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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92]与之前一样,K.与巴纳巴斯之间不使用敬语。

他才刚沿着大街走了几步路,就看见远处有两道晃动的光:这个象征着生命的迹象使他倍感欣喜,于是,他便匆匆朝着光的方向走去,与此同时,那两道光也摇摇晃晃地迎向了他。当他认出那两道光其实就是助手们时,他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失望。无论如何,他们始终还是朝着他走了过来,大概是弗里达派他们来的,至于那两盏将他从充斥于四周的黑暗,以及咆哮的狂风中解救出来的提灯,恐怕也是属于他自己的财产,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颇为失望——他期待的是陌生人,而不是这些对他而言无异于负担的熟人。不过,此刻却并非只有助手们在黑暗里,从他们两人中间走出来的,竟然是巴纳巴斯。“巴纳巴斯,”K.喊道,并且马上向他伸出了手,“你[192]是专程来见我的吗?”与巴纳巴斯重逢的惊喜,一度消除了K.之前对他产生的厌恶感。“正是为你而来的,”巴纳巴斯说道,他还是跟之前一样友好,“带来了一封来自克拉姆的信。”“一封来自克拉姆的信!”K.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往后一仰,极为迅速地将它从巴纳巴斯手中接了过来。“照亮!”他对助手们说道,于是他们便高举提灯,一左一右地紧紧挤在他身边。为了防止被风吹走,K.不得不将大张的信纸折叠得很小之后再读。叠好后,他读道:“致桥头旅馆的土地测量员先生!我对您截至目前所做的土地测量工作予以肯定。助手们的工作同样值得赞扬。您很清楚应该怎样让他们好好工作。保持您的勤奋,不要松懈!请务必将工作引向良好的结果。此间若有中断,将令我感到颇为苦恼。除此之外您大可放心,薪酬问题将很快得到妥善解决。我会密切关注您的动向。”助手们读得比他慢得多,直到他们为了庆祝这个好消息而高声三呼“万岁!”,并且挥动手里拿着的提灯时,K.才将目光从那封信上挪开。“保持安静,”他说道,接着又对巴纳巴斯说,“这是一个误会。”巴纳巴斯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这是一个误会。”K.又说了一遍,此时此刻,今天下午的那种疲乏感再度袭来,他觉得前往校舍的那条路似乎特别漫长,巴纳巴斯的身后又浮现出了他的整个家庭,助手们仍旧紧紧挤在他身边,因此,他不得不用手肘将他们推开:他曾经吩咐过他们留在弗里达身边,既然如此,弗里达为什么还要派他们来迎接他呢?他本来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找到回家的路,独自一个人找路,反倒比跟这群人一起要简单些。而且,其中一个助手脖子上裹着一条围巾,围巾自由垂下的两端在风中飘来飘去,接连几次都击中了K.的脸,尽管另一个助手总是赶紧用他那又长又尖、一直动个不停的手指帮他将遮住脸的围巾拈开,但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好起来。而且,两个助手甚至给人一种他们都挺喜欢这样反反复复摆弄围巾的感觉,恰如这狂风,恰如这躁动的夜晚,都使他们喜不自胜。“走开,”K.喊道,“你们既然都已经来接我了,为什么不把我的手杖也带过来?我现在还能用什么东西赶着你们回家?”他们躲到了巴纳巴斯身后,但是害怕归害怕,他们还是一左一右地把提灯高举在他们保护人[193]的肩头,K.当然马上就推开了提灯。“巴纳巴斯,”K.说,巴纳巴斯显然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在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巴纳巴斯的外套闪耀着美丽的光泽,可是一旦情况变得严重起来,从他那里是得不到丁点帮助的,只会在他身上发现无声无息地抗拒,这种抗拒就连巴纳巴斯自己也是无从抵御、无能为力的,唯有他的微笑是闪耀的,这种闪耀正如天上的星星对地上的暴风一样束手无策,所以K.的心里感到逐渐沉重起来,“看看,这位先生都给我写了些什么。”K.一边说着,一边把信递到他面前,“这位先生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我根本没有做任何测量工作,你自己也亲眼看到这些助手能够起到多大的用处。而且,我显然也不可能半途中断一件自己根本就没有动手去做的工作,我甚至无法引起这位先生的苦恼,因此,又怎么能说我已经得到了他的肯定呢?至于让我大可放心,我也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我会转达这些。”巴纳巴斯说,在这一整段时间里,他一直都没有看这封信,但他实际上也根本没办法读这封信,因为这封信离他的脸实在太近了。“唉呀呀,”K.说,“你向我许诺,说你会去转达这些,可我真的能够相信你吗?此时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名值得信赖的信使。”K.不耐烦地咬着嘴唇。“先生,”巴纳巴斯一边说话,一边将脖子柔软地偏向一侧——这个动作几乎又要把K.迷住了,他几乎又要相信巴纳巴斯了——“我肯定会转达,你上次托付给我的口信,我也肯定会转达。”“怎么会!”K.喊道,“上次那个口信,你竟然还没有转达吗?你第二天不就上城堡去了吗?”“没有,”巴纳巴斯说,“我的好父亲,他年纪大了,你亲眼见过他,当时正巧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必须帮他的忙,不过现在,我很快就要上城堡去了。”“可是,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K.一边喊叫,一边捶打自己的额头,“克拉姆的事务难道不应该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优先吗?你担任着官方的信使职务,这么重要的位置,执行得却如此不堪?谁在乎你父亲的工作?克拉姆正在等着这份消息呢,而你,非但没有马不停蹄地给他送过去,反倒宁愿去清扫马厩里的粪便!”“我的父亲是鞋匠,”巴纳巴斯面不改色地说,“他从布伦瑞克那里接到一批订单,而我,正是父亲的助手。”“鞋匠——订单——布伦瑞克,”K.咬牙切齿地喊道,仿佛要让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词都永久废除,“这里这些永远都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谁又用得着靴子。况且,你们搞这些鞋匠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将口信托付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把它遗落在鞋匠的工作台上弄得乱七八糟的,而是让你马上就把它送给那位先生的。”这时,K.想起克拉姆这整段时间里可能根本就不在城堡,而是在赫伦霍夫旅馆,所以便稍稍冷静了些,但巴纳巴斯偏偏又要惹恼他:为了证明自己好好记住了K.叫他传达的第一个口信,他竟马上背诵起口信的内容来。“够了,我什么都不想再听了。”K.说。“别生我的气,先生。”巴纳巴斯说道,似乎是无意识地想要惩罚K.,他将目光从K.身上收回来,垂下双眼,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K.的喊叫而感到的惊恐。“我不生你的气,”K.说,现在,他的焦躁感转回到了自己身上,“不是说你,可是,只有这样一个信使来为我传达重要事务,对我而言是相当糟糕的。”“想想看,”巴纳巴斯说道,看他那样子,仿佛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信使的荣誉,说了些自己本不该说的话,“克拉姆实际上并没有在等这些消息,我来了,他甚至还很恼火。‘又有新消息了。’他有一次曾经这么说过,而且,每当他远远地看到我走过来,就会站起身来走进隔壁房间,拒绝接见我。况且,他也并没有规定,我一有任何消息就必须立刻传达过去,如果有这样的规定,我当然就会马上送去,可是却并没有这样一条规定。假如我永远不来,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警告。假如我捎带了口信,那也完全是出于自愿。”“好的。”K.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巴纳巴斯,故意不去看助手们——他们正轮流从巴纳巴斯肩膀后面缓缓探出头来,如同从舞台剧的活板门里出现一般,伴随着模仿呼啸风声的轻轻一声口哨,转眼又迅速消失,仿佛被K.的目光吓坏了似的,他们就这样自得其乐地玩了很长时间。“克拉姆具体是怎样的情况,我并不清楚,而且我也怀疑你是否真能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即便你确实可以,眼下的情况也并不能得到改善。尽管如此,还是带一个口信过去吧,这是你能做到的,也是我唯一要求你做的。一条非常简短的口信。你能明天就赶紧送过去,当天就把答复带回来,或者至少把接待你的情况告诉我吗?你能做这件事,愿意做这件事吗?对我而言,这将会是非常有价值的。或许我将来还能有机会好好答谢你,又或者,你现在已经有一个我能够满足的愿望了?”“我当然愿意去执行这项任务。”巴纳巴斯说。“那么,你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去执行这项任务吗?把口信带给克拉姆本人,并从克拉姆本人那里得到答复,而且要马上去办,所有这一切都要马上去办,在明天,而且还要在上午,你愿意吗?”“我会尽我所能的,”巴纳巴斯说,“可是,我一向都是这样做的。”“这一点我们现在就不必再争论了,”K.说,“任务口信是这样的:土地测量员K.请求办公室主任先生允许他亲自与他交谈,与取得这一许可相关的任何附加条件他都乐于接受。这一请求实属无奈,因为迄今为止,所有中间人都已彻底失败,对此他愿意进一步提供事实证明——截至目前,他根本没有进行哪怕最低限度的测量工作,而且根据居民负责人提供的信息,测量工作永远都不会执行。因此,他怀着愧恨交加的心情,拜读过办公室主任先生最近的那封来信后,唯独亲自去觐见办公室主任先生,才能为此事提供帮助。土地测量员深知此要求十分冒昧,但是他将尽可能减少办公室主任先生因此而受到的滋扰,他愿意接受任何时间上的限制,如果有必要,他也同意接受面谈中使用的单词数的限制,照他看来,十个单词已可完全满足他的要求。他怀着深深的敬意与极度的不安,等待着相应的决定。”K.口述的时候全然忘我,仿佛自己已经站在了克拉姆的门前,正在跟校工说话似的。“它已经变得比我想象中要长得多了,”口述完后,他说,“可是你还是必须口头传达,我不愿意写一封信,因为信件只会陷入无尽的文件循环中去。”于是,K.仅仅潦草地为巴纳巴斯将口述内容写在了一张纸上,纸垫在其中一个助手的背上,与此同时,另一个助手则负责照亮。可是,K.眼下已经能从巴纳巴斯的复述中将口信的完整内容写下来了,因为巴纳巴斯早已全部记住,完全没理会助手们的错误提示,像个小学生一样,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你的记忆力真是非比寻常,”K.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纸递给他,“可是现在,请你帮帮忙,在其他方面也展示出你非比寻常的能力来。然后,愿望呢?你没有什么愿望要提吗?坦率地讲,要是你提出了什么愿望,我对这则口信的命运反倒会更安心一些。”巴纳巴斯起初保持着沉默,不过后来他又说:“我的妹妹们要我向你问好。”“你的妹妹,”K.说,“没错,那两个高大强壮的女孩。”“她们两个都要我向你问好,尤其是阿玛莉亚,”巴纳巴斯说,“今天从城堡里给你带来这封信的就是她。”这则讯息得到了K.的高度重视,他牢牢把握住这则讯息,问道:“她难道不能直接把我的口信带到城堡里去吗?或者你们两个都去,各自碰碰运气不行吗?”“阿玛莉亚是不能到中央办公室去的,”巴纳巴斯说,“否则她肯定很愿意为你效劳。”“也许明天我会到你们那里去看看,”K.说,“只是你首先要把答复带给我。我会在学校里等你。请你也代我向你的妹妹们致以问候。”K.的承诺似乎令巴纳巴斯非常开心,因此在握手道别之后,他又情不自禁地轻轻触碰了一下K.的肩膀。此时此刻,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巴纳巴斯第一次走进旅馆,如神兵天降般步入农民们当中的那个场景,K.接受了巴纳巴斯的抚摸,但脸上却带着微笑,仿佛是在接受一枚奖章似的。他的心情变得缓和了些,在回去的路上便任由助手们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了。

[193]此处指巴纳巴斯。

K.从那道四面狂风呼啸的露天楼梯走了出去,在黑暗中张望,眼前是一种恶劣复恶劣的天气。不知为何,他又回想起旅馆老板娘费尽心机想让他屈从于报告的情境,回想起自己坚守立场不屈服的模样,仿佛这一切与眼前的天气之间有着某种关联似的。这种费尽心机当然并非完全公开透明,因为她同时也在秘密地让K.远离这份报告,最后弄得连你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坚守立场不屈服呢,还是其实早就已经屈服了。这其中蕴藏着一种风云诡谲的本性,表面上看去似乎是毫无规律的运作,就像这风一样,实际上却是在执行着来自远方的陌生指令,你是绝对看不透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