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已知克拉姆一定不会让K.出现在自己面前,在此前提下,K.是不可能亲眼验证克拉姆是否会让其他人出现在自己面前——K.不可能看得到。
[181]旅馆老板娘这句话是在否定K.刚刚提出来的、认为她并没有看见克拉姆的主张。意即克拉姆只是在回避K.,并没有回避所有人。
[183]Momus,希腊神话中掌管嘲弄与指责的神,现实中罕有人以此作为姓名。
[180]胖绅士与旅馆老板娘之间使用敬语。
[184]Vallabene,一个完全虚构的名字,可能来自意大利语谐音。该名字仅在全书中出现过两次,皆在此段中。
“诸位晚安,”K.说,“我对任何形式的盘问都感到深恶痛绝。”说罢,他真的开始朝着门口走去。“也就是说,他居然还是要离开。”莫姆斯对旅馆老板娘说,语气中几乎带着焦虑。“他不敢这样做的……”这位回应道,再后面的话K.也听不见了,因为他已经走进门廊了。天气很冷,刮来了一阵强风。旅馆老板从对面的一扇门里走出来——他似乎一直都在从那扇门背后的窥视孔里监视着门廊这边的动静。此刻,旅馆老板不得不伸手将大衣的两侧下摆压在自己身上,因为门廊里刮着的这阵风将它们拉扯得太厉害了。“你[190]已经要走了吗,土地测量员先生?”他说。“你对此感到惊讶吗?”K.问道。“是的,”旅馆老板说,“莫非你没有接受盘问?”“没有,”K.说,“我并没有让自己接受盘问。”“为什么不接受呢?”旅馆老板问。“我不知道——”K.说,“为什么我就应该被人盘问,为什么我应该服从这种恶趣味,抑或官方的坏脾气?或许在其他某个场合,即便是恶趣味或者坏脾气,我也统统都能接受,但却不是今天。”“噢,是的,理所当然。”旅馆老板说,但这仅仅是出于礼貌的赞同,而非心悦诚服的赞同。“现在我必须让那些仆人到酒吧间里去了,”接下来他又说道,“他们进去的时间早就到了——我没放他们进去,只是不想干扰到盘问的进行。”“在你眼中,这场盘问有那么重要吗?”K.问道。“噢,是的。”旅馆老板说。“也就是说,我本不该拒绝它的。”K.说。“不该拒绝,”旅馆老板说,“你不应该那样做。”眼见K.沉默不语,不知道是为了安慰K.,还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尽早脱身,旅馆老板又补充道:“得了,得了,总不会因为这样就马上从天上下起硫黄雨来的[191]。”“是不会,”K.说,“如果真下了硫黄雨,天气看起来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于是他们便笑着告别了。
[185]指让克拉姆亲自读这份报告。
旅馆老板娘的威胁并没有吓到K.,但她企图用来引诱K.的那些希望却令他感到厌倦。克拉姆遥不可及。老板娘曾经将克拉姆比喻为一只老鹰,当时的K.觉得这种比喻显得十分可笑,但现在不会了:他想到了克拉姆的遥不可及,想到了他无法攻克的住所,想到了他那或许只会被K.从未听过的尖叫声打破的沉默,想到了他睥睨众生的目光——那目光永远都无法证实,永远都无从反驳,想到了他如老鹰般的盘旋——那是高高在上的他通过不可理喻的种种规条创造出来的,仅在瞬间闪现——以上想到的,全都是克拉姆与老鹰之间的共通之处。但这些显然与眼前这份报告毫无关系,此刻莫姆斯正在掰开一个盐粒普雷结脆饼[189],打算拿来当喝啤酒时的零食,盐粒和葛缕子掉得纸上到处都是。
[186]同样指让克拉姆亲自读这份报告。
就这样,他看了看自己的怀表,然后说道:“现在我必须得回家去了。”形势马上就变得对莫姆斯有利了。“是的,当然。”这家伙说道,“校工的职责正在呼唤你。可是你还是必须将少许时间贡献给我。区区几个简短的问题。”“我对此没有丝毫兴趣。”K.说罢,便打算朝门那边走去。莫姆斯把一份文件摔到桌上,站起身来:“以克拉姆的名义,我命令你回答我的问题。”“以克拉姆的名义!”K.重复了一遍,“他很关心我的事情吗?”“关于这点,”莫姆斯说,“我无从判断,你当然更无从判断,因此这点我们大可以留给他本人去考虑。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凭克拉姆授予我的职位,命令你留在这里回答我的问题。”“土地测量员先生,”旅馆老板娘插嘴道,“我不打算再建议你什么。到目前为止,我给你的建议都是你所能听到的、最具善意的建议,但这些建议统统被你以几近无耻的态度驳回了,至于我为什么会到秘书先生这里来——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就是要向组织机构汇报你的举止和意图,永久性地避免不得不再次接纳你到我那里住宿的情况,这就是我们之间眼下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未来恐怕也不会再发生什么改变。因此,我现在明确说出自己的看法,并不是为了帮助你,而是为了稍微减轻秘书先生跟像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时不得不承担的辛劳罢了。尽管眼下是这样一种局面,但恰恰因为我这种完全开诚布公的性格——我只能开诚布公地同你沟通,可即便如此,我也是很不情愿的——只要你愿意听,那就还是能从我的话语中受益。在上述前提下,我想请你注意这样一项事实,那就是——目前能够引导你到克拉姆那里去的唯一途径,就是秘书先生正在写的这份报告。我也不想夸大其词,因为这条路说不定并不能将你一路引到克拉姆那里,也说不定在离他还很远的地方就断掉了,这些都要由秘书先生来决定。可是不管怎样,这都是能够引导你到克拉姆那里去的唯一途径。莫非你打算放弃掉这唯一的途径,不为别的理由,只是为了挑衅吗?”“哎呀呀,老板娘太太,”K.说,“这既不是到克拉姆那里去的唯一途径,也不比别的途径更有价值些。还有你,秘书先生,有着决定权,能够决定我在这里说过的话,是否能够一路传达到克拉姆那里。”“确实如此,”莫姆斯说,同时用因为自豪而下移的目光往左右看了看,尽管那些地方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否则我又何必当秘书呢?”“你瞧瞧,老板娘太太,”K.说,“其实我并不需要一条通往克拉姆的途径,我只需要一条通往秘书先生的途径即可。”“我早就想给你打开这条途径了。”旅馆老板娘说,“就在今天上午,我难道不曾向你提出建议,让你把请求转达给克拉姆吗?这件事原本通过秘书先生就可以完成。但你当时却拒绝了我的建议,事到如今,除了这条途径之外,你别无选择了。当然,在你今天做出那样的举动——企图围堵克拉姆之后,成功的可能性就变得更加渺茫了。尽管如此,这份最后的、最渺茫的、正在逐渐消失的——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却仍然是你唯一的指望。”“老板娘太太,”K.说,“起初你想方设法地阻止我去见克拉姆,可现在却又如此认真地对待我这个请求,似乎认为只要我的全盘计划失败,我就跟着失败了?这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你当初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劝我根本不必去见克拉姆,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同样真心实意地把我往能够见到克拉姆的途径上引?尽管你实际上也承认,这条途径根本就通不到他那里去?”“是我在引导着你走这条路吗?”旅馆老板娘反问道,“既然我已经告诉过你,说你的这个企图是完全没有可能实现的,那还能称之为是我在引导着你走这条路吗?假如你是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将责任完全推到我身上,那你简直堪称无耻之尤。或许是因为秘书先生的存在,才令你有了这样做的兴趣。不,土地测量员先生,我并没有引导着你做什么。唯独有一件事,我愿意向你坦承,那就是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或许太高估了你一点。你那么快就赢得了弗里达的心,把我吓了一跳,我当时并不知道你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来,为了防止造成进一步的损失,我相信除了尝试着同时用恳求和胁迫来打动你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如今呢,我学会了以较为冷静的态度来看待这整件事情。你大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的行动或许能够在院子的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在我看来,之前提到的矛盾之处并没有得到澄清,”K.说,“不过,既然你已经注意到了这点,那我也已经满足了。现在,我恳求秘书先生,请你告诉我,老板娘太太的说法是否正确:你希望得到我帮助的这份报告,是否具备让我获准与克拉姆面谈的作用。如果情况属实,那我愿意立即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我时刻准备就绪。”“不对,”莫姆斯说,“并不存在这样一种联系。仅仅是为了完成克拉姆的村务登记簿,要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准确记录下来而已。实际上,这份报告已经基本写好了,只差两三处遗漏的地方,按照规定,需要由作为当事人的你来补充。并不存在除此之外的其他任何目的,自然也不可能达成那些目的。”K.默默地看着旅馆老板娘。“你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旅馆老板娘问道,“除此之外,我莫非还说了别的什么吗?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秘书先生,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先是曲解别人给他的信息,随后又声称得到的是虚假信息。我从最开始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今天是这样说,永远都是这样说——他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克拉姆的接见,哪怕连最小的可能性都没有。瞧瞧眼下的情况,既然原本就不存在任何可能性,那么他通过这份报告也肯定得不到这种可能性。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清楚的事情吗?除此之外我还得说,这份报告是他与克拉姆之间唯一真实存在的官方联系。这一点也是足够清楚、不容否认的。可是,他却不愿意相信我,自始至终——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明白他怀有怎样的目的——都指望着能够用什么办法到克拉姆身边去。因此只要你顺着他的思路去想便很清楚,唯一能够帮助他的,自然就是他与克拉姆之间真实存在的官方联系,也即这份报告。我说的话仅止于此,无论是谁,只要是声称对此怀有异议,那就是在恶意扭曲我说过的话。”“如果事情真是这样,老板娘太太,”K.说,“那么我就要请求你的原谅了,看来真是我误解了你,因为我原先以为——眼下当然已经证明这是错误的——你先前说过的那些话里是可以听出一些东西来的,对我而言,确实还存在着某种微乎其微的希望。”“显然,”旅馆老板娘说,“那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你再次曲解了我说过的话,只不过这次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在我看来,如上所述的希望对你而言始终是存在的,但它的存在却完全依附于这份报告。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用‘如果我回答这些问题,就可以获准与克拉姆面谈吗?’这个问题来质问秘书先生。如果是小孩子这样发问,倒可以一笑了之,但如果是大人这样做,那就是对官方的侮辱,秘书先生不过是通过他巧妙的回答慷慨地掩盖了它而已。至于我所认为的希望,它仅仅存在于你通过这份报告建立起来的某种关联当中,而这种关联或许是对应着克拉姆的。难道这样的希望还不够吗?如果此刻有人问你,获得这样一种希望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你能说得出哪怕最少的一点点来吗?当然,涉及这种希望的具体细节是不能够向你透露的,秘书先生为了恪守自己的官方身份,更是连最小的暗示都不能给你。正如他刚才所说的,对他而言这就是公事公办,要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罢了,除此之外,他不愿意再多说些什么了,即便你现在就根据我刚说的这番话再去问他,结果也是一样的。”“那么——请问,秘书先生!”K.问道,“克拉姆会读这份报告吗?”“不会,”莫姆斯说,“他为什么要读?克拉姆不可能去读每一份报告,他甚至根本就不读任何报告。‘把你的这些报告给我拿走!’——他总是这么说。”“土地测量员先生,”旅馆老板娘埋怨道,“你提的这些问题,真是要把我折腾到筋疲力尽了。克拉姆会亲自去读这份报告,会亲自通过报告中字里行间的内容来了解你那些生活琐事的细节……他有必要那样做吗?或者换句话说,这样的事情值得去期盼吗?你是不是反而应该虚心地提出请求,请求让这份报告在克拉姆面前被隐藏起来比较好?顺带一提,这个请求和先前那个请求[185]一样不合理,因为谁又真能在克拉姆面前隐藏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请求好歹可以给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表现出更讨喜些的性格。况且,对于你口中所谓的希望而言,这种做法[186]真的有必要吗?你本人岂不是也曾说过,只要能够得到与克拉姆面谈的机会,你就心满意足了,哪怕他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也不去听你具体讲了些什么。既然如此,通过这份报告,你不仅至少能够达成这一点,或许还能达成更多呢,不是吗?”“达成更多?”K.问道,“以什么方式可以达成更多?”“只要你不再一直像个孩子一样,不要指望端到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是马上就能食用的形式。谁又能回答这种问题[187]呢?正如你之前听到的那样,这份报告会收录到克拉姆的村务登记簿里,与之相关的其他更多事情可就说不准了。不过即便如此,你也已经知道这份报告、秘书先生还有村务登记簿的重要性了,不是吗?你知道秘书先生对你进行盘问的意义吗?也许——或者说兴许[188]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为了规定,尽职尽责,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可是你仔细思考一下,既然克拉姆委派了他,让他以克拉姆本人的名义来办事,那么,即便他所做的事情永远都没办法令克拉姆获知,但却始终都是一开始就获得了克拉姆批准的。凡是获得克拉姆批准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贯彻他的精神呢?以笨拙的方式来恭维秘书先生,当然远非我所愿,他本人也非常反对这种做法,可是,我在此探讨的却并非秘书先生的独立人格,而是关于他在履行克拉姆批准之事时的身份,就像现在这样:他现在的身份正是紧握在克拉姆手中的一样工具,任何不遵从克拉姆的人,都会被痛击。”
[187]指K.所说的“以什么方式可以达成更多?”。
“既然我们现在其乐融融地聚在了一起,”笑过之后,绅士说道,“土地测量员先生,我非常想请你提供一些具体信息,以便我将这些文件补充完整。”“这里的文书工作真是相当多。”K.一边说着,一边远远地望了一眼那些文件。“是的,这是个坏习惯。”绅士说道,然后又笑了起来,“不过,或许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莫姆斯[183],是克拉姆的村务秘书。”这几句话说出口之后,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变得严肃起来。旅馆老板娘和佩皮当然很清楚这位绅士的身份,却还是被这个名字以及随之而来的尊严感所震撼。甚至连那位绅士本人,似乎也觉得刚刚所说的话超出了自己可接受的范围,或者至少是想要逃避这番话语里所蕴藏的庄严意义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只见他再次埋首于那些文件中,开始动笔写起来。眼下,房间里除了羽毛笔发出的声音外,就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了。“村务秘书,究竟是做什么的?”过了一会儿,K.开口问道。对于莫姆斯而言,自我介绍已经做过了,他认为现在已不适合再亲自做进一步的说明,于是旅馆老板娘便说:“莫姆斯先生是克拉姆的秘书,这点就跟克拉姆的任何一名秘书是一样的,不过,他的办公地点——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还有他的职权范围——”莫姆斯在书写的过程中用力地摇了摇头,旅馆老板娘马上改口道:“所以,也就是说,他的办公地点是仅限于这个村子里——而非他的职权范围。莫姆斯先生负责处理克拉姆在村中有必要去处理的文书工作,并且作为克拉姆的代表,所有自村中向克拉姆提出的申请,也由他先行接收。”K.并没有怎么领会这些概念,所以他依旧用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旅馆老板娘,于是她便半带尴尬地补充道:“事情就是这样安排的,城堡里所有的绅士都配有专属的村务秘书。”莫姆斯在旁边听得比K.更专注,他对旅馆老板娘的说明进行了一些补充:“大部分村务秘书只为唯一的一位绅士工作,但我却要为两位绅士工作:克拉姆和瓦拉本纳[184]。”“对的,”旅馆老板娘说,现在她自己也想起来了,所以又转身朝着K.这边,继续说了下去,“莫姆斯先生同时为两位绅士工作,克拉姆和瓦拉本纳,因此是一名双料的村务秘书。”“确实是双料的。”K.一边说着,一边朝莫姆斯点了点头——恰如对着一个刚刚听到赞美的孩子那样点头。莫姆斯此刻几乎是整个人趴在了小桌子上,脑袋向上抬高,注视着K.。如果说K.的此番言行中含有某种蔑视的态度,那么这种蔑视要么就是没有被注意到,要么干脆就是对方想要的。在K.这个连被克拉姆偶然看见的资格都没有的人面前,详细介绍来自克拉姆身边的一位男士的种种优点,这件事所包含的毫无掩饰的意图就是——期待着得到来自K.的欣赏和赞美。然而K.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竭尽全力,期望得到克拉姆的一瞥,但对于眼前这个莫姆斯的职位,对于可以在克拉姆眼前生活的资格,却并不高看一眼,更别提欣赏或者艳羡了。因为对于K.而言,驻留在克拉姆身边这件事并不值得他去追求,值得追求的唯有他自身——K.——唯有他,不与任何其他人一道,不与任何其他愿望并列——唯有他自身能够去到克拉姆身边这件事,才是值得的。接近克拉姆,不是为了在他身旁停歇,而是为了逾越他,继续前行,进入城堡。
[188]作为情态副词,“兴许(原文为wahrscheinlich)”比“也许(vielleicht)”的可能性要高。此处表现旅馆老板娘觉得自己在这句话中使用“也许”可能对秘书莫姆斯有些不尊敬,所以马上改口为“兴许”。本书中wahrscheinlich普遍译为“大概”,仅在此处为了体现两个相似副词之间的微妙差别,使用了“兴许”的译法,特此注明。
可是,这时旅馆老板娘突然开始仔细倾听起什么声音来,她完全陷入了倾听的状态中,连眼睛都失了神,望向虚无。K.转过身来,但并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其他人似乎也什么都没听到,哪里知道,此时旅馆老板娘竟然踮起脚尖,跨着大步跑到了通往院子的大门前,从钥匙孔里往外张望,然后睁大眼睛,脸涨得通红,转身面向其他两人,用手指示意他们到她那边去。这三个人现在轮流通过钥匙孔朝外看,尽管旅馆老板娘依旧占用着最长的观看时间,但佩皮的份额也不算少,相对来讲,绅士是三个人里最无动于衷的。佩皮和绅士看不多久就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唯独老板娘还留在那里,弯腰屈背,仿佛跪在地上一般吃力地朝里面张望着,瞧她那个样子,你几乎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她现在实际上是在祈求那个钥匙孔让她直接从里面钻过去,因为大概早就没有再多东西可看了。最后,等她终于再次直起身体时,她先用双手揉自己的脸颊,再将头发理齐,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的双眼显然必须再适应一遍这个房间,以及房间里的这些人——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这么做了。这时,K.开口说话了,他选择现在开口,并不是为了证实他已经知道的事情,而是为了预防可能的攻击,他对于可能的攻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在害怕了,此刻的他就是如此脆弱不堪:“所以说,克拉姆已经驶离了这里?”旅馆老板娘一言不发地走过他身边,但那位绅士却从他坐的小桌子那边回答道:“是的,显然如此。正因为你放弃了那个如同岗哨般的位置,克拉姆就能顺利驶离这里了。不过话说回来,真是不可思议哪,那位先生竟然会如此敏感。你[180]注意到了没有,老板娘太太,克拉姆刚才左顾右盼时,那样子是多么不安哪。”旅馆老板娘似乎注意到这点,但那位绅士接着说了下去:“好吧,幸运的是,再没有什么能够被看到了,就连他踏在雪地上的足印,也已经被马车夫扫平了。”“老板娘太太实际上什么都没看到。”K.说,但他这样说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底气,仅仅是因为绅士的话激怒了他——那番话说得太过武断,听起来仿佛已经无可挽回了似的。“也许那时候我刚巧没从钥匙孔里往外望。”旅馆老板娘立即抢白道,说这句话明显是为了维护那位绅士。可是她接下来又想要维护一下克拉姆,于是便补充道:“尽管如此,我却不相信克拉姆真的会如此敏感。我们当然都很为他操心,都在想方设法保护他,对克拉姆极端敏感性的猜测,正是基于此才得出的。这样很好,而且当然也是在顺着克拉姆的意愿。不过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我们却并不知晓。显然,克拉姆永远都不会跟他本身并不愿意对话的人对话,无论这个人多么努力,以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方式向前推进,但仅此一项事实便已说明了一切问题——克拉姆是永远不会跟他对话的,是绝对不会让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就足够了,为什么克拉姆就非得无法忍受任何人的视线才行呢[181]?至少这点是无法证明的,因为对他而言永远都不会有检验的机会[182]。”那位绅士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这基本上也是我的看法。”他说,“即便我刚才的表达稍有不同,那也是为了让土地测量员先生能够更好地理解罢了。尽管如此,我之前说的一点也是没错的:克拉姆走到外面去的时候,的确是左顾右盼了。”“也许他是在找我。”K.说。“有可能,”那位绅士说,“这我倒是没有想到。”说罢,他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尽管佩皮对整件事情几乎完全不了解,但她的笑声却是最响的。
[189]Brezel,德国特产的一种碱水面包,将面团拧成打结的形状蘸碱水烤制而成。Salzbrezel则是一种类似Brezel的小脆饼,是典型的下酒小吃,以烤饼干的方式烤制,味道很咸,里面常会加入各种配料以增添风味,比如文中提到的葛缕子。Brezel在奥地利德语中是中性词,本书原文中即为中性词。
K.靠着吧台,一只手伸出来摁住双眼,什么都不关心了。接下来,他啜了一口干邑,但却马上将酒杯推了回去,因为这种东西简直难以下咽。“所有绅士们都喝它。”佩皮简略地回应道,将杯子里剩下的酒倒掉,洗干净那只小酒杯,然后将它放回架子上。“绅士们也有比这更好的。”K.说。“有可能吧,”佩皮说,“不过我这里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在K.这边的事儿就算是忙完了,转而又去服侍那位绅士,但他并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了,所以她就一直在他背后踱步,绕着圈子走来走去,怀着恭敬的心情,时不时地想越过绅士的肩膀,偷偷看一眼那些文件。可是,她这种举动不过是在满足她那毫无实质可言的好奇心和狐假虎威的快感罢了,甚至连旅馆老板娘都皱起眉头,对此表示不赞同。
[190]旅馆老板与K.之间使用敬语。
于是,他打破这个状态,走回屋子里,这次不再是贴着墙走,而是从雪地中间横穿了过去。他在门廊里遇到了旅馆老板,旅馆老板一言不发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又指指通往酒吧间的门。K.跟从这个提示,因为他已经冻僵了,而且很想见见人,但是真正见到人时,他又感到极度失望。当K.看到酒吧间里的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之前那位年轻绅士,而桥头旅馆的老板娘此刻就站在那绅士面前时,K.感觉相当沮丧。那张小桌子恐怕是专程摆出来的,因为平常客人们都是直接拿木桶当桌子来使用。佩皮神气活现,脑袋朝后仰,脸上露出永恒不变的微笑,无可辩驳地表现出自己的尊严,每一次转身都会甩动自己的发辫,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先是去拿啤酒,一会儿又取来了羽毛笔和墨水,因为那位绅士已经在面前摊开一摞文件,先看看手头的一份文件,然后又瞧瞧桌子边缘的另一份文件,反复比较着两份文件上的日期,现在似乎是打算要动笔写字了。旅馆老板娘从她所在的高度默默向下俯视着绅士和文件,嘴唇微微噘起,仿佛是在休息养神。瞧她那样子,似乎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而且也被很好地采纳了。“土地测量员先生,终于来了。”K.走进来的时候,那位绅士匆匆抬头瞟了他一眼说道,然后又马上自顾自地低头处理他那些文件了。旅馆老板娘也只是用事不关己、波澜不惊的表情瞟了K.一眼。至于佩皮,直到K.走到吧台前,点了一杯干邑之后,似乎才注意到他。
[191]此处说法来自《圣经》,指上帝对罪恶的索多玛施加的天谴。旅馆老板的意思是:就算拒绝了盘问,也不会马上就是世界末日。是对K.的一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