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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68]这句话的意思是,不知道是因为观察者无法真正观察他,才显得沉静。还是因为沉静,才产生了目光无法聚焦、无法观察的效果。

他或许真有这种权力,但这种权力对他眼下的处境却也并无助益:将雪橇车唤回来,意味着把他自己赶走。所以他保持了沉默,成了占据这处场地的唯一的人,然而这却是一场并不令人感到喜悦的胜利。他的目光交替地注视着绅士和马车夫。此时此刻,绅士已经走到K.最初走进院子的那扇门的门口了,但他又转过头去看了K.一眼。从K.的角度看来,他认定绅士正在为他的冥顽不灵摇头,在此之后,绅士便以坚定又迅速的动作转过身去,步入门廊,立刻消失不见了。马车夫留在院子里的时间比较长,雪橇车上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他处理:他必须打开沉重的马厩门,将雪橇车倒退着收回停车棚里固定的位置,然后再卸下马匹身上的鞍具,将马儿引回到它们的马槽里。所有这一切,他都很认真地在做,全神贯注,对于很快就能再次出发完全不抱任何指望。这种完全静默、连瞥都不去瞥K.一眼的冷处理,对K.而言,相比绅士之前的行为,反倒像是一种更为严厉的谴责。当马车夫终于做完了马厩里的工作后,便迈着他那缓慢而蹒跚的步伐横穿院子,关上了大门,然后又折回来。他做这一切事情的动作都很缓慢,而且全程确实只注视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最后,他把自己锁进马厩里,现在所有的电灯也都熄灭了——否则又该去照亮谁呢——只有木制回廊的那道窄缝里仍旧透射出刺目的光线,稍微牵引全无焦点的目光。此时此刻,K.觉得自己的一切关系已经断绝,与此同时,他好像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自由,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在原本禁止他逗留的地方逗留,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由他所争取来的这份自由,简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拥有,而且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牵制他,或者驱赶他,甚至连跟他交谈都不行,但是——这种信念至少同样强烈——与此同时,仿佛再没有比这份自由、这种等待、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状态更加没有意义,更令人感到绝望的了。

[169]Pepi,这是德语名约瑟夫(Josef)的昵称。需要注意的是,Pepi也是卡夫卡小说一贯的主角约瑟夫·K.的名字。在奥地利的部分方言中,Pepi也有“假发(Toupet)”之意。

马车夫向绅士的命令缴械投降,不得不穿着皮裘从雪橇车上爬下来,同时用带着怨恨的目光瞟了K.一眼,以极为犹疑的态度,开始将马匹连同雪橇车一道,朝着屋子的侧翼牵引,那里的一道大门后面,显然是配备有停车棚[179]的马厩——看他此刻的神情,似乎根本不期待绅士会说出一句相反的命令,但却指望K.能够表达出一些有建设性的意见。K.眼看着自己被他们抛下:雪橇车正朝院子的一边消失,那位绅士也朝着院子的另一边——也即K.来时的路径逐渐远离,不过两者退却的速度都非常缓慢,仿佛是在暗示K.,他始终拥有把他们呼唤回来的权力。

[170]佩皮和K.之间互相使用敬语。

“你跟我来。”这位绅士说,这句话实际上并不能算是命令,但命令也并不是在言语中,而是包含在伴随着这句话而来的一个迅速的、故作轻视的摆手动作里。“我正在这里等人。”K.说道,他已不再期待能够取得任何成功,只是从原则上表明自己的态度。“你过来。”绅士又说了一遍,毫不动摇,十分冷静地又说了一遍,似乎是在表示他从未怀疑过K.是在等人。“可是,我过去的话,就会错过正在等的那个人了。”K.说道,同时还点了点头。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依旧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事情还是有所斩获的,尽管斩获的东西只能在表面上把握住,但也绝对不能因为一个随随便便的命令就放弃掉。“你无论如何都会错过他,不管是等待还是离开。”绅士说道,这句话虽然在意思上颇为唐突,但却惊人地贴合K.的思路。“那么我宁愿在等待中错过他。”K.故意唱反调地说道,单凭年轻绅士的几句话,肯定没办法让K.心甘情愿地离开这里。绅士见状,闭了一小会儿眼睛,脸朝后仰,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神情,仿佛要让自己从K.的不理智当中走出来,回到原有的理智中去。随后,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用舌尖舔了一圈嘴唇。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对马车夫说道:“你[178],去把马卸了。”

[171]因为城堡的官僚们就住在这些客房里。

接下来,他再次转身,面对那位绅士,以此来向他展示自己曾经在雪橇车里待过——他已经不再有所顾忌了,况且这也不是最糟糕的事。当K.被问到时,也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才会毫无隐瞒地说明这样一项事实:实际上是马车夫让他去的,至少是让他去把雪橇车的车门打开的。真正糟糕的却是,这位绅士的到来吓了他一跳,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避开,以便继续不受打扰地等待克拉姆,或者说,他当时没能做到灵机一动,干脆躲在雪橇车里,关好车门,躺进皮草里等待克拉姆,又或者,至少当这位绅士在附近徘徊的这段时间里,他可以躲进雪橇车,等他离开后再出来。的确,他当时并不知道过来的那人是否就是克拉姆,如果是他本人,那么在雪橇车外面迎接他当然要好得多。真的,本来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可是现在已经没法考虑了,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172]K.本能上想要去抱佩皮,但在与弗里达比较后,决定不去碰她。

当K.正给自己灌下一大口干邑时,周遭突然大亮,屋子里的楼梯、走道、门廊,屋子外的出入口处,电灯亮起,灯火通明。听得到一阵正在下楼的脚步声,瓶子从K.手里滑落,干邑泼在了皮草上。K.蹦出雪橇车,赶在那位绅士缓缓走出屋子之前,他算是还来得及将车门飞速关上,尽管关门时发出了一声巨响。唯一令K.感到欣慰的是,来者并非克拉姆,或者应该说,这恰恰令K.感到遗憾。来者正是K.先前在二楼窗口见到的那位绅士。这是位年轻绅士,长得格外体面,面色白里透红,但表情却极为严肃。K.也用阴沉的目光看着他,但他这种目光其实是针对自己的: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直接派助手们到这里来呢——行为举止表现得像他这样,连助手们都能做得到。此刻,他面前这位绅士依旧保持着沉默,仿佛在他那过度宽阔的胸膛里没有足够长的一口气,能够支撑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这可真是太不像话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并且还把礼帽稍微往额头上方推了推。怎么会呢?这位绅士恐怕还不知道K.在雪橇车里待过,仅仅眼下这种程度就已经觉得太不像话了吗?或许,他是指K.进到院子里这件事?“你[175]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然后这位绅士开始提问了,他的声音已经变小了一些,并且已经在呼气了——对于眼前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已经缴械投降[176]了。这算是什么问题!回答该怎么办!K.是否还应该亲自向这位绅士明确解释,他曾经抱着如此大的期待开始的旅程,最后却全是徒劳?[177]K.没有回答,他朝着雪橇车转过身去,打开车门,取回了自己先前忘在里面的帽子。他颇有些不快地留意到,干邑已经滴到了踏脚板上。

[173]马车夫与K.之间使用敬语。

K.双手插在口袋里,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紧挨着墙壁行走,走过院子的两条边,一直走到雪橇车跟前。马车夫正是上次在酒吧间里遇到的那群农民中的一个,整个人淹没在身上穿的那件皮裘里,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走近,仿佛用目光跟随着一只猫行走的路径似的。即便K.已经站到他身边,跟他打招呼了,他还是完全没有反应——甚至连拉雪橇车的马匹都因为这个人在黑暗中出现而变得有些不安。这恰恰是K.很欢迎的状态。他靠在墙上,打开那一小包食物,感激地想着弗里达——她对他真是无微不至。吃东西的同时,他注视着屋子内部:一条直角拐弯的楼梯通往下方,楼梯底部跟一条虽然低矮但看似很深的走道相连,一切都很干净,粉刷成白色,边缘清晰,轮廓分明。等待的时间比K.想象的还要长,眼下他早已用餐完毕,敏锐地察觉到了寒意,暮色已变成完全的黑暗,可是克拉姆仍然没有来。“恐怕还要持续很长时间。”突然有人用粗哑的声音说道,那声音离K.那么近,乃至把他吓了一跳。说话的是马车夫,他仿佛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伸着懒腰,大声打着哈欠。“还要持续很长时间的是什么?”K.问道,对于这番打扰并非不感激,因为持久的静寂和紧张已经快令他感到受不了。“先于你[173]离开之时。”马车夫说。K.不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但也没有追问下去,因为他认为这是让傲慢之人先开口的最佳方式。此时此地,在如此黑暗中,不回应几乎等同于挑衅。过了一会儿,马车夫果然开口问道:“想要点干邑[174]吗?”“想。”K.的回答不假思索,这个提议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因为他已经被冻得直发抖了。“既然如此,那你就把雪橇车的车门打开,”马车夫说,“边上的袋子里有几瓶,你拿一瓶出来,喝了再递给我。穿着这身皮裘,我爬下来一趟太不方便。”这种帮忙递东西的事情令K.感到气恼,但既然马车夫已经接纳了自己,他索性也就服从了他的安排,即使冒着被克拉姆在雪橇车边逮到的风险也不打紧。于是,他打开那扇宽大的车门,本来马上就可以从挂在车门内侧的袋子里取出一瓶来的,但是由于现在车门敞开了,进入雪橇车内部一探究竟的欲望升腾起来,他根本就按捺不住——哪怕只是片刻也好,他想在里面稍微坐一坐。所以,他便急急匆匆地进去了。雪橇车里面异常暖和,即使K.此时不敢关门,将门敞开着,里面的热量也不消退。四周全是毯子、靠垫和皮草,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坐在一张长凳上。在雪橇车里,人可以朝任何方向转动和伸展身体,无论怎么动,都能陷入柔软和温暖之中。手臂张开了,脑袋枕在无处不在、时刻准备好的垫子上,K.从雪橇车里面望向外面那栋漆黑的屋子。为什么克拉姆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出来?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之后,此刻雪橇车里的热量令K.感到头晕目眩,他开始期盼克拉姆能够赶紧来这里。至于身处目前这个位置、不太适合让克拉姆看到的想法,只是模糊地在他脑海中闪现,仿佛是对他主体意识的轻微扰动。马车夫的行为更是助长了K.眼下这种飘忽状态——他肯定知道K.现在就在雪橇车里,但却任由他留在那里,甚至没有主动开口向他索要干邑。这种行为十分体贴,但K.却很想快些为他帮忙。因此,他便再次伸手去够车门内侧的袋子,动作笨拙,身体也没有挪动位置。不过,他却并没有朝着敞开的那扇车门伸手——因为那扇门实在太远了——而是伸向了身后那扇关着的车门,是的,都一样,这边也有瓶子。他取出一瓶,旋开瓶盖闻了闻,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那气味如此甜美,如此讨人喜欢,恰似你从自己钟爱的人那里听到了对你的夸耀和赞美,但却不知道这样的夸耀和赞美具体是因为什么,也不想去知道,纯粹是因为对方这样说而感到幸福。“干邑是这样的吗?”K.疑惑地自问道,出于好奇,他尝了一口。没错,就是干邑,但极为奇怪的是,那味道火辣辣的,而且能够暖身。在饮用的过程中,它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转变,竟然从几乎完美的甜香的酒,变成了适合马车夫喝的饮料。“这可能吗?”K.再次自问,仿佛是在谴责自己,并且又喝了一口。

[174]Kognak,指干邑白兰地,只有法国西南干邑地区酿制的白兰地才能叫这个名字。

马上动身,没有哪怕一个字的解释,K.离开了酒吧间,走到门廊的时候,他没有朝着出口前进,而是反过来朝屋子里面走,只走了少少几步,就来到了院子里。这是多么安静、多么美丽的地方啊!一处四方形的庭院,其中三面围绕着屋子,至于临街的一面——是一条K.不认识的小巷——与一堵高高的白墙接壤,白墙上是一道沉重的大门,门现在正敞开着。从院子里看过去的屋子,比从前面看去时显得更高些,即便没有更高些,那至少整个二楼都是扩建过的:二楼看起来比前面更大,因为它是被一条木制的回廊包围起来的——这条回廊是全封闭的,只在与K.眼睛平行的高度留有一条窄缝。在K.的对面——仍然算是在楼层中间位置,但已经偏向联结侧翼楼房的角落——有个通往屋子里的出入口,敞开着,没有门。出入口前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封闭式雪橇车,雪橇车上套着两匹马。此刻在暮色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K.只依稀辨认得出马车夫(与其说是辨认,不如说是猜测),除了马车夫外,连一个人都看不见。

[175]胖绅士与K.之间使用敬语。

“亮灯根本没必要,”佩皮说道,并且又把电灯拧关了,“我之所以亮灯,是因为你着实把我吓到了。所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弗里达忘记什么东西了吗?”“是的,”K.说,同时指了指那道门,“就在这里,隔壁的房间里有一块桌布,一块白色编织桌布。”“对,她的桌布,”佩皮说,“我记得的,那块桌布编得挺漂亮,编的时候我也帮过忙,不过它基本不可能会在这个房间里。”“弗里达认为是这样。所以现在是谁住在这个房间里?”K.问。“没人,”佩皮说,“这是绅士们的房间,绅士们在里面喝东西、吃东西,也就是说,房间是专门用来提供这些用途的,不过,他们倒是多半留在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如果刚才知道这房间里此时并没有人的话,”K.说,“那我倒是很愿意直接进去找那块桌布。不过,这点也并不确定,比方克拉姆,他就常常坐在里面。”“克拉姆现在肯定不在里面,”佩皮说,“他马上就要启程离开,雪橇车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176]胖绅士呼气,代表他暂时不打算再说更多的话,要等K.先回答,所以才有“缴械投降”一说。

但是,使K.分心的实际上并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她的外貌,还有她出现在酒吧间这个地方这件事本身:这些都阻碍了K.对窥视孔的搜寻。她的确比弗里达年轻得多,几乎还是个女孩,她身上穿的衣服也很滑稽可笑:她显然是按照自己对“酒吧间女孩”这个概念的夸张想象来打扮的。而且这些想象单从她自己的角度而言,甚至也是十分自然的,因为这个职位本来就不适合她,对她而言既不期待、也不应得,仅仅是临时让她顶替罢了,甚至连弗里达平时挂在腰带上的那只皮包也没有托付给她。至于她所声称的对这个职位的不满,不过是夸大其词而已。但话说回来,尽管她如此幼稚无知,跟城堡之间却也可能会有联系——如果她没有说谎,那她原本就是负责客房的女佣[171],在完全不知道她所拥有关系的情况下,居然如睡觉般浑浑噩噩地混过了在这里工作的日子,抱一抱这具矮小敦实、略微圆滚的胴体,虽然无法将她所拥有的关系直接拿过来,但是却能触碰到这种关系,为他之后将要面对的艰难道路鼓鼓气。那么,她或许和弗里达也没有什么不同?噢,不可能的,她是不一样的。你只需要去想想弗里达的目光,就能理解这一点。K.是绝对不愿意去碰佩皮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捂住眼睛一段时间,因为他此刻看着她的目光,实在是太过贪婪了点[172]

[177]这句话是针对胖绅士提出的问题。K.将问题里“这里”指代的“院子”,换成了“城堡及其属地”,以此来讽刺这个问题的荒唐。

刚好在K.抵达尚未亮灯的赫伦霍夫旅馆时,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有个身着皮裘、脸修得光光的年轻胖绅士探出头来,然后就留在了窗口那里,他看起来似乎对K.的问好置之不理,连稍微点一下头的反应都没有。K.在门廊和酒吧间里都没有遇到任何人,酒吧间里残留的啤酒味道比上次更难闻,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桥头旅馆里恐怕不会发生。K.径直走到他上次观察克拉姆的那扇门前,小心翼翼地朝下拧动门把手,但是门已经锁上了。然后,他试图摸索着找出窥视孔的位置,可是那一小块木头想必塞得非常严实,导致他完全无法以这种方式找到窥视孔的位置,所以他点燃了一根火柴。这时,突然传开的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在房门和餐边柜之间的角落里,靠近火炉的地方,有个女孩正蜷缩在那里,在火柴摇曳的光线照耀下,用努力睁开的、睡意蒙眬的双眼呆望着他。这个女孩显然是弗里达职位的继任者。她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拧开电灯,脸上还是挂着很生气的表情,这时她认出了K.。“啊哈,土地测量员先生,”她微笑着说道,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叫佩皮[169]。”她个子很小,皮肤红润、健康,浓密的红金色头发编成了一条粗壮的辫子,辫子之外的碎发则散落在脸颊两边,她身上穿了一件与她本人极其不相配的、用缀满灰色亮片的布料做成的一垂到底的连衣裙,下摆拿一根末端系成蝴蝶结状的丝带束在一起,显得幼稚又笨拙,也令她走起路来颇为受限。她询问弗里达的情况,问她是不是很快就会回来。这是个多少带着些恶意的问题。“我啊,”她接着又说,“弗里达刚走就马上被叫到这里来了,因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在这里工作的,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个负责客房的女佣。不过对我而言,这实际上并不是一次好的调动。这里有很多晚间和深夜的工作要做,挺累人的,我觉得自己根本就坚持不下去,弗里达放弃了,我并不感到惊讶。”“弗里达在这里时倒是非常开心。”K.这样说,是为了让佩皮知道她与弗里达之间的差别,可是她直接就否认了这个差别。“你[170]别相信她,”佩皮说,“弗里达能够随意操控自己的情绪,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做到的。凡是她不想坦白的事情,她都不会坦白。而且,只要她不坦白,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有什么事需要坦白。我跟她一起在这里共事,至今已经有好些年了,我们一直都睡同一张床,可我和她之间却并不亲密,眼下她肯定已经不会再想起我了。她唯一的朋友或许是桥头旅馆的老板娘,这件事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弗里达是我的未婚妻。”K.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在门上找窥视孔。“我知道,”佩皮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告诉你这些。否则这些话对你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我理解,”K.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感到骄傲,因为我赢得了一个如此守得住秘密的女孩。”“对的。”她一边回答,一边满足地笑了起来,仿佛她跟K.在对弗里达的看法上,已经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

[178]马车夫与胖绅士之间使用敬语。

城堡的轮廓开始逐渐消融,但始终沉寂着矗立于远方,K.完全看不出那边有丝毫的生命迹象,或许从这么远的距离根本就辨认不出任何东西来,但眼睛不愿容忍这种沉寂,所以一直在索求着什么。当K.凝视城堡的时候,偶尔会感觉自己正在望着某个人,此人兀自静坐,凝视着远方,既没有陷入沉思,也并非与世隔绝,而是自由自在且无所顾忌的:仿佛只有他独自存在着,并没有任何人在观察他,可是他必定已经意识到有人正在观察他,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本人的沉静,况且,观察者的目光确实无法聚焦,只能滑落——不知这是原因,还是结果。[168]今天,此种印象因为提早降临的黑暗变得愈发强烈,他看得越久,看清的就越少,最终一切都在暮色中沉没得更深更远。

[179]原文为Wagenschuppen。在奥地利,这是一种很低矮的、通常以木头搭成的棚屋,顶部略倾斜,空间只够用来存放雪橇车。

刚开始时K.感到很高兴,因为摆脱了女佣和助手们在那温暖房间里的簇拥。外面有些许霜冻,积雪变得坚实,徒步相对轻松。只是天色已渐渐变暗向晚,这也是理所当然,于是他便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