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都一样!我得摆脱她,否则她会重新来对付我。我早就想告诉你,只要可能,我就得离婚。所以我们得更小心。我们,你和我,不能让人看见在一起。要是她找到你我头上来,我是绝对、绝对忍受不了的。”
“那么,要是男人也为他们自己的意志着魔时,是不是最后也应该把他们杀掉?”
康妮沉思着。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尝试过,我尝试去爱她,但是她总让我碰钉子。不,还是不要谈这事了。命中注定,就这么回事。她命中注定就是这么一个女人。这一次,要是真的可以,我恨不得像打死一只白鼬那样把她打死:这个披着女人外衣的疯狂东西,死有余辜!但愿我把她杀了,一了百了!应该准许做这样的事情。当一个女人的心思完全被她自己的意志占据之后,她自己的意志对抗一切,这时候是非常可怕的,她应该最终被杀掉。”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她说。
“那你并不是真正爱她,是吗?你就这样来对她。”
“这半年左右还不行吧。但我想离婚的事在九月份就应该可以办好了,要不就得等明年三月了。”
“哦,天啊!这种想法可真该死!”
“但这孩子很可能二月底就要出世了。”她说。
“也许她觉得你不够爱她,而这就是她想让你真正爱她的方式。”
他沉默了。
“不!唔,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她是被我吸引过来的。我想,就是这一点,她也非常痛恨。她有时爱我,但是转瞬她就会把感情压制下来,开始专横霸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专横地支使我,这是没法改变的。从一开始,她的意志就错了位。”
“要是克里福德和贝莎这些人都死了就好了!”他说。
“但她一定爱过你。”
“你对他们也太没有温情了。”她说。
“不,不!如果说她还没有放弃我,是因为她有那种疯狂的仇恨,她一定要设法威胁我。”
“对他们有温情?是,你能对他们做到的最有温情的事情,也许就是让他们去死!他们不应该活着!他们只会破坏生命。他们内心的灵魂糟透了。死亡是他们最甜美的结局。允许我去了结他们吧!”
“但是她直到现在还没法摆脱你。她是不是还爱着你?”
“你不会这么做的。”她说。
“我不知道。她好像总是决意反抗我,总是反对:哦!她那可怕的女性意志:她的自由!一个女人的可怕自由,最终就是最残忍的暴虐!啊,她总是以她的自由来反对我,好像把硫酸往我脸上泼。”
“我会的!我杀他们比杀鼬鼠还觉得泰然。不管怎样,鼬鼠还有它的可爱和孤寂之美。但他们却为数众多。啊,我会把他们杀尽的。”
“不!你让我说。因为你曾经喜欢过她;因为你曾经跟她亲密过,就像你现在跟我一样,所以你得告诉我。你曾经跟她这样的亲密,然而现在却恨她到这步田地,这不是很可怕吗?这是为什么?”
“或许你还是不敢那样。”
“不要再跟我提起她了吧。”
“唔。”
“你恨不恨贝莎·古茨?”她问道。
康妮现在有很多的事情要想。无疑,他想完全摆脱贝莎·古茨。而她觉得他这么做是对的。但这最后的进击太残酷。这意味着她得独自生活,一直到开春。也许她可以跟克里福德离婚。但是如何提起?如果麦勒斯的名字被提起,那么他那边离婚的事就办不成了。多讨厌啊!难道人就不能一直走下去,走到世界的尽头,摆脱掉这一切吗?”
现在,她决心已定:他和她再也不能分离了。不过方法手段的问题,还得好好商量。
没有人能做到。如今,世界的尽头已不像是从查理十字架路(2)过来,还要走五分钟的问题了。由于无线电的兴起,地球不再有尽头。达荷美的国王和西藏的喇嘛,都能收听到伦敦和纽约的消息。
当他进入到她身体里时,他意识到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跟她温情地接触,却又不失他作为男人的骄傲、尊严和正直。毕竟,虽然她有钱财资产,而他则一贫如洗,但他不应该因此而太骄傲、太清高,克制住他对她的温情。“我主张人与人之间有身体悟性的接触。”他对自己说,“有温情的接触。她是我的伴侣。这是一场反对金钱、机器以及无情的理想化猴子世界的战斗。而她会是我坚强的后盾。感谢上帝,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女人!感谢上帝,我得到了一个女人,她和我在一起,又温柔又善解人意!感谢上帝,她既不凶悍,也不愚蠢。感谢上帝,她是这样一个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女人。”他的精液在她体内播撒,他的灵魂也在朝她奔涌。这是一种远远超出了生殖功能的创造性行为。
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世界是台庞大而极为错综复杂的机构,人要小心谨慎,才不会身陷囹圄。
“啊,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她轻声地欢呼起来,就像那种情不自禁、断断续续的呻吟。他温柔地进入到了她的体内,把那温情的川流,汹涌地从他自己的体内释放到她的身体里,两个身体相依相伴,激情燃烧着。
康妮把心事告诉了她的父亲。
他战栗了,因为这的确是对的。“好好待他吧,这就是他的未来。”——这一刻,他感到了他对这个女人的一种纯粹的爱。他吻她的肚子,吻她耻骨鼓起的地方,吻贴近她子宫和子宫里胎儿的地方。
“你要知道,爸爸,虽然他是克里福德的猎场守护人,但从前却是驻印度的军官。只是他就像C.E.佛罗伦斯上校(3),更愿意当一个士兵。”
“但是你已经把他放在我的体内了,好好待他吧,这就是他的未来。来,吻吻他!”
但是,麦尔肯爵士对著名的C.E.佛罗伦斯上校这让人不快的谬见没什么好感。他看到过太多隐藏在谦逊后面的广告宣传。这是这老爵士最讨厌的一种自负行为,那种自谦的狂妄。
“我很害怕把孩子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他说,“我很替他们的未来担心。”
“这猎场守护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麦尔肯爵士愤愤然问道。
但是这对于他而言,更为困难。
“他是特沃希尔一个矿工的儿子,但拿出去绝对不会贻笑大方。”
“告诉我,你很高兴能有这个孩子!”她再三说道,“吻吻孩子!吻我的子宫,说你很高兴孩子在那儿。”
这位地位高贵的艺术家更愤怒了。
他把她紧紧抱住。
“在我看来,他就像个淘金者。”他说,“而你,显然是个很容易开采的金矿。”
“俺会留下乃。”他说,“要是乃愿意,俺就留下乃!”
“不,爸爸,不是那样的。你见了他就知道了。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克里福德常常厌恶他,就因为他不是那种卑微的人。”
她慢慢贴近他,紧紧抱住他消瘦而强健的身体,她知道这是唯一的家园。
“那显然,克里福德的直觉就这一次还算不错。”
“别这么说!”她说,“爱我吧!好好爱我,说你会把我留在身边!你会留下我!说你永远都不会让我离开你,让我回到世人中间,回到任何人那里!”
麦尔肯爵士所不堪忍受的,就是他女儿跟一个猎场守护人私通的丑闻。他其实并不在意私通本身,他害怕的是外界的非议。
“我不应该碰你的。”他说。
“这人怎样我不管。他显然知道怎样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但是,天啊!想想那些闲话吧!想想你的继母,她会怎么想啊!”
她把衣服脱了,然后让他也把他的脱了,在这妊娠期最初的温情激荡中,她楚楚动人。
“我知道。”康妮说,“闲话是可怕的,尤其是对于生活在上流社会里的人。他也很想把离婚的事办妥。我们或许可以说孩子是另一个人的,完全不提麦勒斯的名字。”
他们沿着偏僻的街道走到了高博格广场,他的房间在一所房子的顶层,这是一间阁楼,在这儿,他可以自己用小煤气炉做饭。房间很小,但是整洁典雅。
“另找一个人?谁会来当这冤大头?”
她又看到他那种把一切置之度外的神情,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柔和而纯粹的温柔激情。
“也许邓肯·福布斯可以。他一直就是我们的朋友,又是个相当知名的艺术家,而且他还很喜欢我。”
“我想我们可以去我房间。”他说,“虽然这又会引起人们的诽谤。”
“啊,真是该死啊!可怜的邓肯!那他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呢?”
她看上去是那样可爱,温情脉脉,那样神往,他对她的欲望又开始骚动起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就算没有好处,他也会答应的吧。”
“我想要你把我抱在怀里。”她说,“我想听你对我说,我们将有个孩子,你很高兴。”
“他会吗,真的吗?哦,如果他接受的话,他可真是个怪人!那么,你从来没有跟他发生过关系吗?”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
“没有!他其实也不怎么想那样。他只爱让我亲近他,而不是接触他。”
“也许有吧。”他说。
“我的上帝,多古怪的一代人啊!”
她看到他的脸色柔和了下来,坚冰般的神气渐渐融化。
“他最想让我当他绘画的模特儿。不过我从来就没想这么做过。”
“但是你就不相信我们之间温情的存在吗?”她忧虑地凝视着他,问道。
“上帝啊,可怜的家伙!但他看上去没骨气透了,像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有啊!但是转瞬即逝,就像我自己的感情一样。”
“但是,你不会介意把他的名字和我的凑在一起吧?”
他朝下看着她,双眼变得黯淡和茫然。
“上帝啊!康妮,这不都是该死的诡计嘛!”
“但是,难道我没有温情吗?”康妮热切地说道。
“我知道!这确实让人作呕。但是我也没办法。”
他凝视了她很长时间,然后答道:“因为你的金钱和你的地位,确实是这样,因为你所在的世界。”
“诡计,装糊涂;装糊涂,诡计!让人觉得活腻味了。”
“那你为什么害怕我呢?”她说。
“得了,爸,你如果年轻的时候没做过这种事,你还能说说别人。”
她看着他。
“但是我可以保证,这是有区别的。”
“是啊!”他说,“你说得对。就是那个。就是它在贯穿始终!和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得跟他们进行身体的接触,不得反其道而行之。我得在身体上意识到他们,对他们有点温情,哪怕就是我在严厉收拾他们的时候。这是一种悟性的问题,佛陀就这么说的。但是,甚至他也回避身体的悟性和自然而然的肉体温情,这悟性和温情甚至在男人之间也是最好的,以一种真正男人的方式。这使得他们真正具有男人气,而不仅仅是像猴子一样。真的!就是温情,的确如此;那是性爱意识。性爱实际上就是一种接触,是所有接触中最亲密的接触。而我们却害怕这种接触。我们只有一半意识,所以也只有部分的生机,我们得活起来,具有悟性。尤其是英国人,得彼此之间相互接触,多一些体贴,多一些温情。这是我们迫切的需要。”
“总是有区别的。”
然后他又坐着沉思。
希尔达也来了,听到这种新事态,她也发怒了。她一想到人们谈论她妹妹和一个猎场守护人的丑闻,她简直就没法忍受。那真是奇耻大辱!
“是吗!”他说。
“那我们就干脆消失,离开这儿,到不列颠哥伦比亚去,那不就没有流言蜚语了?”康妮说。
苦笑又一次在他的脸上闪现。
那有什么用。流言还是一样要爆发。要是康妮要跟定这个人,她最好就嫁给他。这是希尔达的意见。麦尔肯爵士不敢肯定。也许事情会平息下来。
“是你自己温情的勇气,就像这样:当你把手放在我的屁股上,说我有个美妙的屁股的时候。”
“可是你要见他吗,爸?”
“你说吧。”他答道。
可怜的麦尔肯爵士啊!他压根儿就不指望见他。可怜的麦勒斯啊!他更不愿意。然而会见还是进行了:在俱乐部的包房里吃了一顿午餐,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相互间上下打量着。
“可以让我来告诉你吗?”她看着他的脸,说道,“让我来告诉你,其他男人没有,而你却具有的,会构造起未来的那些东西是什么,你要我告诉你吗?”
麦尔肯爵士喝了不少威士忌,麦勒斯也喝了。他们自始至终谈论着印度,这是那年轻人所熟悉的话题。
“上帝知道!我觉得我的内心里有某种东西,完全和大量激愤混合在一起。但那确切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话题占了整个午餐时间,直到最后咖啡来了,侍者走了,麦尔肯爵士才点上一支雪茄,诚恳地说道:“年轻人,我女儿怎么样?”
“那真正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麦勒斯的脸上闪现出那种苦笑。
“我告诉你了,那是无形的。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不相信金钱,不相信进步,也不相信我们人类文明的未来。如果人类有未来的话,那跟现在的情形应该是大不相同的。”
“唔,先生,她怎么样?”
“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不错啊,给她弄出了个孩子。”
她也迟疑地思索着。
“这是我的荣耀!”麦勒斯苦笑着说。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才答道:“也许吧。”
“荣耀,老天啊!”麦尔肯爵士扑哧笑了出来,这种笑是苏格兰式的,有些放荡。“荣耀!搞得怎么样,呃?棒啊,小伙子,是吧?”
“难道跟我一起生活,你存在的意义就会减少吗?”
“棒!”
“你完全可以这样问。我还是什么,这无疑是无形的。但是,至少,对于自己,我还不能妄自菲薄。我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虽然我也明白其他人很难了解这一点。”
“我打赌就是棒!哈哈!我女儿的确是麦某人的女儿啊,可不是吗!我自己也从来不反对玩点棒的。尽管她母亲,哦,圣徒们在上。”他朝苍天转动着眼珠子。“可是你激热了她,啊,我看得出来,是你把她激热起来。哈哈!她体内奔涌着我身上的血液!你点燃了她这堆干柴啊!哈哈哈!我跟你说真心话,我真是高兴啊。她需要那个。啊,她是个不错的孩子,是个好女人,我早就知道,只要哪个男人能点燃她的欲望,她就会好起来。哈哈!一个猎场守护人!哦,我的孩子!要我说,你他妈真是个拿手的偷猎人!我告诉你!哈哈!但是现在,你给我听着,言归正传,我们怎样来解决这事?说正经的,你很清楚!”
“此外你还是什么呢?”
说正经的,他们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来。麦勒斯虽然有点醉,但是两人中他还算比较清醒的。他尽量让谈话保持明智,那就没多少可说的东西。
“钱是你的,社会地位是你的,决定权在于你。但毕竟,我不能只是夫人您的操手。”
“你是个猎场守护人!是啊,你做得不错!这种游戏是值得男人去费心琢磨一番的!可不是吗?对女人的试金石,就是捏一把她的屁股。只要摸摸她的屁股,你就知道她是不是跟你合适。哈哈!我真嫉妒你啊,我的孩子,你多大了!”
他的脸上闪现出那种苦笑。
“三十九。”
“似乎你不能信任我。”她说。
老爵士扬了扬眉头。
“为什么,因为我不能。你很快就会厌倦这种生活的。”
“这么大了?唔,看你这气色,你还能好好享受二十年呢。啊,管你是不是猎场守护人,你只要有个出色小弟弟就行。这我闭着一只眼都能看出来,不像那萎蔫的克里福德:一个从来没点儿兴头的怯懦的可怜虫。我喜欢你,我的孩子,我敢打赌你的家伙不错;哦,你是只小雄鸡,一只斗鸡,我看得出来!猎场守护人!哈哈,哎呀,我是绝不会放心让你看守我的猎场的!但是,听我说,说正经的,我们怎样处理这事?世界满是这些该死的老娘们!”
“为什么不呢?”她说。
正经起来,他们除了结成两人间的男性肉欲共济会,没有提出关于那事的任何解决方法。
“不!不!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生活会不断前进,我的生活不要落入常规,就是不要。所以我自己就是一张旧船票,没有资格登上一个女人的船,除非我的生活有了起色,或者有所成就,至少内在地,能使我们俩常觉得生机勃发。男人在他的一生中,如果要使这一生成为自成一体的生活,如果一个女人是个真正的女人,那他必须给这个女人提供某种意义!所以,我不能只做你的面首。”
“听我说,孩子,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能帮你的话,你尽管信赖我。猎场守护人!基督耶稣啊!真有趣!我喜欢!哦,我真的喜欢!说明这女孩有胆识。可不是吗?毕竟,你知道,她有自己的收入,虽然不多,只那么一些,但足以果腹。我会把我的所有都给她的。我对天发誓,我会的。在一个老娘们的世界上,她能这么有胆识,她理应得到这些。七十年来,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摆脱那些老娘们的石榴裙,至今还没成功。但你是个男人,我看得出来。”
“但是为什么要给什么东西呢?又不是交易,我们不过彼此相爱而已。”她说。
“真高兴你能这么看我。人们常旁敲侧击地告诉我说,我就是那种猴子。”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讲,我知道。”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人家过去常说我身上女性的东西太多。其实不是这样。我不是女人,不是因为我不想要打鸟,也不是因为我不想要挣钱或者发迹。在军队里我本可以很轻易地往上爬,但是我不喜欢军队。虽然我可以很好地驾驭男人们:让他们喜欢我,让他们在我发脾气的时候敬畏我。不,这是愚蠢的,旧势力占上风造成了军队的死板:绝对愚蠢。我喜欢男子汉,像我一样的男子汉。但我忍受不了那些统治这个世界的人胡说八道、专横无礼的厚颜无耻。这就是我没能发迹的缘故。我讨厌金钱的厚颜无耻,讨厌阶级的厚颜无耻。所以在现实世界里,我拿什么去给一个女人?”
“啊,他们肯定会这么说!我亲爱的,在那些老娘们眼里,你不是猴子还能是什么?”
“你比大多数的男人都拥有更多。哦,你是知道的。”她说。
他们非常快活地道别,过后麦勒斯在心里整整笑了一天。
“如果你觉得值得付出的话。”他说,“我一无所有。”
第二天,在一个僻静场所,他跟康妮和希尔达共进了午餐。
听到她这么说,禁不住就有亲切的火焰在他的腹部燃烧,他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用他那双焦虑不安的眼睛看着她。
“真遗憾,从各方面看来,情形都不怎么好。”希尔达说。
“我想跟你生活在一起。”她简单地说道。
“我却从中得到了不少乐趣。”他说。
“你自己是什么想法?”他答道。
“我想,在你们没有结婚生子的自由以前,还是应该尽量避免让这孩子来到世上。”
“但是你想不想我回到克里福德那儿去?”她问他说。
“上帝把这果子结得有点早了。”他说。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渊。
“我想这不干上帝的事。当然,康妮的钱是足够你们两人生活下去;可环境是难以忍受的。”
“是的!”他最后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想他会这么做的。”
“但是,要忍受的不过是其中的一点点,不是吗?”他说。
他沉思了一会儿。
“要是你跟她处在同一个阶级就好了!”
“啊!”她说,“即使告诉,他也会接受这个孩子的。如果我想让他接受的话。”
“或者,要是我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就更好了!”
“你不必告诉他谁是孩子的父亲吧!”
大家都沉默了。
他看着她,苍白而又疏远。那难看的淡淡苦笑又浮现在他脸上。
“我想。”希尔达说,“最好是她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做共同被告,而你完全置身局外。”
“我是不是该回到克里福德那儿,给拉格比生个小男爵?”她问道。
“但是我想,在这事上,我已经涉足了。”
听了这话,她发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在退缩。他没有答话。
“我的意思是说在进行离婚诉讼的时候。”
“但你不必因为要担责任而感到烦恼。克里福德会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会很高兴的。”
他惊异地凝视着她。康妮不敢跟他提起关于邓肯的密谋。
“我不怎么信任将来。”
“我还没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那你不高兴吗?”她继续问道。
“我们有位朋友,他也许会答应在这离婚案中做共同被告,这样一来,你的名字就不必被提起了。”希尔达说。
“那是将来。”他说。
“你是说另一个男人吗?”
“说你很高兴啊!”她摸索着他的手恳求道。她看见某种狂喜正从他的心中流溢出来,但是这种欣喜却又被一种她所不明白的东西网结着。
“当然!”
他的脸上、他的全身,表情消逝殆尽。他用暗淡的眼神注视她,这种眼神让她完全莫名其妙:就像某个浑身深色火焰中的幽灵注视着她。
“但是,她又有了别人吗?”
“我将要生孩子了。”
他又惊愕地望着康妮。
“我想他也不会。他会把事情推到一边不用再去想它。但是自然,那也让他不愿再见到我。”
“不,不!”她忙说道,“只是个老交情的朋友,我们关系很简单,没有什么爱情。”
“那克里福德呢?”
“那这人为什么愿意背这黑锅?如果他不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的话?”
“不!我觉得他们绝不会相信的。”
“有些男人有侠义风度,不会斤斤计较他们能从女人这儿得到什么好处。”希尔达说。
“那人家相信你我之间的事吗?”她问道。
“找个人来代替我!这人是谁?”
他们又沉默了。
“我们从小在苏格兰就认识的朋友,一位艺术家。”
“我真高兴你远离了那一切。”
“邓肯·福布斯!”他立即说道,因为康妮曾跟他说起过。“那你们准备怎样让他来背这黑锅?”
“你想我吗?”她问道。
“他们可以在某个酒店待在一起,或者她甚至可以待在他家里。”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在我看来,那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他说。
他痛恨这种侮辱,而她却绝不能了解这给他带来的巨大伤痛。
“那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建议?”希尔达说,“要是把你的名字提出来,那你跟你妻子的离婚就办不成了,显然,你的女人是怪难对付的,不能牵扯进来。”
“我想是的。”他说。
“都到这种地步了!”他冷冷地说道。
他望着她。在这种时候,对他说这话,太残忍了,因为他的自尊心曾受过很大的痛楚。
大家又沉默了许久。
“你觉不觉得自己像只尾巴上绑了铁罐的狗儿?克里福德说你肯定有过这种感受。”
“我们干脆一走了之。”他说。
“是的,我很难过,而以后难过的日子还常有。我知道我这么难过挺愚蠢的。”
“康妮可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希尔达说,“克里福德太出名了。”
“那你很在意吗?”她说。
沉默又为颓丧的气氛所笼罩。
“人们总是很可憎。”他说。
“世界就是这样。要是你们想安然同居,你们就得结婚。而要结婚,你俩首先都得离婚。那么,你们俩都想怎样办呢?”
“那事是不是让你觉得很讨厌?”他们在桌子前面对面地坐下之后,她向他问道。他真的很瘦,她现在真正看清楚了。他的手放在那儿,像一头困兽一般怪不经意地放在那儿,这个她很熟悉。她真想握起它,吻吻它,但是她还不太敢这么做。
他很久没有作声。
她忧虑地看着他的面容。他清瘦得连颧骨都显露出来了,但是他的眼睛在向她微笑,她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自在。突然,她维系着体面外表的力量松懈了,他身体上的某种川流在朝她奔流,使她在内心里感到安逸、快乐、自在。她有一个女人追求幸福的机警本能,她立刻铭记住:“只要他在,我就会快乐!”就连威尼斯的阳光都没有给过她这种内在的焕发和温暖。
“你是怎么为我们安排的呢?”他说。
“是啊!可是你看来不怎么好。”
“我们得看看邓肯是不是愿意出面做共同被告;然后我们就让克里福德跟康妮提出离婚;那你就继续办你那边离婚的事。你们这段时间得分开,直到你们都自由了的时候。”
“呀!你来了!你看起来气色真不错!”
“这世界听起来真像个疯人院。”
他站在那儿等着她,又高又瘦,穿着一套薄薄的黑礼服,看起来如此不一样。他有一种天生与众不同的气质,但却没有她那个阶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然而,她马上看出来,他是那种放得开的人。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仪态,比那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要强多了。
“也许吧!但是在世人眼中,你们才是疯子呢,或许比疯子更糟。”
我不去你的饭店了,但我七点钟在亚当街上的“金鸡咖啡店”门前等你。
“更糟的还有什么?”
她发现了麦勒斯的来信。
“罪犯,要我说的话。”
他和她坐车去了哈特兰饭店,看着她安顿好了,然后才到他的俱乐部去。她说晚上用不着他过来陪她。
“但愿我还能多用几回我的匕首。”他冷笑着说道,接下来就沉默了,他很愤怒。
麦尔肯爵士心里感到很高兴。康妮是他的宠女,他一向就喜欢她身上的女人味,她像母亲的地方并不多,希尔达倒是更像她母亲。他一向也不怎么喜欢克里福德。所以他觉得很高兴,对他这个女儿关爱备至,仿佛那未出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一样。
“好吧!”他最后说,“就这么办吧,这世界就是个疯狂的白痴,但谁也没法灭了它,但是,我会尽我全力的。你是对的,我们得尽力营救我们自己。”
“自然!那是自然啦!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这样。”
他望着康妮,眼中充满了屈辱、愤怒、倦怠和苦恼。
“哦!没有!他完全让我做主。”
“我的宝贝儿!”他说,“人家要往你的屁股上撒盐了。”
“啊,天!”他沉思着说道,“的确罕有!唔,亲爱的,瞧你现在这样子,他可真是个幸运的男人。他应该没有给你制造什么烦恼吧?”
“如果我们不让的话,他们不敢的。”她说。
“我是有了。不过麻烦也就在这儿。这样的男人并不多了。”她说。
她对于用这种密谋来反抗世界的方式,并没有他那么在意。
“我还是希望你最终有一个真正的男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话里充满了肉感的活跃。
向邓肯提出这事的时候,他也坚持要见见这监守自盗的守林人,于是就又有了一次晚餐,不过这次是在他家,就他们四个人。邓肯是那种矮矮胖胖,肤色黝黑,一个哈姆雷特式沉默寡言的人物;他头发又黑又直,有着一种凯尔特人不可思议的自负感。他的艺术全由管子、阀门、螺旋形和奇异的色彩构成,超现代,可也有着某种气魄,甚至某种纯粹的形态与格调,只是麦勒斯觉得这种艺术太残酷,很是反感。他没有冒失地说出这种感受,因为邓肯对于他的艺术主张有种病态的疯狂:对他来说,这是种个人崇拜,是种个人宗教。
麦尔肯爵士往后一靠,又微笑了起来。康妮却没有吭声。
他们在画室里看着那些画,邓肯那双褐色的小眼睛一直都集中在麦勒斯身上。他想听听这猎场守护人会说出些什么。至于康妮和希尔达的意见,他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呢?难道你真的对那人投入了感情吗?哦!我的孩子,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听到真话,我就告诉你:世界还会运转的。拉格比既然存在着,它就将继续存在。世界总是永恒的,表面上,我们要去适应这个世界。私下里,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喜欢怎样就怎样。情感是变动的,你可以今年喜欢这个人,明年喜欢另一个。但拉格比还在,只要拉格比忠于你,你就要忠于拉格比。除此之外,你可以尽情让自己享受。但是如果你要把关系撕破,你是得不到多大好处的。当然,你要是想撕破关系,你完全可以做到。你有独立的收入,就凭这一点,你永远都不会困顿下去。但是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没有多大好处的。给拉格比生个小男爵吧:这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这有点像纯粹的谋杀。”麦勒斯最后说道。这种话邓肯压根儿没有预想到会从一个猎场守护人口中说出来。
“但是我不想这么做。”她说。
“被谋杀的人是谁呢?”希尔达冷冷地、嘲讽地问道。
麦尔肯爵士的脸上露出有些俗气的笑容。
“我!它毁掉了一个男人身上最深处的恻隐之心。”
“因为你可以为克里福德带来一个查泰莱家族的接班人,为拉格比带来一个新男爵。”
艺术家身上涌起了一浪纯粹的憎恶。他从另一个男人的话中听出了一种厌恶的口气。而他本人就反感别人提什么恻隐之心。那令人恶心的伤感!
“怎么见得?”康妮说道,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睛跟她自己的很像,又蓝又大,但是他眼中却笼罩着某种不安,有时会有小男孩般不安的神情,有时还带着那种愠怒自私的样子,但通常,他的眼神是愉快而谨慎的。
麦勒斯站在那儿,又高又瘦,一副倦怠的神情,心不在焉,摇曳不定地盯着那些画看,仿佛飞蛾翅翼的飞舞。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可以讲的唯一有理智的话。那我想就没问题了。”
“也许是愚蠢,那种感伤的愚蠢被谋杀了。”艺术家讥讽地说道。
“我想克里福德会接受这孩子的。”康妮说,“自从上次你跟他谈过之后,他就对我说,如果我有孩子,他是绝不会介意的,只要我审慎行事。”
“你这样觉得吗?我觉得这些管子和起伏的颤动才比什么都愚蠢,而且也够感伤了。在我看来,它们太过于自怜自叹,充满神经质的自负。”
“没法跟克里福德商量解决这事吗?”
又一阵憎恶涌上心头,那艺术家的脸都气黄了。他克制自己,默默地、态度高傲地把画作都朝着墙壁翻了过去。
“我也不知道,问题就在这儿。”
“我想应该可以去餐厅了。”他说。
“那你有什么打算?”
大家都不快地跟着走出来。
接着,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喝过咖啡,邓肯说道:“我毫不介意充当康妮孩子的父亲。但是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康妮得过来作我的模特。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但她总是拒绝我。”他说这话时,抱着一种阴沉的决断,仿佛宗教裁判官在做火刑宣判。
“不!你从没见过他。”
“哦!”麦勒斯说,“只有答应了这条件你才肯做是吗?”
“我认识这人吗?”麦尔肯爵士问道。
“不错!只有答应了这条件我才做。”邓肯的话里,刻意带上了对麦勒斯的极度藐视。他的意思有点太明显了。
她觉得这么让他苦恼也挺有意思的。
“最好同时把我也当作你的模特。”麦勒斯说,“最好把我们画在一起:把维纳斯和伍尔坎(4)放在艺术之网下。我做猎场守护人以前,就是一个铁匠。”
“对!是另一个男人的。”
“谢了!”艺术家说,“伍尔坎的尊容我不感兴趣。”
“但那肯定不是克里福德的孩子,是吧?”
“把他也画得跟管子似的,修饰修饰也不行吗?”
“我怎么不知道!”
艺术家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不屑于回答这种话。
她笑了。
真是一次沉闷的聚会,邓肯自此故意没理会麦勒斯的存在,他只跟两位太太谈话,而且也说得很简短,仿佛那些字句是从他忧郁的自命不凡的最深处扯出来给两位女士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的呢?”她父亲问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他并不是那么糟糕,真的。他其实还是很和蔼的。”他们离开时,康妮解释道。
这是她第一次把这话说给别人听,而她的生命好像随之分裂成两片。
“他是个爱耍性子而自负的傻小子。”麦勒斯说。
“我有孩子了。”
“不,他只是今天不怎么和蔼。”
“怎么回事,这么突然?”他问道。
“你会去做他的模特儿吗?”
他自己本来就有一些烦心的小事,实在不想再把她的烦恼也扛到自己肩上。
“哦,我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他不会触摸我的。只要能为你我以后的共同生活铺路,我什么也不会介意的。”
“不!我是说再也不回拉格比了。”
“但他只会在画布上糟蹋你。”
“你是说想在巴黎待一段时间吗?”
“我不在乎!他画的只是他对我的感觉,如果这样的话,我不会在意。我不会让他碰我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但是如果他要用那艺术气质的猫头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瞧的话,那就让他瞧好了。他要是愿意,尽管把我画成许多空管子和褶皱。那是他的事。他痛恨你,是因为你说的话,因为你说他的管子艺术是感伤自负的。当然这是事实。”
“我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拉格比呢。”她说出这话,显得相当的唐突,她那双蓝色大眼睛望着她父亲。她父亲的蓝色双眼中显出一个良心有愧的男人的惊愕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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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觉得回拉格比去,你就感到有些烦闷?”她父亲看到她的郁郁不快的情形,问她道。
(1) 他离开拉格比的那天也是星期六。
麦尔肯爵士回到太太那里去时,总是不舒服。这是他从第一位太太在世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但是要举行松鸡招待会,他想早点回去。康妮被阳光晒得黑黑的,端庄健美,默默坐着,完全忘记了欣赏风景。
(2) 查理十字架路是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附近。
麦尔肯爵士决意和康妮同路,邓肯可以继续和希尔达在一块儿。这老艺术家一向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他买了两张东方快车的卧铺票,虽然康妮并不喜欢豪华列车和车里那种粗俗奢侈的氛围。然而坐这种车到巴黎要快一些。
(3) 这个所谓的上校名不见经传,康妮只是信口一说而已。
而在内心里,她却感到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愤怒,她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她甚至不愿透露给希尔达这些事,希尔达呢,对她这种持续的沉默感到很不高兴,于是跟一个荷兰女人更亲近了。康妮很厌恶女人间这种很是让人窒息的亲密;而希尔达却总是笨拙地跨入这种关系。
(4) 伍尔坎是罗马神话中的火与煅冶之神,是维纳斯的丈夫,曾用一张网把维纳斯及其情人战神玛斯罩在一起。
她得决定到底该怎么做了。她将于星期六(1)离开威尼斯:只有六天时间了。然后她将在下周一到伦敦,这样她就可以见到他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到他在伦敦的地址去,要他回信到哈特兰饭店,并且在周一晚上七点到那儿去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