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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直到克里福德的一封信唤醒了她。

她在威尼斯已经待了两个星期,她准备再待上十天半个月。阳光明媚得让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身体健康的丰腴,更让她完全忘乎所以。她处于一种幸福的陶醉之中。

我们也有一段当地的趣闻逸事。听说猎场守护人麦勒斯在外游荡的婆娘到农舍去了,结果不受欢迎。猎场守护人把她赶走,锁上了门。但是,据说他从林中回来时,发现那不再有姿色的妇人一丝不挂地,或者也可以说,完全二皮脸地牢牢占据在他床上,她是打碎了一块玻璃后进去的。他有点动了蛮劲也无法将这位维纳斯从床上赶走,只好收手,据说,是退避到特沃希尔他母亲家去了。而那斯达克斯门的女人就在小屋安顿下来,她声称那是她的家,而阿波罗呢,显然定居到特沃希尔去了。

她恍惚地生活在瀉湖之光中、层层叠叠湖水的咸味中、空间中、空旷中、虚无缥缈中:可是健康、健康,完全恍惚的健康中。这很令人满足,她沉浸于其中,根本没去管其他的事。此外,她怀孕了。她现在已经知道。因此,恍惚中的阳光、瀉湖的盐味、海水浴、在鹅卵石沙滩上的静卧、拾贝、在平底游船中的漂游,由她体内的妊娠所完成,另一种健康的丰腴,令人满足,令人陶醉。

我讲的这些只是道听途说,麦勒斯并没有亲自来见我。这些当地的垃圾传闻细节是从我们的垃圾鸟、我们的朱鹮、我们的专捡垃圾新闻的红头鹫波尔顿太太那里听来的。要不是她大呼“要是那个女人在这附近走动,夫人就不会再到树林去了”,我是不会跟你复述这些事情的。

康妮在恍惚之中想要离开瀉湖水闪耀的光芒回家去看家里的来信。克里福德定期写信。他的信写得很不错:都可以收入一本书里出版。可正因为此,康妮觉得他的信没有多大意思。

我很喜欢你那幅麦尔肯爵士白发飘舞、容光焕发地大步跨入海中的画。我真嫉妒你们那儿的太阳。这儿老下雨。但是我并不羡慕麦尔肯爵士积习成癖的凡人肉欲。不过,他到底是这个年纪了。显然,人越是年纪大,就越沉迷肉欲,越贪恋凡俗。只有青春才有不朽的情趣。

然而,丹尼尔依旧是一个男人,能自由选择一个男人的效忠对象。他没有穿平底船夫穿的那种宽松褂子,只穿了一件针织的蓝色毛衣。他有点粗野、笨拙、高傲。他受雇于狗一样的乔万尼,而乔万尼又是这两个女人所雇的人。就是这样的!当耶稣拒绝魔鬼的金钱时,他却让这恶魔成了个犹太银行家般的人物,把整个局势控制在手。

这消息使得半麻痹的幸福状态中的康妮焦躁到了暴跳如雷的地步。她的生活现在被那个泼妇扰乱了!她现在必须开始焦虑。她没有接到麦勒斯的信,他们约好完全不写信的,但是她现在想从他本人那儿得到消息。毕竟,他是这未来孩子的父亲。让他写信!

康妮看着远处的威尼斯:在水上只露出一点点,一片玫瑰的色彩。它是用金钱堆起来的,繁荣于金钱,死于金钱。有钱则死!钱、钱、钱,卖淫和死亡!

多可恨!现在一切都弄得一团糟!那些下等人多讨厌!在这儿多好啊!阳光明媚,懒洋洋的,英格兰中部那阴沉沉的混乱简直不可与之同日而语!毕竟,晴朗的天空几乎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多可悲啊!男人先嫖女人,然后女人嫖男人,乔万尼渴望出卖自己,像狗似的流着口水,想要委身于一个女人。就为了钱!

她没有提起她怀孕的事,甚至对希尔达也没说。她写了封信给波尔顿太太探问详细情形。

他才是真正的男人,当乔万尼喝多了,拼命摇动大桨,笨拙地划船的时候,他便有些恼怒起来。他是个像麦勒斯一样不卖身的男人,康妮不禁为乔万尼的妻子感到遗憾,他真是个容易情感过剩的人。而丹尼尔的妻子肯定是一个甜美的威尼斯女人,在这城市迷宫的背面,你仍然会看到这样的女人,淑静,就像花儿一样。

她们的一位艺术家朋友邓肯·福布斯从罗马北上来到埃斯梅拉达别墅。现在他加入到她们的平底游船上,和她们一起到瀉湖另一头去洗浴,他是她们的护花使者:一个沉静,近乎缄默的青年,但在艺术上有很深的造诣。

丹尼尔英俊,高大,身材不错,小圆脑袋上长着一头短短的、浅浅的金色鬈发。一张俊男的脸,有点像狮子,两只蓝眼睛分得很开,他不像乔万尼那么热闹聒噪,嗜酒如命。他很沉静,从容有力地划着桨,旁若无人。女士是女士,离他很远。他甚至不瞧她们一眼,只看着前方。

她收到了波尔顿太太的回信:

他找来的同伴叫丹尼尔。他不是真正的平底船夫,所以他身上没有那种叫花子的做派。他是“桑多拉”的工人,“桑多拉”是一种运送来自各岛屿的水果和农作物的大船。

夫人,我相信您见了克里福德老爷准会很高兴的。他现在容光焕发,刻苦工作,非常有希望。不用说,他盼着您能够回到我们当中来,没有夫人您在,家里沉闷了很多,我们都盼着夫人您回来,欢迎您再次回到我们大家中间。关于麦勒斯先生的事,我不知道克里福德老爷对您说了多少。似乎他的妻子是突然在一天午后跑回来的。当他从林里回家时,发现她坐在门槛上。她说她要回来,想重新跟他生活在一起,因为她是他的合法妻子,他别指望她会跟他离婚,但是麦勒斯先生不想跟她扯上一点关系,也不让她进屋,他自己都没有进去,他连门都没开,转身就往树林里走。

他想,这次横渡瀉湖到那清净孤寂的岸边去,也许就意味着生意:生意便是l'amore,是爱。所以他找了个伙伴来帮他,因为这是一段长路;毕竟她们是两位女士。两位女士,便是两条青鱼!高明的算计!还是两位漂亮女士!他为她们而得意起来。虽然付钱和给他指令的是那位太太,但他却更希望年轻的男爵夫人会选中他去做l'amore。她还会给更多的钱。

但是当天黑之后他再回去时,发现房子已被人闯入,于是他跑上楼,发现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他床上。他提出给她钱,但她说她是他的妻子,他得收留她。他们之间到底怎样闹了一场,我也不得而知。是他母亲跟我说起这些事的,她觉得非常烦恼。总之,他对她说,他宁死也不愿再和她生活在一起,于是他收拾了他的东西,径直到特沃希尔他母亲家去了,他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他穿过园林回到树林,也没走近过农舍一步,似乎那天他根本没有见他的女人。但是那天之后,她却在贝格利她兄弟丹的家里出现了,还赌咒发誓,大吵大闹,说她是他的合法妻子,还说他在小屋里藏了个女人,因为她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了一瓶香水,在炉灰里找到了一些有金色滤嘴的烟头,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而且似乎送信人佛瑞德·科克也说,一天大清早,他听见麦勒斯先生的卧室里有人说话,并且小路上还有汽车的痕迹。

乔万尼已经效忠于他的两位女士,正如他过去效忠于无数的女士一样。如果她们要他,他完全准备卖身于她们:他暗暗希望她们要他。她们会给他可观的礼物,那会来得很有用,因为他正准备结婚呢。他告诉了她们他要结婚的事,她们也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

麦勒斯先生继续在他母亲那儿住着,去树林里的时候都是从园林穿过,而那女人似乎也继续待在农舍里。嗨,现在闲话没完没了,于是麦勒斯先生和汤姆·菲利普最后去农舍把大部分的家具和床上用品都搬走了,把汲水泵的把儿也卸了,因此她也只好滚蛋。但是她并没有回斯达克斯门去,而是去和贝格利的斯维英太太住在一起,因为她兄弟的老婆不想收留她。她不停地到麦勒斯老太太家去,想逮住猎场守护人,并且对人发誓说,他已经跟她在农舍里睡了,她还找了一个律师,要求他付她赡养费。她比以前更肥胖,更庸俗了,强壮得像一头牡牛。她到处跟人说他的坏话,说他如何在小屋里藏女人,说他们结婚后他如何待她,和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下贱粗暴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些什么。我觉得事情挺糟的!一旦女人开始胡言乱语,什么事她做不出来!不管她有多么下贱,总有人会相信她;而且这些闲话将传播开去。她已经把麦勒斯先生说成了一个对女人又下作又残暴的人,简直让人觉得骇人听闻。可是人们却那么容易相信对别人的诽谤,尤其是关于这一类话题。她宣称只要他活一天,她就不会让他清静,可我总觉得,假如他对她那么粗暴的话,为什么她还这么急着要回到他身边?当然,她也快到更年期了,她比他大了好几岁,这些粗俗的泼妇,当更年期要来到的时候,总会变得有些疯狂。

那时乔万尼叫了另一个船夫来帮他,因为路太远了,他在太阳下面划船汗流如注。乔万尼人挺好的:有情有义,像意大利人的样子,而且完全没有激情。意大利人都不那么激情洋溢:激情带有很深的保留。他们很容易被感动,经常有情有意,但是他们却少有任何一种持续不变的激情。

这封信给了康妮当头一棒。毫无疑义,她也将被卷入到这流言蜚语中去。她恼怒他连一个贝莎·古茨都奈何不了;不,她甚至恼怒他怎么会娶她。也许他真有点下作的倾向。康妮回想起了跟他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不禁战栗起来。他早已是淫荡高手了,甚至是跟贝莎·古茨在一起!真恶心。最好是摆脱掉他,跟他完全脱掉干系。他也许真的很鄙俗,真的很下作。

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样的时候:她说服希尔达陪她穿过瀉湖,远远地到一处清净的卵石沙滩,在那儿,她们可以把平底船停在礁石的内侧,独自洗浴。

对整个事情,她生出一种排斥的情感,她甚至有些嫉妒嘉斯利姐妹俩的不谙世事和痴憨的少女天真了。她现在一想到别人会知道她和猎场守护人的事,便感到忧心忡忡。多么难以启齿的羞辱!她感到腻味、害怕,她渴望一种体面的生活,哪怕是嘉斯利姐妹那种庸俗而枯燥的体面生活。要是克里福德知道了这事,那该有多么羞辱啊!她很害怕,为社会及其恶语伤人所震慑。她几乎想要跟那孩子也脱开干系,让自己彻底摆脱干净。总之,她已经陷入了畏怯状态之中。

希尔达喜欢跳爵士舞,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把她的肚皮贴在那些所谓的男人的肚皮上,然后让他从那中心地带控制她的动作,在舞池中四处穿行,之后她便脱开身,不再理睬那“家伙”。这种人只不过被她利用一下而已。可怜的康妮却有些闷闷不乐。她不愿跳爵士舞,因为她简直就不愿把她的肚皮贴到人家的肚皮上。她很讨厌利多岛上会聚成群的那些几乎是赤裸裸的肉体:这岛上的水几乎都不够把他们个个都浸湿。她不喜欢亚历山大爵士和库珀夫人,也不想让迈克利斯或其他任何人跟她一块儿。

至于那香水瓶,那都是她干的傻事。她就是忍不住把他抽屉里一两块手帕和他的衬衣喷上了香水,全是出于她的孩子气,她还把那剩下的小半瓶高迪木紫罗兰香水留在了那儿。她想让他闻到香水就想起她。至于那些烟头,那是希尔达留下的。

希尔达有些喜欢这种麻醉的生活。她喜欢看着所有的女人,猜想她们的身份。女人对于女人的兴趣是尤其浓厚的。她长得怎么样?被她俘虏的男人怎么样?她从中得到了些什么乐趣?男人们就像是一群裹在白色法兰绒裤中的大狗,等着被人爱抚,等着打滚取乐,等着在爵士乐声中,把他们的肚皮贴在女人的肚皮上。

她不禁把这事向邓肯·福布斯透露了一点。但并没有说她是猎场守护人的情人,她只是说她喜欢他,并且把他的过去告诉了福布斯。

在某种意义上看来,这是很快活的。这几乎也是一种享受。然而不管怎么说,尽管有这么多鸡尾酒,尽管可以泡在温水里,在热烘烘的沙滩上沐浴在热烘烘的阳光里,在温暖的夜晚跟人贴着肚子跳爵士舞,享受冰激凌的凉爽,这却完全是麻醉剂。这就是他们都需要的,一种毒品:平静流水是毒品;阳光是毒品;爵士乐是毒品;香烟、鸡尾酒、冰激凌、苦艾酒,都是毒品!纸醉金迷的生活啊!享乐!享乐!

“哦!”福布斯说,“你等着瞧吧,他们不把这人摆平、做掉,便不会善罢甘休的。要是他拒绝一有机会就往上爬到中产阶级中去;要是他是一个维护自己性爱的人,那么他们就会做掉他。他们唯一不会让你做的一件事,是你在性爱上的直截了当和公开。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污秽。事实上,你在性事上越下流,他们就越喜欢。但要是你相信你自己的性爱,不让它蒙受污秽:他们就打倒你。这是唯一留下的疯狂禁忌:作为一种自然而有生气事物的性爱。他们不要有这样的性爱,他们要扼杀你,也不让你有。你瞧着吧,他们不会放过那人的。但是他究竟做了什么呢?说是他和他妻子做爱太疯狂,难道他没有这个权利吗?她真应引以为荣呢!但是,你瞧,就连那样的下流婊子都与他为敌,用乌合之众鬣狗般的本能反对性爱,置他于死地。在没有被允许接触性爱之前,你就得哭丧着脸,为你的性爱感到罪恶和难过。哦,他们不会放过那可怜的家伙。”

康妮和希尔达穿着太阳装到处转悠。她们认识很多人,很多人也都认识她们。迈克利斯却偏偏在这里出现了:“嗨!你们住哪儿?来来来,想要点冰激凌还是什么别的!跟我一块坐游艇去转转吧。”连迈克利斯都差不多给太阳晒黑了:尽管太阳的烘烤更适合于大块人肉。

现在康妮又转向相反方向。他究竟做了什么?他对她康妮,不就给她带来异常快感,带来一种自由感、生命感吗?他释放了她温暖自然的性爱之流。为此他们不放过他。

别墅的招待会,作为一种招待会,尤其令人厌烦。但这倒没烦扰到这姐妹俩。她们成天都在外边。她们的父亲带她们去看展览,好几里路都是令人厌倦的画作。他还带她们上卢切斯别墅去看他所有的老朋友们。天热的晚上,他就和她们要了弗洛连安咖啡馆的一张桌子,坐在广场上。他还带她们上剧院,去看哥尔多尼(5)的戏剧。还有许多张灯结彩的水上游艺会和舞会。这里是度假胜地之最。利多岛上,一大片被阳光晒红或穿着轻便睡衣的身体,就像沙滩上无数从海水中出来交配的海豹。广场上太多的人,利多岛上太多的肢体,太多的平底游船,太多的汽艇,太多的轮船,太多的鸽子,太多的冰激凌,太多的鸡尾酒,太多的仆人在等着小费,太多的语言在聒噪,太多、太多的阳光,太多的威尼斯气息,太多的草莓船,太多的丝巾,太多的生牛肉片似的大块西瓜切好了摆在摊上:太多的享乐,全然太多的享乐!

不,不,不能这样!她看到了他的形象,赤条条的,白皙的肌肤,晒黑的面孔和双手,他低着头,正在跟他勃起的小弟弟说话,似乎它是另一种存在。一种奇异的苦笑从他脸上闪现。她还听到了他的声音:乃有最美的腚沟子!她又感到了他的手在热烈地、轻柔地逼近她的屁股,逼近她的私处,就像在祝福。一股暖流激荡在她的子宫,可爱的火焰在她的两膝间摇曳。她说:哦,不!我绝不背弃他!我绝不能背弃他!我必须不遗余力地忠实于他,忠实于我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是他给了我烈火般的生命。我绝不背弃他。

麦尔肯爵士作他的画。是的,他还想着有时间画一幅威尼斯水景。这跟他苏格兰的风景画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于是每天早晨,他带上大画布,乘船去“蹲点”。稍迟一点,库珀夫人也会拿着画板和颜料,乘船到市中心去,她是个很上瘾的水彩画家,满屋里全是一幅幅的玫瑰色宫殿,暗淡的运河拱桥,还有一些中世纪的建筑等。再迟一点,便是嘉斯利一家人、王子、伯爵夫人、亚历山大爵士,有时候是牧师林德先生,乘船到利多浴场去洗浴。大家回得都晚,午餐大多在一点半左右。

她做了件冒失的事。她写了封信给爱薇·波尔顿,还附了一张便条给猎场守护人,她请波尔顿太太把便条交给他。她在便条里这样写道:

康妮和希尔达很快就把王子排除在外了。嘉斯利一家,多少和她们是同一类人,殷实,但单调无趣:而两个女儿就想着物色丈夫。牧师人并不坏,但太毕恭毕敬。亚历山大爵士自从轻微中风以后,欢快中总是带着一种极度的沉重,但是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漂亮的年轻女士,他仍然感到兴奋不已。库珀夫人,是个沉静的、猫儿一般的妇人,可她总是不怎么快乐,可怜的人啊,她对于其他女人总是那么警觉地冷眼相看,这都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她爱说些冷酷的恶毒闲话,以表明她对一切人类的天性是多么瞧不起。康妮觉得她对仆人也是十分恶毒专横,不过表现得很沉静而已。她处事老练,让挺着自鸣得意的大肚子、开着无聊玩笑的亚历山大爵士以为什么都是他当家,希尔达管他的玩笑叫“逗闷子”。

听到你妻子给你制造种种烦恼,我很不好受;但是不用担心,那只是一种歇斯底里罢了。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为此而感到十分遗憾,但愿你不会很在乎。那毕竟不值得。她只不过是个想伤害你的歇斯底里女人,我十天之内就会回去,但愿一切都没事了。

别墅差不多都住满了。除了麦尔肯爵士和他的两个女儿外,还有另外的七位客人:一对苏格兰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女儿;一位年轻的意大利伯爵夫人,一个寡妇;一位年轻的格鲁吉亚王子;还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英国牧师,他曾患过肺炎,现在因为健康原因在为亚历山大·库珀爵士做牧师。那位王子一贫如洗,倒是长得有模有样的,可以让他去做车夫,他有必要的鲁莽!伯爵夫人是只嗅到了什么地方有猎物的沉静小猫咪。那牧师是来自白金汉郡教区职位的稚嫩单纯的家伙:幸好他把女人和两个孩子都留在了家里。那嘉斯利一家四口,是爱丁堡殷实的中产阶级之家,他们殷实地享受着一切,只要不用冒险,他们什么都敢去做。

几天之后,克里福德来了一封信。他显然很是不快。

主人是个有点粗俗的大块头苏格兰人,战前他在意大利发了一笔财,而且在大战中因为他十足的爱国心,还被授予了爵士。他的太太清瘦苍白,是那种精明的人,她自己没什么财产,不幸的是,她还要管束她丈夫那些招蜂引蝶的脏事。他对仆人十分吹毛求疵。但是冬天他得了轻微的中风,现在比原来要好对付得多了。

真高兴得知你们准备十六号离开威尼斯。但是,如果你们在那边玩得很尽兴的话,就不必急于回家。我们都很想念你。拉格比也很想念你。但是你绝对要多享受一下阳光,“阳光与闲适”,就像利多的广告上说的那样。如果你感到愉快,能调节好心情来熬过我们这儿的严冬,你还是多在那儿待几天吧。就是今天这里还下着雨呢。

埃斯梅拉达别墅确实很远,坐落在瀉湖边上,面对着乔纪亚。房子并不老,看起来还很舒适,房子的阳台冲着海,下面是个树木葱郁的大花园,围墙一直伸展到瀉湖边。

波尔顿太太很勤奋,把我照料得很出色。她真是个怪种。我越活便越觉得,人类是种多么奇怪的生物。有些人像蜈蚣一样有上百条腿,有些人像龙虾,有六条腿。你会指望别人有人的言行一致和尊严,但这些东西似乎实际上不存在。你会怀疑这些东西是否甚至在你自己身上存在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那人点了点头,重复道:“康斯坦斯夫人。”接着把名片小心地揣在上衣口袋里。

关于猎场守护人的传闻还在继续,而且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波尔顿太太告诉了我种种传言。她使我想起了一种鱼,那鱼虽然不会说话,但只要它活着,它就通过鳃来吞吐沉默的闲言。所有的一切都从她的腮滤过,没有任何事情会让她感到惊讶。仿佛他人生活中的故事,就是她维持生计的氧气。

“康斯坦斯男爵夫人!”康妮说。

她时刻心系着麦勒斯的丑闻,一旦我让她说开了头,她就没完没了。她对于麦勒斯的妻子愤慨极了,尽管这种反应像是演戏的女演员的愤慨,她一直都直呼其名贝莎·古茨。我到过世上那些贝莎·古茨的污浊生活的深海中,当我从奔涌的闲言中解脱出来时,我才慢慢地重新浮出水面,我看着光明都惊讶一切何以会这样。

“哦!”他说着,眼睛都亮了,“夫人!夫人,是吗?”

我似乎感到一种绝对的真实,我们的世界似乎只是万物的表面,实际上却是深海底部:所有的树木都是海底植物,我们是裹着鳞的怪异动物,我们就像小虾一样以沉渣为生。只是偶尔灵魂才从我们这深不可测的深海住地喘息着升上来,远远地浮到以太的表面,那儿才有真正的空气。我确信我们平时所呼吸的空气是一种水,而男人女人不过是一种鱼类而已。

他名叫乔万尼,他问他该在几点钟来,来了之后他该找哪一位。希尔达没有名片,于是康妮给了他一张她自己的。他那南方人热情的蓝眼睛迅速地在上面瞟了一眼,然后又匆匆扫了一遍。

但在海底捕食后的灵魂,有时也会像三趾鸥那样,带着狂喜冲向光明。我想,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只能在人类的海底丛林中捕食自己那可怕的水下同类。我们永恒的定数就是一旦咽下那滑腻的食物,就冲破古老海洋的表面,闯入真正的光明,逃回到明亮的以太中,那时我们便会意识到我们永恒的天性。

“那好吧!”希尔达说,“你明天早上过来,我们再作安排。你叫什么?”

当我听波尔顿太太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下沉,下沉,一直沉到深深的海底,那儿,有人类秘密的鱼在蠕动,在游泳。肉欲使你攫住一口食物,然后跃升,不断跃升,从液态中来到气体中,从水中来到干的地方。对你,我可以讲出整个过程。但是和波尔顿太太在一起,我只感到一猛子扎下去,在水草与海底苍白的猛兽中间可怕地往下去。

姐妹俩考虑着。

恐怕我们会失去那猎场守护人了,那个游荡的妻子散布的丑闻,不但没有缓和下去,反而愈传愈凶。他指控做了所有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说来也怪,那女人竟有法子让大部分的矿工妻子都支持她,可怕的鱼类啊,村子里充满闲言碎语的腐臭味。

“这比通常的价钱要便宜,太太,更便宜些,通常的价格是——”

我听说这位贝莎·古茨把小屋和农舍搜索了一番之后,还去麦勒斯母亲家,把他堵在那儿。一天,模样很像她的女儿放学回家,她就抓住了她;但是这小家伙,不但没有亲吻她慈母的手,反而狠狠地咬了她一口,这一来,慈母的另一只手便照着她脸上给了一个耳光,把她打到了沟里,多亏气愤又心疼的祖母把她救了出来。

“这是通常的价钱吗?”希尔达问道。

这女人惊人地大量散布毒气。她甚至抖出他们婚姻生活中所有事情的细节,这些东西通常在已婚夫妇之间保持沉默,犹如深深埋在坟墓之中。可她事隔十年,又把这些东西挖出来讲,真是一种变态的宣泄!这些详情我都是从林雷和医生那里听来的:医生还觉得挺有趣。当然,其中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人一向就对那些不寻常的性爱姿势有着奇特的贪恋,如果一个男人喜欢跟他女人用本韦奴托·切利尼(6)所说的“意大利式”,那是一个品味问题。但是我几乎从没想到我们的猎场守护人也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无疑,那是贝莎·古茨首先给他以启蒙。无论如何,那是他们自己的家丑,跟他人没有任何的关系。

“大概三十先令一天,十英镑一周。”

但即使这样,大家还是很爱听:我自己也一样。十几年前,共同的道德感就能把这种事平息。但现在,共同的道德感不再存在了,矿工的妻子们都把自己武装了起来,还公开显示出她们对于谈论此等事情很是泰然自若。最近五十年来,你会认为特沃希尔孩子们都无原罪受胎,我们每一个不信国教的女子也如同圣女贞德一样光彩照人。我们可敬的猎偿守护人身上有某些拉伯雷(7)的气质,这就似乎让他看起来比克瑞彭(8)那样的凶手更加可怕、可恶。而特沃希尔这些人听信所有传言,也是一帮放荡之徒。

“你要价是多少?”

然而,麻烦在于,这可恶的贝莎·古茨并不仅仅把话题局限于谈论自己的经验和遭罪,她还直着嗓门说她发现她丈夫在那小屋里“藏着”女人,而且乱点一些女人的名字。这样,把一些正经人的名字也扯到污秽之中;这事闹得太大了。现在已向这个女人发出了禁令。

“有一条汽艇,一条平底游船,但是——”这“但是”就意味着:它们并不归你所有。

我不得不为这事而召见麦勒斯,因为那女人待在林中,还没法子把她赶走。他对这事还是跟往常一样,一副迪河磨工的神气:我不关心任何人,不,如果没有人关心我!(9)然而,我一眼就看出,他感觉就像是尾巴上拴了个铁罐头的一条狗:虽然他很好地作秀,假装罐头不在那里。可我听说,当他路过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都要把自己的孩子叫回去,好像他就是萨德侯爵(10)本人。他还是总有那么点鲁莽,但我恐怕那铁罐头已经紧紧拴在了他的尾巴上,他就像西班牙民谣中的堂·罗德里格一样在内心里重复说:“哦!刺痛在我犯有大罪孽的地方!”

“那别墅里都有什么船?是哪种船?”

我问他觉得自己是否还能在树林里履行职责,他说他并没有疏忽职责。我跟他说这女人在树林中这样打扰是件很讨厌的事。他对此的回答是,他没有权力阻止她。然后我又暗示了那些传闻及其令人不快的发展。“是的。”他说,“人们只管该做自己的鸟事,不要只爱听别人的鸟事。”

康妮和希尔达思忖着。在威尼斯,如果能有自己的一条平底船,就像在陆地上自己有车一样,会更方便一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苦涩,无疑,这话有那么一点道理。然而,这么说话的方式既不文雅,又不恭敬。我同样把这个暗示了他,之后,我便听见那铁罐头又响了:“克里福德老爷,你这样状况的人就不要嘲笑我两腿间吊着个玩意儿了。”

“哦!二十天啊!”船夫说道。停了停,他又问道,“那两位太太在埃斯梅拉达别墅的二十来天里,想不想要一名船夫?按日计算,或者按周计算都行?”

这种事情不分青红皂白,逢人便说,当然对他毫无益处。牧师、林雷、勃洛福斯都觉得他最好是离开这儿。

“大概二十天左右吧,我们不是小姐,都是已婚的太太了。”希尔达回答说,她怪沉静压抑的声音,使她的意大利语听起来那么洋腔洋调。

我问他在小屋里留宿女人的事是不是真的。他的回答只是:“哦,那跟您有什么关系呢,克里福德老爷?”我告诉他,我有意要让我的庄园里保持正派。可他却答道:“那您得去把那女人的嘴封起来。”当我逼问他在小屋里的生活方式时,他说:“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您还可以编出一段我和我的猎犬弗洛西的传闻来。可别把这个重要的角色落下了!”真的,就拿鲁莽无礼这一点来说,无人能出其右。

“小姐们要在埃斯梅拉达别墅久住吗?”他一边问,一边从容地划着船,并用一条白蓝相间的手帕揩着脸上的汗珠。

我问他如果出去另找一份工作是否容易。他说:“假如您的意思是想暗示让我滚蛋,那再简单不过了。”这样,没怎么费事,他就同意在下星期末离开此地,而且,他显然很愿意把种种手艺秘诀尽可能多地传授给乔·钱伯斯,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我告诉他,在他离开时我会多给一个月的薪水。他说我还是留着这钱为好,因为我没有必要安慰自己的良心。我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说:“克里福德老爷,你并不额外欠我什么,所以不要额外给我什么。假如您还有什么不满的话要说,那就只管告诉我。”

最后,她们终于来到开阔的运河,这里,两旁都有人行道,上面还有拱桥,河道笔直,和大运河恰成直角。两姐妹坐在小船的遮阳篷下,船夫高踞在她们的身后。

好了,此刻事情是了结了!那女人也走了,我们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不过要是她还在特沃希尔露面的话,她就会要被拘留了。我听说她最害怕坐牢,因为她实在太够格了。麦勒斯将于周六离开,这儿不久就又可以恢复原状了。

这小伙子看起来有些孩子气,而且热情冲动。他鲁莽得有些夸张地划着船,穿过那些深色的运河支流,那些支流两边有些很恶心的、黏糊糊的绿墙,这些支流穿过穷人区,那儿,洗过的衣物都晾在高高的绳子上,而且到处都有一股或浓或淡的臭水沟味。

好了,我亲爱的康妮,如果你觉得在威尼斯或瑞士过得很快乐的话,你就一直待到八月初好了,你能远离所有这些污秽的传闻,我感到很欣慰,这些传闻到了月底就可以平息了。

“是的!埃斯梅拉达别墅!哦,是的!我知道那儿!那里有位先生坐过我的船,但是离这儿还很远呢。”

这下你懂了吧,人都是些深海的怪物,当龙虾在泥上走过时,它扬起的泥沙会把大家都搅得一团浑浊,对此我们只好泰然处之!

到了轮船码头,她们换了一只平底游船,把地址告诉了船夫。这是个普通的船夫,穿着蓝白相间的宽松上衣:长相平平,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

克里福德信中流露出恼怒,又缺乏任何同情心,对康妮造成不良影响。但是当她收到麦勒斯下面那封信时,她才对事情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们把车留在梅斯特雷,停放在一个车库里,然后搭普通客轮去了威尼斯。那是一个美好的夏日午后。浅浅的瀉湖波光粼粼。彼岸的威尼斯由于背阴面朝着她们,在耀眼的阳光下,反而显得有些暗淡了。

事已败露,还有其他各种事情。想来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女人贝莎,又回到我没有爱的怀中来了,在农舍里住下来:说句不恭敬的话,她在那个小小的高迪香水瓶里嗅出可疑之处。当她关于那张被焚毁的照片号叫起来时,至少过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其他证据。她在四方的卧室里注意到玻璃和衬板。不幸的是,那衬板上,有人涂抹了些小草图和几个缩写字母:C.S.R.(11)。然而,这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直到她闯入小屋,发现了你的一本书,女演员朱迪思的自传,扉页上还写着你的名字康斯坦因·斯图尔特·里德。从这以后的好几天里,她就到处嚷嚷,说我的情妇不是别人,正是查泰莱夫人自己,这消息最后传到牧师、勃洛福斯先生和克里福德老爷那儿,于是他们开始采取法律手段,告我这个贱民女人,她对警察怕得要死,自己便逃之夭夭了。

但在她的内心意识中,她却牵挂着另外那个男人。她不能让她和他的联系中断:哦!这联系绝不能中断,否则她就会迷失,完全迷失在这毫无价值的贵人与寻欢作乐的猪猡的世界中。啊!这些寻欢作乐的猪猡啊!哦,“寻欢作乐”!又一种摩登的病态形式。

克里福德老爷让我去见他,于是我就去了。他绕着弯子说起这些事,似乎很恼火我。然后他问我知道不知道连查泰莱夫人的名字也被人提到了。我说我从来不听信谣言,而且这话竟是克里福德老爷自己讲出来的,让我觉得很惊讶。他说,自然,这是绝大的侮辱。我告诉他说,在我贮藏间里的日历上,还有玛丽王后的画像呢,那么无疑她就成了我后宫的妃子了。但是他并不赏识这个笑话。他好像说我是个裤子纽扣不好好扣住到处溜达的二流子,而我似乎说,不管怎么说,他用不着扣纽扣都行,就这样,他解雇了我,我下周六就要离开,我不会再出现在这个地方了。

她想回拉格比了,她甚至想回到克里福德那儿去,哪怕是那个可怜的、残疾的克里福德身边。无论如何,他不会像这群熙熙攘攘地来度假的人这么愚蠢。

我会去伦敦我从前的房东英格尔太太那儿,她住在高博格广场十七号,她将给我留出一间房子,或者为我另找一间。

不!康妮心想,我还不如留在拉格比,那儿我可以到处走走,很安静,用不着做任何一种表演。这种旅游者的享乐表演太让人感到绝望的羞辱,真是失败!

要知道你们的罪必追上你们,(12)尤其是如果你是结了婚的,而她的名字叫贝莎——

至于人们呢!他们都相差无几,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想让你掏腰包;或者,要是他们是游客,他们定然想要享乐一番,似乎要从石头里榨出血来。可怜的山峦!可怜的风景!它们都得让人不停地榨取、榨取、榨取,提供刺激,提供享乐。人们一味寻欢作乐是什么意思?

信里没有一个字专门问起她自己,或者是专门对她说的。康妮对此愤愤然。他至少可以说几句宽慰人心的话。但是她明白他的用意是要让她自由,自由地回到拉格比去,回到克里福德身边去。对此,她同样愤恨。他没必要摆出这种虚情假意的骑士风度。她甚至希望他对克里福德说:“是的,她就是我的情人,我的情妇,我为此而骄傲!”但是他不会有这种勇气。

是的,不论是在法国还是瑞士,是在提罗尔(4)还是意大利,她都发现不了任何活生生的东西。她无非是被拉着在这些地方都走过了一遍。这一切没有拉格比真实,没有那可怕的拉格比真实!就算她从此以后再也看不到法国,或者瑞士,或者意大利,她觉得自己也不会在乎。它们还会是这个样子。拉格比要更加真实。

那么,在特沃希尔,她的名字跟他的联系在一起了!真是一团糟。但是不久会平息下来。

这沿途的旅行确实不错。只是康妮常常心想:为什么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呢?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兴奋?太糟糕了,我现在都不再对风景产生兴趣了!但是我又没办法。真是恐怖!我简直成了圣伯尔纳(2),渡过了卢塞恩(3)湖,却根本注意不到那儿还有青山绿水。风景既然不能提起我的兴趣,为什么我还要强迫自己去欣赏呢?人干吗要这样?我绝不这样!

她很生气,这种复杂而困惑的怒火让她变得无精打采。她不知该干什么,该说什么,于是她就不说也不做。她照样留在威尼斯,和邓肯·福布斯乘船出游,洗海水浴,让时光这么一天天溜走。十年前曾郁闷地爱过她的邓肯,现在又一次坠入了她的爱河。但她告诉他说:“我只期待男人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不要来打扰我!”

她很高兴能离开巴黎,继续她们的旅程。天气突然热起来,希尔达决意穿过瑞士,经由勃伦纳山口,然后经由多洛米蒂山到威尼斯。希尔达喜欢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后自己驾着汽车,事事由她做主。康妮正好乐得清闲安静。

于是邓肯就不去打扰她了:真的很乐意能这样。不过,他还是温情脉脉地如潺潺流水般向她表白了奇异而推心置腹的爱。他就想跟她在一起。

康妮感到自己开始畏惧和害怕起这个世界来了。有时,她在巴黎的林荫大道,或者波罗涅森林,或者卢森堡公园里,能感到一时的快乐。但是巴黎如今已是美国人和英国人的天下了,穿着奇怪制服的古怪美国人,以及本来就乏味,在国外竟如此无望的英国人。

“你有没有想过。”他有一天对她说,“人们相互间的联系是多么少啊!看看丹尼尔!他就像太阳之子那样英俊。但是再看看,英俊的外表下,他看上去是多么地孤独!而我敢打赌,他一定有妻儿,而她们是他所不能遗弃的。”

在巴黎,她总算还能感到一些肉欲。但那是种厌倦、疲乏、衰弱的肉欲。因为缺乏温情而衰弱。哦!巴黎是悲哀的。最悲哀的城市之一:因为它现在的机械式肉欲,因为金钱的张力,金钱,金钱,甚至因为怨愤与虚荣,而乏味,乏味得要死!然而,仍然不够美国化或伦敦化,足以让厌倦淹没在机械咔嚓咔嚓的喧嚣声中!唉!这些雄赳赳的男子汉,这些flâneurs(1),也就是挑逗者,这些吃佳肴的家伙!他们是多么乏味啊!他们没有温情,既不会给予,也不曾得到,他们因此而乏味,而倦怠。那些能干的、楚楚动人的女人们,有时对于肉欲的现实也会略知一二:在这一点上,她们比她们那些咔嚓咔嚓的英国姐妹要胜过一筹。但即使如此,她们对温情还是了解得很少。她们是那么单调乏味,她们有着一种对于意志的无止境的单调追逐,她们也正在精疲力竭。整个人类世界都在衰弱。也许它哪天将具有凶暴的破坏性。一种无政府状态。克里福德和他那保守的无政府状态啊!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再也不是保守的了。或许还会发展成为非常激进的无政府状态呢。

“问问他看。”康妮说。

但是她在伦敦不快活。人们都像幽灵似的,很茫然。无论他们如何活泼漂亮,他们都没有充满生机的幸福。一切都是贫瘠的。而康妮却有着一个女人对幸福的盲目渴望,渴望切实得到幸福。

邓肯这么做了。丹尼尔说他已经结了婚,有两个男孩,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但是他说到这些事实的时候并不流露任何情感。

但是女人倒是不猥琐!大多数女人柱子般的粗腿!实在令人震惊,实在足以让你有理由去杀人!还有可怜的细钉子似的腿!再就是穿着丝袜、匀称整洁的腿,看上去毫无生机!可怕,上百万条毫无意义的腿,竟还在毫无意义地到处趾高气扬!

“也许只有那些真正有归属感的人,才会有这种独自在宇宙中的外表吧。”康妮说道,“此外的人都有某种依附性,他们只会随大溜,就跟乔万尼那种人一样。”而她心里想着的却是:就跟你邓肯这种人一样。

康妮对腿的存在变得敏感起来。对她而言,腿比脸更为重要,因为脸已经不再真实了。能拥有两条充满生机和机敏的腿的人,已经很少了!她望着一楼正座里的那些男人。要不就是肥大的黑布裹着的布丁似的大腿,要不就是套着黑丧服的瘦削的木棍,再就是年轻有型却毫无意义的腿,没有肉感,没有温情,也不敏感,仅仅是趾高气扬的平庸长腿。甚至连她父亲的那种肉感都没有。它们都很猥琐,猥琐到了不存在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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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院里,康妮坐他的身旁。他胖瘦适中,两条粗腿,但仍然有力而结实,这种腿只有一个享受生活乐趣的健康男人才会有。他那快活的自私,他那顽固的独立,他那绝不悔改的感官享受,在康妮看来,似乎都可以从他结实而笔直的大腿上看出来。这才是个男人!不过,可悲的是,他现在已经成老人了!因为在他强健而结实的男性大腿上,敏锐的感觉和温情的力量已经消逝,而这恰恰是青春的根基所在,只要它在那里,青春就永远不会消逝。

(1) 法文:浪荡子。

麦尔肯爵士尽管有点畏惧周围破土而出的这个新世界,但仍然英姿勃发而且精力充沛。他在苏格兰续了弦,新妻子比他年轻而富有。但是他尽可能离开她去度假:就跟他前妻在的时候一样。

(2) 圣伯尔纳(1090—1153):法国基督教神学家。

康妮很高兴能跟父亲在一起了,她一向就是他的宠女。她和希尔达寄宿在蓓尔美尔街的一家小旅馆里,麦尔肯爵士则在他的俱乐部里。但到了晚上,他会带女儿们出去,这两个女儿也很愿意跟他在一起。

(3) 瑞士中部城市。

她以前总是让她的姐姐支配自己。而现在呢,尽管她的心底有着悲泣,但她却已摆脱了其他女人对她的支配。啊!这本身就是一种解脱,就像被赋予了新生:从其他女人的奇异的支配和魔力中解脱出来!这些女人们是多么可怕啊!

(4) 在阿尔卑斯山中的一地区,在奥地利西部和意大利北部。

“你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康妮平静地说道。

(5) 哥尔多尼(1707—1793):意大利剧作家。

“至少,我不是别人关于我看法的奴隶,而这‘别人’还是我丈夫的一个仆人。”她最后狂怒地回敬道。

(6) 本韦奴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金匠和雕刻家。

有好半天时间,希尔达默默开着车,康妮这丫头!竟用这种闻所未闻的傲慢对我说话!

(7) 拉伯雷(1494—1553):法国作家。

“也许你恰恰有!也许你就是你自我观念的奴隶。”

(8) 英国20世纪初以残暴谋杀女性闻名的罪犯。

“我相信至少我还没有奴隶的天性。”希尔达说。

(9) 《迪河磨工》是19世纪英国的一首民歌,其中最后两句是:“我不关心任何人,不,如果没有人关心我!”

“我觉得你在跟任何人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太注意自我了。”她对她的姐姐说道。

(10) 萨德侯爵(1740—1814):法国作家,性变态者,英语中“施虐狂(sadism)”一词即源于他的姓氏。

康妮思量着她的话,亲密无间!她想,那亲密肯定意味着把自己所有的感受都告诉对方,而对方也把自己所有的感受都告诉你。但是那多么让人厌烦啊。男女之间这种令人厌烦的忸怩作态啊,真是种疾病!

(11) 即查泰莱夫人的娘家姓名(Constance Steward Reid)的缩写。

“得了吧,你就别再吹嘘你的经验了!”希尔达说,“我还从来没有碰过一个能和女人那么亲密无间,能把自己全都交给女人的男人,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男人。我不指望他们那自鸣得意的温情,他们的感官享受。我不愿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尤物,也不愿做他们的玩偶,我想要的就是那种亲密无间,但我并没有得到。我受够了。”

(12) 这句话出自《圣经•民数记》第32章。

“你知道,希尔达。”午饭之后她们快到伦敦的时候,康妮说道,“你从来也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温情,什么是真正的感官享受,如果你从同一个人身上经验到这两者,那会有一种很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