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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没问题。”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桥上没有东西吧?”她简略地问道。

她把车倒到桥上,掉过头,让车在大路上前行了几码,然后再退回到小路上,汽车碾过草丛和羊齿,停在了一棵榆树下。然后车灯全灭了,康妮走下车来。那男人在树下站着。

但是希尔达已经把车灯熄了,专心致志地倒车掉头。

“你等了很长时间吗?”康妮问道。

“我们到了!”她低声地说。

“不太长。”他答道。

经过克洛斯希尔时,她们打开车前灯,路堑中被照亮的火车的小小身影咔嚓咔嚓地驶过,让一切显得更是真正的黑夜了。希尔达盘算着在桥头转到小路上。她突然放慢了速度,汽车离开大路,车灯明晃晃地照亮蔓草丛生的小路。康妮往车外看着。她看见了一个暗影,就把车门打开了。

他们等着希尔达下来,但是希尔达却把车门关上了,坐着不动。

康妮戴着眼镜和用来掩饰的帽子,静静地坐在那儿。因为希尔达的反对,她更坚定地站在了那个男人一边,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跟他站在一起。

“这是我姐姐希尔达,你不想过来跟她说两句吗?希尔达!这是麦勒斯先生。”

傍晚奇妙地晴朗,甚至在小镇里,傍晚也久久地留恋不去。整夜都会有亮光。戴着一副怨愤得成了假面具似的嘴脸,希尔达重新发动汽车,姐妹俩又迅速在小路上原路折回,走上经过博尔索弗的另一条大道。

猎场守护人举了举帽,但并没有走近前去。

“你真是这样想吗?那样就太好了!”

“希尔达,跟我们一起到农舍去吧。”康妮恳求道,“它离这儿不远。”

“我相信每只蚊子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希尔达说。

“那车怎么办?”

“希尔达。”她说,“毕竟,爱情是美妙的:这时,你感到自己是活着,是在创造之中。”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像自夸。

“人们都把车停放在小路上。反正你拿着钥匙呢。”

这无聊的傍晚就这么慢慢熬过去了,最后,她们吃了一顿单调的晚餐。之后,康妮捡了些东西放在一个小丝绸包里,又梳了一次头发。

希尔达沉默了,她沉思着,然后回头朝小路看了看。

希尔达曾在真正的政治精英们当中生活过,她的话的确是无可辩驳。

“我能倒到这矮树丛后面去吗?”她说。

“在政治的紧要关头,我是可以站在他们这边的;但正是因为我站在他们这边,我才了解,要把我们的生活跟他们结合在一起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这不是势利不势利的问题,实在是因为这两者的节奏不能达到和谐。”

“哦,可以!”猎场守护人说道。

“你还是个社会主义者呢!你不是常常站在工人阶级这边嘛!”

她慢慢地倒车,绕到树丛后面,直到从大路上已看不到汽车了,才锁好车,走过来。天色已晚,但夜空还很明亮。无人使用的小路两旁,树篱又高又乱,显得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新的甜蜜花香。猎场守护人走在最前,接着是康妮,最后是希尔达,大家都默不作声。在难走的地方,他点亮电筒,然后接着前进。猫头鹰在头顶的橡树上轻轻地叫着,弗洛西也没有声响地在一旁走着。没有人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你很快就会厌倦他的。”她说,“那时你就会因为跟他发生过关系而感到羞耻。我们不能跟那些工人阶级混在一块儿啊。”

终于,康妮看见了屋里黄色的灯光,她的心狂跳起来。她感到有些害怕。他们三人继续鱼贯前行。

对康妮真是没办法!不管怎么说,要是这男人曾在印度的军队里当过四五年的中尉,那么他多少还是能拿得出手的。看来,他还有点身份。希尔达开始缓和一点儿了。

他打开门,领她们进到那温暖而空荡荡的农舍里。壁炉里,红红的炉火低低地燃烧着。桌子上摆着两只盘子、两只玻璃杯,这一次破例,桌布是洁白的。希尔达甩了甩头发,环视着那空荡荡、凄凉凉的房间。然后鼓起勇气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就是喜欢这样!”

他中等身材,稍有点瘦,在她看来,长得还挺不错。他默默保持着一种冷淡的距离,仿佛绝不愿开口似的。

“你怎么会喜欢当奥利弗·麦勒斯太太,而不是查泰莱夫人呢?”

“坐啊,希尔达。”康妮说。

“我从来都不叫他的名字,他也没叫过我的名字。真要想起来,也是挺奇怪的。除非我们说简夫人和约翰·托马斯。不过,他名字叫奥利弗·麦勒斯。”

“是啊,坐吧!”他说,“你们想喝茶还是喝其他的什么,或者,要不要来一杯啤酒?啤酒有点凉。”

“他!他!他有名字吗?只知道说他!”希尔达说道。

“那就啤酒好了!”康妮说道。

她们很快就到了曼斯菲尔德,这儿曾经是一个浪漫的城市,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煤矿镇。希尔达在一本汽车旅行指南中提到的一家旅馆前停了下来,定好了房间。整个事情都毫无意思,她气得都不想说话。然而,康妮得告诉她一些那个男人的事。

“请给我啤酒!”希尔达带着一种忸怩作态说道。他看着她,假装没看见。

“为此真是很抱歉。”康妮说,脸藏在眼镜后面。

他拿起一个蓝色的罐子,走向了贮藏间。拿啤酒回来时,他脸上又换了一副神情。

“我们不能立即启程真是太可惜!”她说,“要不然我们九点钟就可以到蓓尔美尔街(2)了。”

康妮靠着门边坐下来,希尔达则坐在他那背靠墙,面向窗户拐角的位子上。

希尔达不耐烦地朝那条路瞟了一眼。

“那是他的椅子。”康妮轻轻说道。希尔达站起身来,仿佛这椅子烫了她一下。

“这就是那条到农舍去的小路!”康妮说。

“乃坐,乃坐!想坐只管坐,俺也不是粗人。”他十分平静地说道。

钱伯斯太太打开大门,并祝愿夫人度假愉快。汽车蹿出了满是幽暗的灌木丛的园林,驶上了公路,矿工们正在公路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希尔达拐到克洛斯希尔路上,那不是一条主道,但也可以到曼斯菲尔德。康妮戴上了有色眼镜。她们一直沿着铁路开,铁路在她们下面的一条路堑中。她们在一座桥上越过路堑。

他给希尔达拿来一只玻璃杯,先从蓝罐里为她斟满啤酒。

大家都在挥手告别。车子渐渐远去,康妮回过头来,看着克里福德,他在最高的台阶上,坐在轮椅中。毕竟,他是她的丈夫,拉格比是她的家,事实就是这样。

“至于香烟嘛。”他说,“俺没有,不过兴许乃有自己的烟。俺自己抽烟。乃吃点啥吗?”他直接转向康妮。“乃想吃点什么?要不要俺拿来给乃?乃通常是能吃一口的。”他满嘴土话,不可思议地镇静自若,仿佛是个客栈老板。

“好的,夫人,我会的。您就快快活活地去玩吧,早点回来我们就高兴了!”

“有些什么呢?”康妮问,满脸通红。

“有什么消息就写信给我,记得告诉我克里福德老爷怎么样了。”

“煮火腿、奶酪、腌核桃仁,如果乃想要的话。——东西不多。”

“我会尽力而为的,夫人。”

“那我们就吃点儿吧!”康妮说,“希尔达,你觉得呢?”

“再见啦,波尔顿太太!我知道你会好好照顾克里福德老爷的。”

希尔达抬起头来看着他。

“这可是你答应我的啊!”

“你为什么要说约克郡话呢?”她轻声问道。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希尔达说,“她绝对不会走丢的。”

“那!那不是约克郡话,那是德比郡话。”

“再见,希尔达!记得要照顾好她!”

他用眼神回敬她,带着一丝淡淡的漠然笑容。

“再见,克里福德!我不会待得太久的!”康妮说得非常温柔缠绵。

“那就是德比郡话吧!为什么你要说德比郡话呢?你起先不是说的标准英语吗?”

“再见,我的康妮!要平安地回来啊!”

“是吗?可俺高兴的话,俺就不兴换换吗?不,不,还是让我说德比郡话好了,这不是更适合我嘛。但愿乃不反对!”

大厅里,大家早早用完了下午茶,门大开着,阳光照了进来。大家似乎都有点呼吸急促。

“那听起来有点装腔作势。”希尔达说道。

而克里福德也断定希尔达毕竟还是个果断精明的女人,如果一个男人想从事政治生涯,这种女人是再好不过的贤内助。是的,她没有康妮的那种糊涂,康妮更像个孩子:你还得为她辩解,因为她做事还不是那么可靠。

“哦,兴许这样吧!不过在特沃希尔,乃听起来就装腔作势啦。”他再次看着她,怪怪地保持着审慎的距离,眼光顺着颧骨朝下打量她,仿佛在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因为愤怒,希尔达不觉对克里福德同情起来。毕竟,他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没有性欲的机能,这反而更好:这样争吵就会少一些!希尔达不再想要性爱了,这种时候,男人都变得肮脏而自私,甚至有些恐怖。康妮的生活实在比大多数女人的生活都要安逸,只不过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食品间里去取食物。

康妮于是在她的窗台上挂起了一条翠绿色的头巾。

姐妹俩沉默不语地坐在那儿。他又拿来一副餐盘和刀叉,然后说道:“假如乃们不介意的话,俺就像平常那样把外衣脱了。”

从康妮的话中,希尔达又听出父亲的那种劲头,她只得让步,但这不过是种策略罢了,她同意和康妮一起到曼斯菲尔德吃晚餐,天黑之后再把她送到小路尽头,第二天早上再到那儿去接她。她自己将在曼斯菲尔德过夜,汽车开得顺的话,到那儿不过是半个钟头的路程。但她极为恼怒。她对妹妹郁积起满腹牢骚,这是她计划中的失算之处。

他于是脱去外套,把它挂在衣钩上,然后就穿着一件薄薄的乳白色法兰绒衬衣,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不!今晚我一定要跟他在一起,要不然我就根本无法去威尼斯。就是无法去。”

“随意吧!”他说,“乃们随意!不要等着俺来请了吧!”

“要我是你,我会放弃今晚这种轻举妄动的。”她冷静地建议道。

他切开面包,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正如康妮曾经感受到的那样,希尔达觉出了他沉默与冷漠的威慑力量。她看见他不经意地放在桌上的那只小而敏感的手。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人,他不是:他是在演戏!在演戏!

康妮每次的回答,都让希尔达益发恼怒起来,她就像她母亲生前那样,愤怒到要爆发的境地,但她仍然忍了下来。

“但是!”希尔达拿起一小块奶酪,说道,“假如你能跟我们说标准英语,会比你说土话来得更自然些。”

“我不知道。比我要大。”

他看着她,感到了她恶魔般的意志。

“他多大?”

“是吗?”他用标准英语说道,“是这样的吗?不过,你我两人之间说的任何话,会很自然吗?除非你说你希望我到地狱见鬼去,好让您妹妹不再见到我;而我也说些同样难听的话来回敬您。此外还会有什么自然的话呢?”

“不!但是他妻子已经离弃了他。”

“哦,当然有!”希尔达说,“礼貌的举止便很自然。”

“他单身吗?”

“也就是说,第二天性!”他说,这时候他笑了起来。“不。”他说道,“我讨厌风度,就让我任其自然吧!”

“在树林那边的小屋里。”

希尔达分明已无话可说,她怒不可遏。毕竟,他可以表明,他很明白他这是蓬荜增辉。可他不仅不领情,还装腔作势,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看起来,他还以为是他给了人家脸面,多么厚颜无耻啊!可怜的康妮,竟会迷失在这么一个男人的手中!

“但是今晚的事似乎很没必要,荒唐。那人住在哪儿?”

三个人默默吃着东西。希尔达留心观察他在餐桌上的仪态,她不得不承认,他本能中就有种颇有教养的优雅气质,甚至比她更强,她还带有那种苏格兰人的笨拙。此外,他还有英国人整个那种宁静拘谨的自信,无懈可击。要占他的上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绝对没有。”

但是她也同样没那么容易为他所击败。

“你绝对给他很多理由来产生怀疑。”希尔达说道。

“你真的觉得这事值得你去冒险吗?”她问道,语气温和了下来。

“哦,没有啊!他怎么会怀疑呢?”

“什么事值得冒什么险?”

“难道克里福德没有怀疑吗?”她说。

“跟我妹妹的这件事。”

这样跟她争论下去是没有用的,希尔达沉思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被激怒的冷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要个孩子的。要有了他的孩子,我会感到无比骄傲。”

“乃得问她!”

“康妮!”希尔达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十分严厉,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他看着康妮。

“不会的!我希望将来能跟他生个孩子呢。”

“乃是自愿来找俺的,是吧,宝贝?俺没强迫乃吧?”

“你很快就会厌倦他的。”她说,“因为他,你一生都会要为自己感到羞愧。”

康妮看着希尔达。

希尔达依旧沉思着。

“但愿你不要过于吹毛求疵,希尔达。”她说。

“你会后悔的!”她说,“我不会的!”康妮红着脸喊道,“他完全是例外。我真的爱他。他是个很可爱的情人!”

“自然,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总得有人去考虑问题。你的生活得有一种连续性。你不能把它搞成一团糟。”

的确,希尔达是不喜欢克里福德:他那种冷冰冰地自以为了不起的厚脸皮!她认为他厚颜无耻地、卑劣地利用康妮。她也希望她的妹妹会离开他。但是,她们到底是属于纯粹的苏格兰中产阶级,她讨厌自己或家人的“屈就”。最后,她抬起了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希尔达像一个满脸绯红、色彩艳丽的雅典娜,低下头来沉思。她真的非常生气,但是不敢流露出来,因为康妮像她父亲,会马上变得难以驾驭,无法控制。

“啊,连续性!”他说,“那是什么意思?你的生活又有什么连续性呢?我想你正在办离婚。那是什么连续性?你自己顽固作风的连续性。我可以看得很明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很快就会厌烦这种连续性。一个顽固女人和她自己的任性:是啊,它们形成一种固定的延续性,真的!谢天谢地,跟你打交道的不是我!”

“我明白,但是他真的很让人爱慕,真的懂得体贴。”康妮想要为她的爱人辩护。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跟我说话?”希尔达说。

“康妮!”希尔达说着,厌恶地微微皱了皱鼻子,这动作是她母亲传给她的。

“权力?你有什么权力把自己的连续性强加到他人的头上?别管人家的连续性了吧。”

“他是我们的猎场守护人。”康妮支支吾吾说道,她的脸涨得通红,像个害臊的孩子。

“我亲爱的先生,你以为我是在关心你吗?”希尔达轻声说道。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他是谁?”她说。

“哦!”他说,“是的。因为这事你都得管。你好赖也是我的大姨子。”

希尔达默默地低下了她密涅瓦(1)般的脑袋,然后又抬起头来望着她。

“远不是这么回事,我向你保证。”

康妮变得固执起来。

“我也向你保证:不那么远。我也有我自己的连续性,绝对的!不管怎么说,总不会比你的差。如果你妹妹到我这儿来寻求那种事情和温情,那她自己知道找的是什么。她已经上过我的床,而你没有,谢天谢地,多亏了你的连续性!”这时一片死寂,他继续说,“——哦,我不是连裤子都穿反的傻蛋。假如天鹅肉掉到我嘴边,那是我吉星高照。有这么一个小人儿,男人不知能够享受到多少乐趣,比任何人从你那一类女人那儿所能得到的,要强得多。真是可惜,你本来也许可以成为一只好苹果,而不是现在这种中看不中吃的酸苹果。像您这种女人需要好好嫁接一下。”

“他就住在附近。我想和他共度最后这一夜。一定要去!我答应过他了。”

他古怪地以一种隐隐约约的微笑望着她,含着一丝性感和赏识。

“我就知道有事儿。”

“像你这种男人。”她说,“就该隔离起来:还以为自己的粗俗和自私欲望有道理呢。”

“希尔达,你知道,我爱上了一个人。”

“哦,夫人!世上还留下一些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多么幸运。可你是咎由自取:什么也沾不上。”

“哪儿,这附近?”她柔声问道。

希尔达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他也站起来,从挂钩上取下了他的外套。

希尔达用莫测高深的灰眼睛盯着她妹妹。她看上去非常平静:她是经常会跳起来的。

“我一个人也可以找到路。”她说。

“希尔达。”康妮有点怯生生地说道,“今晚我想在这附近过夜。不是这儿:是这附近。”

“我看你不成。”他轻松自如地答道。

这样,希尔达俨然像一个解甲归田的陆军元帅,庄重地安排好旅行的具体事务。她和康妮坐在楼上的房间里闲聊。

缄默中,他们又可笑地鱼贯走在那条小路上。一只猫头鹰还在叫着。他知道该朝它开一枪。

康妮也只可以带一只行李箱。但是她已经把一只大箱子寄给父亲了,他会坐火车过去。何必坐汽车去威尼斯呢?七月份在意大利用汽车旅行太热,所以他还是舒舒服服地乘火车去。他刚从苏格兰过来。

汽车还停在那儿,完好无损,就是有点被露水打湿了。希尔达上了车,发动了引擎,他们两人在一边等着。

星期四早晨,希尔达早早到了,她驾着轻便两座汽车,她的行李箱用皮带牢牢地缚在车后。她看起来一如既往地端庄柔顺,但她同样也还是我行我素。她丈夫认为她我行我素得厉害。但是现在,这位丈夫正在和她离婚。是的,她甚至让他很容易地去办离婚,尽管没有情人。目前,她“不沾”男人。她很满意完全当自己的情人,当她两个孩子的情人,她打算把这两个孩子“好好”抚养成人,不管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意思是。”她在车里说道,“我怀疑,你们两个以后是否会认为这事值得一做!”

然而!人类的生存大量受外部环境机器的制约。康妮便处在这种机器的掌控之中。她无法让自己在五分钟内得到全部解脱。她甚至不想摆脱。

“一个人的佳肴却是另一个人的毒药。”他在黑暗中说道,“但是在我,这就是佳肴和美酒。”

康妮思量着。对于出门的事,她又开始有点疑虑了。毕竟,她不是在冷落她的男人吗?尽管只有很短一段时间。而他知道是这样。所以他才怪怪的,话中带刺。

车灯亮了。

“是的,假如你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他们就会动怒。不过女人还不是一样?只不过这两种自尊心稍有不同罢了。”

“康妮,明天早上别让我等久了。”

“那你觉得男人很容易动怒吗?”

“好,我不会的。晚安!”

“要不就永远不爱。大多数女人从来不爱,从来不开始去爱。她们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男人们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我看见女人在爱,我的心都为她停止跳动。”

汽车慢慢地驶向公路,然后便迅速消失了,深夜又为寂静所笼罩。

“你觉得一个人只能爱一次吗?”她问道。

康妮怯生生地挽起他的胳膊,沿着小路走去。他也不说话。最终,她拉住他,停下来。

这些话使康妮感到惊骇。

“吻我!”她喃喃地说道。

“啊,那又有不同。我一点也不以同样的方式关爱他们。我知道,或者我设法了解,什么适合于他们,然后我只是为他们自己好而设法管住他们。这不像你真正爱的任何人,这个差别大了。一旦你真正爱一个男人,你会对几乎任何一个真正需要你的男人都充满爱意。但这是两码事。你不是真的爱。我怀疑,一旦你真的爱了,你是否还能有其他的真爱。”

“不,等一下吧。我得先冷静下来。”他说。

“那你对你所有的病人也这样吗?”康妮问道。

这话让她觉得很好笑。她仍旧挽着他的胳膊,他们静静地沿着小路快步走去。她很高兴刚才能跟他站在一起。知道希尔达也许会一下把她拽走,她都战栗了。他不可思议地沉默着。

“哦,我不知道,我从来都没这么干过。就算有时他错了,要是他很固执,那我也会让着他的。要知道,我从来不愿破坏我俩之间的感情。假如你执意要跟一个男人作对,这感情就完了。如果你真的关爱一个男人,一旦他念头已定,你就得让着他;管你有理没理,你都得让。否则就伤感情。但是,我必须说,特德有时候看到我认定了什么事,哪怕我错了,他也会让步的。所以我想,这是双方的事情。”

当他们重新回到农舍里时,她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总算摆脱她姐姐了。

“要是你坚持跟他作对,又会怎么样呢?”

“可是你也太让希尔达难堪了。”她对他说道。

“不!但至少,有时我看到他神色不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该让步了。但多半是他让步。不,他从来不摆老爷架子,我也不。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那时候我就会让着他,当然,有时候这种退让是很吃亏的。”

“她就是欠抽。”

“他从来不摆老爷架子吗?”

“为什么呢?她不是挺好的嘛。”

“唔!”她说,“是的,我也得好好哄着他。不过我必须说,他总是知道我的用意。他一般总会让着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容地照例忙着晚间的工作。他外表上显得很愤怒,但那不是在针对她,康妮可以感觉得出来。愤怒的情绪给了他一种独特的俊美,这种本质和光辉使她心醉,她的四肢都酥软了下来。

波尔顿太太也停了下来。

然而,他仍然没有去注意她。

“连你丈夫,你也得管着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她问,望着那另一个女人。

直到他坐下来解鞋带的时候。他才抬起了头,透过那因为愤怒而紧皱的眉头仰望着她。

康妮停了一下自己手中忙着的事情。

“你不上去吗?”他说,“那儿有蜡烛!”

“我想我恐怕还没有这么多经验呢。”

他很快扬了扬头,示意着桌上点着的蜡烛。她顺从地把蜡烛拿在手里,从她迈上第一级台阶,他就一直注视着她臀部优美的曲线。

“唉,哪里啊!只不过,男人都一样:他们只是些孩子,你得奉承他们,哄着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能随心所欲。夫人您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

这是一个肉欲激荡之夜。这天夜里,她有几分惊愕,几乎是不情愿的:然而再一次被具有穿透性的不同感官刺激穿透,这种刺激比柔情蜜意的兴奋更加火辣、更加可怕,同时也更加诱人。康妮虽然有点害怕,但却由他恣意蛮干,这种没有羞耻的淫荡彻底震撼着她,将她剥得精光,让她脱胎换骨。这实际上不是爱,不是肉欲。这是烈火般火辣辣灼人的淫荡,让灵魂干柴般燃烧。

“哦,好多了!你真是在他身上创造了奇迹!”

烧毁羞耻,最隐秘处的最深入、最古老的羞耻。康妮竭力让他恣意任性地占有她。她得成为被动、迁就的东西,像一个奴隶,一个肉欲的奴隶。而激情舔食她全身,当肉欲的激情火焰穿透她的五脏六腑和胸膛时,她真的以为她要死了:然而却是欲仙欲死!

“啊,不会的!我能好好地管住他。我的意思是,他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您不觉得他比原来好些了吗?”

她常常想知道,阿伯拉尔说他与赫洛伊斯相爱的那些年里,他们经历过了激情的所有阶段和极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一千年前是同一回事,一万年前也一样!希腊花瓶上是一样的,哪儿都是一样的!激情的极致,淫荡放浪!必然的,永远是必然的,要焚毁矫揉造作的廉耻,将人体中比重最大的矿石熔炼成纯金。以纯粹的淫荡之火!

“我想会的。你不介意把克里福德老爷放在你手上,让你一个人操持一些时日吧?”

在这个短短的夏夜,她懂了很多!她曾经以为女人会因为羞耻而死,但是现在,死去的却是羞耻。羞耻是恐惧:深深的器官羞耻,潜伏在我们肉体根基中的古老而又古老的肉体恐惧,只能被感官之火驱逐出去,最后为小弟弟的寻觅所唤起,所击溃,而她则来到她自己的丛林中心。现在,她已经感到她来到了她天性的真正根基,根本上毫无羞耻。她就是她感官的自我,赤裸裸,毫无羞耻。她感到得意,几乎是一种自负!哦!原来如此!这就是生活!这才是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没有什么是需要掩饰的,没有什么让你感到羞耻!她和一个男人,另一个存在,分享她最终的裸露。

“能换换环境,对夫人来说挺好的。”

这个男人是一个多么鲁莽的魔鬼啊!真的像个恶魔!你得很强壮才能承受得了他。但是需要抵达肉体丛林的核心,器官羞耻的最终、最深之处。只有小弟弟才能探究到它。哦!他把她捅得多深啊!

波尔顿太太帮着康妮打点行李。

而她在恐惧中有多么憎恨它。可是她实际上又多么需要它!现在她知道了。在她灵魂深处,从根本上讲,她需要这种小弟弟的寻觅。她私下里想要得到它,却又认为永远得不到它。现在,它忽然到来,一个男人正在分享她最终的裸露,她没有羞耻了。

希尔达很快就要来了。康妮和麦勒斯已经商量好,如果一切都有利于他们那天夜里的相聚,她就会在窗外挂上一条绿头巾。要是受挫,就挂红头巾。

诗人和每一个人都是怎样的骗子啊!他们使你相信人需要的是感情,然而人最需要的就是这种穿透性的、消耗性的、相当可怕的淫荡。找一个没有羞耻感、没有罪恶感、没有最终疑虑的敢作敢为的男人来做这种事吧!要是他事后觉得羞耻,而且还要让人也觉得羞耻,有多可怕!大多数男人都像克里福德那么形同虚设,有点羞答答,真是悲哀!甚至连迈克利斯都是这样!在感官上,两人都有点形同虚设,让人蒙受羞辱。精神的无上快乐!而这对女人来说算什么!真的,对男人来说,这又能算什么!他即使在精神上也变得仅仅是一团糟,形同虚设。甚至要使精神纯洁、灵敏也需要纯粹的淫荡。纯粹的火一般的淫荡,而不是一团糟。

克里福德睡不着觉,整夜都在和波尔顿太太打牌赌钱,打到最后她都瞌睡得不行了。

哦!上帝啊,一个男人是多么稀有的一样东西!他们只是些东奔西跑、东闻西嗅、苟合交尾的狗儿。找到一个无畏无耻的男人多好啊!她看着他,他现在酣睡得这么像一只沉睡中的野兽,进入遥远的梦乡。她安适地躺着,不愿离开他。

但她对于这次出行仍然很兴奋:感觉枷锁崩裂。她情不自禁地感到兴奋。

直到他叫醒她,她才完全醒过来。他坐直在床上,低头看着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肉体,看到了他对她的直接认识。这种男性对于她的认识,流体般地从他的眼中涌到了她身上,把她包裹在肉感之中。啊,拥有这半醒半睡、沉重而充满激情的肢体,是多么撩人、多么可爱啊!

“不!我可不会夸口。”她说。

“是不是该起床了?”她说。

她突然直起身子。

“六点半。”

“别夸海口,神明有耳。”他说。

她八点钟还得到小路尽头去等希尔达。总是,总是,总是这样不愿为而为之!

“我不打算进入到任何新的束缚中去。”

“我去做早餐,然后端上来,好吗?”他说道。

“理由我全都跟你说过了。实际上,我想你最大的兴奋来自能暂时告别这一切。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告别这一切更让你开心了!但每次的分离都意味着在别处的相遇。而每次的相遇都是一种新的束缚。”

“好吧!”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呢?”

弗洛西在楼下轻轻吠叫着。他起身脱去了睡衣,用毛巾擦拭身体。人类充满勇气与生机的时候,是多么美好啊!她默默望着他,心里暗想。

“啊,用不着!你几乎把兴奋传达给我啦。我差不多感觉是我要出门。”

“把窗帘拉开好吗?”

“那我掩饰起来好了。”

太阳早已经在清晨嫩绿的树叶间闪耀着光芒了,树林蓝莹莹地清爽可爱,近在咫尺。她在床上坐起来,朝天窗外望去,赤裸的双臂将赤裸的乳房挤成一堆。他正穿衣服。她近乎梦幻般地设想着生活,与他共同的生活:只是生活!

“你表现得这么露骨,是相当可怕。”

他要走了,逃离她那危险的、蜷缩着的裸露。

“两者都是!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外出如此兴奋不已很可怕?”她说。

“难道我彻底丢失了我的睡衣?”她说。

“哦,是啊!是什么让你发生了这样非同寻常的变化?赤身裸体在雨中狂奔,扮演酒神女祭司?肉欲,还是去威尼斯的期待?”

他把手伸到被子底下的床上,拽出了薄薄的丝绸睡衣的一角。“我就觉得夜里脚踝那儿有丝绸的东西。”他说。

“当我感觉无论有什么样的上帝存在,他最终都会在我身上,在你所说的内脏中觉醒,像黎明一般幸福地在那儿荡漾时,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克里福德?当我有着截然相反的感觉时,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但那睡衣已经差不多撕成两片了。

“亲爱的,你这么说,好像是你正引领着它的到来!不错,你马上就要去度假了,但是,也不要兴高采烈得这样没有分寸吧。相信我,只要上帝存在,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上帝,他都是在慢慢消灭掉人类的内脏和饮食男女机制,演化出一种更高、更精神的存在。”

“不要紧!”她说,“它是属于这间房子的;我把它留在这儿吧。”

“而那比专业死尸的生活强。可这不是真的!人类的身体才刚刚在真正活起来。在古希腊人那儿,它闪出一点可爱的火花,但然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扼杀了它,耶稣把它毁掉。但如今,肉体正在真正地活起来,真正从坟墓里爬出来。人类的肉体生活,它将是可爱的宇宙中可爱而又可爱的生活!”

“哦,就把它留在这儿好了,夜里我可以把它放在两腿之间,陪伴着我。上面没有什么名字或者标记吧?”

“肉体生活。”他说,“就是动物的生活。”

她轻巧地披上那件撕破的睡衣,坐在那儿梦幻般地望着窗外。窗子是开着的,清晨的空气飘进来,鸟声也悠扬地传进来。这些鸟儿不断从窗前飞过,接着她看见弗洛西也出来闲逛了,又是一个早晨了。

他惊愕地望着她。

她听见他在楼下生火,汲水,从后门出去。渐渐地,熏肉的味道飘了上来。最后他上来了,端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托盘,这门的宽度刚刚能容托盘通过。他把托盘放在床上,斟上茶水,康妮披着那件撕破的睡衣,蹲着狼吞虎咽起来。他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把盘子放在自己的膝上。

“最高乐趣?”她抬起头看着他,说道,“难道那种痴人妄语是精神生活的最高乐趣吗?不,谢谢了!还是给我身体好了。我相信,当肉体生命被唤起之后,肉体生活是比精神生活更了不起的现实。但是这么多人,就像你那著名的空穴来风机一样,仅仅把精神钉在他们的肉尸上!”

“太好了!”她说,“能在一起吃早餐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那你的想法确实有点与众不同,因为不容否认,身体是个累赘。那么,我猜想,一个女人在精神生活中是没有最高乐趣的。”

他静静地吃着早餐,心里想着那飞逝的时光。这使她想起了什么。

“当然喜欢!”同时,那句话在她的心头闪过:是最美最美的女人的腚沟子!

“哦,我真希望能跟你待在这儿,真希望拉格比远在百万英里之外!但是我要真正离开拉格比。你知道的,是不是?”

“你喜欢你的体格吗?”他问道。

“是啊!”

“是吗!那就让它去提升好了,只要让我安稳地留在下面这个物质世界里就行。”

“你曾经答应过我,我们会住在一起,会有共同的生活,就你和我!你承诺过,是不是?”

“我必须说,是一种有点看不清摸不着的东拼西凑,也就是说,一种虚无缥缈的大杂烩。”克里福德说,“但我还是认为,关于宇宙在物质上耗损,在精神上提升的想法,是有些道理的。”

“是的,当我们条件成熟的时候。”

“他精神出问题了。”她说,“全是一派胡言!什么‘不可想象’,什么‘各种坟墓中的秩序’,什么‘抽象形式王国’,什么‘有变幻性的创造力’,以及和秩序形式混为一谈的上帝!哦,真是痴人妄语!”

“是啊,我们肯定会的,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是不是?”她靠过来抓住他的手腕,茶杯里的茶都泼了出来。

康妮坐在那儿,很轻蔑地听着。

“是的!”他一边说,一边擦干溢出的茶水。

“哦,先听他说!别打断这位大人物的庄重言辞:‘现在这种世界秩序出自一个不可想象的过去,并且将在不可想象的未来找到自己的坟墓。剩下的是不详尽的抽象形式王国,以及创造力及其由自己的创造物和上帝重新决定的变幻性,所有的秩序都取决于上帝的智慧。’——瞧,这就是他那书的结尾!”

“我们现在不可能不生活在一起了,是吗?”她哀求似的说道。

“多么愚蠢的骗人鬼话!仿佛他那点自以为是的意识能知道在那悠久缓慢的时光里,会发生些什么似的!那只能说明,他自己在世界的物质生活中是个失败者,所以他把整个宇宙也描绘成一种物质上的失败!全是些自命不凡的胡说八道!”

他朝上看着她,脸上隐约露出一丝笑容。

她听听也蛮有趣的。其中漏洞百出。但她只是说道:

“是的!”他说,“只是你再过二十五分钟就得出发了。”

“好吧,听听他怎么说的:‘它缓慢地,以一种我们的时间尺度难以想象的缓慢速度,走向新的创造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今日所了解的物理世界,将由一种几乎难以同非存相区别的波纹所代表。’”

“是吗?”她叫了起来。突然他举着食指,叫她不要出声,接着,他站了起来。

“物质上的耗损?”她说,“我看你是越来越胖了,我自己也没有耗损自己。你觉得太阳比原来小了吗?我没有感觉到。我相信当初亚当献给夏娃的苹果,要大也不会比我们现在的橘红苹果大多少,你觉得呢?”

弗洛西在外面猛吠了一声,跟着又大声吠了三声,仿佛是一种警告。

她又看着他。

他轻轻地把盘子放在托盘上,走下楼去。康妮听见他沿着花园的小径走去,脚踏车铃声在那儿叮叮响着。

“不,我是说正经的,不是跟你开玩笑,你觉得其中蕴含着什么?”

“早安,麦勒斯先生!有一封挂号信!”

“也就是说,精神出问题了!”

“哦!你有铅笔吗?”

“哦!”他说,“那得根据作者的意思来看嘛。我想他所谓的‘提升’就是相对于‘耗损’而言的。”

“这儿!”

“如果它在精神上得到提升。”她说,“那么它在下面,在原先尾部的地方留下了什么呢?”

接着是一阵沉寂。

康妮听着,还在等着下文。但克里福德却并没有读下去。她惊异地看着他。

“从加拿大来的!”陌生人的声音说道。

“顺便问一下,你觉得这个怎样?”他说,伸手去取他的书。“如果我们的宇宙多进化几千万年,你就用不着到雨中去冷却你热烈的肉体了。哦,就是这块儿!——‘宇宙为我们展示了它的两种情景:一方面,在物质上,它是在耗损;另一方面,在精神上,它却在提升。’”

“是啊!我的一个伙伴,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挂号。”

那天晚上,克里福德想对她好一些,他正读着一本关于科学与宗教问题的新书:他身上有那么一股子造作的宗教情怀,自我中心主义地关心着他的自我的未来。这就像他跟康妮谈论对一些书籍的看法时的习惯一样,因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必须进行,几乎是以化学方式。他们几乎是以化学方式在头脑里编造他们的谈话。

“也许给你寄来了一大笔钱呢。”

“哦,我没有感冒!”她回答道。她心里正在想着另外那个男人的话:乃有最美的腚沟子!她希望,她深深地希望她能告诉克里福德,在那雷雨交加的时候,那人曾跟她说过的这句话。然而!她却做得好像她才是那个被冒犯了的女王,回到楼上换衣服去了。

“更可能是来要东西的。”

“总之。”他平静下来,说道,“如果你没有感染大的风寒,就是你的幸运了。”

又是一阵沉静。

克里福德仍旧愕然地望着她。他无法明白,自己的潜意识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太吃惊了,以至于他的意识中无法呈现出一个清晰的想法。他只能处在一片空白之中,听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真是佩服她,他没法不佩服她。她看上去是那么红润,那么美丽,那么安详:那是一种爱的安详。

“好!过得愉快!”

“我想他肯定要吓得魂不附体,唯恐逃不及呢。”

“好!”

“要是你正一丝不挂,疯狂地在雨中奔跑,他正好来了,又怎么办?”

“再见!”

她说得那么不动声色。在隔壁房间的波尔顿太太,听到她说的话,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想吧,一个女人竟能这样应付自如!

“再见!”

“是的,但他来得很晚,他雨停了之后才来的,过来喂那些野山鸡。”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楼上,看上去有点生气。

“谁?谁都可能来啊!麦勒斯呢?难道他没有来吗?晚上他一定会去那儿的。”

“是邮差。”他说。

“谁会来?”

“他来得真早!”她答道。

“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

“他要在乡间各处走一圈呢。如果他来,通常是在七点钟到这里。”

他仍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伙伴给你寄来一大笔钱?”

“用一条旧毛巾和火烘干的。”

“不!只是不列颠哥伦比亚一个地方的一些有关图片和文件。”

“那你拿什么东西擦干身体呢?

“你要去那儿吗?”

“怎么?喜欢雨水浴又怎么了?”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过去。”

“你一定是疯了!”他说。

“哦,是啊!那真是太好了!”

他哑口无言地望着她。

但是,邮差的到来却让他有些扫兴。

“是啊。”她平静地回答道,“我脱光了衣服跑到雨中去了。”

“这该死的脚踏车,你还没回过神来它们就到你面前来了。但愿他没听见什么。”

“瞧瞧你的头发!”他说,“瞧瞧你自己!”

“毕竟离得这么远,他能听见什么呢!”

他狐疑地看着她。

“你得赶紧起来,做好准备。我到外面看看就来。”

她现在能轻松自如地说话了。毕竟,不要再让他动怒了!

她看见他领着猎犬,挎着枪,到那条小路上去勘察,她下楼去梳洗,等他回来时,她已经准备好了,那仅有的几件零碎东西也都收到她的丝绸小袋里了。

“确实!”她说道,温和了很多,“谁都会奇怪我究竟到哪儿去了!下暴风雨那会儿,我坐在小屋里,而且还给自己生了一小堆火,挺快活的。”

他锁上门。于是他们出发了。但这回没走那条小路,而是从林中穿行。他做得很谨慎。

他鼓起眼睛看着她,眼白都泛起了黄色,这种愤怒对他十分有害:这样,波尔顿太太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康妮突然感到了内疚。

“你觉得人的一生中能有几次像我们昨夜那样呢?”她对他说。

“我要是不想告诉你又怎么样?”她脱去了帽子,甩动着她的头发。

“是,能有几次呢!不过还有其他时间也得考虑呢!”他回答得很简短。

“我的上帝啊!”他也怒了。“你这女人,你上哪儿去了?你已经离开了好几个钟头,整整几个钟头,而且还是在这样的风雨天!你到底去那该死的树林里干什么?你在搞什么鬼?雨都停了好几个钟头!好几个钟头了!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吗?你真是足以叫人发疯!你上哪儿了?你说,你到底干吗去了?”

他们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他默默走在前头。

“我得告诉你,你没必要派仆人来跟踪我!”她劈头便说。

“我们将住在一起,共同度过一生,是不是?”她恳求道。

她们继续往家里走去。康妮直接到了克里福德的房间,面对他苍白而过度紧张的脸孔,面对他那微突的双眼,她狂怒起来。

“是的!”他回答道,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走。“等时机成熟!此刻你是在离开,去威尼斯或某个地方。”

“您放心吧,夫人!你只是在小屋避避雨,那绝对没事。”

她无言地跟着他,心灰意冷。哦,现在凄切切地要走了!

“好吧!”她说,“既然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那也就这样好了!”

最后他站住了。

听了这话,康妮气得脸都黑了。但是,当激情还留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是没法说谎的。她甚至没法掩饰她和猎场守护人之间的关系。她望见那个女人诡谲地站在那儿,低着头:毕竟她也是女人,是她的同盟。

“我得从这边穿过去。”他说,指向右边。

“真是岂有此理,我竟然被人跟踪!”她说着,眼睛冒着火。“哦!我的夫人,别这么说!我不来,他肯定会派那两个人来的,他们会径直去那小屋。我可真是不知道小屋在哪儿。”

但是她一下子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

突然,康妮在小径上站住了。

“你对我的温情不会改变的,是不是?”她喃喃耳语道,“我爱昨夜那样!但你将保持对我的温情体贴,是不是?”

波尔顿太太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康妮感到很生气:因为她无疑是知道了。

他吻她,把她紧紧抱了一会儿,然后叹息着重新吻了吻她。

“唉,您知道男人都是怎么想的!他们动不动就发火。但是他要是见了夫人您,就会马上好起来的。”

“我得过去看看车是不是来了。”

“克里福德这样大惊小怪,多蠢!”康妮最后恼怒地说道,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大步越过低矮的荆棘和羊齿草丛,穿过蕨类植物,一路走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过了不久,他又大步走了回来。

两个女人在湿润的林中沉重缓慢前行,都不作声,大滴的水珠噼啪、噼啪地滴下来,在林中像爆炸一样。当她们来到园林时,康妮走到了前边。波尔顿太太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日渐肥胖了。

“车还没来。”他说道,“但是大路上停着一辆送面包的货车。”

“很对!”康妮回答,她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显得焦虑不安。

她不安地说着。她看得出,康妮脸上散发着光润和带着几分梦幻的激情,而且她感觉到康妮对她的出现有些恼怒。

“听!”

“您不会介意我来这儿找您吧,夫人!克里福德老爷已经狂躁得不行了!他以为您让雷电给击中了,或者是被倒下的树压死了。他本来决定派菲尔德和贝茨来林中找尸体呢。我说还是我先过来看看,这总比惊动所有的仆人要好。”

他们听见一部汽车轻轻地响着喇叭,慢慢驶近了,车在桥上放慢了速度。

这样,康妮就在路上碰见她一个人苍白地在那里闲荡。

她无限悲伤地跟在他身后,越过羊齿草丛,来到巨大的冬青树篱前。他就站在她身后。

经她这么一说,克里福德就让她去了。

“这儿!你从那边过去!”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缺口。“我就不过去了。”

“哦,别这样!”波尔顿太太叫道,“这样他们可能会以为发生了自杀或什么大事。噢,不要让人家说闲话——让我去小屋那边看她在不在。我想肯定能在那儿找到她。”

她绝望地看着他。但他吻了吻她,让她走了。她满腔凄切地爬过了冬青树丛和木栅栏,跌跌撞撞地走下小沟,然后走上来到了小路上,希尔达这时正焦急地走出车来。

“等也没用了!”克里福德狂躁地说道,“我得派菲尔德和贝茨找她去。”

“噢,你来了!”希尔达说,“他呢?”

可是雨停了,夫人并没有马上回家,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夕阳钻出云层,洒下它最后的一线光辉,但是,依旧没有夫人的影子。夕阳下沉,夜色渐浓,第一次的晚餐钟声也敲响了。

“他不过来了。”

“啊,她不会有事的。您看着吧。雨一停,她马上就会回来的。只是这阵雨让她一时回不来。”

当康妮拿着她的小手袋上车的时候,她已泪流满面。希尔达抓起一个有丑陋护目镜的驾车头盔。

“我在园林里没有看到她。谁知道她在哪儿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把这个戴上。”她说。于是康妮戴上了伪装,然后再穿上一件驾车用的长外套。她坐下来,整个是一个戴眼镜的怪物,不会有人认出来了。希尔达有条不紊地启动了车子。她们出了小路,沿着大路远去。康妮回过头去看,但是没有看到他的踪影。走了!走了!她辛酸的泪人儿似的坐在那儿。这离别来得这样突然,这样意外!好像一场生离死别。

“您回家前没多久出去的。”

“谢天谢地,你终于可以离开他一些时日了!”希尔达一边说,一边绕开了克洛斯希尔村。

“我不喜欢她在这样的雷雨天里待在林中!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她到林中去!现在她已经出去两个多小时了,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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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在林中的小屋里避避雨的,雨一停,夫人就会回来。放心吧,夫人不会有事的。”

(1) 罗马神话中司智慧、艺术、发明和武艺的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波尔顿太太想去安慰他一下。

(2) 伦敦以俱乐部多而闻名的街道。

康妮回到家,历经了一番严厉的盘问。克里福德是下午茶的时候出去的,暴风雨之前正好赶回家,可是夫人哪儿去了?没有人知道。只有波尔顿太太说她可能是到林中散步去了。在这样一个暴风雨天到林中去散步!这一次,克里福德自己真的要紧张得发狂了。每一道闪电,都会让他心惊肉跳,而每一阵雷声,都会让他脸色苍白。他看着冰冷的雷雨,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他越来越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