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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她点了点头。

“是因为孩子你才要走的吗?”他最后说道。

“为什么?难道邓肯·福布斯这样看重他的小生命?”

他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无疑他比你要看重。”她说。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道:“我没有办法。我一定得走,我想我要有孩子了。”

“是这样的吗?我想要我妻子留下来,我找不出什么理由让她走。要是她愿意在家里生孩子,我还是很欢迎她,而孩子也同样受欢迎;只要体面和生活秩序可以延续。你是不是想说邓肯·福布斯对你有更大的魅力?我不信。”

“你错了!我没有变。在我这方面看来,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就希望你能高贵、安宁地生活在这个屋檐下。抛开个人的感情,我向你保证,我抛开的东西多了,拉格比这儿的生活秩序被打破,对我而言,比死还痛苦,这体面的日常生活被摧毁了,仅仅是因为你的反反复复,一时兴起。”

又是一阵沉默。

“因为我不愿再在这儿生活了。而你确实也不需要我了。”

“你不明白。”康妮说,“我必须离开你,跟我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

“那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呢?”

“是,我不明白!我根本不相信你的爱情,不相信你爱的男人。我不会相信你这种狡辩的鬼话。”

“但是为什么要你相信呢?你只要跟我离婚,用不着相信我的感情。”

“但是你看,我相信就够了。”

“有可能!有可能你是一时兴起。但是你还是得让我确信这种变化的必要。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对邓肯·福布斯的爱情。”

“是吗?我亲爱的太太,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愚蠢到去相信自己对邓肯的爱情。相信我吧,即使现在,你还是更在乎我的,我为什么要去相信这种荒唐的故事呢!”

“人会变的。”她说。

他的话是对的!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对他保持沉默了。

“对邓肯·福布斯的爱情?但是当你遇见我的时候,你并没有觉得那种爱情值得吧?你不会想说你爱他比你生活中的一切都重要吧!”

“因为真正爱的并不是邓肯。”她说着,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们只说那是因为邓肯,为的是不伤害你的感情。”

“爱情!”她说,还是说这句老话为妙。

“不伤害我的感情?”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不顾一切?”他坚持问下去。

“是的!因为我真正钟爱的人,说出来你会恨死我的,他就是麦勒斯先生,我们这里的猎场守护人。”

他看着她,不可思议地冷酷、愤怒。他对她已经习惯了。她好像是嵌入到了他的意志里。她现在怎么敢背弃他,破坏他日常生活的结构呢?她怎么敢试图造成他这种人格的失调呢?

如果他可以从椅子上跳出来的话,他一定会跳的。他脸色蜡黄,逼视着她,眼睛就好像大难临头似的突了出来。

“我想没有人能。”

他颓然跌回椅子中,喘着粗气,两眼看着天花板。

“你都没办法信守,那谁能守信?”

最后,他坐了起来。

“我也没办法。”她喃喃说道。

“你现在所说的才是事实,对吗?”他面目可憎地问道。

“我想你根本不会在意背叛自己的诺言吧?”他终于开口了。

“是的!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她离开之后,克里福德和康妮就这么静静坐着,谁都不愿开口说话。康妮见他没有显出痛心的样子,心中倒觉得舒坦不少。她竭力让他保持这种高傲的神气,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低头看着双手。

“你是什么时候跟他开始的?”

咖啡过后,当希尔达说她要回房去时,情势就紧张起来了。

“春天。”

“是你的意思吗?没关系。”

他沉默着,像陷阱里的困兽。

“波尔顿太太不能算是个仆人吧。”他说。

“那么,在小屋卧室里的那个女人就是你了?”

他脸色变了。

看来他确实心里早就知道了。

“可是波尔顿太太知道。”

“是的!”

“你的事吗?一点也不知道。”

他仍旧斜着身子,从椅子里探身出来凝视着她,像一只陷于绝境的困兽。

“仆人里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当女仆走出房间之后,康妮问道。

“天哪!你这种人就应该从世界上被消灭掉!”

她们直到下楼吃晚餐时才见到了克里福德,他穿了礼服,还打了一条黑领带,看起来有些拘谨,但显得非常绅士。席间,他的举止相当文雅,保持着一种客气的谈话氛围:可是似乎全都带有疯狂色彩。

“为什么?”她嘴里轻轻蹦出了这么一句。

她很痛苦地进到了她的卧室,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拥有!她痛恨待在拉格比高墙后面的每分每秒。

但他似乎没有听见。

“我不能在此久留。”她对希尔达低语道,心中充满了恐惧。

“那些人渣!粗鲁的混蛋!卑鄙的无赖!尽管你在这儿,尽管他是我的一个仆人,你却跟他发生了关系!哦,天哪!天哪!女人要这么下贱起来,还有没有止境!”

她进到房子里,对这地方她现在恨之入骨,这种宽敞的庞然大物,在她看来十分险恶,是一种威胁笼罩在她头上。她现在不再是这房子的主妇了,她是它的牺牲品。

他愤怒到了极点,她就料到他会这样。

原来这妇人已经知道了!其余的仆人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呢?

“你还想跟这种混蛋要孩子?”

“可不是!”康妮说。

“是的!我就要有孩子了。”

“哦,夫人!这可不是我们盼望的愉快归来啊!”她说。

“你就要有了!还这么确信!你确信有孩子有多长时间了?”

她们回到了拉格比。到家的时候克里福德正好出去了,波尔顿太太迎接她们。

“从六月开始。”

我不欢迎你姐姐,但我不会把她拒之门外。毫无疑义,你的背信弃义和逃避责任,她也有份,所以你别指望我会对她笑脸相迎。

他无言以对,一个小孩子的那种怪异的茫然神情又开始出现在他的脸上。

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她决定回一趟拉格比,希尔达会跟她一块儿。她把这个决定告知了克里福德。他回信说:

“真是奇怪。”他最后说道,“这样的生命也容许到世上来。”

她被吓住了。这是一种阴险的恐吓,她无疑很清楚他会说到做到。他不会跟她离婚,这孩子就是他的,除非她能证明这孩子是私生子。

“什么生命?”她问道。

如果你现在不回拉格比来,我就认定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我就会照这种判断行事。我会一切照旧,继续在这儿等你,哪怕五十年,我也会等下去。

他古怪地望着她,没有回答。显然,他不能接受麦勒斯这种人的存在,更不能接受他跟自己生活发生的关联。那是纯粹的、无以言表的、无力的憎恶。

她回了封信给克里福德,想搪塞他。他复信说:

“你是不是要嫁给他?——用他的污秽姓氏?”他终于问道。

“什么也别管,如果你不愿做什么的话。”

“是的,我正想这么做。”

“我该怎么办呢?”她说。

他又一次目瞪口呆了。

康妮沉默了。她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害怕起克里福德来了。她害怕到他那儿去,她怕他,仿佛他是邪恶的化身,充满了危险。

“是的!”他最后说道,“这证明我对你的判断没有错:你跟人不一样,你不合常规,你是那种半疯不傻,不正经的女人,成天追逐着堕落,对污秽之物念念不忘。”

“他要开始报复了。”他说,把信交还给她。

突然,他变得极其推崇仁义道德。他把自己看成善的化身,而麦勒斯、康妮这种人,则是邪恶与下贱的化身,他似乎淹没在那灵性的光环中。

康妮把这封信给麦勒斯看。

“你不觉得离婚是了结这事的更好方式吗?”她说。

我只有一句话回答:在我做任何事情之前,我得亲自见你一面,就在拉格比。你曾真诚地答应过我,你会回拉格比的,我要求你履行诺言。我只有在这儿,在这正常的环境中亲自见了你之后,才能相信一切,明白一切。不用说,这边没有人察觉到什么,所以你回来也会跟往常一样。如果我们把事情谈过之后,你还是坚持你的想法,那我们就协议离婚好了。

“不!你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但我绝不会跟你离婚。”他痴呆地说。

我已没必要告诉你那封信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他给在伦敦的康妮的信中写道)如果你愿意去想象一下,你也许可以想出来这种状况;当然,也用不着劳驾你的脑筋去想象我的处境。

“为什么不?”

波尔顿太太不再反对他了。她知道自己在对付什么东西。

他沉默着,像个呆子似的一味沉默着。

“不!她说过她要回来的,那她就得回来。”

“难道你还要让这孩子成为你合法的孩子,当你的继承人吗?”她说。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波尔顿太太说,“你就不能让她走,摆脱她吗?”

“这孩子怎么样我不管。”

克里福德对康妮的态度也很奇怪。他坚持要见她一面,尤其是坚持要她回到拉格比来。对于这一点,他决心已定,绝无商量的余地。因为康妮曾真诚地答应过要回拉格比来的。

“但如果是个男孩,他将在法律上成为你的儿子,他将继承你的爵位,拥有拉格比。”

然而与此同时,在她奇异的女性灵魂中,她又在某个角落里多么轻蔑和痛恨他!在她看来,他是头被击倒了的野兽,只能爬行的怪物。她在竭尽所能地帮助他,鼓舞他,而另一方面,她却在她古老健全女性的最偏远角落里,用那种无限残酷的轻蔑鄙视他,她觉得连最卑下的流浪汉都比他强。

“那些我也不管。”他说。

这一点上,波尔顿太太颇为得意。瞧他干得多棒!她常会骄傲地想,这都是我一手促成的!唉,他和查泰莱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没这么成功。她不是那种可以让男人奋发进取的人,她太为自己着想了。

“你不能不管!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会让这孩子成为你合法的孩子,如果他不能成为麦勒斯的孩子,我宁愿承认他是我的私生子。”

克里福德现在成了个大男孩,这些年来其实他一直都在往这个方向转变。但奇怪的是,当这个大男孩克里福德融入外面的世界中时,他竟比以前更精明更敏锐了。这反常的大男孩现在成了真正的事业家。当他处理事务的时候,他是个绝对的男性,常常一针见血,滴水不漏。当他在外面跟别的男人们打拼的时候,他对于追求个人目标和发展他的煤矿业具有一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精明、严厉和敏锐的劲头。似乎恰恰是他的被动和委身于伟大的母亲,给了他一种对物质交易的洞见,赋予了他一种非凡的、超乎人性的力量。对于私情的沉迷和他男子气概的彻底消减,似乎给予他一种第二天性,那是一种冷酷的、近乎预言性的生意场上的精明。在生意上,他确实是超乎常人。

“你想怎样做都随你的便。”

波尔顿太太又兴奋又羞愧,对这种做法又爱又恨。可是她从没有回绝和斥责过他。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肉体上的亲密关系,一种反常的亲密,这时他为明显的坦诚和明显的惊叹所折磨,就像一种宗教的狂喜:对“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2)之语的一种偏颇而又严格按字面意义的解释。她就是伟大的母亲,充满了权威和力量,把这金发大孩子男人完全慑服在她的意志与怜爱之下。

他的态度没有改变。

他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怪异而失神,像个孩子似的显出一丝惊愕。他会用他孩子般的大眼睛凝视着她,处于一种圣母崇拜的松弛中。他完全松弛了,忘却了他所有的男子气概,退缩到一种不正常的孩提状态中。他会把手放在她的怀里,抚摩她的乳房,并在那儿狂乱欣喜地亲吻,他已经成人,却还自以为是个孩子,这是一种反常的欣喜。

“你为什么不跟我离婚呢?”她说,“你可以拿邓肯做个借口!我们没有必要把真实的名字提出来。而邓肯也并不介意。”

自此以后,克里福德跟波尔顿太太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个小孩。他会握着她的手,把头依在她怀里休息。当她一旦轻轻地吻过他之后,他会说:“是的!吻我!吻我吧!”当她用海绵洗着他白皙的身体时,他也一样要说:“吻我吧!”她便会半是打趣地轻轻在他身上随处一吻。

“我绝不会跟你离婚。”他执意说道,好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于是,她最终吻了他,把他搂在她怀里轻轻摇着。她心想:啊,克里福德老爷,趾高气扬的查泰莱啊!你终于到了这步田地!最后,他甚至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她也觉得很疲惫,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又是笑又是哭,自己也有点歇斯底里了。多可笑!多可怕!就是这样的结局!多不体面啊!而且还这么让人苦恼!

“但是为什么?就因为这是我想得到的吗?”

然而,他却仍用双臂搂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偎依着她。他的眼泪把她浆洗过的白围裙和浅蓝色的衣裳都弄湿了。最后,他终于完全地听任自己发作了。

“因为我要按照我的意愿行事,我就是不愿离婚。”

他在无声的抽泣中吸进一口气时,身体忽然颤抖起来,脸上的泪珠滑落得更快了。波尔顿太太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又一阵颤抖,痉挛似的穿过他的身体,她用一条手臂抱住他的肩膀。“好了,好了!好了,好了!你不要烦恼,瞧!你不要烦恼!”她一边流泪,一边哀痛地说道。她把他拉到身边,用双臂抱住他宽大的肩膀;他把脸埋在她胸前呜咽起来,震颤着、耸动着他宽大的肩膀,而她则温柔地爱抚着他淡金色的头发,说道:“好了!好了!好了!不要在意!别再去想它了!千万别想!”

再说也没有用了。她回到楼上,把结果告诉了希尔达。

“不要烦恼,克里福德老爷!”她感情冲动地说道,“好了,不要烦恼了,快别——那只会对你自己有害。”

“我们最好明天就离开。”希尔达说,“这样,可以给他一些时间恢复理智。”

克里福德想着自己怎样被康妮这女人背叛,被波尔顿太太的悲痛感染,他的泪水也不禁盈满眼眶,开始在脸颊上滚落。他是在为自己而哭。波尔顿太太一看到泪水在他失神的脸上滑下,就赶紧用手绢擦干了自己湿湿的两颊,靠到了他那边。

于是,康妮花了大半夜时间把她的私人财产和物品收拾打包。第二天早上,就把她的箱子送到了车站。她没有告诉克里福德,她决定只在午餐前去见他,跟他道别。

于是,波尔顿太太开始先哭起来。她用手掩着脸,爆发出短促而猛烈的啜泣。“我永远都不会想到夫人会做出这种事,我永远都想不到!”她呜咽着,骤然间,往日的辛酸和悲苦都涌上心头,她的泪是为自己的不幸和苦楚而流的。一旦开始,她的哭泣就真切了起来,因为她有的是为自己而哭泣的理由。

但是她告诉了波尔顿太太。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释放他的自怜。就像丁尼生(1)笔下的贵妇一般,他要么痛哭一场,要么就一命呜呼。

“我得跟你道别了,波尔顿太太,你知道个中的原因。我相信你不会跟人说的。”

但歇斯底里是很危险的:她是看护,解救他是她的职责。现在试图去重振他的男人气概和自尊,只能让他的情况变得更糟:他的男子汉气概已经死了,就算不是致命性的,至少也是暂时消逝了。他只能像只虫子似的,更加不安,更加软弱,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啊,相信我吧,夫人!虽然这的确对我们大家都是悲哀的打击。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和那位先生将来幸福。”

她有点不耐烦克里福德老爷了。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必然知道他的女人爱上了别人,要离开他了。她也确信,克里福德内心绝对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如果他承认了这一点,他就会自己做些准备,或者,他承认了这一点,积极地争取让他的女人避免这种事发生,那才像个大丈夫的风度。但他不这么做!他明明知道会是这种结局,却又始终试图说服自己,好像事情并非如此。他明明感到魔鬼在揪他的尾巴,却还要假装那是天使在朝他微笑。这种虚假状态,最终导致了现在这种虚假、错位、歇斯底里的综合性发作,这是一精神错乱的表现。事情的发生。她心想,对他还有点怨恨,都是因为他太为自己着想了,他全副身心都沉浸在他不朽的自我中,当打击来临时,他就只能是被自己的绷带紧裹着的木乃伊了,看看他那样子吧!

“那位先生!哦,他就是麦勒斯先生,我爱他。克里福德老爷也知道。但是别跟别人说。要是哪天你觉得克里福德老爷愿意跟我离婚了,就告诉我,好不好?我希望能跟我爱的人正正当当地结婚。”

床上的那张脸上,那种平静的狂乱表情似乎更加深重了。波尔顿太太看到这种状况,感到很担忧。她知道她面临的是什么:男性的歇斯底里。这种令人不快的毛病,她从前在看护士兵的时候就有所了解了。

“我相信您会的,夫人!啊,包在我身上了。我对克里福德老爷忠心耿耿,对您也一样。我知道你们双方各自都有自己的道理。”

“唔,我对夫人的做法感到很惊讶。”她说,“她答应得那么真诚,说她会回来的!”

“谢谢你!来,波尔顿太太!我有些东西想给你——愿意接受吗?——”于是康妮又一次离开了拉格比,和希尔达到苏格兰去了。麦勒斯回到乡间,在农场找了份工作。他的想法是尽可能把离婚的事办了,无论康妮是否能离婚。他要在农场做六个月的工,这样,以后他和康妮就可以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小农场,那么他的精力就可以大派用场了。因为他得工作,哪怕是劳苦的工作。他得自己谋生;即使康妮有资本帮他开始。

然后她读了那封信。

这样,他们就得等到春天,等到孩子出世,等到初夏再来的季节。

“好吧,克里福德老爷,如果一定要这么做的话,我愿意听从您的吩咐。”她说。

经过一番周折,我在这儿找到了工作,因为我在军队里认识理查兹,他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这农场归属于巴特勒和史密桑煤矿公司,他们在这儿种红花草和燕麦,做矿上小马的食料,这不是私人农场。但是他们养了牛、猪和其他一些牲畜,我在这儿做工每星期三十先令,农场主罗利尽量给我各种不同的工作,这样,我从现在到来年复活节期间,可以尽可能多学一些东西。贝莎杳无音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在离婚案中不出面;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更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不过,要是我能再默默地忍受到三月,我想我就可以自由了。你也不用为克里福德的事而烦恼,总有一天他会要摆脱你的。他要是不再管你了,那就是大好事。

“读吧!”那声音又重复说了一遍。

我寄居在恩琴洛一间很不错的老村舍里,屋子的主人是海帕克的机车司机,身材高大,留着络腮胡,是个很虔诚的教徒。他女人是有点高高在上的那种人,喜欢一切上流的事物和规范的英语,“请允许我!”总是不离口。可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在大战中牺牲了,这是他们心中的伤痛。他们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傻女儿,她准备将来做小学教员,我有时帮助她的功课,所以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都是十分正派的人,而且对我很友善。我想我在这儿受到的宠爱,你在那儿的处境可能就没法与之相比了。

“哦,如果这是夫人的来信,我相信她是不愿让我看她写给您的信的,克里福德老爷,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告诉我她都写了些什么。”

我很喜欢农场的工作。这种工作不会让你时常欢欣鼓舞,但我并不要求那种欣喜。我原来就很喜欢马,喜欢乳牛,虽然它们都有些女性化,但于我能有一种抚慰的作用。当我把头靠在它们身上挤奶的时候,我就能感到一种慰藉。这里有六头纯种的海福特牛。燕麦的收割刚刚完毕,虽然天下雨,而且两手受了不少伤,我却仍感到十分快活。我并不十分注意人们,但跟他们倒还合得来。许多事情人们只能求大同存小异。

“读吧!”阴沉的声音说道。

矿业萧条了。这儿原来是个像特沃希尔一样的矿区,只是更漂亮些。我有时坐在小酒店跟工人们聊天,他们都怨声载道,但他们都不准备去改变什么。大家常说,诺特斯-德比的矿工们的心脏长在正确位置上。但要他们人体的其余部分一定都错了位,长在了一个不需要他们的世界里。我很喜欢他们,但是他们却不能让我振奋:他们缺乏一种好斗老公鸡的斗志。他们大谈国有化,采掘权国有化和整个行业的国有化。但是你不能只把煤矿国有,而不管其他的行业,他们说要为煤炭开发新的用途,克里福德男爵不是正在尝试这种方法嘛。也许局部可以实行,但是我觉得,总体上实行起来就会有问题。不管你把煤做成什么,总得有销路才行。工人们对此都没什么兴趣。他们感到这该死的事无可救药,这一点我是相信的。可是他们自己也就那么跟着亦步亦趋。有些年轻人,侃侃而谈要搞一个苏维埃,可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坚定的信念。他们除了确信世界一团混乱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信念了。但即使在苏维埃政权之下,人还是要为煤炭找销路:这才是困难所在。

床上的幽灵没有动,只是把一封信从床罩上推了过来。

我们有这么庞大的工业人口,他们都得吃饭,所以这该死的秀怎么着也得做下去。女人们如今比男人们更愿意说这些事,她们比男人自信得多。男人们都那么软弱,他们总觉得灾祸将临,于是他们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尽管人们都在谈论,但没有人知道该干什么,年轻人开始变得狂乱,因为他们没钱花了。他们整个生活就是花钱,现在他们没钱花了。这就是我们的文明和教化:就会培养出一批批的人,整天想着怎么花钱,很快,钱就花光了。煤坑现在一星期只做两天、两天半的工了,即使在冬天也没有改善的征兆。一个工人二十五到三十先令的收入,得养活一家人。一切之中,女人是疯狂至极。而如今花钱花得最疯狂的,也是她们。

“不回来了?您是说夫人她不回来了吗?”波尔顿太太往床边走近了些,“哦,别信这话。您要相信夫人,她一定会回来的。”

但愿你能告诉他们生活和花钱是不是一码事!这根本就是徒劳。只有他们学会怎样生活,而不是怎样挣钱然后花钱,他们才能恰当地支配那二十五个先令。如果男人们像我说的那样都穿上红裤子,他们就不会那么惦记钱的事了:如果他们能够翩翩起舞,蹦蹦跳跳,引吭高歌,昂首阔步,潇洒起来,他们就不会那么需要钱了。他们就会自己去取悦女人,同时也让女人来取悦他们!他们得学会裸露,学会潇洒;他们得学着集体唱歌,跳古老的集体舞;学着怎样雕刻他们坐的凳子,刺绣他们自己的纹章。这样,他们就用不着钱了。这是解决工业问题的唯一方法:教会人们生活,适当地生活,而不需要花钱。但是我们做不到。如今人们的脑筋都不会转弯。而广大的民众甚至都不会尝试去想一想,因为他们不能想。他们应该活泼起来,欢腾起来,感谢大神潘(3)。他永远是唯一的大众之神。那些少数人喜欢的话可以从事更高的膜拜。但是,让大众成为永远的异端吧。

停了一会儿,他那阴沉的声音又说道:“我没有病,我的妻子不会回来了。”他的声音就像幽灵在说话。

然而矿工们不是异端,远远不是。他们是一帮悲哀的男人,一帮失去活力的男人:他们对女人没了感觉,对生命没了感觉。年轻人一有机会就带着女孩坐摩托车兜风、跳爵士舞,但是他们的活力死得更彻底。那都是些花钱的事,钱这东西,有了的时候,它就来毒害你;没有的时候,它就让你忍受饥饿。

“可是,克里福德老爷,您病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我得派人去找大夫过来,否则我就该死。”

我知道你肯定很烦这些,可是我不愿把自己的事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而我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我在心里不愿多想你,那只会让我们都觉得茫无头绪。但是,当然啦,我现在生活的目的,就是你我能够生活在一起。我很害怕,真的。我感到空气中到处充斥着恶魔,他们在设法抓住我们。也许这不是恶魔,而是贪欲之神。但我想它终究还是众生的意志,那就是追逐金钱,憎恶生命。总之,我觉得那些巨大无比的、贪婪的白色爪子在空气中挥舞,它们要扼住那些尝试生活、尝试超越金钱的人的咽喉,把生命挤走。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伙计们,糟糕的时代将要来临!如果形势还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这些工业大众的将来,除了死亡与毁灭便是一无所有。我有时候感觉我里面全都变成了水,而你瞧,又快要有我的孩子了!但是不要紧。曾经有过的所有糟糕时代都未能摧毁番红花:连女人之爱都未摧毁。所以它们也没法熄灭我对你的欲念,没法熄灭你我之间那小小的灼热。我们明年就可以在一起了。虽然我很恐惧,但是我相信我们会走到一起的。男人得经过抗争和修整之后,才能相信超越他自己的事物。人没法保证未来,除非他信仰自己最美好的部分,信仰那种超越它的力量。是的,我信仰的就是我们之间那小小的情欲之火。现在,在我看来,这是世上唯一的东西了。我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我只有你。现在,这小小欲火是我生命中唯一在意的事情。还有孩子,但那是次要问题。你我之间伸着火舌的火焰,便是我的“圣灵降临”。古老的“圣灵降临”是不大对的。“我”与“上帝”总有点高高在上。但是你我之间那伸着火舌的小小火焰:你瞧!那是我牢牢把住的,尽管有克里福德和贝莎,煤矿公司和政府,还有追逐金钱的人民大众,我还是要牢牢把住。

“是的!我不需要大夫。”他以阴沉的声音答道。

这就是此刻我不愿多想你的缘故。那只能让我痛苦,而且对你也没有好处。我不愿让你远离我,但是我要是烦闷起来,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这是我的第四十个冬天了。我以往的所有冬天都在无可奈何中度过。但是这个冬天,我会牢牢把住我的“圣灵降临”的小小火焰,守着这份和睦安宁。我不会让世人的呼吸把它吹灭的。我信仰更高的神秘,它甚至不会让番红花被摧毁。虽然你在苏格兰而我在英格兰中部,虽然我不能用我的双臂拥抱你,用我的双腿缠住你,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你。我的灵魂将温柔地在“圣灵降临”的小小火焰中,和你一起颠簸,就像我们做爱时那样宁静。我们的交合促成了火焰的诞生。即使是那些花儿,也是在太阳和大地的交合中产生的。但是一种微妙的过程,需要耐性与长久的等待。

“您的意思是不要我去请大夫?”

所以,我现在更爱贞洁了,因为那是一种交合中的宁静。现在,我觉得守贞洁很好。我珍爱贞洁就如同雪花爱雪一样。我爱这种贞洁,它是我们交合的宁静间歇,在我们之间,就好像既是雪花又是伸着火舌的白色火焰。当真正的春天到来的时候,当我们相聚的日子到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把那交合中诞生的小小火焰灿烂地燃烧起来,让它明亮而光辉起来。但是现在不行,还不到时候!现在是守贞洁的时候,能守住贞洁是多么美妙啊,就像清凉的河水流进我的灵魂。我爱贞洁,因为它在我俩之间川流。它就像淡水,就像雨。男人怎么能够这么不知疲倦地追逐声色啊。要是成为唐璜(4)那样的人,可真是悲哀,他没法在交合中让自己达到平和宁静,小小的火焰燃烧着,却无力也无能在清凉的间歇,就像在河边一样,变得贞洁。

她停了下来,凝视着他,他的脸色蜡黄、失神,像张白痴的脸。

好了,已经写了很多了,这都是因为我不能触摸到你!如果我能把你拥在怀里,共枕而眠,我就不会费这么多笔墨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交合,也能在一起持守贞洁。但是我们还是得分开一段时日,我想这才是真正明智的选择。只要我们能把握就好了。

她正往门边走时,听见了他沉闷的声音:“不用!”

但是没关系,不要紧,我们不要烦扰自己。让我们去信任那小小的火焰,信任庇护这火焰不灭的无名神祇。我心里不知有多想你,真的,可惜你不能在我身边。

“哦,天啊,天啊!我得打电话到谢菲尔德把嘉灵顿大夫叫过来,雷基大夫也得马上过来。”

别为克里福德的事烦心了。即使是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也不要紧,他没法伤害你。等着吧,他最终会想要摆脱你的,他会要把你抛弃的。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我们总有方法远离他。但是他会摆脱你的。最终他会把你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扔出来的。

还是没有回答!

现在我越写越不能停笔了。

“哪儿不舒服?告诉我你是哪儿疼,告诉我啊!”

我们还是有很多地方是相连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牢牢把住,驾驶我们的航船,很快朝相聚的方向驶去。约翰·托马斯向简夫人道晚安了,他的脑袋虽然有点低垂,但心中是充满希望的。

他没有理她!她唯恐他受打击太大,连忙过去摸他的脸,号他的脉搏。

九月二十九日,于老希诺,格兰治农场

“怎么了,克里福德老爷,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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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福德像个歇斯底里的孩子。他可怕而茫然地坐在床上,把波尔顿太太吓了一大跳。

(1) 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

其实我们都是这样。我们用意志力不让内在的直觉知识成为被承认的意识。这造成一种恐惧或忧虑状态,使打击到来之时变得十倍地凶猛。

(2) 引自《圣经•马太福音》第18章。

收到这封来信,克里福德内心并不怎么惊讶。他心里老早就知道她要离开他。但是他绝不愿意在表面上承认这个事实。因此,在表面上看来,这封信给了他最可怖的打击,让他震惊不已。他一直在表面上显得对她十分信任。

(3) 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畜牧神,爱好音乐。

亲爱的克里福德,恐怕你预料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确又爱上了另一个人,希望你能提出离婚。现在我跟邓肯在一起,住在他家。我跟你说过,他也在威尼斯,跟我们在一块。我知道从你这方面看,现在提出很不恰当,但是请你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事吧。你其实可以不再需要我了,我也没脸再回到拉格比去。我真的感到十分抱歉,但是请你原谅我,跟我解除婚约,再另找个比我好的人吧。我真的不适合你,我想我太没有耐性,太自私了。我真的不能回去再跟你生活在一起了。我为此真的感到非常对不住你。但是如果你平心静气地看这事,你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可以不那么在意它。就个人而言,你并不真正在乎我。所以,请你原谅我,抛弃我吧。

(4) 西班牙传奇中的一个浪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