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你懂不懂?”克里福德尖刻地问道。
猎场守护人一下子出现了,他打探着大步走出拐角。他行了个礼。
“我想我可能不懂。发动机出毛病了吗?——”
他们在被碾碎的花丛中等待,天上的云慢慢凝重起来。沉静中,一只野鸽叫了起来!咕噜咕咕!咕噜咕咕!克里福德猛地一摁喇叭,把野鸽吓得不出声了。
“显然!”克里福德喝断了他的话。
“要是我能下来看看这该死的玩意儿就好了!”他气急败坏地说道,说完尖锐地摁响了喇叭。“也许麦勒斯能看看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那人小心地俯下身子,蹲在车轮边,瞧着那台小小的发动机。
“克里福德,你这样会把机器弄坏的。”她责备道,“而且,还白费你一番气力。”
“这种机械的玩意儿,我想我可能一窍不通,克里福德老爷。”他镇定地说,“如果汽油和机油都够了的话——”
她安静地待在一边,他狠狠地敲打着那可怜的发动机。
“好好看看是不是什么东西破损了?”克里福德又打断了他的话。
“真该死!你安静一会儿吧!”
猎场守护人把枪斜靠在树上,脱了外衣,丢在枪旁边。棕色的猎犬蹲在一旁守卫着。他蹲伏下去,朝椅子下瞧着,他伸出手去弄油乎乎的发动机,那些油污把他礼拜日的白衬衣弄脏了,让他心里有点恼怒。
“你如果不想要我推,那就摁喇叭。”她说。
“看起来没有什么东西坏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把前额上的帽子往后一推,他擦着额头,显然在想办法。
她等着;他又试了一次,但是越弄越坏。
“你看了下面的支杆没有?”克里福德问道,“看看那儿是不是好的!”
“等等!”
那人又趴在地上,头向后倾,在引擎下蠕动着,用手摸索着。康妮想,当一个男人俯卧在大地上的时候,他是个多么可怜、弱小的生物。
“你得让我推一推。”她说,“要不,摁喇叭叫猎场守护人过来。”
“就我看来,它们似乎都挺正常。”他模糊的声音从车下传来。
发动机停住又打开;但这次比上次还糟。
“不能指望你帮上什么忙。”克里福德说。
“不,别推!”他懊恼地说道,“如果还要推,要这该死的机器有什么用!把石头放在车轮下!”
“好像我确实没有办法!”他爬起来蹲坐在脚跟上,跟矿工们一样的姿势,“那儿真的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损坏。”
“我来推吧。”康妮说着,跑到轮椅后边去准备推。
克里福德又启动了引擎,然后上了档,可轮椅还是不动。
康妮找来一块石头,他们等着。过了一会儿,克里福德又开动了引擎,想让轮椅动起来。但这机器挣扎着,摇摆着,像是出了问题,发出奇怪的声音。
“看来得再加大一点儿引擎的马力。”猎场守护人向他建议道。
“我们让她歇歇吧。”克里福德说,“你能不能帮我在轮子下面垫一块东西?”
克里福德讨厌他在这儿指手画脚,但他还是把发动机开得嗡嗡作响,就像一只绿头大苍蝇。车子咆哮着喧嚣起来,似乎好了些。
“我们最好摁响喇叭,看猎场守护人会不会来。”康妮说,“他可以帮着推一推。我再推一推。这样就行了。”
“听声音,这故障好像排除了。”麦勒斯说。
这个坡又陡峭又颠簸。轮椅慢慢爬着坡,似乎不太情愿地挣扎着。但她仍磕磕绊绊地前进着,好容易到了一处长满风信子的地方,轮椅就不动了,似乎让花丛绊住了,它挣扎着,剧烈颠簸着,然后停住了。
但是克里福德已经给她挂上了挡位,轮椅突然一倾,又退了回来,然后缓缓地前进。
“好,就看你的了!”克里福德一边说,一边把轮椅准备好。
“如果帮着推一推,它可能就好了。”猎场守护人一边说,一边走到轮椅的后面。
他们开始沿路返回,克里福德小心地驾着颠簸的轮椅下坡。他们下到幽暗的山谷底部,向右走了大概一百码,拐到长斜坡的脚下,这里,风信子在阳光中挺立着。
“站开点!”克里福德喝道,“它自己会走!”
“下雨!为什么呢!你觉得天要下雨了吗?”
“但是克里福德!”康妮从旁插嘴道,“你知道它已经难以承载了,为什么还这么固执呢!”
“我想可能要下雨了。”她说。
克里福德气得脸色苍白,他把操纵杆使劲推来推去。轮椅动了一下,摇摆着又走了几码,然后停在一块长势特别好的风信子花丛中。
她望着天上的白云。
“完了!”猎场守护人说,“马力不够。”
“新割的草!”他说,“闻起来多像上个世纪那些浪漫的贵妇啊,毕竟那时的贵妇们还比较明智呢!”
“它以前上来过。”克里福德冷冷地说。
她采了几朵小铃兰花放到他面前。
“但这次好像不行了。”猎场守护人说。
“看!它多像讲坛上的牧师啊。”她说。
克里福德没有回答。他开始鼓捣发动机,他把引擎开得时快时慢,仿佛要让它弄出个抑扬顿挫的调子来。奇异的声音在林中回响。然后,他突然给轮椅挂上挡,一下子把刹车松了。
“讨厌的小东西。”克里福德说,“我们该打死它。”
“您这样会把她完全弄坏的。”猎场守护人喃喃地说道。
一片云的阴影遮住了这小块空地。鼹鼠钻出来,到了松软的黄土地面上。
轮椅咆哮着,突然向路旁的壕沟颠过去。
“像些白色的羔羊。”他答道。
“克里福德!”康妮大叫一声,连忙朝他跑了过去。
“看那些云!”她说。
但猎场守护人早已把住了轮椅的扶杆。克里福德也用尽了力量,想把轮椅转到大路上去,在一阵古怪的喧嚣声中,轮椅拼命往山上爬着。麦勒斯稳稳地在后面推着它,轮椅于是慢慢往上前进,好像自己又恢复了过来。
她听到啄木鸟轻轻啄木头的声音,然后一阵轻柔而神秘的风声穿过松林。她抬起头,一朵朵白云正从蓝天上飘过。
“你瞧,它又好了!”克里福德得意地说着,朝后面看了看,是一张猎场守护人的脸。
“我许了,但是我不想说。”
“你在推吗?”
“你呢?”
“不推它走不动的。”
“挺好喝的,不是吗!你许愿了吗?”
“不要管它!我叫你不要动它!”
“好凉的水!”她喘着气说。
“它不行的。”
她从小树枝上取下一只搪瓷杯子,弯下身给他取了一杯水。他浅啜了几口。然后她又弯下身去舀了点水,自己喝了些。
“让它试试看!”克里福德怒声喝道。
“你呢?”
猎场守护人退了回去,取过他的枪和外衣。轮椅仿佛立即又不行了,懒洋洋地停在那儿。克里福德像个囚犯似的困在那儿,脸都气白了。他用手猛力推动着操纵杆,腿脚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轮椅被他鼓捣得发出怪响。他极度狂躁,转动着轮椅上的小柄,结果怪声更大了,但轮椅还是一动不动。不,轮椅简直是丝毫不动。他停住引擎,在恼怒中僵硬地坐着。
“那比它的眼睛还好使!”他说,“你要喝点水吗?”
康妮坐在路旁荒芜的土堤上,看着那些可怜的、被碾碎的风信子。“有什么能比得上英国的春天这样可爱啊!”“我会做好我的那一份统治。”“现在我们需要的是鞭,而不是剑。”“统治阶级啊!”
“它好像在用鼻尖看东西。”康妮说。
猎场守护人拿着枪和外衣大步走上前来,弗洛西小心地跟在他的脚边。克里福德叫这人在发动机上干这干那。康妮对这些机械和技术的东西是一无所知,但对于半路抛锚的事件却很有经验,她耐心地坐在土堤上,等着,好像她根本不存在。猎场守护人又趴到地上去了。这些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人啊!
康妮看着那些灰色的大叶牛蒡草,它们幽灵似的从落叶松林的边缘生长出来,也有人称它们罗宾汉大黄。泉水四周,一切都那么清静,那么阴郁!然而那泉水却奔涌得那么欢快愉悦!那儿还有几株小米草和强健的蓝色喇叭花。那边的堤岸下,黄色的泥土正在拱动:是一只鼹鼠!它露着头,两只嫩红的爪子正在扒着土,盲目地拱着它钻子般的头,嫩红的小鼻尖高高举着。
他站起来耐心地说道:“再试试看。”
“她干得真不错。”他说道,指的当然是轮椅。
他的声音是从容安宁的,似乎在对一个孩子说话。
她看见克里福德正慢慢地往坡上走,那泉眼在半山腰的落叶松林中,她赶上他时,他已经到了。
克里福德把引擎开动了,麦勒斯赶紧走到轮椅后边,开始推起来。轮椅终于走动了,但几乎一半是动力,一半是人力。
正说着,他们听到克里福德在“叭叭”直摁喇叭,他在召唤着康妮。她呼喊了一声作为回答。猎场守护人稍稍牵动嘴角,做了个鬼脸,他的手在康妮胸前,轻柔地由下而上地抚摸起来。她惊恐地看了看他,忙朝山脚跑去,一边朝克里福德呼喊应答着。那人在上面看着她,转过身去,轻轻笑了笑,然后隐没在小径中。
克里福德转过头来,气极了。
“好吧。”她犹豫地说道。
“你让开一点儿好不好!”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
猎场守护人立刻放了手,克里福德继续说道:“你这样我怎么知道它到底走得怎么样!”
“噢,那好!我可以不露面了。但是我今晚见你。十点钟左右,我在园林门口等你。”
那人把枪放下,开始穿上外套。他要做的都做了。
“不,他只是想到去约翰井那边看看。”
轮椅开始慢慢往后退。
“克里福德老爷是不是要去那个小屋?”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克里福德,你得刹车!”康妮喊道。
他们经过了那条通往小屋的小径。谢天谢地,这小径太窄了,克里福德的轮椅没法过去:其实这条路窄得连一个人经过都不容易。轮椅到了山脚,转了个弯,便消失了。康妮听见身后一声低低的口哨。她敏锐地往四周看了一眼:猎场守护人正迈着大步,从坡上向她走来,他的狗紧跟在他身后。
三个人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康妮和猎场守护人轻轻撞在了一起。轮椅停住了,一时间,树林中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轮椅开始慢慢往下走着,颠簸着来到那条被蓝色风信子侵入的绮丽的宽阔马径上。哦,最后的一艘船,越过风信子的浅滩!哦,最后的风口浪尖上的舰艇啊,航行在我们文明的最后航程中!你去向何方,哦,神秘的轮船啊,你缓缓行驶在航道上!克里福德从容自得地坐在轮椅上继续着他的冒险:他戴着黑色帽子,穿着斜纹软呢上衣,静静地坐在那儿,十分小心谨慎。哦,船长啊,我的船长,我们辉煌的航行结束啦!可是还没完呢!穿灰色衣裙的康妮跟着往下走,她望着那颠簸中下坡的轮椅。
“显然,我是非听人摆布不可了!”克里福德说着,气得脸都发黄了。
“我们试试看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没有人回答他。麦勒斯把枪挎在肩上,脸上除了一副心不在焉的忍耐神情外,再也没有任何表情。狗儿弗洛西几乎站在主人的两脚之间守望着,它不安地移动着,狐疑而厌恶地望着那轮椅,这三个人的举动让它不知所措。在那些被碾碎的风信子丛中,这真是一幅生动的情景,大家都缄口不语。
“那这轮椅还能上得来吗?”她说。
“我想它是该让人推一推了。”最后,克里福德故作镇静地说道。
“让我试试能不能自己驶到泉边,好吧?”克里福德说。
还是没有人回答。麦勒斯心不在焉的神气,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康妮焦急地朝他看了一眼,克里福德也回过头来探望。
“的确!”康妮说着,心里根本对此不感兴趣。
“麦勒斯!你不介意帮我把轮椅推回去吧!”他用一种高傲而冷酷的语气说道,“但愿我刚才说过的话没有让你见怪。”他不悦地加了这么一句。
“这种颜色真是漂亮。”克里福德说,“但是拿来作画就不行了。”
“没什么,克里福德老爷!你要我把轮椅推回去吗?”
克里福德把轮椅停在山顶,俯视着山脚。野风信子仿佛潮水,将宽阔的马径冲刷成蓝色,这暖暖的蓝色海洋把山麓点缀得一片明媚。
“请。”
克里福德继续驾着轮椅前行,一直来到山脊上;康妮在后面慢慢跟着。橡树的褐色嫩芽温柔地展开。历经过冬天的寒冷,一切都变得温润了。甚至是那些有很多断枝、满是皱纹的橡树,也开始吐出它们柔嫩的新叶,伸展开褐色的细瘦枝条,仿佛阳光中小蝙蝠的翅翼。为什么人身上从来就不会发生新的蜕变,能使人返老还童?人类的生活是多么无趣啊!
那人走上前去,但是这一次毫无结果。刹车被卡住了。他们又推又拉,猎场守护人重新脱下外衣,放下枪。现在克里福德一言不发了。最后,猎场守护人把轮椅的后部抬离地面,同时,把脚伸进去,想拨动车轮,使它摆脱羁绊。但是没有用,轮椅掉下来。克里福德紧紧抓住轮椅两侧,那人因为用力过猛,直喘气。
康妮看来,在他的这些描绘中,似乎春天的花儿之所以这样万紫千红,都是议会制定的法案使然,英国的春天!为什么不说是爱尔兰的春天?犹太的春天?轮椅还在慢慢前进,穿过一丛丛强健的野风信子和灰色的牛蒡草,这些风信子立在那儿,就像一株株小麦。当他们来到那片被伐光了空旷地上时,炫目的阳光照得他们眼花缭乱。这里到处都是野风信子,使这一片蓝得耀眼,时而又变成淡紫色和紫色。在这中间,还有一些蕨草扬着它们褐色的卷曲的头顶,仿佛许多小蛇在跟夏娃耳语,透露着什么新的秘密。
“别弄了!”康妮向他喊道。
“你说得不错,这儿真是可爱极了。”他说,“太美了,有什么能比得上英国的春天这样可爱啊!”
“要是你能把轮子这么拉过来,就行了。”他一边说,一边告诉她该怎么做。
所有的花都在这儿开放,蓝色水洼中初生的野风信子,茂密得如同一潭静水。
“别!你不要去抬轮椅。会把自己扭伤的。”她说着,因为恼怒而一脸通红。
他们面前展开的马径将树林分开,一边是榛树林形成的屏障,一边是灰白色的树木。轮椅缓缓地前行,颠簸着来到勿忘我的草丛中,这里的勿忘我像牛奶泡沫似的在车道上冒出来,超出了榛树树荫遮蔽的范围。克里福德走来往行人在花丛中踩出的中间路线。康妮走在后面,看着车轮在车叶草和喇叭花上辗过,把那些珍珠菜的黄色小花钟轧得粉碎。现在,他们又在勿忘我丛中开出一条道来。
但是他看着她的眼睛,朝她点了点头。她不得不上前去握着轮子,准备着。他又把轮椅抬了起来,她把轮子一拖,轮椅摇晃起来。
他开动了他的轮椅。他要说的都说了。现在他重新陷入了那种独有的、空洞的冷漠中,让康妮觉得十分难受。无论如何,她决计不能在这树林中跟他争论了。
“老天啊!”克里福德吓得叫了起来。
“你不想接着散步吗?”她说。
但是轮椅已经好了,刹车不再被卡住了。猎场守护人在轮子下面垫了一块石头,走到土堤边坐了下来。刚才的这一番力气让他心跳加速,面色苍白,几乎要晕倒。康妮看着他,气得差点喊起来。又是一片死寂的沉默。她看见他的双手在大腿上颤抖。
康妮惊愕地望着他。
“你怎么样,伤着没有?”她走过去问他。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谁都得先填饱肚子,但一旦涉及表达的职能和行使权力的职能,我相信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是有巨大鸿沟的,绝对存在这样的鸿沟。这两种职能是相反的。职能决定了个人。”
“没有。没有!”他几乎有些生气地转过脸去。
“照你这样说,人与人之间就不存在共同的人性了!”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克里福德金黄色脑袋的后部一动不动。甚至连那狗儿也站着一动不动。天上已经阴云密布了。
“不,亲爱的!这一切都是罗曼蒂克的幻想。贵族是一种职能,是命运的一部分,而大众履行着命运的另一部分职能。个人几乎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是,你被教养出来适合哪一种职能。不是个人构成了贵族:这是贵族整体的职能。庶民之所以为庶民,也是由他们的职能所决定的。”
最后,守林人叹了口气,用红手帕揩了揩鼻子。
“那么庶民并非世世代代都得做庶民,而贵族的血脉也非代代相承的了?”她说。
“那肺炎真让我丧失了不少体力。”他说。
“我不管他的父亲是谁,只要他是个健康的人,智商不比普通人低。给我任何一个健康的,正常智商的男人所生的儿子,我都能使他成为一个极具能力的查泰莱后代。谁生了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命运把你放在哪里。任何一个孩子,只要放在统治阶级里,他便会成长为一个统治者。把国王和公爵的孩子放在庶民大众中,他们将会变成卑微的庶民。这都是不可抗拒的环境所迫的缘故。”
没有人说话。康妮心里估量着,要把那轮椅和笨重的克里福德抬起来,一定得花不少气力:这对他来说太费力了,那得要多大一番体力啊!就算没要他的命,也够他受的了!
“但他不会是你自己的儿子,不属于你自己的统治阶级;或者也许不是。”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站起来,重新拿起外衣,把它挂在轮椅的扶手上。
“我?当然!我的精神和意志都还没有残疾,我又不是用腿去统治他们的,我会做好我的那一份统治:绝对的,我的那一份;给我生个儿子,他就将在我之后统治他的那一份。”
“您准备好了吗,克里福德老爷?”
“但是你能统治他们吗?”她问道。
“好了!”
“我们现在要拿起的是鞭,而不是剑。”他说道,“自从有了大众,他们就开始被人统治着,直到时间终止,他们必须被人统治。说他们能自己统治自己,那纯粹是些虚伪的话,是场闹剧。”
他弯下腰,把垫着的石头拽开,用全身的力气推着轮椅。康妮从没看过他这么苍白,这么乏力。克里福德这么重,山坡又这么陡。康妮走到了猎场守护人身边。
看她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克里福德又重新启动了轮椅,他们一路无言,直到他们来到园林门边,他把轮椅停住,康妮开了门。
“我也来帮着推!”康妮说道。
当克里福德开始真正吐露出他对于平民的感情时,康妮害怕起来了。他的话里有着一种真得叫人害怕的真理。但这是杀人的真理。
她说着也推起来,她因为生气而使出了一股妇人的蛮力。轮椅走得越来越快了,克里福德转头来。
“他们并不恨我!”他答道,“你可不要搞错了:从你对男人一词的理解来看,他们就不是男人。他们是你所不理解、也永远不可能理解的动物。不要把你的幻想强加于他人。大众以前始终是一样的,也将永远是一样的。尼禄的奴隶跟我们的矿工,或福德汽车厂的工人,差别微乎其微。当然,我说的是尼禄在煤矿和田野劳作的奴隶。这就是大众:他们是一成不变的。也许在这些大众中,会有一两个崭露头角的人,但这并不会改变他们。大众是不可改变的。这是社会科学中重要的现象之一。Penem et circenses(2)只是如今,教育成了竞技场的一种糟糕替代物。我们如今的错误就在于,把程序中的竞技场部分搞得乱七八糟,用一点点教育去毒害大众。”
“你有必要这样吗?”他说。
“难怪那些矿工们会憎恨你。”她说。
“当然有必要!你想要了人家的命吗!要是刚才机器还没有坏的时候,你就让它走——”
这是真的。她深蓝的眼睛在闪耀,两颊绯红,她看上去远不是沮丧和绝望,而是充满了反叛的激情。她发现在草丛中,新长出的野樱草还毛茸茸站立在自己朦朦胧胧的茸毛中。她自己在愤怒之余,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明明觉得克里福德不对,但却又没法说服他,她都说不出他到底错在哪里。
她并没有说完,因为她已经喘起来了,她稍微放慢了一点儿速度;这真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
“我相信他们并不这样想。那只是些罗曼蒂克的辞藻,只是些酣睡消沉的浪漫主义残余。我亲爱的康妮,你站在这儿,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失望的样子啊!”
“噢!慢点儿!”猎场守护人在她身旁说道,眼神中有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们的生活被工业化了,他们对生活没有了希望,我们也一样。”她叫道。
“你真的没有受伤吗?”她严肃地说道。
“绝对不是如此。每只甲虫都会自己找食吃,没有一个工人是被迫为我工作的。”
他摇了摇头。她看着他那只短小而充满活力的手,由于风吹日晒而变成了棕色。这就是那只爱抚过她的手。她以前竟从来没有看它一眼,它的样子是这么安静,就像他一样,有着一种怪内向的宁静,康妮想握紧它,就好像她无法够得着它一样!她整个灵魂突然倾向了他那一方:他是这么沉默,这么不可接近!而他呢,也觉得他的四肢重新有了活力。他左手推着轮椅,右手放在康妮白皙的手腕上,温柔握住,爱抚着。一股力量的火焰沿着他的背往下走,来到腰间,他又恢复了生气。她突然弯下腰,吻了吻他的手。而这时,克里福德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就在他们面前。
“但是你让他们为你而工作,他们靠着你的煤矿而生活。”
到山顶时,他们歇了歇,康妮很高兴能够休息一会儿。她曾想过让这两个男人结成友谊,但这只是一个短暂的梦想: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现在才知道,这种梦想是多么荒唐。这两个男人水火不容,誓不两立。她第一次体会到,恨是一种多么奇怪而微妙的感觉。而这也是第一次她有意识地、全然地痛恨起克里福德来,这是一种鲜明的愤恨:她恨不得他从这块大地上消失。说也奇怪,她这样恨他,并且自己也承认恨他,然而她却感到了自由,感到了生命的充盈。——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这么痛恨他,我再也不能继续跟他生活在一起了。她心想。
“特沃希尔是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这是他们自由的表现。他们为自己建成了一座漂亮的特沃希尔村,他们在这里过着他们自己的美好生活。这种生活我又不能为他们去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平地上,猎场守护人一个人就能推动轮椅。克里福德于是跟康妮交谈了一会儿,以显示他的处乱不惊:他说起迪耶普的伊娃姑母,说起麦尔肯爵士,这个麦尔肯爵士曾写信来问起康妮是希望和他一起坐他的小汽车去威尼斯呢,还是想跟希尔达乘火车去。
“为什么特沃希尔变得这么丑陋,这么可憎?为什么他们的生活这么无望?”
“我更希望坐火车去。”康妮说,“我不太喜欢坐汽车走远路,尤其是有尘土的时候,但我还是得听听希尔达的意见。”
“那我能做什么?”他反问道,脸都气得发青了,“难道请他们来抢劫我不成?”
“她肯定想自己开车去,然后把你也带上。”他说。
“我是想给予。”她说,“但是我不能被允许这样做。如今一切东西都是现买现卖;你刚才提到的种种东西,都是那些拉格比和希普利卖给矿工的,赚了好多钱。所有东西都是卖给他们的。你们从没有给予过他们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此外,是谁剥夺了人们自然的生活和人性,而给他们带来工业的恐惧?这些都是谁做的?”
“也许吧!——这儿我可得帮着把轮椅推上去,你真不知道这椅子有多重。”
康妮听了,脸涨得通红。
她走到轮椅后面,跟猎场守护人肩并肩地推着椅子往那条粉红色的小径上走去。她一点都不在乎被人瞧见。
“咳!这不就是在逃避吗。你已经处在这种地位上:这是命定的。你就得以身作则。是谁给了矿工们应得的一切:他们的政治自由,他们的教育,还有这些:他们的卫生设备,他们的健康状况,他们的书籍,他们的音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谁给他们的?是矿工们自己给的吗?不!英国还有很多像拉格比和希普利这样的地方,它们都为之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而且它们还在继续给予。这就是你的责任。”
“为什么不让我在这儿等着,然后去把菲尔德叫过来?他来干这种活儿肯定不会吃力。”克里福德说。
“我可没说我想当老板。”她反驳道。
“没有几步就到家了。”她喘着气说。
“现在是谁在推卸责任?”他说,“现在是谁想逃脱他自己当老板的责任,这可都是你说的。”
当他们来到山顶时,康妮和麦勒斯都在揩着额上的汗珠。奇妙的是,这种共同的工作,让他们比以前走得更近了。
“但那是别人强加给我的地位。我还真不想当呢。”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克里福德把车停了下来,看着她。
“多谢你了,麦勒斯。”当他们走到门前时,克里福德说道,“看来我得换一台发动机才行。你用不用去厨房吃顿饭?好像也差不多到吃饭的点了。”
“可他们当老板,比你当男爵夫人要认真多了。”他说。
“谢谢您,克里福德老爷。今天是礼拜天。我还得去我母亲那儿跟她一起吃晚饭。”
“他们压根儿没把老板的工作太当回事。”她说。
“那随便你吧。”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怎样做呢?”
麦勒斯穿上了外套,看一眼康妮,行了个礼便走了。康妮狂怒地上楼去。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糟糕的老板。”她说。
吃午饭的时候,她已把持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一段长长的沉默。
“克里福德,你怎么能这么不体谅人呢?”她对他说。
“是那些拥有和经营各行各业的人。”
“体谅谁?”
“那谁来操纵全局呢?”康妮问道。
“猎场守护人啊!如果那就是你所说的统治阶级的做法,我可真要替你感到害臊。”
“尽量阻止它。总有人得操纵全局。”
“为什么?”
“但要是到了羡慕、嫉妒和愤懑的感情开始爆发的时候呢?”
“他得过病,而且那么虚弱!老实说,要我是仆役阶级的人,你不是要人来伺候吗,那就让你等着。我会让你尖叫的!”
“那是命。为什么木星比海王星要大?你无法改变起万物的构造来!”
“我完全相信。”
“但是贫富不均呢?”
“如果他双腿瘫痪,坐在轮椅中,表现得跟你一样,你会对他怎么做?”
“我不拥有。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拥有它,是的,很肯定地拥有。现在产业所有权已经成了宗教问题——自从耶稣和圣方济各以来就是这样。关键不是‘拿你所有的分给穷人(1)’,而是用你所有的鼓励这行业,让穷人有工作。这是让众生吃饱穿暖的唯一方法。如果让我们倾囊分给穷人,那就等于让我们跟穷人们一起挨饿。让普天下挨饿不是什么高招。甚至普遍贫穷也不是件好事,贫穷是丑陋的!”
“我亲爱的福音传道士,你这样混淆不同个人和人格是很无聊的。”
“那你必须拥有这行业啦?”她说。
“你这样卑鄙、缺德、缺乏起码的同情心,才是最无聊的。Noblesse oblige(3)!噢,这就是你和你的统治阶级的本色!”
“绝对可以达成共识:只要他们能认清了行业先于个人。”
“那要我怎么样呢?难道要我去为我的猎场守护人毫无必要地感情冲动吗?我拒绝这样做。这些让我的福音传道士去做好了。”
“但是,难道你们双方之间,不能达成共识吗?”
“哎呀,好像他不是跟你一样的人类似的!”
“亲爱的,假如你做得温和一些,他们就得让你来定。”
“不过是我的猎场守护人,我每星期付给他两英镑,还给他提供了住所。”
“但是那些工人们会让你来定条件吗?”她说。
“你付他工钱!你以为你一周付他两英镑加住房是干什么的?”
他们遥望着煤矿场那窄窄的山谷,矿场后面特沃希尔那些黑色屋顶的房子,仿佛一条蟒蛇似的盘踞在山坡上。褐色的老教堂里传来阵阵钟声:礼拜日,礼拜日,礼拜日!
“是要他为我服务的。”
“那是自然!大家都有好处。但是对他们的好处会更多。没有煤矿我也能生存,但他们却不能没有煤矿,否则他们就要挨饿。而我还有其他生路。”
“嗬!你还是把你那一周两英镑的工钱和住所留着自己用吧!”
“这对你自己也有好处。”她说。
“也许他愿意:但他没能耐挣来这样的奢侈!”
“我们不会去问他们。我们就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干:这是为了他们自己好,也拯救了这行业。”
“你,还有你的统治!”她说,“你统治不了,不要自以为是。你只不过比你应有那一份钱多拿了一些,就要让人为一周两英镑的工钱替你工作,要不就以饥饿相威胁。统治!你的统治带来了什么好处?嘿,你没血没肉!你只知道用钱去欺压人家,跟犹太人或投机商人没什么两样!”
“但是工人们会让你这么干吗?”她问道。
“你在讲演时高雅极了,查泰莱夫人!”
“因为可以让罢工实际上成为不可能。”
“我告诉你!你刚才在树林中的时候,那才真是高雅极了!我真替你害臊。噢,我父亲可比你人道十倍:你这位绅士!”
“为什么不会有了?”
他伸手按了铃,叫波尔顿太太进来。但他已经气得脸都黄了。
“不会再这样了。”他说,“如果事情处理得当,以后就不会再有罢工的事情出现。”
康妮怒不可遏地回到她的房间,心想:他和那些买卖人!幸好,他买不了我,所以,我也没有必要跟他待在一起了。一个死鱼般的绅士,他的灵魂是赛璐珞做的。他们就会用他们的风度、他们的假热情、假儒雅来骗人。他们就跟赛璐珞那样无情。
在这个明媚的清晨,他兴高采烈。云雀在园林上空鸣啭,远处低洼的矿场正静静地冒着蒸汽。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跟大战前没什么两样。康妮实在不想跟他争论,她也真不愿意跟克里福德到树林中去。就这样,她在他的轮椅旁走着,心里还在跟他赌着气。
她决计不再去想克里福德的事情了,她得好好计划一下晚上的事。她都懒得去恨他,她不愿在任何一种情感上跟他产生密切的联系。她不愿让他了解到她的任何事情:尤其不愿让他知道她对于那个猎场守护人的感情。这种关于她对用人态度的争吵,对他们是老生常谈。他觉得她对用人太亲近。而她觉得,一涉及其他人,他总是麻木不仁,态度生硬,就像印度橡胶似的,很是愚蠢。
“我想,人不是蛋。”他说,“甚至也不是天使的蛋,我亲爱的小福音传道士。”
晚饭的时候,康妮泰然走下楼梯,像平时那样带着端庄的神气。而他仍然脸色发黄:当他很不舒服的时候,他势必肝病又发作了。——他正念着一本法语书。
“这就等于说,一只蛋想怎么腐败下去都行,只要它的外壳还是完整的。但是腐败了的蛋还是会碎的。”
“你读过普鲁斯特(4)吗?”他问道。
康妮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又固执地问道:
“我试着读过,但我觉得他的作品太枯燥。”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反驳道,“我是说,从严格的私生活角度上说,人们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他们能使生命的形式和结构得以保持完整。”
“他真的是非同寻常。”
“但你那天不是说,你是个保守的无政府主义者吗?”她天真地问道。
“也许吧!但他使我很沉闷:整个是矫揉造作!他根本没有感情,只有关于感情滔滔不绝的词语流。我厌烦妄自尊大的精神特性。”
“哦,不要说这种女人气的话!即使这行业不能使他们钱包鼓鼓的,至少也让他们填饱肚子。”他说着,语调里奇怪地带上了些波尔顿太太的鼻音。
“那你宁愿喜欢妄自尊大的动物特性吗?”
“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毁灭这行业。”康妮说。
“也许!但是人可以有一些不那么妄自尊大的东西呀。”
“他们再罢工又有什么用!那只会毁了这行业,毁了它仅剩的一点东西:这帮笨蛋无疑正开始看到这一点!”
“嗬,我就是喜欢普鲁斯特的细腻和有修养的无序状态。”
“噢,很好啊!”康妮说,“只要不再有罢工就好了!”
“那会让你变得非常死气沉沉,真的!”
“我希望明年能把这老宅整修一下。我想我得省下一千英镑左右的钱来整修:可是这工程这么贵!”他又加上一句。
“我的福音派小夫人又说话了。”
“只要一个引擎和汽油!”克里福德说。
他们又干起来了,又干起来了!她忍不住要跟他斗一斗。他像一具骷髅似的坐在那儿,发送出骷髅的冰冷灰色意志来对抗她。她几乎可以感觉得到那骷髅正攫住她,把她按到胸腔的肋骨上。他真的光火起来:她有点害怕他了。
“是啊!再也没有黑马好鞭笞和虐待了。柏拉图绝对想不到我们今天能够比他的黑白两匹骏马更胜一筹,根本用不着骏马了,只要一个引擎!”
她等到一有机会就马上上楼去,早早上床睡了。但是到了九点半,她又爬起来,到屋外边听一听。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穿上睡衣下了楼。克里福德和波尔顿太太正在玩牌赌钱。他们大概会玩到半夜。
“要不就是劳斯莱斯:柏拉图可是个贵族哪!”
康妮回到房间,把她的睡衣扔在凌乱的床上,穿上一件薄薄的网球服,外面套了一件白天穿的羊毛衣裙,穿上网球胶鞋,披了一件轻便外套。一切就绪。如果遇到什么人,她就说是出去走一会儿,早上回来的时候,她可以说是清晨散步回来,这是她早餐前常干的事。唯一的危险就是夜里有人到她卧室来。但这几乎不可能:百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
“我想是的。柏拉图所说的灵魂都驾着两匹马的战车上天堂,现在要坐福特轿车去了。”她说。
贝茨还没有锁门。他在晚上十点关门,早上七点开门。她悄悄地溜出去,没有人看到她。天上一弯半月,月光足以让这个世界有一点光亮,却不足以把穿着暗灰外衣的她显露出来。她迅速穿过园林,与其说是幽会使她兴奋,不如说她内心燃烧着某种反叛和愤恨。这不是一种赴幽会的合适心境。但是,à la guerre comme à la guerre(5)!
“拉格比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说,“可它干吗要眨呢?我驾驭的是人类的精神功业,胜过驾驭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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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来,回头看着那狭长而低矮褐色老宅的正面。
(1) 这句话原本出自《圣经•马太福音》。在第19章中,耶稣说:“你若愿意做完全人,可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
“起码也是匹呼哧呼哧打着响鼻的马儿!”她笑着说。
(2) 这句话典出古罗马讽刺诗人朱文那(60?—140?)的诗句,讽刺罗马民众只知道呼求两样东西,就是面包和竞技场里的游戏或杂耍。
她在车道顶部的山毛榉屏障边等他。他的轮椅突突作响地前进,带着体弱病人那种慢悠悠的架势。当他来到康妮那儿时,他说:“克里福德爵士骑着他汗流浃背的战马来了!”
(3) 法文:是贵族就得行为高尚。
当世界正万紫千红、花团锦簇的时候,克里福德还得让人扶着从椅子转到机器轮椅中,这对他来说是很残酷的。但是他忘怀了,甚至还有点为自己的残疾感到自负。康妮仍然很苦恼,得把他动不了的双腿举到适当位置。现在是波尔顿太太在帮他,要不就是菲尔德。
(4) 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小说家,以创作意识流小说《追忆逝水年华》而闻名,但内容很枯燥,不好理解。
星期天,克里福德想到树林里去走走。那是个明媚的清晨,梨花和李花突然开放了,满世界都是奇异的白色。
(5) 法文:打仗就得像个打仗的样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