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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康妮在希普利做了短暂访问。屋后的园林大门就开在矿场铁路的道口附近;希普利矿场本身就在树林后边。园门大开着,因为矿工们有穿行权,可以从园林经过。于是他们就在园林里到处闲荡。

属于有闲阶级的康妮抱着旧英格兰的残余不放。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旧英格兰实际上已经被这骇人的、让人胆战心惊的新英格兰抹去了,而且这种涂抹还会继续着,直到这个过程最终完结。弗利奇利消逝了,伊斯特伍德消逝了,希普利正在消逝:温特先生所钟爱的希普利。

汽车经过矿工把报纸扔在里面的几个观赏池塘,然后经由一条私家车道来到宅子前。它高高地耸立在一栋18世纪中期的非常舒适的灰泥建筑旁边。这里有一条漂亮的紫杉林小径,通往一座更老的房子,大宅宁静地伸展开去,乔治风格的玻璃窗像是快乐地眨着眼睛。在大宅后面,有几个美丽至极的花园。

这就是历史:一个英格兰抹去了另一个。煤矿业曾使豪宅里的人腰缠万贯。现在它正把这些宅子抹去,就像他们抹去那些茅舍一样。工业的英格兰抹去了农业的英格兰。一种意义抹去了另一种意义。新英格兰抹去了旧英格兰。历史的延续不是有机的,而是机械式的。

康妮觉得宅子里面比拉格比好得多。光亮得多,更有生气、更有模样、更典雅得多。房子的墙壁嵌着漆成乳白色的木板,天花板点缀了金色,一切都井井有条,所有设备都尽善尽美,价钱不菲。甚至连走廊都布置得宽敞秀美,曲曲弯弯,充满了生气。

现在人们正在拆除富丽堂皇的大宅,乔治时代的大宅正在消失。康妮在车里经过弗利奇利——一座乔治时代的完美古宅时,现在也正在被摧毁。这宅子一直保养完好,直到大战以前,魏泽莱一家还住在里面过着豪华生活。但是现在,它太大,开销太高,而且乡下已变得太适合居住了。贵族们都搬到更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去住了,在那儿,他们花他们的钱而不必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来的。

不过温特却孤独地生活着。他深爱着他的宅子。但是他的园林却跟自己的三个煤矿场紧邻。他在观念上是个很慷慨的人。他几乎很欢迎矿工们到他的园林里来。要不是这些矿工,他哪能挣到这么多钱!所以,当他看见三五成群、衣衫褴褛的工人在他的观赏池塘边闲逛时——自然不能进到园林中他的私家部分,不,他在那儿规定了界限——他便会说:“矿工们也许不像小鹿那样可以作为装饰,但他们可是远能产生更大的利润呀。”

英格兰啊,我的英格兰!可哪个才是我的英格兰?那些富丽堂皇的英格兰大宅可以照成好照片,产生同伊丽莎白时代英国人有一种联系的幻觉。气度非凡的府邸自从好好女王安妮和汤姆·琼斯(5)的时代起就在那儿。但是煤尘落下来,染黑了黄褐色的灰泥,很久以来它们便不再金碧辉煌了。渐渐地,它们也像那些富丽堂皇的大宅一般,一个个被遗弃了。现在它们正在被拆除。至于那些英格兰的小平房——它们在那儿——那些砖头房子,不过是贴在无望的乡村大地上的膏药罢了。

但那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后半期的黄金时代——从金钱角度看。矿工们那时候都是些“好工人”。

就是这样。在古老而弯曲的城镇小街上,挤满了成堆又旧又黑的矿工住所,大概还能见出道路的样子。紧接着这些住所的,是一排排较新、较大的粉红色房屋,像是给山谷敷上了石膏:这是更现代的工人住房。再远一些,在开阔起伏的城堡地区,烟雾夹杂着蒸汽,星罗棋布的砖房略带天然的红色,是更新的矿工住宅区,有的在凹陷处,有的狰狞地顺着以天空为背景的斜坡轮廓线。而其间,夹杂其间的,是马车和茅舍时代古老英格兰,甚至罗宾汉时代英格兰的破烂遗迹。矿工们不上工的时候,就带着受压抑好动本能造成的苦闷,在那儿到处寻觅猎物。

这番话,温特是半带歉意地说给他的客人、当时的威尔士亲王听的。亲王用他喉音很重的英语回答道:“你说得不错,要是在桑德灵厄姆(6)下面有煤炭的话,我一定会在草坪上开个矿场,并认为那才是第一流的花园景观。哦,我很愿意用狍来和矿工做等价交换。我听说你的工人都是些不错的工人呢。”

街角,一个警察正举着手,让三辆运铁的卡车滚滚而过,那可怜的老教堂被震得发颤。直到这些货车过去了,那警察才向夫人敬礼。

然而当时亲王也许把金钱之美和工业的好处想得太夸张了。

然而,当你沿着这条街道再往下走,进入拐弯抹角的市镇中心,走到教堂后面,你就置身于两个世纪以前的世界里,在曲曲弯弯的街道上,“查泰莱纹章”以及那家老药房矗立着,这些街道通常通往那些城堡和虎踞龙盘的大宅的郊野开阔世界。

但是,亲王成了国王,国王死了,如今是另一位国王了,新国王的主要功用似乎只是开办施粥所。

矿工们乌黑的小平房平整地立在人行道上,有着上百年矿工住宅的那种狭小和不分你我。这些小平房就这么一路排下去。公路变成了一条街道,当你往下走的时候,你马上便会忘记那些开阔而起伏的乡间,以及仍然在那里耸立着,然而却像幽灵一样的城堡和大宅。现在你正好在乱七八糟裸露的铁路线上方,铸造厂和其他的“工厂”都矗立在自己四周,它们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你只注意到高高的围墙。铁的叮当声产生着巨大的回响,大卡车震撼大地,汽笛尖叫。

而好工人们则在某种程度上将希普利围在了里面。园林旁边,挤满了许多新的矿工村,乡绅有点儿感到居民的格格不入。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自己领地和自己矿工的主人,心态温和然而相当自大。现在,由于新精神潜移默化的渗透,他有点儿被排挤出去了。正是他自己不再有所归属。这是不会错的。煤矿业有了自己的意志,这种意志就是跟绅士老板作对!所有的矿工都加入这种意志,要想对抗它十分艰难。它不是让你滚蛋,就是干脆让你死。

那是过去。如今的世界在山下。未来呢,只有老天才知道在哪里。汽车已经在路两旁陈旧乌黑的矿工小平房之间转向下坡去尤瑟维特的路上了。在这潮湿的季节,尤瑟维特整个都升腾着烟雾和蒸汽,要升腾到那里有的随便什么神仙那儿去。尤瑟维特在山谷脚下,所有到谢菲尔德的铁路都从这儿经过,煤矿场和钢铁厂不时从长烟囱中发出浓烟和耀眼的白光,教堂上面可怜的巴洛克尖顶,虽然摇摇欲坠,但依旧在烟雾中挺立着,总是让康妮莫名其妙地感动。这是一个古老的集市城镇,是丘陵地带的中心。主要的旅店之一是“查泰莱纹章”。在尤瑟维特那里,人们都觉得拉格比似乎是一整块地方,而不只是一个宅子,就如对外人来说:拉格比大宅,在特沃希尔附近;拉格比,一个“所在”。

温特绅士,因为曾经进过军队,还经受住了这种冲击。但是他在晚饭后,也不想到园林里散步了。他差不多总是躲在家里。有一次,他光着脑袋,脚穿黑色漆皮鞋和紫色丝袜,陪着康妮朝园林大门那边走,用他那种老是“嗯呀啊”的很有教养的方式跟她说话。但是,在一小伙矿工面前经过时,这些人就站在那儿,盯着看,既不行礼,也没有别的什么表示,这时康妮就感觉这富有教养的瘦削老人是如何在畏缩,就像笼子里优雅的羚羊在庸俗的目光面前畏缩一样。矿工们对他并没有个人敌意:一点也没有。但是他们的精神却是冷酷的,正在将他排挤出去。他们的心灵深处有一种深深的嫉妒。他们“为他而劳作”。他们在丑陋中怨恨他的斯文、考究、有涵养的生活。“他是什么人!”他们怨恨的是差距。

汽车继续行驶在高地上,可以看见这个起伏不平的郡绵延不绝。这个郡!它曾经是个骄傲而有气派的郡!前方,又时隐时现地出现并悬挂在天际的,是高大雄伟的查德威克大厦,它有窗户的地方比有墙壁的地方还多,这是最著名的伊丽莎白时代房屋之一。它孤独而高贵地屹立在一个大公园之上,但是已经过时,不再受到关注了。它仍然被保留在那儿,只是作为一个展示用的场所。“瞧瞧我们的祖先是多么威风!”

但是,在他的英格兰人心底,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作为一个军人,他相信他们有理由怨恨差距。他觉得自己享受各种优惠确实有点儿不对。但是他代表一种制度,他不能被排挤出局。

甚至在康妮来到拉格比之后,这块地方才拔地而起的。那些标准住宅里,住满了从四面八方聚拢的乌合之众,他们除了做其他职业以外,就是偷猎克里福德的兔子。

除非死亡。康妮造访后不久,死神突然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在遗嘱中,他给克里福德留下了很可观的一笔遗赠。

但如今,这都算不上什么了。浓浓的烟雾从新工厂的上方升起,那才是现在的斯达克斯门煤矿:那儿没有教堂,没有小酒店,甚至没有商店。这里只有那些巨大的工厂,这是供奉诸神的现代奥林匹亚神殿;此外便是些标准的住宅和饭店。而这些所谓的饭店,虽然看起来怪讲究的,其实只是工人们的酒店罢了。

继承人们马上发话把希普利拆了。要保留这座豪宅花钱太多,没有人会愿意住在那儿的,于是这大宅就这么毁了。紫杉的林荫道被砍伐殆尽。园林的树木也被砍光拿去做木材了,整个产业分成了几小块。这儿离尤瑟维特很近。在这古怪的不毛之地——又一个“真空地带”,新的半独立式住宅的街道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非常诱人!希普利大宅小区!

这就是战争以来,地球表面上崭新的斯达克斯门。但事实上,康妮不知道,在下坡路上离“饭店”半英里的地方是老斯达克斯门,那儿是一个旧的小矿场,黑色的老砖房,有一两个教堂,一两个店铺和一两间小酒店。

离康妮上一次造访不到一年,这一切就发生了。希普利大宅小区拔地而起,新街上排列着红砖的半独立式“别墅”。谁也不会想到,十二个月前,这里曾矗立着一座灰泥大宅。

转了个弯,他们行驶在通向斯达克斯门的高地上。从公路上看斯达克斯门,它只是个庞大而华丽的新饭店,也就是柯宁斯贝纹章饭店,红白金三色极其分明地矗立在路边。但是如果你留神的话,你就会看见左边有着一排排精致的“现代”住宅,排列得就像多米诺骨牌,中间还有空地和花园相互间隔,这真是些不可思议的“大师们”在意想不到的大地上玩一盘奇异的多米诺骨牌游戏。这块住宅区再过去,在后面,耸立着一些令人惊愕和畏惧的高大建筑,这些建筑是真正的现代矿山、化学厂房和长长的陈列馆,这种形式是前人不可能想得到的。在如此庞大的新装备前,矿场的井架和井口的出车台是那么不起眼。在这些建筑物的前面,那多米诺骨牌似的住房永远都带着那样的惊讶矗立着,等着游戏开始。

爱德华七世的那种花园景观,即拿煤矿场来点缀花园的草地,到后来阶段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当她来到高处时,她可以看到在她左边,在起伏大地之上的一块高地上,高耸着阴森的华索普城堡,暗灰的颜色,下面是矿工的一些浅红色灰泥墙房子,看起来还比较新,再往下就是那座煤矿,矿上不时升起缕缕青烟和浓重的蒸汽,这里每年成千上万的英镑都流到公爵和其他股东的腰包里。这雄壮的老城堡虽然成了废墟,但在那低低的地平线上,它还是高耸着,俯视着下面潮湿的空气中飘浮着的青烟白雾。

一个英格兰抹去另一个英格兰。温特爵士和拉格比大宅的英格兰消失了,死了。涂抹尚未完成。

汽车正在往上开,朝着斯达克斯门前行。雨渐渐停了,空气中浮现出一丝澄明的五月之光。村庄在狭长的起伏中绵延着,往南是匹克,往东是曼斯菲尔德和诺丁汉。康妮正往南行。

接下来会怎样呢?康妮难以想象。她能看见的只是新砖房构成的街道在不断往田野伸展,新建筑在矿场上崛起,新女郎穿着丝袜,新矿工青年闲逛到“宝利”或者“福利”里面去。年轻的一代完全没有老英格兰的意识。在意识的连续性中有一条鸿沟,几乎是美国式的:但实际上是工业造成的鸿沟。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而麦勒斯却冲破这一切走了出来!——是的,他远离着这一切,就像她一样。但甚至在他身上,同胞情谊也所剩无几。它死了,同胞情谊死了。就这一切而言,只有分离和无望。这就是英格兰,大部分的英格兰:如康妮所知道的那样,因为她是从它的中心开车出来的。

康妮总觉得没有“接下来”了。她想把头埋在沙里;或者,至少埋在一个活生生男人的怀里。

她重新感到了恐惧的波涛在心中涌动,一切都是那么阴沉,令人寒心,对一切感到绝望。这些工业大众,以及她所了解的上层阶级,都没有希望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希望了。然而,她却还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人!拉格比的继承人!她不禁因为恐惧而战栗起来。

世界真复杂,它是这样的古怪和令人厌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大众,他们太可怕了,真的!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事,她看着矿工们缓慢地离开矿坑,浑身灰黑,衣冠不整,他们耸着一边的胳膊,拖着沉重的铁靴。从矿井中出来的乌黑面孔上,只有白色的眼珠在醒目地转动,他们的脖子因为矿井低矮的隧道而蜷缩着,肩膀也走了形。男人啊!男人!唉,某种意义上有耐性的好男人;但是从其他意义上讲,是不存在之物。男人应该具有的某种东西在他们身上被变种、被灭绝了。然而他们是男人。他们做孩子的父亲。你可以跟他们生孩子。可怕啊,可怕的想法!他们善良和蔼。但是他们只是半人,只是一个人灰色的那一半。到此为止,他们是“好的”。但这也不过是他们那一半中的好。设想一下他们身上死去的那一半活过来怎么办!哦,不!想一想都太可怕!康妮绝对害怕工业大众。她觉得他们是那么怪异。一种完全没有美在其中、没有直觉、始终“在地狱里”的生命。

特沃希尔!那就是特沃希尔了!这才是快活的英格兰!莎士比亚的英格兰!不!是今天的英格兰,自从康妮住到那儿之后,她就明白了这一点。现在这里繁衍的是一种新的人类,他们过于意识到金钱和社会政治生活方面,而在自然的直觉方面,他们已经死亡,完全死亡了。这些人都是些行尸走肉,但是他们却又靠着一种极端坚忍的意识活着。这一切都有点不可思议,有点像阴曹地府。这就是个阴曹地府。十分莫名其妙。我们怎么会明白这些行尸走肉的反应呢?康妮看见许多大卡车,满满地装载着谢菲尔德来的钢铁工人,这是一群古怪的、被扭曲的、像人模样的卑微生物,他们正往马特洛克去远足,这时候她不禁柔肠寸断,她想:噢,上帝啊,人都对人做了什么?人类的领袖们一直在对他们的同胞做些什么啊?他们把他们变成了非人;现在不可能再有同胞情谊了!这只是一场噩梦!

想想这些人的孩子!哦,天哪!上帝啊!

教堂远在左边的黑树林中。汽车在下坡路上往下溜,经过“矿工之怀”。车子已经走过了“威林顿”“纳尔逊”“三大桶”和“太阳”这些铺面,现在过了“矿工之怀”,接下来的是“技工殿”,然后是有点俗丽的新“矿工福利”等,经过几栋新“别墅”,汽车驶上了往斯达克斯门去的黝黑路面,公路两旁是灰暗的篱笆和墨绿的田野。

而麦勒斯就是出自这样的一个父亲。不完全是这样。四十年时间造成了差异,男人身上的一种惊人差异。钢铁和煤炭已经深深嵌入到男人的肉体与灵魂中。

雨中,一辆煤车叮当作响地驶下山坡。菲尔德加满油又动身了。经过一个个大而外表丑陋的布店、服装店,还有邮政局,来到空荡荡的小集市上,萨姆·布莱克正从自称为客栈而不是酒肆的“太阳”店里往外张望,朝查泰莱夫人的汽车连连鞠躬,这里是旅行的商人歇脚的地方。

化了身的丑陋,然而却是活着的!他们全都会怎么样呢?也许随着煤炭的消失,他们也会从地球表面世界上消失。当时煤炭召唤他们,他们成千上万地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来。或许他们只是煤层中的怪异动物。他们是另一现实中的生物,是精灵,侍奉煤的各种元素,就跟金工工人是精灵,侍奉铁元素一样。非人之人。由煤、铁、黏土组成的生物。碳、铁、硅等元素组成的动物:精灵。他们也许会有奇异的、非人的矿石之美,煤的光泽,铁的分量、蓝色泽和抗耐性,玻璃一样的清透。矿物世界的元素生物,怪异而遭受了扭曲!他们属于煤、铁与黏土,正像鱼儿属于大海,蛀虫属于朽木。他们是矿物分解出来的生物!

汽车费力地爬坡,穿过特沃希尔长而分散的村落,这里脏兮兮的,砖房都是黑色的,黑石板屋顶轮廓清晰的边缘闪闪发光,泥地上都是黑色的煤屑,铺石路又湿又黑。仿佛凄凉彻底浸泡到一切之中。这里完全没有大自然的美丽,没有丝毫生活的欢欣,没有丝毫自然界飞禽走兽都具有的追求外形美的本能,人类的直觉能力已经完全死亡,真令人震惊啊。看看杂货店里层层垒起的肥皂,看看蔬菜贩摊子上的大黄和柠檬!还有女帽店中的丑陋帽子!所有一晃而过的东西都丑陋而又丑陋,接下来的是由灰泥和镀金材料盖起来的、俗不可耐的电影院以及被淋湿的电影海报:“一个女人之爱!”还有始初循道会又新又大的小型教堂,它光秃秃的砖墙和窗上浅绿色和深紫红色的大块格窗玻璃真是够始初的。再往高处去,是卫斯理宗小教堂,墙砖已经发黑,伫立在铁栏杆和一丛发黑的灌木后边。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公理会教堂是用乡下风格的砂岩建筑成的,有个尖塔,但不是很高。再过去是新建的校舍,昂贵的粉红砖墙,还有个铁栅栏环绕的沙砾运动场,整个校舍看起来很是堂皇,外表上让人想起是教堂和监狱的混合物。五年级的女孩们正上着唱歌课,刚刚做完“拉——咪——哆——拉”的发声练习,开始唱一支“甜蜜的儿歌”。简直难以想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不像歌曲,更不像自然而优美的歌曲了:那是循着一个曲调的轮廓发出的一种怪叫。还不如野蛮人:野蛮人还稍微有些节奏。也不像动物:动物号叫时还意味着什么。简直什么都不像,竟然能叫唱歌!菲尔德去加油的时候,康妮坐在车里专心地听着。这样一个民族能有什么样的将来呢?他们直觉上已经麻木不仁,剩下的只有机械的怪叫和怪诞的意志力。

康妮很高兴能回到家里,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就此不闻窗外事。她甚至觉得能跟克里福德唠唠叨叨地聊天也是乐事。因为她对那个煤矿和铁的英格兰中部的恐惧使她浑身上下都觉得很不爽,如同得了流感。

尽管是五月份,大地披上新绿,但乡间却很凄凉。天气相当冷,雨中还夹杂着烟雾,空气中有某种废气的感觉。人们得抗争才能生存。难怪这里的人又丑又粗鲁。

“当然,我不得不到班特利小姐的店里喝茶。”她说。

这是五月份,可是天气又阴冷潮湿起来。阴冷多雨的五月对于谷物和干草的收成是好事!现在谷物和干草多重要啊!康妮得上尤瑟维特去一趟,那是他们的小镇。在那儿,查泰莱家族依然是以前的查泰莱家族。她是独自去的,菲尔德帮她开车。

“真的吗!温特本来会请你喝茶的。”

现在已经五月了,六月份他们就应该出发了。总是这些安排!总是人的生活为人做安排。车轮驱动着人,驾驭着人,而人却不能真正控制车轮。

“哦,是啊,不过我不敢让班特利小姐失望。”

她沮丧地走开了。明年!谁知道明年会怎样?她自己并不是很想去威尼斯:不是现在,现在她还有那个男人。但她去是作为一种克制,而且,也因为要是她真有了孩子,克里福德会以为她的情人是在威尼斯。

班特利小姐是个单薄的老处女,她鼻子大大的,有种浪漫气质,沏茶时那种细心凝重的感觉,就像在做圣礼。

“今年就算了,亲爱的!今年不去了!也许明年我可以试试。”

“她有没有问起我?”克里福德说。

但克里福德还是摇了摇头。

“当然有啦!——‘请问夫人,克里福德爵士身体还好吧?’——我看你在她心目中位置比卡维尔护士(7)还高呢。”

“呵,用不着!我们有菲尔德就足够了,那边总会有个仆人的。”

“你肯定跟她说,我现在很不错。”

“那我们就得带两个仆人去了。”

“可不是!她看上去特别欣喜,好像我说了天堂的门为你敞开了一样。我说,要是她来特沃希尔,一定要到这儿来看看你。”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看到其他在大战中受过伤的人,被人用担架椅抬着呢。何况我们都以车代步。”

“我!干吗呢?来看我!”

“哦,但是想想我吧,想想我在巴黎北站、在加来码头上的情形!”

“怎么了,克里福德。人家这么崇敬你,你总不能不稍稍回报一下人家吧。在她眼里,跟你比起来,连卡帕多西亚的圣乔治(8)都不算什么。”

她说得很真诚。她十分喜欢用这些方法让他开心。

“你觉得她会来吗?”

“我想再见到威尼斯。”她说,“想在瀉湖上一个砂石岛的沙滩上沐浴。但是你知道我很讨厌利多(4)!我相信我不会喜欢亚力山大·库珀爵士和库珀夫人的。但是,要是希尔达也在那儿,而且我们有一艘自己的小船:噢,那肯定会很有意思。我真希望你也能去。”

“哦,她脸红了!当时那样子看起来非常迷人,可怜的人啊!为什么男人不跟真正崇拜他们的女人结婚呢?”

康妮抬起头,用奇异的蓝眼睛看着他。

“女人的崇拜总是开始得太迟。她到底有没有说她会来?”

“你是不是很喜欢生活中有些变化?”

“哦!”康妮模仿着班特利小姐的喘息声说,“夫人,我哪敢造次呀!”

“我也这么想。”她说。

“造次!多可笑啊!但是我可真不希望她到这儿来。她的茶怎么样?”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说,“我想就没什么问题了,你说呢?”

“噢,立顿红茶,浓得很!但是,克里福德,你难道不觉得你就是班特利小姐和那帮老处女的《玫瑰传奇》(9)吗?”

克里福德觉出了她的肯定语气,于是相信了她,他相信这是出于对他的考虑。他觉得心头总算松了一口气,马上又喜笑颜开了。

“即使这样,我也并不觉得是个荣耀。”

“我当然会要回来的。”她平静而单纯地说,非常肯定。她正在想着另一个男人。

“她们把你在画报上的照片当宝贝似的收藏起来,说不定每天晚上还要替你祈祷呢,这不是挺好的嘛。”

“那好。”克里福德慢条斯理地,带着几分沮丧说道,“我想三个星期我还是可以坚持的:要是我绝对有把握你会要回来的话。”

她上楼换衣裳去了。

接着是一阵子沉默。

那天晚上克里福德对康妮说:

“也许三个星期。”

“你觉得在婚姻中,有永恒的东西吗?”

“你要去多长时间?”

她看着他。

“那我去,你介意吗?”她说,“你知道,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克里福德,你总把永恒说得跟一个盖子或一根长长的链条似的,无论你走多远,它总拖在你背后。”

她把花儿搬到窗前。

他看着她,生气了。

“我不愿去国外。”克里福德迅速答道。

“我的意思是——”他说,“要是你去威尼斯,不会真希望有某种你当真的恋爱而去吧,你说呢?”

“噢,当然我不会待那么长时间的,你真的不一块儿去吗?”

“当真的威尼斯之恋?不,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在威尼斯有恋爱,除非是逢场作戏。”

“七月和八月?”克里福德说。

她带着一种怪轻蔑的意味说。他的眉头拧成一团,望着她。

“我今天早上收到了父亲一封信。”她说,“他告诉我,他已经替我答应了亚历山大·库珀爵士的邀请,在七八月份到他在威尼斯的‘埃斯梅拉达’别墅去度假,让我别忘了。”

第二天早晨,她正从楼上下来,看见猎场守护人的猎犬弗洛西正坐在克里福德卧室门外的走廊上,轻轻地呜咽着。

康妮继续整理着她的花。

“怎么了,弗洛西!”她温柔地说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希望两者都不是。但愿那会是一个预言。”

说完,她静静地打开了克里福德的卧室门。克里福德正坐在床上,他的床桌和打字机被推在一边。猎场守护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床脚,弗洛西也跑了进来,麦勒斯微微用头和眼睛朝它示意了一下,要它去门外等着,于是它又溜了出来。

“我没听说啊。”她说,“是人家在开玩笑吗?还是有意中伤?”

“早安,克里福德!”康妮说,“我不知道你正忙着呢。”然后她看着猎场守护人,向他道了一声早安。他低声跟她回了礼,双眼暧昧地看着她。她已经觉得有一股激情荡漾在她的身上,哪怕仅仅是因为他出现在这里。

康妮因为一阵恐惧而感到茫然,但是她仍沉静地站在那儿,继续摆弄着她的花。

“我打扰了你们吗,克里福德?真对不起。”

“康妮。”克里福德说,“你知道外边传闻说你就要给拉格比生一个继承人的事吗?”

“哦,不,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第二天,康妮正把一些黄色的高大郁金香放在花瓶里。

她轻轻走出房间,回到一层楼那间蓝色的化妆室里。她坐在窗前,望着他走上车道,他沉静的动作很独特,慢慢地消失在远方。他有着一种天生沉静的气质,一种清高孤傲,也有某种脆弱的神情。一个用人!克里福德的一个用人!“要是我们受制于人,亲爱的勃鲁托斯,那错处并不在我们的命运,而在我们自己。”(10)

老绅士真的感动了。

他是受制于人吗?是吗?他是怎么看她的呢?

“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听了这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亲耳听到你说可能会有个儿子,而且说不定可以重新雇用上特沃希尔的工人!哦,我的孩子!保持住望族的门面,让工作等待任何想要工作的人上门来!”

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康妮在花园里忙碌着,波尔顿太太在一边帮她的忙。不知什么缘故,这两个女人走到了一起,处于人与人之间同情心的一种说不清楚的上下起伏之中。她们用木桩把康乃馨固定住,还种了一些夏季植物,这项工作她俩都非常喜欢。康妮把幼苗柔软的根部放到松软的黑色土坑里,再把土培好,这时她尤其感到高兴。在这春日的清晨,她也觉得自己的子宫在震颤,仿佛阳光的爱抚使它如此快活。

温特走到房间另一端,紧紧握住了克里福德的双手。

“你丈夫过世多年了吧?”康妮拿起一棵小苗放在土坑里,一边向波尔顿太太问道。

“这么说吧,温特先生。”克里福德不安地说着,但是两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希望还是有的,可能会有些希望吧。”

“二十三年了!”波尔顿太太小心地把耧斗菜一株株分开,一边说道,“从他们把他送回家那一刻起,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年了。”

“哦,亲爱的孩子,菲林伍德的马歇尔跟我问起这事来着,我所听到的传闻就是这些。当然,要是这纯粹是无中生有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在外面满处宣扬的。”

康妮听到“送回家”这个可怕的结局,心里不禁怦然一跳。

“有这种传闻吗?”克里福德问道。

“你认为,他为什么遭难?”她问道,“他跟你在一起时快乐吗?”

“要是你真能这么做的话,那好极了,真是太好了,我的孩子。哈!好极了!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我会很乐意的。我就怕我已经过时了,我的煤矿场就跟我一样老派。但是谁知道呢,我走了之后,还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好极了!这一来,我又可以把所有的工人都雇回来了,你也用不着卖煤了,也不用再管煤是不是销得好。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啊,但愿你能成功。要是我自己有儿子的话,他们肯定也会为希普利矿场出些新主意:这是无疑的!顺便说一句,我的孩子,大家都说拉格比有希望添个继承人,这传闻到底有没有根据?”

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发问。波尔顿太太用手背把一绺头发从脸前拂开。

“我可以自己去制造这种机器,用自己的燃料。然后生产的电力,我可以卖掉。我确信我能够做得到。”

“我不知道,夫人!他是那种顽强不屈的人:他不怎么跟其他人合得来。他宁死也不愿低头。一种致命的固执。你明白,他并不真的在乎。我是归罪于矿井。他根本就不应该下到矿井里去做工。但是他年轻的时候,他的父亲便让他去了那儿。然后,一旦你过了二十岁,就不太容易改行了。”

“但是上哪儿去找用你燃料的机器呢?”温特问道。

“那他说过他讨厌去那儿做工吗?”

他们议论着煤矿的问题。克里福德觉得他的煤炭,即使那些品质不佳的种类,都可以做成一种浓缩燃料,这种燃料如果在某种湿度和压强中,加以酸性气体,燃烧时就能产生很大的热力。长期的观测中他发现,在特殊强度和湿度的风中,矿井口产生的燃烧十分完全,几乎没有什么烟,燃烧后也只留下一些细碎的灰尘,而不是那些粗大的粉红色沙砾。

“哦,没有!他绝不会这么说!他从来不说他讨厌什么,他只是做出一副滑稽的模样。他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就像第一批欣然奔赴战场的年轻人,很快他们就阵亡在前线。但他并不是榆木脑瓜,他就是对什么都不在乎。我常对他说:‘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在乎!’但他并不是这样!当我生第一个孩子时,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孩子出生以后,他用那种郑重的眼神看着我!我那时也很难熬,但是我还得去安慰他。我对他说:‘不要紧的,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浮出一种奇异的微笑。他从来不说什么,但从此以后,我觉得他在夜里跟我就再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乐趣了;他在做爱时不再那么恣意尽兴了。我常对他说:‘哦,亲爱的,让自己尽兴点吧!’——有时候我会对他说粗话。他也不说什么,他不会再让自己任着性子做爱了,或许是他不能这样了。他不想再有孩子,我常埋怨他母亲,她不该让他进产房来。他可没有权利到那个地方去。男人一旦想起问题起来,就会想得很多很复杂,远远超出他们自己能承担的范围。”

一天下午,莱斯利·温特来了,大家都叫他“温特老爷”。他是位七十岁的老先生,清瘦,干干净净的,是个十足的绅士,波尔顿太太这样跟贝茨太太说。的的确确!他那种老派的、老是“嗯呀啊”的说话方式,似乎比戴假发的男人还要过时。时间在飞行中,掉下了这些精致的旧羽毛。

“他真的这么在意吗?”康妮惊愕地说。

“哦!可以这样希望吧。”克里福德说着,话语中带着些许的讥讽,同时又有着某种确信。他开始相信真有可能他会有自己的孩子。

“是的,他有点不能把整个那种痛苦看成自然的事情。这损害了他对夫妻之爱的乐趣。我对他说:要是我自己都不介意,你为什么要介意呢?那是我的事!——可他只是说:这是不对的!”

过了没多久,教区的牧师慈祥地对克里福德说:“拉格比真的有希望产生一个继承人吗?啊,要真是这样,那真是老天开眼了!”

“也许他太敏感了。”康妮说。

但是波尔顿太太确信,如果真有孩子的话,那孩子一定是克里福德爵士的。那是肯定的!

“说得没错!当你开始了解男人之后,你便知道他们就是那个样子了:在不该敏感的地方太敏感。而我相信,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痛恨煤矿,就是恨它。他死时的面容是那么安详,仿佛获得了自由。他是很帅气的青年!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心都要碎了,他那么安然,那么纯净,好像他自己愿意死去似的。哦,我的心都要碎了,真的。可那是煤矿造的孽。”

“世间总会有奇迹的。”威登太太说。

说着,她流下了辛酸的泪水,康妮却比她哭得还伤心。那是个温暖的春日,空气中浮动着泥土与黄花的馨香,许多植物都开始抽芽,花园沐浴在阳光中。

贝茨先生驾着马车,把波尔顿太太和她的箱子送到了她在村子里的家。而她要展示一下,就得请几位朋友过来:学校女教师、药剂师的老婆、准出纳员的老婆威登太太。她们认为这东西很了不起。然后便开始窃窃私语,谈论起查泰莱夫人的孩子来。

“那对你一定是个极大的打击!”康妮说。

于是波尔顿太太怀里抱着那只又大又黑的箱子,兴奋得满面春风地走下楼来。

“哦,是的,夫人!起初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我只会说:哦,我的老公,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只会哭。但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

“那就别谢好了。”康妮笑着说。

“但他并没有想要离开你。”康妮说。

“哦,夫人!唉,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哦,是的,夫人!那只是我哭泣时说的傻话,我一直在盼着他回来。尤其是在夜里,我醒来的时候总会想:为什么他不在床上?——似乎我在意识中不相信他已经逝去。我觉得他一定会回来,紧挨着躺在我身边,让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这就是我所期待的,感觉他温暖地和我偎依在一起。而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的打击,才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我花了好些年才明白过来。”

“当然啦!要不然这些东西搁在这儿要搁到世界末日呢。如果你不想要,我就把它们跟那些画一起送给公爵夫人,她可不配有这么多东西呢。真的,拿去吧!”

“他的触摸感。”康妮说。

“哦,真的吗!夫人。”

“是的,夫人!他的触摸感!至今我都无法忘怀,而且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如果真有天堂,他一定会在那儿。他会紧挨着躺在我身边,让我入睡。”

“是吗?”康妮说,“那你就拿去吧。”

康妮惊恐地朝她沉浸在沉思中的潇洒面孔瞥了一眼。又一个来自特沃希尔激情洋溢者!对他的触摸,因为爱之束缚难松绑!

“瞧这些漂亮的刷子,肯定很值钱,还有那三把修面刷,真是技艺精湛!哦!看这些小剪刀!有钱都难买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呵,它们真是可爱!”

“一旦你深深爱上一个男人,那就太可怕了!”她说。

虽然这样,波尔顿太太却喜欢极了。

“哦,夫人啊!这就是让人觉得痛苦的原因之所在。你感觉人们想要他被弄死。你感觉矿井就是想要弄死他。哦,我觉得,要不是因为煤矿,以及经营煤矿的人,他就不会离开我。但是如果一男一女在一起,他们全都想要拆散这对男女。”

所有这些东西的做工和设计都十分精致,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上乘手艺,但实在有点太怪异了。购置这个箱子的查泰莱家的人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这些东西从来没人用过。它有一种独特的冷漠感。

“如果他们肉体上在一起。”康妮说。

这储藏室里堆积的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中,有一只很大的漆皮箱,做得非常精巧,这是六七十年前的东西,里面装满了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物品。最上层是一整套梳妆用品:刷子、瓶子、镜子、梳子、小盒子,甚至还有三把装在保护套里的精致小剃刀,以及剃须皂盒等。下面一层是文具:吸墨纸、钢笔、墨水瓶、纸、信封、记事簿;然后再下来是全套的女红用具:三把不同大小的剪刀、顶针、针、丝线、棉线、织补球,所有这一切都质量上乘,做工精良。此外还有个药品箱,瓶子上标明各种药名:“鸦片酊”“没药酊”“丁香精”等等,但都是空的。一切都是没用过的东西,整个箱子关上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型的然而肥实的周末旅行包那样大小。但里面却像迷魂阵一样应有尽有。里边装的瓶子都不会倾倒:因为实在是没有地方让它倒。

“是啊,夫人!这世上铁石心肠的人太多了,每天早晨,当他起来去矿上时,我都觉得不对头,不对头。但是他还能做什么呢?一个男人能做什么呢?”

但是,哦,天哪!波尔顿太太心想道,你给我们带来的这个孩子会不会是奥利弗·麦勒斯的啊?哦,天哪,那将是拉格比摇篮里的特沃希尔婴孩,天哪!不过倒也不亏待这摇篮!

一种异常的仇恨在这妇人心中燃起。

她选了三张六十年前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作品,准备送到肖特兰茨公爵夫人那儿,给她用于下一次义卖会。肖特兰茨夫人被人称作“卖场公爵夫人”,她总是向全郡征集物品来拍卖。得了这三幅镶框的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作品,她一定会十分得意。她兴许还会因为这些画来造访。她要是来访,克里福德会多生气呵!

“但是一种触摸感能延续这么长时间吗?”康妮突然问,“它就能使你这么长久地感觉着他吗?”

“可不是吗?”康妮说。

“呵,夫人,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持久?孩子们长大了便要离开你。但是男人,哦!但是,就连这个,就连对他的触摸感的记忆,他们都要把它夺走。甚至你自己的孩子!啊,行了!也许我们本来就是要分离的,谁知道呢。但是感情是不一样的东西。也许最好是绝不要在乎。但是,当我看见那些从来不曾真正被男人温暖过的女人,我就觉得她们是些内心的情欲不能得到满足,却要装得一本正经的可怜虫,哪怕她们穿得再漂亮,再悠闲自在。不,我行我素。我不在乎别人。”

“太好了,夫人,我只期望您能有个孩子,我为您祈祷。对您这是可喜的事情,对大家也一样!哎呀,拉格比要是有了个孩子,那真是会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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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顿太太哑然失色,好一会儿都没喘过气来。过后,她就觉得这话不足信,她看得出其中有明堂。不过,大夫们如今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可以移植精子之类的。

(1) 爱德温•兰西尔爵士(1802—1873):英国画家。

在他一阵阵精力充沛,努力思考采矿问题的时候,他真的感觉好像他的性功能在恢复。康妮惊恐地看着他。但是她十分机灵,足以利用他的暗示来做自己保护。因为如果可能的话,她可以有个孩子:但不是他的。

(2) 威廉•亨利•亨特(1790—1864):英国画家,以画鸟窝闻名。

是克里福德为她灌输的这种观念。他说过:“我当然能要个孩子。我并不是真的残疾了,即使臀部和腿部的肌肉麻痹了,性功能还是很容易恢复的,那时候我的精子就能传播了。”

(3) 指康妮。

“不!我是说现在的实际情况。克里福德爵士只是肌肉麻痹——这不会影响他的。”康妮说道,这谎言说起来自然得就像她的呼吸。

(4) 威尼斯在瀉湖中央,利多是威尼斯著名浴场。

“您是说在克里福德爵士有什么变化的情况下?”波尔顿太太结结巴巴地说。

(5) 英国18世纪小说家亨利•菲尔丁(1701—1754)的代表作《汤姆•琼斯》中的主人公。

“也许会用得着的。我说不定会有个孩子。”康妮随口一说,就像说她也许会有一顶新帽子那样。

(6) 英国英格兰诺福克郡一教区和皇家宅邸。

“这摇篮不用真是太可惜了。”在一旁帮忙的波尔顿太太叹了口气,“虽然这样的摇篮如今已经是老古董了。”

(7) 卡维尔护士(1865—1915):英国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帮助协约国军人逃出德国占领下的比利时,被德国占领当局逮捕处死,因而在英国受到高度尊重。

她在这里边发现了一个小心地包起来以防损坏和干腐的家传红木摇篮。她得把它打开看一看。它还是有点把她迷住了,她看了它好长时间。

(8) 卡帕多西亚的圣乔治(约公元3世纪):基督教殉教者,被英国基督徒尊奉为守护圣人。据说生于小亚细亚的卡帕多西亚。

于是,在储藏室里有爱德温·兰西尔爵士(1)的拙劣作品和威廉·亨利·亨特(2)画的乏味鸟窝,以及其他足以让一个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女儿(3)吓一跳的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作品。康妮决定哪天彻底清查一遍,整个儿来个大清理。而那些古怪的家具引起了她的兴趣。

(9) 《玫瑰传奇》是中世纪法国城市文学中的一部重要作品。

康妮正在清理拉格比的一间储藏室。拉格比有好几间这样的储藏室:这大屋本来就挤,但这家人从来不卖掉那些旧东西。乔弗利爵士的父亲喜欢收藏绘画,乔弗利爵士的母亲喜欢收藏16世纪意大利家具。乔弗利爵士自己喜欢古老的橡木雕刻箱子,教堂圣器储藏室的箱子。于是代代相传。克里福德收藏非常现代的画作,花的价钱十分公道。

(10) 这是莎士比亚名剧《裘力斯•恺撒》第一幕第二场中的一句台词。参见《莎士比亚全集》第8卷第21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