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门,外面黑了。那条忠实的猎犬看见他就欢快地站了起来。细雨灰蒙蒙地在黑暗中飘洒着。天真的很黑了。
她慢慢站了起来,她不想走;却也不想留在那儿。他帮她穿上那件薄薄的雨衣,看看她是不是把衣裳都整理好了。
“俺得打上灯。”他说,“不会有人的。”
“来吧!”他低头看着她,眼神热情而平和。
狭窄的小径上,他前面带路,防风灯低低地摇晃着,照亮了地上湿漉漉的草,闪着黑色光亮的树根就像蛇一样,花儿也无精打采。除此之外,雨中的一切,都灰蒙蒙的,一片漆黑。
他穿上外衣,寻找着掉在地上的帽子,然后挎上了枪。
“哪一天乃一准来农舍。”他说,“乃会来的吧?俺们一不做二不休。”
但是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向上凝视着他,心想:陌生人!陌生人!她甚至觉得有点怨恨他。
她对于他这种奇特而持续想要她的欲望感到很迷惑,他们之间没有交流,他甚至从来没跟她真正说过话,而她也不由自主地厌恶他的土话,他说“乃一准来”的时候似乎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跟一个普通的女人在说话。看到骑马道上毛地黄的叶子,她知道大概已经走到什么地方了。
“哪一天乃一准来农舍。”他说着,温情,坚定,安闲地望着她。
“现在七点一刻。”他说,“你还赶得上。”他的声调变了,似乎觉察到了她的疏远。当他们转过了路上的最后一个弯,走向淡褐色的篱墙和园林门的时候,他把灯火吹灭了。“这儿我们可以看得见路了。”他说着,轻轻扶住她胳膊。
他起身在她身旁跪了一会,吻她大腿的内侧,然后把她撩起的裙子拽下来,同时在防风灯十分微弱的光亮中不假思索地系上自己的衣服,甚至都没有转过身去回避一下。
但是,走起路来还真是不容易,对付脚下的泥土还需要诀窍,不过他还是可以凭感觉踏出路来,他已经习惯了。到了园林的门口,他把电筒交给她。“园林里还是有点亮的。”他说,“不过,你还是拿着它吧,免得走错了路。”
“我得走了。”她又说了一遍。
的确,在空旷的园林中,似乎有着一种幽灵似的灰色的微光。突然,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手又在她衣服下面摸索起来,冰冷而潮湿的双手触摸着她温暖的肉体。
他没有猜到她会流泪,他以为她此时此刻的感受和他的一样。
“抚摸着一个乃这样的女人,我就是死也心甘!”他沙哑的嗓音说道,“哪怕只能多待一分钟也好。”
他叹息着,把她搂得更紧了,然后他又放松下来歇歇。
她觉着他对她的欲望又在重新燃起。
“不冷!但是我得走了。”她温和地说道。
“不!我得赶紧走了!”她有点慌乱地说。
“乃冷吗?”他温柔地小声问道,好像她离他很近很近。而她却远远地遭到冷遇。
“呃,好吧。”他应道,马上改变了态度,让她走开了。
他也静静地躺着,但是紧紧搂住了她,他想用自己的腿放在她那双可怜的裸腿上面,这样可以让她温暖些。他以一种亲密而自信的温暖躺在她的身上。
她转过身,却又马上掉转头来对他说:“吻吻我。”
但是,她安静地躺着,没有畏缩。甚至他做完之后,她也没有像原来和迈克利斯在一起时那样,奋起争取她自己的满足;她静静地躺着,泪水慢慢盈满眼眶,然后流淌下来。
他在黑暗中朝她弯下身,吻了吻她的左眼。她扬起她的双唇,他轻轻地吻了一吻,但很快就退缩了。他不太喜欢那种唇吻。
当他进入她的身体,在强烈的安慰与满足中寻求到纯粹的平和时,她还在等待着。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忽视了。但是她知道,那多半是由她自己造成的。她决意要自己进入这种单独状态。现在也许她是注定要这样了。她静静地躺着,感受他在她体内的动作,他深深陷入的专注,他在射精时的突然战栗,然后他的拱动慢慢舒缓下来。这种臀部的拱动,无疑有些可笑。假如你是一个女人,而且在做这种事情,无疑会感到男人屁股的这种拱动极为可笑。无疑会感到男人的这种姿势和动作十分可笑!
“我明天再来。”她一边说,一边往回走,“如果可以的话。”她加了一句。
“哦!触摸侬是什么劲头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爱抚着她的臀部和腰部那细嫩、温暖而私秘的肌肤。他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用他的脸颊轻轻地蹭着她的小腹和大腿。他是那么迷醉,让她惊讶不已。触摸她生动而隐秘的肉体时,他所感到的那种美,那种心醉神迷的欢欣,是她所不了解的。因为只有激情可以意识到它。激情消逝的时候,再美的东西也会显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可鄙;温暖的、生动的,因肉体接触而产生的美,比视觉上的美要更深厚得多。她可以感到他的脸在她的大腿上、小腹上,在她臀部,温柔地滑动,感到他的髭须,他的柔软而浓密的头发,紧紧地擦过她的肌肤,她的双膝开始战栗起来。在体内幽远的深处,她感到了一种新的躁动,一种新的裸露在浮现。她有些害怕起来。她觉得他不能再这么爱抚她了。他紧紧地搂抱着她,而她还在等着,等着。
“那好,不要来得太晚。”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出。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他了。
他小心地把毯子放下,一条叠好的用来枕她的脑袋。然后他在那张小凳上坐了一会儿,他把她拉到身边,用一条手臂紧紧搂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身体上游走。当他发现她的秘密时,她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她薄薄的衬裙下,什么也没穿。
“晚安。”她说。
“哪一天我们要玩个时间长的。”他说。
“晚安,夫人。”他答着。
他关上门,在悬挂着的防风灯里点起了小小的火光。
她停下来,回过头朝着那潮湿的黑暗中望去。夜色中她只能看到他黑乎乎的一片。“干吗这样说?”她说道。
“好吧。”他说。
“那好吧。”他回答道,“那么,晚安,快回去吧!”
他迅速望了她一眼,然后看了看他的表。
她隐没在了灰黑的夜色之中。到家时她发现旁门还开着,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里。当她关上房门的时候,晚餐的铃声响了,但她还是决意要洗个澡——她必须给自己洗个澡。“以后再也不能这么晚了。”她心想,“这未免太恼人了。”
“我不能待太长时间。”她说,“七点半我得回去吃晚餐。”
第二天她没去树林,倒是跟着克里福德到尤瑟维特去了。他现在可以偶尔坐车外出了,他雇了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做司机,必要时,年轻人可以帮他从车上下来。他是特地来看他的教父,莱斯利·温特的。莱斯利住在尤瑟维特附近的希普利宅邸,是一位富有的老绅士,在爱德华七世时代,他是那些有过黄金时期的、富有的矿主之一。爱德华七世因为打猎,还在希普利庄园住过几次。这是一所十分堂皇的老式的灰墙宅邸,里面陈设考究,温特是独身,他对于自己家里的这种布置风格很是骄傲;但是,这所宅邸却被煤矿包围在中间。温特依赖于克里福德,但是由于那些画报上的照片和文学,他个人对他并无太多的尊敬。这老绅士是爱德华七世那一派的纨绔子弟,在他看来,生活就是生活,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又是另一回事。而对于康妮,这老绅士却总是殷勤备至;他觉得她是一个魅力十足、端庄文雅的少妇,跟克里福德一起生活未免有些可惜,而且她也不可能带给拉格比一个继承人,这是最为遗憾的事情。不过他自己也没有子嗣。
“我多带了一条毯子过来。”他说,“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把这一条盖在身上。”
康妮在想,要是他知道了克里福德的猎场守护人和她发生了关系,还跟她说“哪一天乃一准来农舍”,他会说什么呢?他肯定会憎恶她,轻蔑她,因为他几乎仇恨劳动阶级的人挤到跟前来。假如她的情人是和她同一阶级的人,他是不会介意的,因为康妮天生就被赋予了那种端庄、顺从、柔和的气质,也许这就是她的天性。温特常称她“亲爱的孩子”,还送了她一幅18世纪可爱的女子小画像,她违心地接受了。
他把枪挂起来,脱去那件已经打湿的外衣,然后去把毯子取了出来。
康妮全神贯注地想着她和猎场守护人的事。毕竟,温特先生是个真正的绅士,是老于世故的人,他把她当成一个人,一个有品位的个人来看待;他不会用“乃”“侬”这样的字眼而把她跟其他的女人混为一谈。
“我们进屋吧。”他温柔地说道,“这样你可以把雨衣脱了。”
她那天没去树林里,第二天也没有去,第三天也没去。只要她觉得,或者设想自己感到那人在等她,想她,她就不去那儿。但是到了第四天,她就坐立不安了。不过她仍然不愿意到树林中去,再一次把她的双腿朝那个男人张开。她想尽了一切她可以做的事情——到谢菲尔德去,或者去拜访一些朋友,可是一想到这些事情,她就觉得很反感。最后她决定出去散散步,但不是去树林那边,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穿过园林樊篱那边的小铁门,她可以到马瑞海去。那是一个阴沉的春日,天气还比较暖和。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沉浸在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心事中。她对外界的事物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到了马瑞海的农庄,她才突然在狗的狂吠声中惊醒。马瑞海农庄!这个农庄的牧场都延展到拉格比园林的围墙边了!所以都成邻居了,但是康妮却好久没有到这儿来了。
他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再次突然地吻了她。
“贝尔!”她对那只白色的大巴儿狗说,“贝尔!你忘记了我了吗?不认识我了?”她有些怕狗,贝尔一边向后退,一边狂吠。她想穿过那个农家院子,到畜牧场那条路上去。
“不要敷衍我。”她恳求道。
弗林特太太走了出来。她和康妮一般年纪,原来是教师,但是康妮疑心她是个虚伪小人。
“不,我无所谓。”他说,“让我们来吧,别的都不管了!不过要是有一天你后悔做了这种事——”
“呀,是查泰莱夫人!哎呀!”弗林特太太的眼睛里闪着光芒,脸红得像个小女孩。“贝尔!贝尔!怎么了!竟对查泰莱夫人吠叫啊!贝尔!好了,别叫了!”她几步冲了过去,挥舞一块白布驱赶着狗,然后走向康妮。
说完,他弯下腰来,突然在她不愉快的脸上亲了一下。
“它原来还认识我的。”康妮说着,跟她握了握手。弗林特一家是查泰莱家的佃户。
“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他们所有的这一切。”
“它怎么会不认识夫人您呢!它就喜欢炫耀。”弗林特太太十分热情地说着,她红着脸抬起头来,有些慌乱看着康妮,“不过它好久没有看见您了。您的身体好些了吧?”
他很快地将头向后甩了一下,意思是说外面的世界。
“是啊,谢谢你,我现在好多了。”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她问道。
“我们怎么整个冬天几乎都没看见夫人您呢。您进来坐坐,看看我的宝宝吗?”
“唉!”他简单地答道,“是的,我是在担忧!我害怕!我害怕所有这一切。”
“好吧!”康妮犹豫了,“就待一会儿。”
“可是我没有东西可以失去。”她急躁地说道,“如果你觉得我会失去一些东西的话,你要明白,那正是我愿意失去的。你是在为自己担忧吧?”
弗林特太太赶忙跑回去收拾屋子,康妮慢慢地跟在她后边,幽暗的厨房里,水壶正在火上沸腾,康妮在那儿迟疑不决,这时弗林特太太走了回来。
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警告又像请求。
“真是对不起。”她说,“您往这边来吧。”
“你一点都不担心后果吗?”他声音沙哑地问道,“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别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那就太迟了。”
她们走进了起居室,一个婴儿正坐在炉边的破旧地毯上,桌上简单地摆了一些茶点。一个年轻的女仆害羞地而笨拙地退到走廊上。
当他这样看着她时,她发现他的眼睛阴暗起来,十分阴暗,他的瞳孔也张大了。
这个宝宝大概一岁,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一头红发,随父亲,还有两只懵懂的淡蓝色的小眼睛。这个女孩一点都不认生,坐在一堆衬垫中间,四周都是布娃娃和其他的玩具,现在这很时髦。
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他直视着她的双眼。“我并没有嘲弄你的意思。”他说。
“哇,真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康妮说,“瞧她长得多好!真是一个大胖娃娃!大胖娃娃!”
“我!”
孩子出世的时候,她送过她一条围巾,后来又给了她一些赛璐珞鸭子做圣诞节礼物。
“我不会在意那些东西的,我是夫人又怎么样!我真的讨厌这个名称,人们每次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我总感觉他们在嘲弄我。是的,他们是在嘲弄我!甚至你在称呼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嘿,约瑟芬!你知道谁来看你了吗?看看这是谁,约瑟芬?查泰莱夫人——你认识查泰莱夫人的,不是吗?”
“呵,你是那样想的吗?但你会在乎的!你不得不在乎,人人都会要考虑考虑。因为你得记着,你是查泰莱夫人,你在跟一个猎场守护人发生暧昧关系。如果我是一位绅士,事情就另当别论。是的,你会在意的,你不能不顾虑。”
这个懵懂的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地瞪着康妮,“夫人”对她来说和其他东西没什么两样。
“我会,我会走的!我才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呢。”
“来!到我这儿来好不好?”康妮对孩子说。
“但是也许你不想走呢?”
这孩子怎样都行,康妮把她接过来放在腿上。把孩子抱在腿上是多么温暖、多么可爱的一件事啊!这么柔软的小手臂,无意识的放肆的小腿!
“哪儿都行!我自己有收入。我母亲留给了我两万英镑的信托基金,我知道这笔钱克里福德是不能动的。我可以离开的。”
“我正准备自己随便喝点茶的。卢克到集市上去了,我自己想什么时候用茶就什么时候用。您在这儿喝杯茶吧,查泰莱夫人?我想这种茶点夫人自然是用不惯的,但是您如果不介意的话……”
“走到那儿去呢?”
康妮很愿意喝杯茶,但是她不喜欢人家提到她习惯了的事情。桌上重新换上了最漂亮的茶杯,最好的茶壶。
“那,我可以走啊。”
“但愿不会给你添麻烦。”康妮说。
“你想想看!”他说,“你想想,要是人们都知道了——克里福德爵士和——唾沫淹死人啊——”
然而,要是弗林特太太不麻烦,哪儿来的乐趣!康妮逗着宝宝玩,小女孩的无畏把康妮逗乐了,她从这小宝宝柔软、温暖的身上感到一种深深的快感。这年轻的小生命!这样的无畏!正是因为无助,她才无畏。所有其他人,都因畏惧而如此狭窄!
“是不是。”她结结巴巴地说,“是不是你不想要我了?”
她喝了一杯相当浓的茶,吃了些精美的黄油面包和罐头李子。弗林特太太因为兴奋而满面红光,同时也很拘束,仿佛康妮是某个英勇的武士。她们谈着女人的私房话,两人都兴致盎然。
她仰视他避开的面孔。
“但是这茶点太糟糕了。”弗林特太太说。
“那要是人们知道了又怎么办呢?”他终于问道,“想想吧!你会觉得多么屈辱啊,不过是你丈夫的一个仆人!”
“比我家里用的还好呢。”康妮说得很真诚。
他转过脸,看着那边的树林,沉默无言。
“哦——呵!”弗林特太太自然是不相信的。
“但是我不想那么做。”她嘟囔着。
最后康妮还是站了起来。
“不。”他说,“如果你不来就忍住了——只要你愿意。”他低声添了一句。
“我得走了!”她说,“我先生不知道我上哪儿了。他肯定又会东想西想了。”
“但是我实在忍不住。”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但他绝对想不到您会在这儿的。”弗林特太太高兴地笑道,“他一定会派人四处喊您的。”
她的嘴唇有点颤抖起来。
“再见了,约瑟芬。”康妮亲吻了孩子,用手揉了揉她红色的软发。
“人们总会知道的。”他悲凉地说道。
弗林特太太坚持要去替康妮开门,大门上了锁,而且用门闩插上了。康妮走到了农庄门前的小花园里,小花园被绿篱环绕着,小径旁种着两行报春花,绒乎乎的,很富贵的样子。
“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她说。
“这报春花开得多漂亮啊!”康妮说。
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卢克管它们叫‘没心没肺’。”弗林特太太笑着说,“摘些走吧。”
“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他答道,“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于是她热心地帮康妮采了好些天鹅绒般的报春花。
“怎么会呢?”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他,“我说过我要来的。再说没人知道。”
“够了!够了!”康妮说道。
“要是你天天晚上到这儿来,别人不会有想法吗?”他说。
她们来到小花园的门边。
他精明地看着她。
“您想从哪条路走?”弗林特太太问道。
“你要进来吗?”她问道。
“还是走畜牧场那条路吧。”
她慢慢地站起身,把小凳子推到一旁。
“我想想!哦,对了,母牛在挤奶场里,不过还没有挤完。但是门锁上了,你得爬过去呢。”
“是啊!”他一边回答,一边向林中望着。
“那我就爬过去好了。”康妮说。
“是的!”她抬头看着他说,“你来晚了。”
“还是我陪您到栅栏那边去吧。”
“乃来啦。”他土腔土调地说。
她们走下那片让兔子糟蹋得不像样的草场。鸟在林中拼命啭鸣着傍晚的欢欣。一个男人正在召回最后一批母牛,这些母牛慢条斯理地走在草场上踏出的一条小径上。
最后,他终于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她还坐在小凳上。他在门廊下和她面对面站着。
“它们晚了,今晚挤吧。”弗林特太太愤愤地说,“它们知道卢克天黑以前不会回来。”
但是突然,他大步地朝空地上走来,穿着那件看起来像车夫似的黑色雨衣,湿得发亮。他朝小屋迅速瞥了一眼,微微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朝鸡笼走去。他无声地蹲下去,小心地注视着一切,然后小心地为母鸡和小鸡关好门,让它们安全过夜。
她们来到栅栏边,栅栏另一边是浓密的小杉树林。那儿有个小门,但是锁上了。门里面的草地上立着一个空瓶。
夜色逐渐降临,她不得不离开。看来他在躲着她。
“这是那个猎场守护人盛牛奶的空瓶子。”弗林特太太解释道,“我们装了牛奶就给他拿到这里来,然后他自己把它取回去。”
她在门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多么宁静!细雨蒙蒙,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风却寂然无声。万籁俱寂。树木挺拔直立,影影绰绰,那么朦胧,沉默而又生机盎然。一切都这么朝气蓬勃!
“什么时候取呢?”康妮问道。
但她生来就是为了等待的。她用她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一切都十分整洁,谷粒都盛在柜子里,毯子叠好放在架子上,稻草整齐地堆在屋角;这是新添的一捆稻草。钉子上挂着防风灯。桌子和椅子也都放回到昨天她躺过的地方了。
“呵,他什么时候到这边来就什么时候取。一般都是早上。那好,再会了,查泰莱夫人!您一定要常来啊,跟您在一起真是很开心。”
那么,他还没有来!他是故意不来的。要不就是有什么事不对头。也许她应该去他住的农舍那边看看。
康妮跨过栅栏,走到了一条窄窄的小径上,小径两旁挺立着密密麻麻的小杉树。弗林特太太穿过草场往回跑去,戴着一顶太阳帽,因为她真正是位教师。康妮不喜欢这些新植的树林;这么浓密,让人觉得恐怖又压抑。她低着头匆匆赶路,想着弗林特太太的孩子,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不过她两条腿会像她父亲,有点罗圈。现在已经能看得出来了,但是也许长大了就会好的。要一个孩子是多么让人兴奋、多有成就感的事啊,看弗林特太太有多得意!她有的,康妮没有,而且显然不可能有。是的,弗林特太太为人母了,是值得炫耀炫耀。但这使得康妮有点儿,稍微有点儿,嫉妒起来。她实在是有些嫉妒。
空地上杳无人迹。小鸡们差不多都藏到母鸡的翅膀下去了,只有一两只最冒失的小鸡,还在草棚下的那块干地上来回轻轻啄着。但它们的脚步也都是犹犹豫豫的。
突然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轻轻惊叫了一声。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在傍晚的蒙蒙细雨中,树林里沉寂、宁静、隐秘,充满卵子与半抽新芽、半绽花蕾的神秘。昏暗中,所有的树木好像都已经宽衣解带,赤条条地闪着幽暗的亮光,地上一切青翠的东西,仿佛都在发出绿色的低吟。
是猎场守护人。他在路中间站着,就像巴兰的驴子(1)似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蒙蒙细雨就好像给世界戴上了一层面纱,神秘,寂静,天气不冷。当她匆匆穿过花园后,她都感到热了。她不得不解开她的雨衣。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地说道。
她听出了他声音中那奇怪的满足。她回到楼上自己的卧室,在那儿她听见收音机开始咆哮,用的是一种棉绒般假斯文的白痴声音,有点像一连串街头叫卖声,是模仿老叫卖者的尖叫,是假斯文的装腔作势。她穿上她的紫色旧雨衣,从旁门溜了出去。
“你是怎么来的?”她喘着气问道。
“不用!我听听广播好了。”
“你是怎么来的?你去小屋了吗?”
“还好,就是有点儿累……春天到了的缘故。要不叫波尔顿太太过来和你玩玩脾?”
“没有!哦,不!我刚去了马瑞海。”
“随你吧,你不会觉得特别不舒服吧?”
他好奇地看着她,像在探寻着什么,她有些内疚地低下头。
“春天总会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想我也许该去休息一会儿。”她说。
“你现在是要到小屋去吗?”他有些严厉地问道。
她望着他,心想,难道他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了吗?
“不,我去不了。我待在马瑞海。没有人知道我去哪儿了。我已经晚了,我得赶紧走。”
“过会儿我跟你念几段书吧?”克里福德问道。
“好像是在想甩掉我吧?”他微笑着说,话里有一丝嘲讽。
她默默地斟着茶,出神地想着她的心事。她今天还是想去看看那猎场守护人,看看那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毛毛雨。”
“怎么,有别的原因吗?”他说着,几步走上前去抱住了她。她觉得他的身体是这样可怕地紧贴着她,这样兴奋。
“又下雨了吗?”克里福德看她抖着帽子上的雨珠,说道。
“哦,不要,现在不要。”她叫出声来,想把他推开。
她回家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的细雨。
“为什么不行?现在才六点钟,你还有半个小时。不!不!我现在就要你。”
时间梦一般悠悠过去,他还没来。她也没怎么希望等到他。他下午是从来不到这儿来的,她得回家去用茶了。但是她费了很大的劲才逼着自己勉强离开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她感到了他的急切。她那古老的本能开始在为自由而挣扎了,但是她体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又迟钝又沉重。他的身体更急切地紧贴着她,她已无心去挣扎了。
她来到林中的空地上,但是他不在那儿。她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能看到他。小野鸡们轻快地跑来跑去,灵巧得像一群小昆虫,而那只黄母鸡则在鸡笼那边咯咯地急切叫唤。康妮坐下来看着它们,等待着。她只会等待。她甚至都没注意小野鸡。她就那么等着。
他朝四处看了看。
她第二天又去了小树林。那是一个灰色的、寂静的午后,深绿色的山靛散布在榛树林脚下,所有的树木都在默默地努力绽放新芽。今天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大片树木巨大的生命力涌动,向上涌动,向上,向上,直到每一个新芽的芽尖上,新芽长成火红的小橡树叶,古铜般的色彩如同血一样鲜艳。那是澎湃的浪潮,向着天空奔涌。
“来——到这儿来!从这里过来。”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盯住浓密的杉树林,这都是些小杉树,还没怎么长大。
不过也许这样更好。毕竟,他是对她的女性身份亲切,这是任何男人从来没有做过的。男人对她这个人很亲切,可是对她的女性身份却相当残酷,蔑视她或全然无视她。男人们对康斯坦斯·瑞德或者查泰莱夫人十分亲切;但是对她的子宫却不然。而他却会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腰际,她的乳房,不管她是康斯坦斯还是查泰莱夫人。
他回头看着她。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么强烈、那么明亮、凶悍,充满了旺盛的精力,可不是爱意。不过她的意志已经松懈下来。她的肢体感到一阵奇异的沉重。她妥协了,放弃了。
然而,当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她依旧觉得茫然而困惑。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想起。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真的喜欢她吗?她觉得他并不那么喜欢她。然而他很亲切。有某种东西,一种温暖天真的亲切,奇特而又突然地,几乎让她把子宫为他而敞开。但是她觉得,也许他对任何女人都是这样亲切。不过即使这样,这种亲切仍然不可思议地给人以安慰。他是一个充满着激情的人,那么健全而又充满激情。但他也许并不那么专一,他可能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像对她这样。那其实不是针对个人的。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他领着她穿过多刺的树林,那树林像墙一样很难通过,他们一直走到一块稍微空旷的地方,这里只有一堆枯死的大树干。他把一两根干枯的大树干扔到地上,再把他的外套和背心盖在上面,她得像动物似的,躺到树的树干底下,而他就站在旁边等着,只穿着衬衣和裤子,用着了魔似的双眼望着她。不过他还是考虑很周到的——他让她舒舒服服地躺着。不过,他却把她内衣的带子弄断了,因为她只是被动地躺在那儿,一点也不配合。
她耐心地等着,终于,她可以上楼去想想自己的事情了。她就这么等着,好像等待是她的拿手好戏。
他只把前身裸露着,当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觉得他赤裸的肉体紧贴着她。好一会儿,他在她体内静静地待着,沸腾着,颤抖着。当他开始动作起来的时候,在一种突然而不可抑止的兴奋中,唤起一波又一波的新奇快感。一阵儿一阵儿,慢慢地波动起伏,好像轻柔的火焰在轻轻拍打,轻柔得就像羽毛,向着光辉的顶点奔涌,那么激烈,那么美妙,要熔化了她的整个身体似的。有如钟声,一波接一波地登峰造极。她躺在那儿,不由自主地发出狂野而细微的呻吟,直到最后叫出声来。但是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了,太快了,她无法再用自己的活动来强行让自己结束。这一次是不同的,真的不同。她什么也不用做。她无法再让他坚硬而紧紧咬住,以达到她自己的满足。她只有等待,等待,心中呻吟着,感受着他在抽出,抽出,缩小,直到他从她体内滑脱、离去的那一关键时刻。她的子宫张开着,温柔地、温柔地喧闹着,好像潮水下面的海葵,喧闹着要他再次进入,成就她的满足。她沉浸在激情中,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他从来没有完全从她体内滑脱出来,她能够感到他柔软的小芽在她体内动弹,一种奇异而有节奏的慢慢加快的动作,使得这种奇异的节奏也在她体内伸展开去,慢慢地膨胀、膨胀,直到最后充满她整个分崩离析的意识。这时候,那种难以言表的运动重新开始,其实那并不是一种运动,而是感觉在纯粹的深海漩涡中翻腾着,越来越深入地穿透到她的所有组织和意识中去,直到她最终成为一种和漩涡同中心的感觉流体,而她躺在那儿无意识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声音从无边的黑夜里中传出来,那意味着生命!那男人怀着敬畏听着从他身下发出的这种声音,同时将他的生命喷射在她的体内。当那声音逐渐平息时,他也停下来,静静躺在那儿,什么也不知道;而她也慢慢松开他,懒洋洋地躺在一边。他们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二人都迷失了自己。最后,他开始醒过来,发觉自己无遮挡地裸露着,而她则觉察到他的身体正从对她的紧紧环抱中松开。他正在坍塌;但是她心里感觉无法忍受他从她身体上下来。他现在必须永远覆盖在她的上面。
林雷留下来吃晚饭,康妮是那种男人们喜爱的主妇,她很谦逊,然而又非常殷勤体贴,她大大的蓝眼睛和安详的神态,让谁都没法儿看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康妮把这种角色演得十分娴熟,这都几乎成了她的第二天性;然而,那绝对只能是第二天性。奇怪的是,当她演着这种角色时,她竟能把一切都从意识里抛开。
但是他最终还是抽身了,他吻她,给她遮盖起来,然后开始遮盖自己。她躺在那儿,仰望着头上的树干,还无法动弹。他站着扣好他的裤子,朝四周看了看。密林中鸦雀无声,只有那条诚惶诚恐的狗躺在那里,爪子放在鼻子上。猎场守护人又在干枯树干堆上坐了下来,默默拿起康妮的手。
林雷先生是矿场的总经理,一个上了年纪的北方人,没有足够的活力来使克里福德十分满意;既不适应战后的新环境,也不符合战后煤矿工人“慢慢来”的信条。可是康妮喜欢林雷先生,尽管她很反感他太太一副拍马屁的样子。好在那女人没来,免去了康妮的不快。
她转过身看着他。“这一次我们同时达到了高潮。”他说。
“这样也好。”
她没有回答。
“我是不是推迟一刻钟开饭?这样您可以有些时间从容地换件衣裳。”
“如果能这样真的挺不错。多数人一辈子都没体验过这个呢。”他像是在梦中说话。
“大概是吧。”康妮说。
她看着他的沉思的脸。
“哎呀,您可回来了,夫人!我还正担心您是不是迷了路呢!”她说,带点无赖的味道,“不过好在克里福德爵士还没有问起您;他正跟林雷先生在一起说着什么事。我看他可能得留下来吃晚饭了,您说是不是,夫人?”
“是吗?”她说,“那你觉得快乐吗?”
可是,她很懊恼地发现门是插上的,她不得不去按铃。波尔顿太太开了门。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快乐。”他说,“是的,可还是不要谈吧。”他不想她再谈这个。于是他俯下身来,吻了她,她觉得他一定会永远这样吻她。
而康妮呢,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匆匆穿过了园林回到家里。到那时为止,她还没有什么想法。她应该还来得及赶上晚饭的。
最后她坐了起来。
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怀着奇异的欲念,因为他已经离群索居了四年。他站起来,重新穿上外套,背上枪,把灯火拨小,牵着猎犬走进了繁星满天的夜色中,他的欲望和那种对外界恶毒之“物”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这种情感驱使着他在树林中慢悠悠地逡巡着。他喜欢这种黑暗,喜欢让自己笼罩在这黑暗里。这黑夜正适合他那膨胀的欲望,这欲望不管怎么说,像是一笔财富;他阴茎躁动的不安,腰际蠢动的烈火!啊,要是可以和其他人联合起来,跟外界那些闪烁着的电动之“物”去抗衡就好了,那些柔弱的生命、柔弱的女人,还有那财富般的自然情欲就可以得到保护。要是这些人能肩并肩地联合起来战斗就好了!但是所有的人都站在那边,迷醉在那些“物”中,在机械的贪婪或者贪婪的机械之奔腾中,欣喜若狂或者一败涂地。
“人们不是能经常同时达到高潮的吗?”她用一种天真而好奇的语气问道。
那个女人!要是她能够跟他一起,生活在一个没有外人的世界该多好啊!他的情欲又翻涌起来,阴茎像一只精力充沛的鸟儿那么兴奋激动。而同时,又有一种压迫感沉重地压在他的双肩,他害怕自己和她的事情会暴露在外界的“物”面前,那邪恶地在电灯光中闪烁的“物”。她,这可怜的人儿,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尤物;但却又是一个他进入过,而且仍然对其怀有欲念的年轻尤物。
“有很多人从来都没有过。你只要看他们一副夹生面孔就可以知道。”他不知不觉说出口,但是心里又觉得后悔开了这个头。
说实话,他对今天那事很后悔,也许大部分是为她。他有一种预感。并不是错误感或者罪感;在那方面他不受良心的谴责。他知道,良心主要是对社会的恐惧,或者对自我的恐惧。他并不惧怕自己。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是惧怕社会的,他本能地感到这个社会是只恶毒的、几近疯狂的野兽。
“你和别的女人也这样同时达到过高潮吗?”
他带着枪,牵着猎犬,回到了自己的昏暗小屋,点上灯,生起火,他开始吃晚餐:几片面包和一些奶酪,就着几个洋葱头和啤酒。他独身一人,但他就喜欢这种静静的孤独。他的房间干净整洁,但是有些空荡荡的。房间里炉火明亮,炉台是洁白的,一盏油灯悬在铺着白漆布的桌子上,亮堂堂的。他本想读一本关于印度的书,可是今晚,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他穿着衬衣坐在火炉边,没有吸烟,只有一杯啤酒在手边。他想起了康妮。
他看着她,觉得好笑。
他对那妇人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可怜的孤独女人啊,她竟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可爱,哦!她所接触的那些粗俗的事物简直配不上她的美好!可怜的人儿,她也有着野水仙那样的柔弱,容易受到伤害,她根本不是坚韧的橡胶制品和白金,像那些摩登女子那样。它们会把她毁了!无疑,它们会毁了她,就像它们毁灭一切本性柔弱的生命一样。多么柔弱啊!她是那么的柔弱,柔弱得像一株生长着的野水仙那么柔和恬静,而这种气质正是当今那些造作的女人身上所缺乏的。他要用心呵护她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随后那无情的钢铁世界和那机械拜金主义的贪婪就会把他们俩都毁灭掉,她和他。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这并不是女人的过错,更不是爱情的过错,甚至也不是性欲的过错。错就错在那邪恶的电灯和恶魔般的机器喧嚣。那里,在那个有着贪婪而又贪婪的机械、有着机械的贪婪的机械世界里,灯火闪烁、金属喷涌、汽笛喧嚣,藏污纳垢,时刻准备着毁灭一切不能跟它们同流合污的事物。很快,这片树林就会被摧毁,风信子也不再生长。所有脆弱的事物,都将消失在那咆哮着、翻涌着的铁水中。
她知道,他不想告诉她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说的。她看着他的脸,对他的激情还在她五脏六腑运行。她在尽力克制着自己,因为她已经感到迷失了自我。
他再次走向那幽暗而僻静的树林。然而他知道,僻静的树林只不过是个幻觉。工业的嘈杂打破了这里的寂静,那刺眼的灯光,虽不能见,但却在无形中嘲弄着树林的孤寂。没有人能离群索居,超然物外。这个世界是容不下隐者的。现在,他已经得到了这个妇人,他决定重新回到那个痛苦与命运的轮回中。他的经验告诉他这意味着什么。
他穿上背心和外套,再次艰难地穿过杉树林到小径那里去。
他向黑暗的林中走去。一切都那么寂静,月亮也沉下去了。但他仍能感受到夜的声响,那是斯达克斯门的机器声,那是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声。他慢慢地登上那座光秃秃的小丘。从那儿的顶端,他能看见整个乡村,看见斯达克斯门那儿一排排的灯光,特沃希尔煤矿上较小的亮光,特沃希尔村里的黄色灯光,在昏暗的乡间,随处都是灯光,远处,是熔炉的红色火光,朦朦胧胧,呈玫瑰色,因为夜空晴朗,所以才有白热金属倾倒时的那种玫瑰色。斯达克斯门的电灯光,多么刺眼多么让人憎恶啊!这其中有着一种无法言明的罪恶本质!这让人不安的,永远躁动着恐惧的英格兰中部工业之夜啊!他听到斯达克斯门的卷扬机运转着,将七点那一班工人送到矿井里,他们分成三班轮流作业。
落日最后的几缕余晖洒在树林里。“我不跟你一块儿走了。”他说,“这样会好一些。”
他站在后边,看她消失在黑暗中,那黑暗和远处地平线的苍白形成鲜明对照。他几乎痛苦地看着她离去。当他想要一人独处时,她又把他拴了起来。她让一个最终想要一人独处的男人付出了痛苦的代价,失去了隐居的清净。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不忍转过身去,而那猎犬却焦急地站在一旁等着他出发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确实没有话了。
她离开他,穿过了园林。
康妮慢慢走回家,认识到身上另一种东西的深度。另一个自我活在她体内,正在燃烧、熔化,在她的子宫和五脏六腑中软软的感觉,她和这自我一起酷爱他。酷爱到走路时两膝酥软的地步。在她的子宫和五脏六腑中,她在流动,在奔腾,而一个最天真的女人,她在那种对他的酷爱中又是脆弱无助的。感觉就像是个孩子,她心想;就像有个孩子在我身体里。就是这样,就好像她一向都紧闭的子宫张开了,充满了几乎是负担然而很可爱的新生命。
“能啊!当然能!”
“我要有个孩子就好了!”她心想,“要是他是孩子,我怀上他就好了!”——想到这个,她的肢体都融化了,她明白了,有个自己的孩子,和跟一个自己五脏六腑所渴望的男人有个孩子,这两者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前者似乎是平常意义上的有孩子,但是跟一个在自己五脏六腑和自己子宫中酷爱的男人有个孩子,就让她感觉和原来的自我大不相同了,感觉好像自己正在深深地,深深地沉入到整个女性的中心,沉入到孕育创造的睡眠中。
“我还能再过来吗?”她的问话充满了期待。
让她感到焕然一新的并不是这种激情,而是如饥似渴的酷爱。她原来对此一向很惧怕,因为那让她感到无助;她现在仍然恐惧,她害怕自己爱他爱得太深,迷失了自我,抹杀了自我,她不希望自己被抹杀,像个奴隶,像个未开化的女人。她不能成为一个奴隶。她惧怕这种酷爱,然而她不想立刻去对抗它。她知道自己可以对抗。她心中像魔鬼一般固执,足以对抗从子宫充分膨胀起来的温柔酷爱,加以摧毁。她甚至现在就可以这么做,或者她认为可以这样做,然后她可以按自己的意愿专注于激情。
“不用送了!”她把手伸了出去,似乎想和他握别。但他却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哦,是啊,像一个酒神女祭司,像一个酒神信徒那样狂热激昂,在树林中飞奔,去拜谒活的阳物伊阿科斯(2),在其背后没有独立的个性,他只是纯粹为女人服务之神!个体的男人,让他不敢侵入吧。他只是一个寺庙仆役,他只是举着属于她的阳物,只是阳物的保管者而已。
“我不送了。”他说。
于是,在不断新的觉醒中,原来那种冷酷的激情在她心中一度升腾起来,男人在她心中又蜷缩为可鄙的对象,仅仅是举着阳物的人,当他的服务完成之后,便被撕得粉碎。她感到酒神女祭司们的那种力量充斥于她的四肢和全身,女人闪现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将男性击倒;但当她感觉这些的时候,她的心很沉重。她不想这样,这一切大家都明白,是不妊的,不生育的;酷爱才是她的珍宝。这种情感这么不可思议、这么温柔、这么深邃而神秘!不,不,她宁愿放弃那冷酷而显赫的妇人权威;她已经厌倦了这种感觉,它让她变得那么生硬;她愿意沉入新的生命之池中,沉入无声地歌唱着酷爱之歌的子宫和五脏六腑深处。开始害怕男人为时尚早。
她呵呵笑了。他们到了园门口,他为她打开了门。
“我去马瑞海那边走了走,还跟弗林特太太喝了杯茶。”她对克里福德说,“我是想去看看小宝宝的。那孩子真是可爱,她的头发就像柔软的红蛛丝。多可爱的宝贝啊!弗林特先生到集市上去了,所以她和我,还有那孩子一起吃了些茶点。你有没有纳闷我去了哪?”
“要是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就好了。”他悲叹道。
“是啊,我正觉得奇怪呢,但是我猜你肯定是去哪家喝茶了。”克里福德嫉妒地说。凭他的洞察力,他感到她身上有了一种新的东西,这种感觉是他所无法领悟的,但是他把这归结到了那孩子身上。他认为,困扰着康妮的是她不能生孩子,也就是说,不能自动生孩子。
他轻轻地,温柔地吻着她,他的吻是那么热烈。
“我看见您穿过园林到了铁门那里,夫人。”波尔顿太太说,“所以我还以为您可能是去了神父家。”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她答道,有点不是实话,因为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我差点要往那儿去,可是后来又拐到马瑞海去了。”
“不,不会的。”他答道。突然地,他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那是一种原始的激情。“不,对我来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两个妇人的目光相遇了:波尔顿太太灰色的眼睛十分明亮,似乎在探究什么;而康妮的蓝眼睛则是那么朦胧,奇异地透出美丽。波尔顿太太几乎很肯定康妮有了情人,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那个情人又会是谁呢?他到底是哪里的人?
“你不会恨我吧,会吗?”她渴望地说。
“哦,常出去走走,看看女伴儿,对您的身体是很有好处的。”波尔顿太太说,“我刚跟克里福德爵士说,如果夫人肯多出去看看,多跟人家打打交道,对夫人是绝对有好处的。”
他们都默不作声地穿过渐渐黑下去的树林,最后来到了园门口。
“是啊,我觉得出去走一趟挺高兴的,克里福德,那个孩子真是奇妙可爱而又放肆。”康妮说,“她的头发就像蜘蛛网似的,是那种鲜光的橙红色,那双瓷器般的浅蓝眼睛,十分奇特、放肆。当然啦,她是个小女孩,不然不会这么大胆,简直赛过任何小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3)。”
“不论它是什么,都一样。”他回答道。
“夫人说得一点不错——是个地道的小弗林特。他们始终是冒失的棕色脑袋的一家人。”波尔顿太太说。
“那是爱情!”她欢快地说道。
“你不想看看她吗,克里福德?我已经约了她们来喝茶,这样你可以看看她。”
她不完全这么看,但是仍然……
“谁啊?”克里福德问道,不安地看着康妮。
“生活!”这话在她心中回荡着,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这就是生活。”他说,“没办法躲避的。如果你躲避它,你也许就会死去。所以,如果不得不重新开始,我愿意接受它。”
“弗林特太太和她的宝宝,下星期一过来。”
“生活。”
“他们可以去你楼上的房间喝茶。”他说。
“开始什么了?”
“怎么啦,你不想看看那孩子吗?”她喊道。
“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儿后悔吧!”他一边回答,一边仰望着星空。“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但是现在我又开始了。”
“呵,看看倒无所谓,不过我不想把喝茶的时间都搭进去陪着她们。”
“那你觉得后悔吗?”她说。
“哦!”康妮喊道,一双朦胧的大眼睛望着他。
“事情总是这样发展的。对你对我都一样,总会复杂的。”在黑暗中,他稳步前行。
她没有真正看见他,他是另外一个人了。
“为什么会有复杂的事情呢?”她沮丧地问道。
“你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楼上的房间里用茶嘛,夫人,克里福德爵士要是不在那儿,弗林特太太会觉得更自在的。”波尔顿太太说。
“克里福德爵士。其他的人。还有接下来的一些复杂问题。”
她已确信康妮有了情人,她的灵魂充满了欢欣。但是那人是谁呢?他是谁?也许弗林特太太那儿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其他什么事?”她说。
当天晚上,康妮不想洗澡。他肉体同她肉体接触的感觉,他对于她的那种黏着状态,使她十分留恋,在某种意义上讲,是神圣的。
“光为这事!我是不会后悔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但是还有其他事情。”
克里福德觉得很不安。他不愿让她晚饭后离开,而她却渴望着能有更多的时间一个人待着。她看着他,但眼神却是顺从的。
“不!不后悔!你呢?”她说。
“我们是玩牌呢,还是我给你读书,或者,干些别的什么?”他不安地问。
“你不会后悔吧,你会吗?”当他走到她身旁的时候,他问道。
“还是你读书给我听吧。”康妮说。
他有他的处事方式。他锁上小屋的门,跟在她后面。
“读什么呢——诗还是散文?要不读一段戏剧?”
“我送你到园门口。”
“就读拉辛的吧。”她说。
“到哪儿去?”
用庄重的法式风格读拉辛的书,是他原来的拿手好戏,但现在他似乎生疏了,而且还有点儿局促;其实他倒是更喜欢听收音机。但是康妮却在做手工活,她用自己的衣服为弗林特太太的孩子裁剪了一件小衣裳,那是她从一件浅黄色的丝绸外衣上裁剪下来的。回家之后到晚饭前她一直在忙着裁剪,克里福德的读书声不绝于耳,她温婉地、静静地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为这件小衣服缝缀着。
“我们走吧!”他说。
她的内心仍可以感觉到激情的轰鸣,像深沉钟声的余音。
低矮的树丛都沉到了阴暗中,差不多全黑了。然而,头顶上的天空像水晶般透明,不过天空中几乎没有洒下任何亮光。他穿过低矮的阴影朝她走来,扬着他那像一块白点的脸。
克里福德跟她说了些关于拉辛的问题,话已经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她看见橡树枝头升起一弯新月,照耀着落日的残晖。她赶快翻身坐起,穿好衣服,朝小屋的门走去。
“是的!是的!”她抬起头望着他,说道,“是很精彩。”
这一点,当他醒过来离开她的身体时,她就明白了。那就像把她遗弃了似的。他在黑暗中把她的衣物收拾起来,盖在她的膝盖上,然后自己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显然在整他自己的衣服。然后他静静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温柔娴静地坐在那儿,双眼闪耀着深邃的蓝色光芒,这使克里福德再次惊恐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完全地温柔娴静过。他不由自主地对她着了迷,好像她的芳香使他如醉如痴。这样,他无力地继续读着诗,他那浑厚的法文发音,对她而言,就像是烟囱里的微风。拉辛的那点东西,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那人躺在那儿,沉浸在神秘的静思中。他有什么感觉?他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他对她而言是一个陌生人,她不了解他。她只有等待,因为她不敢去打破他神秘的静思。他趴在那儿,抱着她,他湿湿的身体紧贴在她的身上。这是多么陌生的身体啊。然而它却并不让人感到不安。他的沉静本身是那么安宁。
她沉醉在温柔的狂喜中,就像森林飒飒作响地发出朦胧欢乐的春之吟,抽芽长蕾。她可以在同一个世界上感受到那个男人和她在一起,那个无名的男人,他在漂亮地走动,因为有生殖器的神秘而漂亮。而在她自己身上,在她所有的血管里,她感觉到他和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在她的整个血脉中,像一道曙光。
她那饱受折磨的现代女性头脑一刻不停地在转动。这是真的吗?她知道,如果她委身于这个男人,那么这就是真的。但是她如果还要自我固守,那它就什么也不是。她感到很苍老,感到自己有几百万年那么苍老。最终,她再也不能承担起自我的重担。她整个身心随时都可以奉献出去,随时。
“因为她没有手,没有眼,没有脚,也没有丰富的金发……”
然后她感到惊诧,只是朦胧地感到惊诧,为什么?为什么这是必要的呢?为什么它竟能驱除掉她头上浓重的阴云,而给她以安宁?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她仿佛一座森林,一座灰暗的山路纵横的橡树林,成千上万盛开的花朵在这里无声地低语。同时,欲望之鸟在她广阔而错综复杂的身体中沉睡。
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好像在沉睡,她总是在这种沉睡状态中。所有的兴奋和高潮,都是他的;她无须努力得到什么。即使他紧紧地抱着她,身体剧烈地运动,射精,她都是睡着的,直到他精力耗尽,靠在她胸前轻轻喘息的时候,她才开始醒过来。
克里福德的话语还在继续,那是一种叽叽哝哝的离奇声音。这声音多么离奇!他看起来是多么怪异啊,他俯在书本上,样子古怪,贪婪,却又显得有教养,他的肩膀宽厚有力,但却没有真的腿!多么怪异的生物啊,他有某种鸟类的尖锐、冷酷而固执的意志,他没有温情,一点都没有!这就是未来的生物,没有灵魂,只有极其警觉而冷酷的意志。想到这里,她微微地战栗起来,她很怕他。不过,那轻柔温暖的生命之火比他更旺盛,他还不知道真相呢。
在一种昏睡的梦幻状态中,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她感到他手在轻轻地,然而又怪笨拙地在她的衣服上摸索着,她不禁颤抖起来。但是这只手,却又知道如何从它想要的地方,解开她的衣服。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拉下了她薄薄的丝绸紧身衣,一直拉到她的脚踝。然后在一种极度兴奋的战栗中,他吻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吻着她的肚脐,在那儿逗留了好一会儿。接着他马上进入了她的身体,他全然进到了她柔软安宁的肉体中那最平静的港湾。对于他而言,深入女人身体的那一刻是他内心最安宁的时刻。
诗读完了。她猛地惊醒。当她抬头看见克里福德的双眼时,更是吓了一跳。那眼睛灰白而怪异,仿佛满腔仇恨。
她奇异地顺从了他,在毯子上躺了下来。然后,她感到一只温柔的、不安地摸索着的手,被欲望无望地驱使着,触摸着她的身体,触摸着她的脸。那只手温柔地,轻轻地爱抚着她的脸,给她以无限的宽慰和镇静,然后,她的面颊被印上轻轻的吻。
“谢谢啦!拉辛的诗真是读得漂亮!”她温柔地说道。
“在这儿躺下吧。”他温柔地说着,关上了门,这一来,小屋里变暗了,完全黑暗了。
“差不多跟你听得一样好。”他冷酷地说道,“你在做什么?”他问。
他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要任凭命运的摆布。
“给弗林特太太的孩子做件衣裳。”
他双手温柔地扶着她的肩膀,帮她站立起来,扶着她慢慢朝小屋走去,进到屋里,他才松开她。他把桌椅推到一旁,从工具箱里取出了一条棕色的军用毯,慢慢地把它铺在地上。她毫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朝他脸上扫了一眼。
他转过头去。孩子!又是孩子!她整天只想着这些。
“要不要去小屋里?”他平定而镇静地说。
“毕竟。”他用一种演说的口吻说,“我们能从拉辛那儿得到我们想要的任何东西。有条有理的情感比混乱的情感更重要。”
她找到了手绢,摸索着想把眼泪揩干。
她朦胧而茫然地注视着他。“是的,是这样的。”她说。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轻轻地,沿着她的后背的曲线滑了下去,不由自主地,他的手摸索到了她的蜷曲着的腰间。他的手在那儿,轻轻地,温柔地,凭着一种盲目的本能,爱抚着她曲线柔和的腰际。
“现代社会里人们肆意放纵情感,那只会使它平庸化。我们所需要的,是古典的约束。”
然而,她用双手捂着脸,觉得她的心真是碎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的。”她慢慢说道,想起了他听收音机情绪化的痴语时那茫然而无情的面孔。“人们假装有感情,其实他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我想这便是所谓的浪漫了。”
“不要哭了。”他温柔地说。
“一点不错!”他说。
他惶惶地瞥了她一眼。她转过脸去,无声地哭了起来,她在为她这段时间孤独凄凉的无限苦楚而哭泣。他的心顿时融化了,成为一团烈焰。他伸出手放在她的膝上。
实际上,他已经很疲惫了。这种夜晚让他疲惫不堪。与其这样度过夜晚,他倒宁愿去读点技术书,或者跟矿场的经理说说话,要不就听听收音机。
他毫无意识地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去,从她手里接过小鸡,因为他知道她怕那只母鸡,他把小鸡放回笼子里。这时,腰间的火焰突然更猛烈地蹿起来。
波尔顿太太端了两杯麦乳精进来:一杯给克里福德,帮他入睡,一杯给康妮,让她重新长胖。这是她推荐的一种常规的睡前饮料。
他转过身去看着她。她正跪在地上,慢慢地向前伸出双手,摸索着,让小鸡回到母鸡那儿去。她身上有某种如此静默孤独的东西,对她的同情之火在他五脏六腑燃烧。
喝完了麦乳精,康妮高兴地走开了,感谢上帝,她不必帮着克里福德就寝。她拿起他的杯子放在托盘上,然后拿起托盘,准备把它放在外面。
他起身站远一些,来到另一只鸡笼前。他突然意识到往昔的火焰又熊熊燃起,火苗在他的腰间跳跃着,吞噬着,他原来一直以为这火焰已经永久地熄灭了。他背对着康妮,跟这欲火斗争着。但是这火焰跳动着,向下蔓延,萦绕在双膝间。
“晚安,克里福德!睡个好觉!拉辛的诗就像梦一样能深入人心。晚安!”
猎场守护人蹲在她的身边,也开心地看着她手里那个勇敢的小家伙。忽然他看见一滴眼泪落在她手腕上。
她飘然走到门口。她竟没有吻他就这么走了,他的双眼尖锐而冷酷地看看她,好啊!他整晚的时间都为她读诗了,而她说了晚安之后竟然没吻他。她竟这样冷酷无情!即使这种吻别只是一种礼节,但生活不就是构筑在这些礼节之上吗。她可真是个布尔什维克!她的天性就是布尔什维克的!他冷冷地、恼怒地盯着那扇她走出去的门,真是让人生气!
“喏!”他说着,朝她伸过手来。她把小东西双手捧过来,它用那两条极细的小腿站了起来,这个颤颤巍巍、摇摆不定的小生命,它那轻轻的颤动从轻巧的腿上传到了康妮的手心里。但它还是勇敢大方地抬起了它清秀的小脑袋,急切地向四处瞧着,不时发出“叽叽”的叫声。“多可爱的小家伙!这么横行霸道!”她温柔地轻轻说道。
对黑夜的恐惧又降临了。他是一个神经质的网络,而当他没有振作精神工作并如此精力充沛时;或者当他不在收听收音机并如此彻底保持中性时:他就被焦虑和一种危险的迫近的虚无之感纠缠着。他感到很害怕。但如果康妮愿意,她是能够让他摆脱恐惧的。可是显然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她那么冷酷无情,对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熟视无睹。他把他的生命都寄托在她身上,她还是那么无情无义。她只想我行我素。“女士好任性。”
那人站在她旁边,笑了起来,他在她身旁蹲了下去,两膝微分,自信地把手慢慢地伸到笼子里。母鸡虽然啄了他一下,但并不是很重。慢慢地,轻轻地,他用稳重而柔和的手指,在母鸡的翅膀下摸索着,然后把一只小鸡握在手中拿了出来,小东西还在轻轻地叽叽叫着。
现在她又醉心于孩子。只是因为那会是她自己的,完全是她自己的,而不是他的!
“它怎么啄我!它这么恨我!”她惊异地说道,“我又不会伤害它们!”
克里福德的身体总的来说还是很强健的。他看起来很健康,气色也很好,他的双臂宽厚有力,胸膛厚实,他长胖了。然而同时,他又非常惧怕死亡。一个可怕的洞穴似乎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威胁着他,一种虚无,他的精力将崩溃成这种虚无。他不时精疲力竭地感觉自己死了,真的死了。
“我特别喜欢去摸它们。”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笼子里。但那只母鸡马上狠狠地啄了她一下,康妮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因此,他那双微突的灰眼睛就会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诡秘却有点痛苦,冷酷而又肆无忌惮。这是种特别奇异的神情,这种肆无忌惮的表情:好像他已经战胜了生命,并不惧怕生命本身。“谁了解意志的奥妙——因为它竟然能战胜天使——”
康妮在最后一只鸡笼前蹲下来。那三只小鸡已经进笼里去了。但是它们放肆的脑袋还是起劲地从黄色羽毛里钻出来,一会儿缩回去,一会儿只有珠子一样的小脑袋从鸡妈妈硕大的身子下往外张望。
但是他所惧怕的,是那些不能入睡的夜晚。那真是可怕,灵与肉的毁灭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这时候,毫无生气地存在,多么可怕!在夜晚,毫无生气地存在着。
看着这些小生命一个个出世,他也同样有着一种奇异的快乐。
但现在他可以按铃叫波尔顿太太过来。这是他最大的安慰。她会穿着睡衣走进来,辫子垂在背后,虽然那棕色的发辫中会掺杂些许白发,但却奇异地拥有一种少女般的柔和气质。她会为他沏上一杯咖啡或甘菊茶,她会跟他玩象棋或皮克牌。甚至在她昏昏欲睡时,她也能很神奇地下一手好象棋,使他觉得胜之无愧。这样,在寂静的深夜,在那种亲密的氛围中,台灯将孤寂的灯光洒到他们身上,他们就这样坐着,或是她坐着,他躺在床上。她几乎睡着了,而他则几乎陷入某种恐惧。他们就这样玩着,一起玩着——然后一起喝杯咖啡,吃点饼干,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深夜,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但是彼此都觉得很安详。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三十六只了。”他说,“真不赖。”
这天晚上,波尔顿太太琢磨着究竟谁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想起了她的特德,虽然他死了那么长的时间,但她从来没有觉得他已经完全死去。当她想起他时,她原来对于这个世界的嫉恨,尤其是对那些雇主的由来已久的怨恨,便清醒过来,是他们害了他。虽然那些主子们并没有亲手残害他的生命。但是,在她的情感上,她觉得他们害了他。因为这个,在她内心深处,她是个虚无主义者,有真正的无政府主义倾向。
“我想来看看这些小鸡!”康妮害羞地瞟了一眼猎场守护人,喘着气说,好像旁若无人似的,“又有新的小鸡了吗?”
半睡半醒中,她的特德和查泰莱夫人那不知名的情人似乎混在一起了,这一来,她觉得自己和另一个女人都在憎恶克里福德爵士,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而同时,她却在和克里福德玩皮克牌,还用六便士赌输赢。跟一位准男爵玩皮克牌,即使输了六便士,也是引以为荣的事呢。
她来到空地上的时候还脸色通红,神情迷茫。猎场守护人也在那儿,只穿着衬衣,刚好在关鸡笼的门,这样这些小鸡才能安全地过夜。但是还有三只褐色的小东西,在稻草棚下叽叽叫着,伸着小脚丫到处乱跑,一点也不听母鸡妈妈焦急的召唤。
他们玩牌时,总要赌一把。这样他可以忘掉自己。他常常会赢。今天晚上他又一直在赢。这一来,不到第一道曙光出现,他是睡不着了。幸运的是,四点半左右,曙光就出现了。
一天傍晚,用过茶以后,她也不管家里有没有客人,就自己跑了出来。已经不早了,她好像怕被人发现了又要被叫回去似的,飞奔着穿过了花园。当她走进树林的时候,深红色的太阳刚刚西沉,但她在花丛中赶紧走着。其实离天黑还有挺长时间。
此时,康妮正在床上酣睡呢。但那个猎场守护人,却久久不能安息。他关上鸡笼,在树林里转了一圈,回家吃了晚餐。但之后他并没有上床,而是坐在炉火边沉思。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到林中的那块空地去。其他一切不过是苦痛的梦境。但是有时她为了尽到主妇的职责,不得不整天留在拉格比。那时,她感到自己日渐空虚,以致发狂。
他回想起他在特沃希尔的童年,回想起五六年的婚姻生活。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那照例是让人心酸的。她是那样粗暴!但是自从他1915年春天入伍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然而她却还在这儿生活着,不过三英里之遥,而且比以前更粗暴。他希望有生之年不要再见到她。
康妮沉醉于其中。而与此同时,她女性的孤独凄凉感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剧烈和痛苦,她几乎不堪忍受。
他回想起他作为一个士兵的海外生涯。由印度到埃及,再回到印度:盲目而没有思想的生活,成天和马匹待在一起;爱他也为他所爱戴的上校;他当军官的那几年,一个中尉,本来还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升为上尉的。然后上校死于肺炎,他自己死里逃生;健康受到损害;他深重的不安;他离开军队回到英国,重新成了工人。
这一天,阳光明媚,一丛丛樱草花在榛树下灿烂地盛开着,小径上缀满了紫罗兰,康妮午后来到鸡笼边,在一只笼子前面,一只很可爱的小鸡在扬扬自得地迈着蹒跚的步伐,而母鸡妈妈则在后面担惊受怕地发出咯咯的声音。这小东西是棕灰色的,身上还带着一些黑色的斑点,它在这个时候,简直就是整个大地上最有活力的生命。康妮蹲下去,欣喜地注视着它。生命!这是生命!那么纯洁,那么有活力,那么无所恐惧的新生命!一个新的生命!它是这样的纤小,这样的毫无畏惧!它甚至还癫癫地跑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鸡笼那儿,在母鸡的惊恐的警告声中藏到妈妈翅膀下面去了,它其实并不是那么畏惧,它就觉得好玩,把这当成一种好玩的游戏。不一会儿,那个尖尖的小脑袋又从母鸡金棕色翅膀下钻了出来,探视着这个世界。
他只是苟且偷生。他本来以为在这树林中,至少短期内,会很安全。那儿没人来打猎,他只需养好野山鸡就行。他不用伺候人打猎。离群索居便是他想要的一切。他得有某种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而这便是他的故乡。这里甚至还有他的母亲,虽然她对他而言并不十分重要。他可以继续生活,一天天存在着,不跟人接触,不抱希望。因为他不知道该对自己做些什么。
然而春天到来了,林中的风信子正在开花,榛树也发芽了,像一阵绿色雨点撒满在树上。多么可怕呀!春天到了,而一切却这样无情,这样冷酷。只有那些母鸡,那些抖松羽毛蹲伏在鸡蛋上的母鸡,它们热烈地孵小鸡的女性身体才是温暖的!康妮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晕过去。
他真的不知该对自己做什么。因为他当了几年军官,混在其他军官和公务员及其妻小中间,他丧失了所有“进取”的雄心。在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中,有的是冷酷,好奇的隔岸观火式的冷酷和毫无生气,他了解他们,这使他感到寒气逼人,感到和他们有天壤之别。
她现在每天都来看这些母鸡,它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使她的心感到温暖的东西。克里福德的表白让她从头凉到脚。波尔顿太太的声音使她发冷,那些来访的企业界人士也一样。迈克利斯偶尔写给她的信,也同样使她产生寒气袭人的感觉。她觉得要是还这么继续下去的话,她真的要死了。
所以,他回归了自己的阶级。在那里,去发现他几年外出期间已经忘却了的东西,一种小家气,一种极其讨厌的庸俗举止。他现在终于承认举止多么重要。他还承认,假装不在乎一两个铜板和生活琐事,同样也很重要。可在这些平民之中,是没有伪装的。熏肉的价钱是多一枚铜板还是少一枚铜板,比改动福音书还重要。他无法容忍这个!
康妮在小屋的玉米筐中找到了些谷物。她用手拿着去喂它们。它们不要吃,只有一只母鸡在她手上狠狠啄了一下,把康妮吓了一跳。但是她渴望帮它们做点什么,这些不吃不喝的孵蛋母鸡。她用小罐子给它们装了一些水,有一只母鸡喝了一口,她高兴极了。
况且,还有工资纠纷。因为在有产阶级中生活过,他明白,期待解决工资纠纷是毫无用处的。除了死,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在乎,不去在意工资问题。
不久,那五个笼子都装了母鸡,其中有三只棕色的,一只灰色的,一只黑色的。它们都那么相似,挤成一堆,带着女性的迫切,那种女性禀性,抖松羽毛,笨重而轻柔地蹲伏在蛋上。当康妮蹲到它们面前时,它们用闪光的眼睛注视着她,愤恨而惊恐地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咯咯声,那是那种被人迫近时女性的愤怒。
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钱,又不幸,就不得不去在意。无论如何,这是他们所能担心的唯一的事。对金钱的在意,就像毒瘤一样,吞噬着一切阶级的个人。他拒绝在乎金钱。
他把小屋收拾得很干净,桌子和椅子都放在壁炉旁边,剩下的还有一些引火的木柴和小原木,他的工具和一些行李都放得远远的,似乎为了要消除他存在的印记。屋外边的空地上,他用树枝和稻草盖了个矮小的屋棚,那是给野鸡避雨的,在屋棚下有五只鸡笼。有一天康妮来的时候,发现笼子里有两只棕色的母鸡警惕而凶悍地卧在正孵着的鸡蛋上,它们抖松羽毛,如此骄傲地沉浸在女性的热血沸腾当中。这几乎使康妮的心儿破碎。她觉得现在自己是这样的孤独,被闲置着,完全不是一个女性,而只是一个担惊受怕的可怜虫。
那么,然后又怎样呢?不关心金钱,生命提供给你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她于是常常往小屋那儿跑,早晨或者下午,但他从来没有在那儿出现过。无疑,他在有意回避她。他想为自己的隐私留一片空间。
而他可以独自生活,淡淡地满足于孤身一人,养养野鸡,让脑满肠肥的家伙最终在早餐之后将它们射杀。这是徒劳!极其徒劳!
他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再向她靠近。
但是,干吗在意,干吗操心呢?直到现在,在这个女人闯进他的生活之前,他既没有在意,也没有操心过。他几乎大她十岁。而从根本上讲,他在经验上要比她年长一千岁。他俩的关系日渐密切。他可以看得见他们俩被牢牢拴在一起,不得不共同生活的那一天。“因为爱之束缚难松绑!”
“没什么——只是着了点凉!前段时间的肺炎搞得我如今还在咳嗽,不过这没什么。”
那又怎样呢?那又怎样呢?他得白手起家,重新开始吗?他必须跟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吗?他必须和她的残疾丈夫大闹起可怕的纠纷吗?还有自己那粗鲁而记恨他的妻子,是不是也必须和她闹起可怕的纠纷呢?不幸啊!许多的不幸!而他不再年轻,仅仅是有浮力而已。他也不是无忧无虑的人。每一份苦楚、每一种丑陋都让他受伤,也会让这个女人受伤!
“你感冒了。”她说。
但即使他们摆脱了克里福德爵士和他的妻子,他们得到了解脱,他们又将做什么呢?他将怎样处置自己的一生?因为他总得做点什么吧。他不能让自己只做寄生虫,靠她的钱和自己的微薄退休金度日啊。
他热切的蓝色双眼看着她。看上去很亲切,但又很超然。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单薄,不怎么健康,但至少他的身体和心智是健全的。忽然他咳嗽起来。
这个问题很难解决。他只能想到去美国,去那儿试试一种新的空气。他一点儿都不相信金钱万能。但是也许,也许有一些别的什么。
“你不会打搅我的。”她辩解道,“如果是我碍事的话,我宁可不去那个小屋。”
他无法停止思考,甚至无法入睡。他坐在那儿,呆呆地沉浸在痛苦的思索中,直到半夜,然后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取过他的外套和枪。
“哦,不是很麻烦。在一个星期内我就会把这些野鸡安置起来。但是它们不会怕你的,我早晚都得来看它们,但是我会尽量少来打搅你。”
“走吧,小姑娘。”他对那条狗说,“我们最好去外边走走。”
“我没想要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她说。
这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但是没有月亮。他缓缓走着,小心翼翼地迈着轻轻的步伐,谨慎地逡巡着。他唯一要对付的,是安置捕兔机的矿工们,尤其是马瑞海那边的斯达克斯门的矿工们。但现在是繁殖季节,连矿工们也不干预。然而,对偷猎者的谨慎搜索却缓和了他的神经,把他的思绪带到了别处。
“小屋不是太整洁,希望你不会介意。”他说,“我已经尽可能地把它收拾了一下。”
当他谨慎地巡视了一圈后——那是一段将近五英里的路程——他觉得有些疲惫了。他走到小丘的顶端四下张望。除了斯达克斯门矿场那边隐约有声之外,一切都悄无声息,斯达克斯门的工厂从来都没停过工:除了工厂那边一排排耀眼的电灯之外,四下里几乎没有什么光亮。周遭一片灰暗,沉睡在烟雾之中。已经两点半了,甚至在熟睡中,这个世界还是那样躁动、残酷,火车的声音,还有大路上经过的货车的声音此消彼长,高炉中火光闪耀。这是一个铁与煤的世界,铁的残忍,煤的烟雾,无穷无尽的贪欲,驱动着整个世界的运转。只有贪婪,在睡眠中躁动的贪婪。
“非常感谢!”她惊了一下,说道。
天有点冷,他咳嗽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小丘,他想起了那女人。现在他宁愿放弃他所有一切或他将可能拥有的一切去换取这个女人,他想把她搂在怀里,暖暖地裹在一张毯子下酣睡。所有来世的希望和逝去的荣耀,他都愿为了她而放弃,只要有她在那,有她和他暖暖地在一条毯子下酣睡,只要能那样酣睡就足够了。似乎对他而言,能把她搂在怀里一起酣睡,是他唯一的需要。
“我替您做了一把钥匙,夫人!”他说着,行了一个礼,把钥匙递给了她。
他来到小屋,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躺在地上睡觉。但是他睡不着,觉得冷。此外,他深感残酷地感受到他自己粗犷的本性。他深感残酷地感受自己粗犷的孑然状态。他要她,想触摸她,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共享完满时刻,沉沉睡去。
她总是尽可能地逃到树林里去。一天下午,当她默默地坐在约翰井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泉水冷清地翻涌的时候,猎场守护人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重新起身,走出门去,这一次是朝园林门那里去,他慢慢沿着通向大宅的小径走。将近四点了,天气仍然清冷,天色尚未破晓。他已经习惯于黑夜,能看得很清楚。
康妮有时真的觉得她在这种时候会死去。她觉得自己要被这些不可思议的谎言,这些让人困惑的愚蠢的残酷压得粉碎。克里福德在事业上那种奇特的效率让她十分敬畏,而他对她私下里崇敬的表白却使她感到惊恐。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她现在再也没有接触过他,而他也再不抚摸她了,他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没有,他们已完全没有接触了,而他还用那种崇拜宣言来折磨她,这是一种完全无能的残忍。她觉得她快疯了,要不就是她快要死了。
渐渐地,渐渐地,那大宅像磁石般吸引着他。他想接近她。这不是情欲,不是的。而是粗犷的孑然状态,是对这种状态的残酷感觉,它需要有一个默默的女人被他抱在怀里。也许他能找到她;也许他甚至可以叫她出来,或者想个方法进去,到她那里去。因为这种需要是不可抗拒的。
而且,半小时的时间之后,康妮就听到克里福德以热烈冲动的声音跟波尔顿太太谈话,用一种毫无激情的激情向这个女人做自我表白,好像她是他的半个情妇,半个养母。波尔顿太太小心翼翼地为他穿上晚礼服,因为家里来了些企业界的重要客人。
他慢慢地、默默地攀上了通向门厅的斜坡。然后他绕过小丘顶端的那些大树,踏上了那条车道,这车道在大宅门前的菱形草地边上绕了一个大弯。他已经能看见矗立在宅子前菱形大草坪上的那两棵大山毛榉了,它们在夜色中暗暗伸出它们的树枝。
康妮听着他的这些话,心里感到深深的沮丧和厌恶。这就是毒害人类生存的貌似真理的可怕东西之一。一个有理性的男人怎么会对女人说这种话?不过现在的男人都失去了理智。稍微有点高尚情操的男人,怎么可以把这生命责任的可怕重担加到一个女人身上,却让她一无所有呢?
这就是那所大宅子了,矮矮的,长长的,影影绰绰,楼下克里福德的房间还亮着灯。但是她的房间在哪儿呢?那牵着柔情的另一端,把他无情地引到这里来的女人究竟在哪里?他无从知晓。
“很好!”他说,“这是关键!如果那样,我是丝毫不会介意的。我想,要是能有个孩子在这屋子里玩耍,而且感到自己能为他建立起一个锦绣前程,这绝对是再好不过的事。那我就有了奋斗目标,但是我必须知道那是你的小孩,是不是呢,亲爱的?我会把它看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因为这一切都是有了你才显得重要。你是明白这一点的,是不是,亲爱的?我没法参与,所以我不重要。但是就生命而言,你不就是我吗!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对不对?当然,这是就我而言。我是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绝对什么都不是。我是为了你和你的将来而活着的。我自己是无关紧要的。”
他又走近了些,手里握着枪,在路上默默站着,凝视着这座房子。也许现在他还可以找到她,用个什么方法看到她。这房子并不是无法攻破的,再说他又像盗贼一般精明。为什么不到她那里去呢?
“呵,不会影响你我感情的。”她带点嘲讽的意味说道。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这时,曙光在他身后朦朦胧胧、不知不觉地降临了。他看到房间里的灯熄灭了。但是他没有发现波尔顿太太来到窗前,拉开古老的深蓝色的丝绸窗帘,独自站在漆黑的房间里,望着外面白天即将来临的灰暗天空,寻求被渴望的黎明,她等待着,等待着克里福德确信已经拂晓。因为只要他确信天已破晓,他几乎能马上入睡。
康妮只好在冷酷的畏惧和轻蔑中沉默下来。克里福德的这些话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睡眼惺忪地站在窗边等待。突然,她吃了一惊,几乎叫出声来。车道上竟然站着一个男人,那是黎明中的一个黑色身影。她脸色灰白地醒过来,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免得惊动了克里福德爵士。
“我告诉过你。”他像只被人逼急了的狗,赶紧回答道,“我是很愿意的,但前提是不触动到你我之间的爱情。如果会影响,我是坚决反对的。”
日光开始迅速闯入世界,黑影好像变小了,但是更清晰。她认出了枪、绑腿和肥大的外衣——一定是猎场守护人奥利弗·麦勒斯。没错,因为那条狗像影子一样在那里东闻西嗅,等着他呢!
“那你还是不愿意让我有孩子啦?”她说。
这人想干什么?他想把这房子里的人都叫醒吗?他站在那儿干吗呢?一动不动,仰望着这房子,像只发情的公狗一样,站在母狗的房子前。
她仍旧惊愕地瞪着他,让他觉得不安起来。
老天哪!波尔顿太太灵光一闪,陡然明白了。他就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他!
“我是说,也许这些日子里,哪天那个又回到我身上。”
想想看!嘿,她,爱薇·波尔顿,也曾经有点爱上了他。那时候,他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而她是二十六岁的女人。她那时候正在学习,他在解剖学和她要学的其他事情上给了她很大帮助。他是个聪慧的男孩,拿过谢菲尔德文法学校的奖学金,学过法语之类的东西,但最终还是在井上当了个钉马掌的铁匠,他说那是因为他喜欢马,其实是因为他不敢走出去面对世界,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惊愕地望着他。
但他是个好小伙子,好小伙子,帮过她很多忙,那么聪明地把事情给她讲得一清二楚。他的机灵绝不下于克里福德爵士,而且总是跟女人们很合得来。人都说,他和女人比跟男人更合得来。
“对你和我;对你我之间的爱情不造成变化。如果会影响到那一点,那我就全力反对。呵,也许哪一天我会有个自己的孩子的!”
但是他后来竟然娶了贝莎·古茨,仿佛跟自己过不去。有些人结婚就是为了糟蹋自己,因为他们对某些事情已经失望了。也难怪这场婚姻会失败。——在整个大战期间,他离开了几年;成了一个中尉之类的;一个十足的绅士,真是十足的绅士!——然后他又回到特沃希尔来当猎场守护人!真的,有些人得到了机会还不知道去把握!他又说起下层阶级的德比郡土话,但是她,爱薇·波尔顿,却知道他是可以像任何绅士那样,说标准英语的,真的。
“对什么不造成变化?”她问道。
哎呀!天哪!原来夫人爱上了他!嘿——夫人不是第一个:他确实有魅力。但这也太离奇了!一个是土生土长的特沃希尔男人,而夫人却是拉格比大宅的主妇!哎呀,要我说,这可真是给了大富大贵的查泰莱家族一记大耳光啊!
“如果不在我们之间造成变化,我是不会介意的。”他说。
而他,这猎场守护人,看到白天渐渐到来,也明白了:那都是徒劳!想把你自己从孑然状态中解脱出来,这种尝试是徒劳的。你一生都得处于这种状态。只是偶尔,偶尔,可以填补空隙。偶尔!但是你得等待这偶尔。你得接受自己的孑然一身,坚守一生。然后接受填补空隙的偶尔。但是得有这样的偶尔来才行。你无法强求。
他用那双微突的灰眼睛看着她,其中含着几分忧虑。
猛然间,牵引他来追寻她的该死欲念破碎了。是他自己打破它的,因为他必须这么做。这是一个需要双方都付出,才能达到的过程,如果她不自己走上前来,他便不应该再去追寻她。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走开,直到哪一天她自己主动来到他身边。
“克里福德。”她对他说——但这是在她得到了那座小屋的钥匙之后——“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哪天生个孩子?”
他缓缓地在沉思中转过身,再次接受了孤独。他知道这样更好。她一定会到他身边来的:追寻她是没用的。一点用都没有!
但当这个精明的实干家一个人静下心来回到情感生活中时,他又成了白痴。他崇拜着康妮。她是他的妻子,是一个更高尚的存在,他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就像一个原始人,因为极度的畏惧而崇敬,其中甚至还包含了一种对于偶像权威的嫉恨,一个让人敬畏的偶像。他常常要求康妮发誓,发誓不会离开他,不会弃他而去。
波尔顿太太看着他渐渐消失,那条狗跟在他的身后。
当康妮意识到他这种令人惊异的依赖性时,她感到了一种恐惧。她听过克里福德跟他矿上的经理们、董事会的成员们以及那些年轻的科学家们之间的谈话,他看问题时的敏锐目光,他的权威,他对于这些所谓实干家们的不可置疑的物质权威,都让她惊讶不已。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实干家,成了一个异乎寻常、极端精明的主子。康妮把这些生命关头的转变都归功于波尔顿太太。
“哦,原来这样!”她说道,“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会是他,而他却是我本该想到的人!他是小伙子的时候,对我挺好的,那时特德死后不久。呵,呵!要是他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她仍然不自由,因为克里福德还是需要她。他似乎有种不安的恐惧,怕她会离他而去。他内心柔弱的那部分,他的情感和本性的那一面,仍对她有一种畏惧似的依赖,就像一个孩子、一个傻瓜那样对她有着深深的依赖。她是查泰莱夫人,他的妻子,她必须留在那儿,留在拉格比。否则,他就会像白痴一样在荒野中迷失自己。
她得意地瞟了一眼已经熟睡了的克里福德,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但是现在克里福德已经逐渐迈向工业领域。他差不多成了那种外表强悍,而内心柔弱的生物,就像现代工业和金融界的那些令人惊异的龙虾闸蟹一样,成了一种无脊椎的甲壳动物,他们跟机器没什么两样,都披着钢铁一般的甲壳,但是体内却柔弱得像一堆纸浆。康妮自己都感到完全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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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在听吗?抑或那只是他在内心里想别的事情时使用的一种催眠剂呢?康妮想不明白。她只好逃到自己房间,或者到外面树林里去。有时候会有一种恐惧攫住她,那是一种对整个人类文明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原初疯狂所产生的恐惧。
(1) 骑驴子的巴兰是《圣经》中的先知,被派去诅咒以色列人,在遭到自己的驴子责备以后,转而祝福以色列人。
他可以独自坐在那儿,连续好几个钟头听着那收音机向外吼叫。康妮对此非常吃惊。但他就能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神情恍惚,好像丢了魂似的听着,或者好像是在听着那无法形容的东西。
(2) 伊阿科斯:希腊神话和奥菲士教教义中的人物,宙斯和农神得墨忒耳的儿子,冥后珀耳塞福涅的兄弟,有时也被认为是其儿子,还被看成是扎格列欧斯(据说是宙斯和女儿珀耳塞福涅所生的儿子)再生。是他引导伊洛西斯秘密仪式的队伍。
康妮特别孤独,现在很少有人光顾拉格比了。克里福德也不再需要这些人,他甚至和那些知己都有点反目为仇。他变得很古怪。他更喜欢收音机,他花了些钱安装一台,最终装得非常成功。有时候甚至可以收听到马德里和法兰克福的电台,这在英格兰中部是很不容易的。
(3)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1540—1596):英国海军将领,做过环球航行,为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发挥过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