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说阿尔苏小姐上星期结婚的事了吧!谁想得到啊!阿尔苏小姐,那老鞋匠詹姆士·阿尔苏的女儿。他们在派克罗夫特盖了一所房子。那老头儿去年摔了一跤,然后死了;都八十三岁了,他还敏捷得像个小伙子。他在贝斯特伍德山上滑了一跤,就在那条孩子们搞的滑道上,把大腿摔断了,就这样死去,可怜的老头儿啊,多么遗憾啊。这下好了,他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黛蒂:没给男孩子们留下一枚铜板!黛蒂呢,我是知道的,她长我五岁……对了,她去年秋天刚五十三岁。你知道,他们都是这样一些非国教的信徒,我保证!她在主日学校教了三十年书,直到她父亲去世。然后她就开始跟一个金布鲁克来的男人有了那种关系,我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他,就是那个红鼻子的老家伙,还挺花哨的,叫威尔库克,在哈里逊贮木场做活。他呀,至少也有六十五岁了,但是你要是看到他俩手挽着手,在大门前接吻的情形,你准会觉得他们是对小年轻呢!哎哟,她就在对着派克罗夫特大路的窗口上,坐在他怀里,过往的人都看得见。他都有几个四十多岁的儿子了,太太去世也就是两年前的事!要是老詹姆士·阿尔苏没有从坟墓里爬出来,那是因为他爬不出来:谁让他生前对女儿那么严厉!好了,现在他们结了婚,住到金布鲁克去了。人们说她从早到晚都只穿一件睡袍,还到处溜达,千真万确!天哪,我觉得这真是太糟糕了,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干这种事!他们这些做法真是比年轻人还糟糕,还令人反感。我看这都是电影的错。但是你又没法让人家不去看。我常说:去看看那些有点教育意义的电影吧,千万千万别再去看那些情节剧和言情片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孩子们去看!但是你瞧,这些成年人比孩子闹得更起劲,那些年纪大的就更出格!还说什么道德!谁理你那套。人们都爱怎样来就怎样来,我看,他们倒是因此自在多了。但是现如今,他们也得收敛一下了,如今矿上这么不景气,他们挣不来钱,就开始发牢骚,这真是糟糕,尤其是那些娘儿们。男人们都还挺不错,还耐得住性子!他们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可怜虫!但是这些娘儿们呢,哦,她们竟然老样子!还去显摆,凑份子给玛丽公主送结婚礼物,当她们看到公主得到的那些堂皇礼物时,简直气疯了:她是谁,她得到的东西怎么可以比大家的都好?为什么斯万和埃迪加公司给她六件皮外套,都不给俺一件?俺还不如留着那十先令呢!俺想知道,她会给俺什么东西?俺老爹工作这么辛苦,俺连一件春天的外套都买不起,而她的东西都多得用车装。现在该是穷人有点钱花的时候了,富人有钱花的时间够长的了。俺需要一件春天穿的新外套,真的很需要,可俺到哪里弄去?——我对她们说:‘感谢上帝吧,尽管没有你想要的豪华新衣,可你们吃得饱穿得暖啊!’而她们却反驳我说:‘为什么玛丽公主不感谢上帝能让她穿些破旧衣裳呢?要是什么都没有那不是更好!像她这样的人,得到的东西都多得用车装,俺却买不起一件春天的外套,该死的,真是让人长气。可人家是公主!公主就得被这样众星捧月!都是钱在作怪,因为她有钱,所以人家越是要多给她!为什么没有人给俺钱呢,俺跟她一样有权利得到啊!别跟俺说什么受教育,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俺想要一件春天的新外套,俺真的需要,但俺不会有的,因为俺没有那么多钱——’她们关心的就只有衣裳。她们会毫不犹豫地花七八个几尼(5)去买一件冬装——可你要知道,她们只是些矿工的女儿哪——她们会花两个几尼去给孩子买一顶夏天的帽子。然后她们戴着值两几尼的帽子去始初循道会教堂,要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只要有一顶值三先令的帽子就已经很知足了!听说今年始初循道会的年会上,他们要为主日学校的孩子们建一个讲台,那个大讲台高得都要冲到天花板上去,汤普森小姐,主日学校女生一班的教员告诉我,单讲台上的人穿的那些新衣服,就花了一千多英镑!这年头就是这样!但是你还不能去阻止她们。她们成天就为了这些衣服,男孩子也一样:他们把钱全部花在自己身上:买衣服,抽烟,到矿工福利社去喝酒,每星期都要到谢菲尔德去两三回。咳,世道真是变了呀。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尊重,这些年轻人啊!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真是又宽容,又善良,真的,他们任凭女人拿走一切。于是事情就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这些女人是真正的魔鬼。可年轻人不像他们的老爹。他们从来不付出,真的:他们只为自己。要是你告诉他们得攒点钱成个家,他们就会说:那事可以放一放,还有机会,我现在要尽情享乐,任何其他事都可以放一放。哦,可以说,他们是既粗野又自私!一切都成了年长男人的事情,到处都前景不妙啊。”
然而,从波尔顿太太的谈话中,你获得了特沃希尔村的新景观。看起来,这是一种恶浪滚滚的丑陋生活:全然不像从外部看到的那样平淡单调。克里福德当然对被提及的大部分人都面熟,康妮只认识其中一两个。这些事听起来更像是在中非的莽林,而不是英国的村庄。
克里福德开始对这个村子有新的认识了。这个地方始终让他畏惧,但他曾经还以为它是稳定的呢。
因为这个理由,闲话是不体面的。因为同样的理由,大多数小说,尤其流行小说,也是不体面的。大众现在只响应诉诸其邪恶的东西。
“村里这些人当中有信奉社会主义和布尔什维主义的吗?”他问道。
但是小说,正如闲话,也能激起虚伪的同情和反感,使心灵变得呆板、迟钝。小说能够将最龌龊的感情美化,只要这种情感按常理是“纯洁”的。于是,小说就像闲话一样,最终变得十分邪恶,而且像闲话一样,因为总是表面上站在天使一边,所以就格外邪恶。波尔顿太太的闲话就总站在天使一边。“他是如此这般的坏人,而她则是如此这般的好人。”然而,即使从她的这些闲谈中,康妮也能看出来,那个女人只不过是个能甜言蜜语的角色,而那个男人则性子火暴而诚实。可按照波尔顿太太那种邪恶而庸俗的同情心取向,性子火暴的诚实使他成了一个“坏人”,而甜言蜜语则使她成为一个“好人”。
“哦。”波尔顿太太说,“你确实可以听到有一些人在嚷嚷这些东西。不过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些欠债的女人。男人们不管这些事。我不相信谁能把特沃希尔的男人都变成红色分子。他们在这种事情上都极有分寸。不过年轻人有时会胡说一通。但他们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事。他们只是想让口袋里多几个钱,好到福利社去花,或者到谢菲尔德去胡闹。他们就这点追求。要是他们没钱了,他们就会去听那些红色分子的高谈阔论。但是没有人真正相信。”
康妮听她的话听得很着迷。但是事后总有点惭愧。她不应该带着这种怪异而强烈的好奇心来听她说话。每个人终究可能会听到关于人家的私事,但我们只能以一种尊敬的本意去听,尊敬挣扎着的苦难事物,本着一种细致入微的、有识别力的同情。甚至嘲讽也可以看作一种同情。真正决定我们生活的,在于我们能否将同情心收放自如。分寸也是一篇小说的最重要之处。它能激起我们的同情心并将它引向新的境地,也能让我们的同情心从已经腐朽的事物之中引退。因此,处理得当的小说能揭示出生命中的最隐秘之处:因为正是生命中的这些富于激情的隐秘之处,最需要我们敏感的意识之涛在其上潮涨潮落,扬清激浊。
“那你觉得这样就没有危险了吗?”
康妮听到他俩之间的长谈。大部分是波尔顿太太在说,她一谈起特沃希尔村就滔滔不绝,那不只是闲谈。简直是盖斯凯尔夫人、乔治·艾略特、米特福德小姐(4)融为了一体,再加上这些女人遗漏掉的多得多的东西。只要话匣子一打开,波尔顿太太谈起人们的生平来,简直比任何书本都讲得好。她对他们所有人的私生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对他们所有的事情都有一种火一般的独特热情,听她说话尽管有点儿不够体面,却很棒呢。起初,她不敢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跟克里福德“谈特沃希尔”。但是一旦谈开了头,就谈下去了。克里福德为寻找“素材”而听,他收获颇丰。康妮明白了,他所谓的天赋不过如此:闲聊私生活的聪明才智,智慧而又显然超然事外。当然啦,当波尔顿太太“谈特沃希尔”时,是非常热烈的。事实上是忘乎所以。真是不可思议,竟然会有那么多事情发生,而她竟然都知道。她简直都能写出几十卷书来。
“哦,是的!要是行业景气,就不会有危险,但是情况如果长期很糟糕,年轻人就会出格。我告诉你,他们是一帮自私的、被惯坏的家伙。但是,我看他们也干不出什么事情来。他们除了在摩托车上出出风头,到谢菲尔德的‘舞之宫’去跳舞,对什么事都不会去认真。你都没有办法让他们认真起来。认真的人穿上晚礼服到宝丽宫去,在一群女孩子面前出风头,跳着新出的查尔斯顿舞等等!我知道,有时公共汽车上,挤得满满的都是些穿着晚礼服的小伙子,这些矿工的儿子,他们都要去宝丽宫,更不要说那些自己驾着汽车或者骑着摩托车,带着女朋友的小伙子了。他们从不会在一件事上认真考虑——除了东卡斯特和德比的马赛:因为他们都是场场必赌。还有足球!但就算是足球,也不是那么回事了,那真是差得远了。他们说,踢足球太累了。不,他们宁愿在星期六下午骑着摩托车到谢菲尔德或诺丁汉去。”
但是毫无疑问,克里福德已经完全被这个女人掌握了!她那么持久地以她的方式崇拜他,全心全意地伺候他,让他可以爱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她。难怪他那么得意。
“那他们去那儿干吗呢?”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女人爱上了他,一点儿也没错:无论我们给“爱”这个词什么样确切的意思。她看起来是这么端庄、这么年轻,她的灰眼睛有时也是不可思议的。同时,她身上还有一种潜藏着的甜蜜满足,甚至是扬扬得意的满足,私下的满足。呵,这私下的满足!康妮多么厌恶这一点啊!
“嗬,四处逛呗……去天皇茶室一类讲究地方喝喝茶……跟某个女孩到宝丽宫去,要不去看电影,或者上帝国剧场。那些女孩跟这些小伙子们一样随便。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康妮看来,克里福德开始显露出他真实的面目了:有些粗俗,有些平庸,单调乏味而又体态臃肿。爱薇·波尔顿的那些小花招和她那谦卑的专横,也做得太明显了。不过康妮特别惊奇于这个女人从克里福德那里得到的真正兴奋。说她爱上了克里福德似乎并不贴切。她之所以兴奋,是因为她接触到了一位上层阶级的人,这位有头衔的绅士,这位照片登在画报上、能写书赋诗的作者。她的兴奋发展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激情。而他对她的“教化”,在她心中所唤起的兴奋和回应的激情,简直比任何情爱所能做的还要深远。实际上,她已不可能再生恋情,这一点使她得以完全沉醉于另一种深入骨髓的激情,这种奇异的激情来自对知识的渴求,对他所具有的知识的渴求。
“那他们要是没钱去干这些事情怎么办呢?”
是的,他在教她,他也自得其乐,这给了他一种权威感。而她则兴奋不已。她逐渐拥有了乡绅所知道的一切,拥有了使他们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切:金钱除外。这些都让她兴奋。而同时,她也让他觉得自己需要她在身边。她那种真正的兴奋,对他是一种由衷的绝妙恭维。
“似乎也能凑合。这时候他们就开始胡说八道。但是,我看不出谁会想要布尔什维主义,因为这些年轻人要的只是金钱,以供他们享乐,那些女孩也是一样,光知道打扮:其他事情他们一概不管。他们的头脑不足以成为社会主义者。他们没有足够的认真态度来真正认真对待任何事情,他们是从来都不会当真的。”
她就会抬起头来,用明亮的、惊异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羞怯地、驯服地嘟哝着说:“我举棋未定!”
康妮心想,其他所有的阶层和这里所讲的下层社会是多么相似啊。所有的都一样,不管是小村庄特沃希尔,还是伦敦贵族区梅菲尔,还是肯辛顿。现如今的社会只有一个阶层:那就是拜金阶层。不论是男拜金主义者还是女拜金主义者,唯一的不同就是你能挣到多少和你想挣多少。
她走了没多久,他就会把波尔顿太太叫过来,跟他一起玩皮克或者伯齐克(2),甚至下象棋。他教她玩这些游戏。康妮发现自己对波尔顿太太那种样子很反感,她总是红着脸,像个小女孩似的那么羞怯,犹犹豫豫地举起她的王后或者马,然后又缩回去。而克里福德这时就会用一种优胜者的姿态,半开玩笑地微笑着对她说:“你必须说:‘j'adoube(3)!’”
在波尔顿太太的影响下,克里福德开始对煤矿产生了新的兴趣。他逐渐找到了归属感。一种新的自我肯定又回到了他身上。毕竟,他是特沃希尔真正的主人,他实际上就是这些矿场。他又感到了一种新的动力,而在此之前,他对此是一向感到畏缩的。
“哦,我完全不会有问题。你回房去休息吧,亲爱的。”
特沃希尔矿的煤越来越少了,如今只有两处煤场:一处叫特沃希尔,另外一处叫新伦敦。特沃希尔曾经是个出名的煤矿,利润也很出名。但是它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而新伦敦从来就不是那种富矿,要在平时,还能勉强维持。但现在时世不佳,遭废弃的就是这种矿场。
“也许波尔顿太太能跟你一块儿玩玩皮克(1)。”康妮说。
“许多特沃希尔的人都跑到斯达克斯门和怀特欧芬去了。”波尔顿太太说,“您可能还没去过斯达克斯门,看过他们战后开的那些新工厂吧,克里福德老爷?咳,您哪天真得去看看,那边可全是新玩意儿:巨大的化学工厂建在煤坑上,那根本就不像一个煤矿。人们说,他们从那种化学副产品上赚得的钱,比出煤赚的钱还要多——我都忘了那东西叫什么来着。还有那些工人的新宿舍,多漂亮的公寓啊!难怪这帮乌合之众要趋之若鹜了。但是很多特沃希尔人到那边去了之后,过得挺不错的,比我们自己的人过得好多了。他们说特沃希尔要完了,要结束了,这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它是迟早要倒闭的。新伦敦肯定会先关门。哎哟,要是特沃希尔都停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罢工的时候就已经够糟的了,但要真的彻底关门,我看那跟世界末日也差不多了。我小的时候,这里是全国最好的煤矿,人们那时要是能在这儿工作真是幸事。哦,在特沃希尔挣的钱不少呢!但是现在人们却说,这是一条即将沉没的轮船,该是大家逃走的时候了。这听起来能不令人寒心嘛!但是当然,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有许多人不会离开的。他们不喜欢那些新玩意儿,挖得那么深,全用机器作业。有些人很是害怕那些铁人,他们就这么叫的,那些开矿机器取代了以前人的工作。而且他们说,那也很不经济。但是,浪费在机器上的,可以在工钱上找回来,还能省好多。这样看起来,地球上的人很快就会毫无用处了,一切都用机器来做。但是他们说,这些话早在人们放弃织袜机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了,我还能记得起一两架这样的织袜机。但是说实话,机器越多,人也越多了,看上去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说。你从特沃希尔的煤炭中提取不出和斯达克斯门那儿一样的化学材料,多可笑啊,这两个煤矿相距不过三里地。可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但是大家都说,如果不开发点什么来改善一点男人的生活,并雇用女孩,那也太不像话了!所有的女孩每天都在往谢菲尔德跑。我看,现在每个人都在讲特沃希尔煤矿要完了,它是一只快要沉没的破船,所有的人都得赶紧抱头鼠窜,各找活路。要是特沃希尔煤矿又有了起色,那可真还有戏可看哪。可是人们说得太多了。当然,在大战的时候,有过一段欣欣向荣的时间。那时候乔弗利老爷给自己搞了个信托基金,让钱在某种意义上变得永远安全了!他们是这么说的!可是他们现在又说甚至连老爷和老板们都得不着什么钱了。真是难以置信啊,你说能信他们的话吗!我可是一贯觉得这煤矿能永远继续下去的。但我年轻的时候,哪能想得到今日这种情形呢!新英格兰公司已经关门了,考尔维奇·伍德公司也一样:是啊,那些场景会时时萦绕在我的头脑里,穿过小树林去看看废弃的考尔维奇·伍德煤矿矗立在树林间,灌木在矿井口四处丛生,那些轨道都红锈斑斑。一座死亡的煤矿就像死亡本身一样。天啊,要是特沃希尔也倒闭的话,我们将会怎样——真是一想起来就难以忍受。除了罢工的那个时候,矿上总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即使在罢工的时候,风扇轮也是不会停下的,除非整个儿停工。这世界多可笑,你今年不可能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事,世事难料啊。”
现在,晚饭过后,康妮时常会以头痛作为借口回到自己房里。
波尔顿太太的一番话,引起了克里福德内心新的斗争。他的收入是稳定可靠的,就像刚才波尔顿太太所说的,因为他父亲的信托基金,虽然这笔收入不多。他对矿上的事真的不怎么关心。他想获得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文学和名望的世界;也就是功名的世界,而不是那个劳动的世界。
因为康妮已经建议波尔顿太太学习用打字机了。波尔顿太太跃跃欲试,她马上就开始了,而且练习也很勤奋。现在克里福德可以口述一封信,让她打出来,她打得虽然有点慢,但是不会出错。克里福德也很有耐性地为她拼一些难写的词和偶尔出现的法文。她特别高兴,所以教她几乎是一种乐趣了。
现在,他认识到了扬名的成功和工作的成功之间的差异:因为有享乐的民众和工作的民众。他作为个人,一直在用他的小说迎合享乐的民众。而他投合了人心。但是,在享乐的民众之下,是工作的民众,做着讨厌的、肮脏的、相当可怕的工作。他们也得有人为他们提供工作。为他们提供工作,是比为享乐的民众提供娱乐讨厌得多的事情。当他写着小说,“出人头地”的时候,特沃希尔却在走向衰败。
他俩一如既往,一块儿度过夜晚的时光,直到十点钟。他们仍旧会一起聊天,或者一起读书,或者校阅他的手稿。但是这其中的乐趣早已丧失殆尽。她很厌倦他的那些手稿,但是她仍然尽义务帮他打出来。不过,这项工作早晚会由波尔顿太太来做的。
他现在明白了,成功的荣华富贵要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作家和艺术家给予的吹捧、奉承、抚慰、挑逗;另一样更为凶残,就是敲骨吸髓。而荣华富贵所要求的敲骨吸髓则是由在工业上赚钱的人来完成的。
有时康妮曾想跟克里福德说:“天啊!你千万别这么可怕地陷到这个女人手里去啊!”但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他,所以终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是的,两大群恶狗都在争夺着荣华富贵:一群是谄媚者,他们提供各种娱乐、小说、电影、戏剧;而另一群则不那么张扬,然而他们却更残忍,他们敲骨吸髓,攫取实实在在的金钱。那群文质彬彬、爱炫耀的娱乐狗相互争斗、相互吠叫,争夺荣华富贵。然而同必不可少的敲骨吸髓狗之间默默进行的你死我活争斗来,简直算不了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波尔顿太太还觉得一位绅士,一位像克里福德男爵这种真正的绅士,肯定会与众不同,所以克里福德开始时占了上风。但是渐渐地,用她的话说,当她了解到了他的本质之后,她发现他跟其他人也差不多,是个有着成人身体的孩子:只不过这个孩子有些怪脾气,举止斯文,富有权威,还有着她一无所知的奇奇怪怪的各种知识,凭着这一点,他就可以压她一头。
但是在波尔顿太太的影响下,克里福德也开始对参与另一群狗的斗争产生了兴趣,他想用工业生产的残忍方式,去争夺荣华富贵。不知怎的,他也跃跃欲试了。
她现在几乎是什么都替他做了,他也觉得跟她在一起比和康妮在一起更自在,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奴仆似的服务。她也喜欢去摆弄他。让他的身体处在她的掌控之中,包括最卑贱的事情。有一天,她对康妮说:“当你彻底地了解了他们的本质之后,所有的男人其实都是孩子。呵,我过去在下面看护特沃希尔矿工的时候,处理过最难对付的病人,但是他们一旦被病痛折磨,需要你去照顾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都成孩子了,都是些大孩子。哦,男人没什么两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波尔顿太太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康妮却从未做到过。康妮的冷眼旁观,总是让他很敏感,让他时刻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波尔顿太太则让他只意识到外面的世界。他的内心开始变得绵绵然,但是外表上他却开始变得很有实效。
她也很端庄,皮肤白皙,脸部相当长,很沉稳,双眼明亮,但不流露任何东西。逐渐地,她开始用无尽的柔情,几乎是爱,掌控他了,而他也开始服从她。
他甚至振作精神重新去了一趟矿上:他去了那儿之后,坐矿车下去,在矿车里被牵引着到各个工作区去。战前学的、似乎全被遗忘了的东西,现在又重新回到他这里。他现在是残疾人,坐在矿车里,由井下的经理用强光电筒照着给他看煤层。他没说什么话。但心里已经开始活动起来了。
她动作灵巧,触摸起来温柔缠绵,不紧不慢。起初,他很讨厌她的手指在他脸上没完没了地轻抚,但渐渐地他开始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这给他带来了快感。他几乎天天都让她来刮脸:她的脸离他的脸很近,她全神贯注,以确保自己不会出错。渐渐地,她的手指对他的面颊和嘴唇,他的下颌和脖子的每一处都非常熟悉了。他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他的面容和颈项真是好看,他真是一位绅士。
他又开始重新读起采矿业的技术著作,研究政府报告,他还把用德文写成的关于采矿业、煤炭化学工业和页岩勘探的最新趋势仔细地读了读。当然,最有价值的发现肯定是尽量保密的。但是一旦你开始在煤炭开采技术上进行研究,开始对方法和技术、对煤炭的副产品和煤炭化学工业的可能性进行研究之后,你就会惊叹于现代技术思维的创新及其不可思议的智慧,似乎魔鬼把他自己的才智给了这些工业技术家。这种工业的技术科学可比艺术、比文学、比那些感情用事的弱智玩意儿有意思得多。在这个领域中,人就像神或魔鬼,有创造发明的灵感,致力于将其付诸实现。在这种活动中,人们超越了任何可以计算的心理年龄。但是克里福德明白,在涉及感情生活和人生的时候,这些靠自己奋斗成功的人只有大约十三岁的心理年龄,是弱不禁风的孩子。这种天壤之别真是令人惊讶。
她心中暗喜,异常温柔地答道:“好的,克里福德老爷!”
但是管那个干吗,让人在情感心理和“人的”心理上滑落到普遍的愚钝中去吧,克里福德才管不了那么多呢。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现在只对现代采煤工业的技术感兴趣,他要把特沃希尔拯救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按了铃,波尔顿太太于是马上出现在他面前。他说:“我想今天还是你替我刮脸吧。”
他日复一日地到矿场里去,琢磨着,那些总经理、井上经理、井下经理和工程师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对他们这么严厉。力量!他感到一种新的力量掠过他的身体:这是一种超越这些人之上的权威,是对成百上千的矿工们的权威。他明白了:渐渐地他能控制住这里的局面了。
“好的,克里福德老爷!”她温柔地、顺从地答道,然后静静地退了出去。但对方的每次回绝都使她身上积累起意志的新能量。
他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他现在生机勃勃!以前和康妮在一起,过着那种艺术家和思想者的与世隔绝的生活时,他在慢慢地消沉。现在,让这些东西都见鬼去吧,让它们沉睡去吧。他简直觉得生命力从煤矿里,从矿井里,向他奔涌而来。矿场上那污浊的气味对他而言,比氧气还让人感到舒心。那给了他一种权威感,权威。他在干一番事业,他正要干一番事业。他会胜出的,一定会胜出:这不是那种靠小说赢得的胜利,那不过是宣传,整个是在消耗精力,是充满恶意。他要的是一个男人的胜利。
“我不知道。你等会儿吧。我准备好了再叫你。”
刚开始他认为解决方法在于电力:他想把煤炭变成电力。然后,他又想出了一个新主意。德国人发明了一种新式的自燃机车,这种机车用不着司炉工,而是用一种新燃料,这种燃料在一定条件下,只用一点就能产生巨大的热能。
“今天是我替您刮脸呢,还是您自己刮?”还是那种温和、爱抚、顺从然而好管闲事的声音。
这个主意激起了克里福德的兴趣,这种浓缩燃料烧得慢,而且热力又猛。那么这种燃料要燃烧,光靠空气是肯定不够的,它一定还需要外界的其他刺激。于是他开始做实验,并找了一个聪明的小伙子来帮他,这年轻人据说在化学研究中很有天赋。
“是吗!”她惊呼道,简直有点受了冒犯,但是牢记在心。她把百合都拿出了房间,铭记着他的挑剔。
他感到胜利,终于从自我中走出来。他毕生的夙愿就是能从自我中跳出来,现在终于实现了。艺术未能帮他实现这个目标,反倒把他牵制住了。而现在呢,现在他成功实现了目标。
“我就是讨厌那种味道。”他说,“有点儿像葬礼上的味道。”
他并没怎么意识到波尔顿太太在背后的支持,也没怎么感觉到自己对她的依赖。但有一点是明显的,就是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声调就变得轻松亲密起来,几乎有些庸俗。
“怎么了,它们多漂亮啊!”她发音时把“漂亮”拖长成了“皮奥亮”,“味道好极了。”
而跟康妮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总显得有些生硬。他觉得自己欠了她太多的东西,所以给她以最大的尊重和体谅,而她却只给了他外表上的敬意。显然,他暗地里是畏惧她的。他心中新的阿喀琉斯的脚后跟(6)还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在这里,他的妻子,康妮,能给他致命的一击。他对她怀着几分屈从的敬畏,对她非常谦和有礼。但是当他跟康妮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却总有些紧张,而每当她出现的时候,他便渐渐沉默起来。
“是吗?你能不能把那本书递给我——就那儿,黄皮的。我想,这些百合可以拿开了!”
只有当他和波尔顿太太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一位老爷,一个主子,他的话才会跟她的一样,流畅自如而又滔滔不绝。他还让她给自己刮脸,擦澡,就好像他是个小孩一样,真的好像他还是个小孩子。
“今天天气多好啊!”波尔顿太太会用她那种爱抚的、劝说的声音说道,“我想您今天真该坐着轮椅出去转转,阳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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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也曾是他吸引康妮的魅力之所在。
(1) 一种通常由两人用32张牌对玩的纸牌游戏。
波尔顿太太在许多地方是值得钦佩的。但她有一种奇怪的颐指气使的专横气质,还固执己见,这也是现代女性的癫狂迹象之一。她认为自己完全服从他人,为他人而活着。克里福德之所以吸引她,是因为他总是,或者常常以更精细的本能挫败她的意志。的确,他的独断专行比她的更精细、更微妙。这就是他对波尔顿太太的魅力之所在。
(2) 玩时用64张、96张或128张牌,以墩数多寡计胜败。
康妮感到这种恐惧使自己精疲力竭。所幸的是,克里福德已经把对她的操纵转到了波尔顿太太身上,但他自己全然不知。正如许多疯癫的人一样,从他没有意识到的事物上就可以看出来;那是嵌在他意识中的广阔荒漠。
(3) 法语:我举棋未定。
克里福德也一样。所有的谈话!所有的作品!看看他让自己飞黄腾达的狂热的劲头!这一切都是疯癫。世界真是越来越糟糕了,真是疯了。
(4) 这三位都是英国19世纪女作家,以描写社会底层的工人生活和农村生活为主。
她感到软弱无力、孤立无援。她希望有人能帮帮她,但根本没有。社会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太疯狂。文明社会是疯狂的。金钱和所谓的爱情,是这个社会的两大疯狂追求;而金钱遥遥领先。个人都在杂乱无章的疯狂中以两种方式表现自己:金钱与爱情。看看迈克利斯!他的生活,他的作为,都是一种疯狂。他的爱情也是一种疯狂。
(5) 1几尼值21先令。
然而现在,精神上的兴奋渐渐衰竭了,崩溃了,她能感到的就只有肉体上的厌恶。这种厌恶从她内心深处滋生蔓延:她意识到了她的生命如何被这种厌恶蚕食。
(6) 阿喀琉斯的脚后跟典出古希腊神话,意为致命弱点。
康妮对于克里福德的那种厌恶,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而且,她感到自己原来就不怎么喜欢他。但那不是憎恨:远远没有那么强烈。那只是一种复杂的肉体上的厌恶。她似乎觉得,正是因为她厌恶克里福德,她才跟他结婚,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肉体上的厌恶。当然,她当初之所以跟他结婚,主要是因为他在精神上吸引了她,使她兴奋。他似乎成了她的支配者,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比她要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