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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下午小康普顿,康沃尔郡

“哦,那些事你是丝毫都不会感兴趣的。总之,今晚的事情是最高机密。你是不能与闻的。哦,不,绝对不行。”

“今晚将要发生的不论什么事呀!”

“哦,老天爷。听起来这可真是非同寻常。”

“列席什么,我的孩子?”

卡迪纳尔先生非常热切地望着爵爷,可是爵爷却自顾继续用起餐来,再没多说一句话。

“老天爷。我想这也就意味着我不该列席打扰了。”

饭毕,两位绅士退席来到吸烟室喝波尔图、抽雪茄。在收拾餐厅同时也为迎接今晚的客人整理会客室的过程中,我不得不几次三番经过吸烟室的大门,于是我也就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两位绅士跟刚才用餐时的不言不语大为不同,而是开始用相当激烈的语气交谈起来。一刻钟以后,甚至响起了怒气冲冲的声音。当然了,我并没有驻足细听,不过也免不了听到爵爷的喊叫:“可是这不关你的事,我的孩子!不关你的事!”

“恐怕我不能奉告,我的孩子。事关绝密。”

两位绅士终于从吸烟室出来的时候,我正在餐厅里。两人似乎都已经冷静了下来,走过门厅时只听见爵爷对卡迪纳尔先生说:“给我记住了,我的孩子。我是信任你的。”对此,卡迪纳尔先生恼怒地嘟囔了一声:“是,是,我向您保证。”随后两人的脚步声就分开了,爵爷返回自己的书房,卡迪纳尔先生则走向藏书室。

“您今晚的客人啊。不同寻常吗?”

差不多正好八点半的时候,院子里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我打开大门,迎面是个司机,越过他的肩膀我能看到几位警员正分散到庭院四处不同的位置。下一刻,我就将两位显贵的绅士迎进屋内,爵爷在门厅里迎接,然后马上将来客引入会客室。约莫十分钟以后,又传来一辆汽车的声音,我开门迎接的客人是里宾特洛甫先生,德国大使,那时候已经是达林顿府的常客了。爵爷前来迎接,两位绅士交换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神,然后一起走进了会客室。几分钟后,我被叫进去为客人提供茶点酒水,四位绅士正在讨论不同种类的香肠各自的优点,至少表面上看来气氛还是挺欢快友好的。

“嗯?”

这之后,我就在会客室外面的门厅里坚守自己的岗位——也就是门厅的拱门入口处,每逢重要会谈我照例都守在这里——一直到大约两个钟头以后,后门的门铃响了,我才不得不离开那里。下楼后,我发现一位警员和肯顿小姐站在一起,要求我证实后者的身份。

“今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先生?”

“完全是为了安全起见,小姐,绝无冒犯之意,”警官这么嘟囔了一句,重又回到了户外的夜色当中。

用餐的时候,两位绅士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古怪。好一阵子,两人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用餐,爵爷尤其显得心不在焉。有一次,卡迪纳尔先生问道:

我在给后门上闩的时候,注意到肯顿小姐在等着我,就说:

“的确如此,肯顿小姐。而且我想再次向您表明,希望您今晚过得非常愉快。”

“相信您肯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肯顿小姐。”

“我希望把话跟你讲清楚,史蒂文斯先生,不管有没有你的恩准我横竖都是要去的。我几个礼拜前就已经安排好了。”

她没有搭腔,于是,在我们一起穿过黑暗的厨房时我又重复了一遍:“相信您肯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肯顿小姐。”

“肯顿小姐,厨房里的那一点点小骚动只不过是因为卡迪纳尔先生最后一刻才赶了来用餐。绝对不存在任何您今晚不该外出的理由。”

“确实如此,谢谢您,史蒂文斯先生。”

“你以为在厨房里弄得这么一连片鸡飞狗跳,在我门外头来回这么砰砰砰地跺脚就能让我改变主意了吗?”

“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恰恰相反,肯顿小姐。”

在我身后,肯顿小姐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我听到她说:

“可我看得出来,您对于我今晚外出表现得很不高兴。”

“你就没有一丁点的兴趣,想知道今晚在我的旧识和我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史蒂文斯先生?”

“没有的事,肯顿小姐。正如您指出的,您的确早就已经知会过我了。”

“我不是有意要有所怠慢,肯顿小姐,不过我真的必须马上回到楼上去了。事实是,具有全球性重要意义的事件此时就正在府内进行当中呢。”

“史蒂文斯先生,据我的理解,您是不是希望今天晚上我留下来当班?”

“府里又何曾发生过不重要的事呢,史蒂文斯先生?好吧,既然你这么匆忙,我也就直接告诉你得了:我已经接受了我那位旧识的求婚。”

应该是在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我又再次碰到了肯顿小姐,而这个时候我正忙着准备晚餐。事实上,我当时捧着一个摆得满满的托盘,正走到后楼梯的中间,突然听到楼下一阵怒冲冲的脚步踩得地板砰砰直响。我转过身去,看到肯顿小姐正从楼梯下面瞪着眼睛望着我。

“您说什么,肯顿小姐?”

“对此我非常感激,肯顿小姐。衷心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我这就先告退了。”

“我已经答应嫁给他了。”

“我也说了,史蒂文斯先生,求婚的事情我还在考虑。不过,我想还是应该让您知道这件事。”

“啊,真的吗,肯顿小姐?那就请您允许我向您道贺了。”

“是吗。”

“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当然,我会很高兴服务至合约期满。不过,如果您能够稍早些许我离职的话,我们都将不胜感激。我的旧识两周后就得前往西南部就任他的新工作了。”

她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不过目光几乎马上又转回到我的身上。“我那位旧识下个月就要去西南部担任一个新职了。”

“我将尽我所能及早找到顶替您的人选,肯顿小姐。现在,我就先失陪了,我必须回到楼上去了。”

“是吗。”

我重又开始迈步向前,可就在我已经来到通往走廊的门口时,我听见肯顿小姐叫了一声:“史蒂文斯先生,”于是我再度转过身来。她仍旧原地未动,因此在跟我讲话时不得不稍稍提高了一下嗓门,结果在黑暗而又空寂如洞窟的厨房内造成了一种相当诡异的回声。

“我还在考虑是否答应。”

“我是不是该这样认为,”她说,“在我为府里服务这么多年以后,除了你刚才的那句话以外,对于我可能离开的消息你就再没别的可说了?”

“的确,肯顿小姐。这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

“肯顿小姐,您已经得到了我最为热忱的道贺。不过我要再重复一遍,楼上正在进行事关全球意义的重要会谈,我必须回到我的岗位上去了。”

“他已经向我求了婚。我想您有权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吗,史蒂文斯先生,在我的旧识和我的心目当中你一直都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是这样啊,肯顿小姐。”

“真的吗,肯顿小姐?”

“跟我那位旧识相关。今晚我就是要去见他的。”

“是的,史蒂文斯先生。我们经常拿有关于你的逸闻趣事来自娱自乐,消磨时间。比如说,我的旧识就总是喜欢让我向他展示你在往膳食上撒胡椒时把鼻孔捏起来的样子,真是乐此不疲,我的演示总能逗得他哈哈大笑。”

“是吗,肯顿小姐?”

“是吗。”

“史蒂文斯先生,我有件事想告诉您。”

“他还很是喜欢你对员工们的‘鼓气讲话’。我必须说,我已经成为模仿你那些讲话的行家里手了。我只消模仿你的口吻说上个两三句,就能让我们俩全都笑破了肚皮。”

我转身要离开,不过在门口又因为肯顿小姐的话停了下来:

“是吗,肯顿小姐。请您原谅,我必须得告退了。”

“那是当然,肯顿小姐。我必须请您原谅。”

我上楼来到门厅里,重又回到我的岗位上。不过,还没过五分钟时间,卡迪纳尔先生就出现在藏书室的门口,招手叫我过去。

“我们确实半个月前就说好我今晚要外出的,史蒂文斯先生。”

“真不想麻烦你,史蒂文斯,”他说。“不过能不能请你再给我拿点白兰地来?先前你送进来的那一瓶像是已经喝完了。”

“没有,肯顿小姐。今晚有几位客人要来,不过您没有理由为此就留在府内。”

“您想要什么酒水点心请尽管吩咐,先生。不过,有鉴于您还有专栏文章须要完成,我很怀疑再喝更多的白兰地是否妥当。”

“有什么问题吗,史蒂文斯先生?”

“我的专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史蒂文斯。你就行行好,再给我拿点白兰地来吧。”

“是的,当然了,肯顿小姐。请您原谅,我只是一时间把这件事给忘了。”

“那就好,先生。”

也许是我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因为她继续道:“您应该记得,史蒂文斯先生,我们半个月前就讨论过的。”

过了一会儿,当我回到藏书室的时候,卡迪纳尔先生正在书架前往来徘徊,仔细查看着架上藏书的书脊。我能看到旁边的一张书桌上胡乱地散放着好几张稿纸。我走上前来的时候,卡迪纳尔先生感激地轻呼了一声,扑通一声坐在一把皮质扶手椅上。我走上去,往杯里倒了点白兰地,给他递了过去。

“确实要外出,史蒂文斯先生。”

“你知道,史蒂文斯,”他说,“咱们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对不对?”

“啊,您晚上要外出吗,肯顿小姐?”

“的确,先生。”

“好的,史蒂文斯先生。我外出前会安排好的。”

“每次到这儿来,我都期望着能跟你好好聊一聊。”

“卡迪纳尔先生来了,肯顿小姐,”我说。“今晚要睡在他通常使用的那间客房。”

“是的,先生。”

我记得此后没过多久,我下楼来到了肯顿小姐的起坐间。她正坐在桌前,但她面前的桌子上空空如也,她手上也没有任何的活计;的确,从她的行为举止上可以看得出来,恐怕在我敲门前她已经这个样子坐了有段时间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喝一杯吗?”

“呣,奇了怪了。哦,好吧。今晚最好还是低调小心为上。”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先生。可是不行,谢谢您,我不能那么做。”

“很抱歉,先生。”

“我说,史蒂文斯,你在这儿过得好吗?”

“什么都不知道?”

“非常之好,谢谢您,先生,”我说着,轻轻一笑。

“抱歉,先生,这个问题恐怕我帮不到您。”

“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哦,眼下就给我来点茶吧,史蒂文斯。今晚爵爷要会什么客?”

“有点累吧,也许,不过我身体很好,谢谢您,先生。”

我回到楼下后,发现卡迪纳尔先生正相当烦躁不安地在会客室里走来走去,没事找事地细细查看着那些他想必早就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小摆件。我传达了爵爷的口信,问他需要我给他送些什么酒水茶点过来。

“既然如此,你就该坐下来。不管怎么说,我刚才也说了,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所以我真是应该跟你以诚相待。你无疑也该猜到了,今晚我到这儿来并非纯粹是出于凑巧。是有人向我通风报信的,你知道。关于今晚这儿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在此刻,就在门厅的那一侧。”

“告诉卡迪纳尔先生我马上就下去,”他终于道。“他可以先自己随意消遣一小会儿。”

“是的,先生。”

我把小卡迪纳尔先生一个人留在会客室里,前往书房去禀告爵爷,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阅读某一本书。我向他禀告卡迪纳尔先生刚刚到访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有一抹不耐烦的神色从他脸上闪过。然后他往椅背上一靠,就像是想弄清楚某个难题。

“我真心希望你能坐下来,史蒂文斯。希望咱们能像朋友那样说说话,你站在那里端着那个该死的托盘就像是随时都打算走开似的。”

“那太好了,我正希望如此。不过我想莫蒂默太太应该不会很高兴见到我这时候过来蹭饭的。”

“对不起,先生。”

“我这就启禀爵爷说您来了,先生。不管怎么说,您正好可以跟他一起用餐。”

我把托盘放下,在卡迪纳尔先生指给我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下——以一种谦恭得体的坐姿。

“哦,真不走运。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我最好还是低调小心为上。反正今晚我还有几篇稿子要赶出来。”卡迪纳尔先生指了指他的公文包。

“这样就好些了,”卡迪纳尔先生道。“听我说,史蒂文斯,我猜想首相[2]现在就在会客室里吧,是不是?”

“我相信,先生,晚饭后爵爷是有几位客人要前来造访的。”

“首相吗,先生?”

“原本打算住在罗兰先生府上的,可是好像是有了些误会,他们已经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希望这个时候贸然前来不会造成太大的不便。我是说,今晚没有任何特别的安排,对吧?”

“哦,没关系,你不必告诉我的。我很理解你的位置相当微妙。”卡迪纳尔先生长叹一声,厌倦地看了一眼散置在书桌上的稿件。然后他说: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先生。我这就去禀报爵爷您来了。”

“我应该都无须向你说明我对爵爷怀有的是种什么样的感情,是不是,史蒂文斯?我是说,他对我来说一直就是我的另一位父亲。我都无须向你说明,史蒂文斯。”

“哦,哈啰,史蒂文斯,你好吗?”他说。“今晚不巧碰上了点小麻烦,不知道达林顿勋爵会不会许我借宿一夜。”

“是的,先生。”

卡迪纳尔先生的父亲大卫·卡迪纳尔爵士多年来一直都是爵爷的挚友兼同僚,但在我此刻正在讲述的那天晚上,爵士因为一次骑马的事故不幸去世已经有三四年时间了。与此同时,小卡迪纳尔先生已经开始成为知名的专栏作家,专擅以警言妙句来评论国际事务。显然,达林顿勋爵颇不喜欢这样的专栏,因为我就记得有好几次,他放下手里的报纸,特意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小雷吉又在写这些哗众取宠的玩意儿了。幸好他父亲是眼不见心不烦了。”不过卡迪纳尔先生的专栏倒是并没有妨碍他在府里常来常往;的确,爵爷从未忘记这位年轻人是他的教子,一直将他视如己出。尽管如此,卡迪纳尔先生倒也谨守礼仪,从来都不会不提前打个招呼就跑过来用餐,所以那天傍晚我去应门的时候,发现是他双臂抱着公文包站在门外,还是有点吃惊的。

“我对他关切备至。”

有一个回忆尤其已经在我的脑海中翻腾了整整一上午——或者应该说只是个记忆的片段,记忆中的那一刻出于某种原因在这些年间一直异常鲜明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那个记忆是我独自一人站在肯顿小姐起坐间门外的后廊上;门是关着的,我也并没有正对着那扇门,而是半对着它,为是否应该敲门而举棋不定;因为我记得,我就在那时突然间确信一门之隔、距我仅几码之遥的肯顿小姐实际上正在伤心地哭泣。如我所说的那样,这一刻已经牢牢地嵌入了我的记忆中,同样难以忘怀的还有当时我站在那里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那种特别的感受。然而,我现在却记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我那样站在后廊之上了。现在看来,之前我在试图理清类似回忆的时候,很有可能将这一幕情景归到了肯顿小姐刚刚收到姨妈死讯之后了;也就是说我将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独自悲伤,来到走廊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并没有向她致以应有的慰唁那一次。可是如今在经过仔细的思量以后,我相信在这件事上我极有可能有些搞混了;这个记忆当中的片段实际上是源自肯顿小姐的姨妈去世至少几个月后的某个晚上——事实上就是小卡迪纳尔先生相当意外地突然造访达林顿府的那一晚。

“是的,先生。”

大约在九点左右,我越过郡界,进入了康沃尔郡。这时距离暴雨倾盆至少还有三个钟头的时间,天空中的云彩仍旧是一片雪白。事实上,今天上午我途经的很多景色都堪称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最为迷人的美景。可不幸的是,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却不曾好好地给予它们应得的关注;因为我不妨直说,由于在当天之内我就将与肯顿小姐久别重逢——那些无法预知的意外状况姑且不谈——一念及此,我就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定。还有就是,在开阔的田野间飞速行驶,一连好几英里都不见一个人影和一部车辆,要么就是小心地从那些妙不可言的小村庄中穿村而过,有的只不过是几幢石砌的村舍凑在一起,我发现自己重又沉溺于某些陈年旧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了。眼下,我坐在小康普顿这家舒适的旅社的餐厅里,手上还有一点时间可供消磨,我一边望着窗外村镇广场人行道上溅起的雨滴,一边忍不住在那些回忆往事的同一轨迹上继续低回徜徉。

“我知道你也一样。对他关切备至。是不是,史蒂文斯?”

卡莱尔大夫把车停在福特车的正后方,从车上下来后再次说道:“天哪,多漂亮的车。”话音未落,他已经从车上拿出一个漏斗和一桶汽油,非常友善地帮我将汽油注入福特车的油箱。我原本还担心车子出了更严重的毛病,等我试着点火发动,听到引擎马上发出健康的突突声苏醒了过来,所有的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我向卡莱尔大夫道了谢,彼此别过,不过之后仍旧跟在他的路虎车后面又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约莫一英里路,这才分道扬镳。

“的确如此,先生。”

“啊。”大夫点了点头,不过看起来有点茫然。然后他说:“喏,这段路你应该觉得有些熟悉了吧。白天看来也可能大为不同了。啊,这就是那辆车啦?我的天哪,实在是太漂亮了!”

“那就好。这么一来我们也就知道彼此的立场了。可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爵爷正身处险境。而且我眼看着他越陷越深,不瞒你说,我真是忧心忡忡。他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你知道吗,史蒂文斯?”

“尊严啊,先生。”

“真的吗,先生?”

“对不起。什么意思?”

“史蒂文斯,你知道就在我们坐在这里闲话的同时正在发生什么吗?距我们只有几码之外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吗?就在那个房间里——我并不需要你来证实——英国的首相和德国的大使此刻正共处一室。爵爷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能促成这样的会谈,而他相信——衷心地相信——他这是在做一件高尚的好事,善莫大焉。你可知道爵爷今晚为什么会将这几位大人物邀请到这里吗?你可知道有什么样的事情正在这里发生吗,史蒂文斯?”

我不得不说,这样直截了当的询问还是让我颇感意外的。“这是很难用几句话就解释清楚的,先生,”我说。“不过我想,这个问题归结为一点,无非就是不要当众宽衣解带。”

“恐怕我并不知道,先生。”

“你认为尊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恐怕你并不知道。告诉我,史蒂文斯,难道你根本就不关心吗?你就不好奇吗?老天爷,伙计,这幢房子里正在发生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你就一点都不感到好奇吗?”

“对不起,您指的是什么,先生?”

“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上是不宜于对这样的事感到好奇的,先生。”

卡莱尔大夫点了点头,不过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当中。“你知道吗,史蒂文斯先生,”终于,他说道,“我刚来到这个乡下地方的时候,我还是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信奉要全心全意地为全体人民服务这类的信条。那时候是四九年。社会主义能让老百姓活得有尊严。这就是我初来乍到时的信念。对不起,你肯定不想听这样的蠢话。”他快活地转向我。“那么你呢,老伙计?”

“可是你关心爵爷啊。你对爵爷关心备至,你刚刚告诉我的。如果你真心关心爵爷的话,难道你不该感到担心吗?不该至少有那么一丁点好奇吗?英国首相和德国大使经由你的雇主的撮合,深夜来到这里进行密谈,你就一点都不感到好奇吗?”

“他的那些结论也不一定都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先生。”

“我并不是说我不感到好奇,先生。可是我的职责本分是不允许我对这类事情表现出好奇的。”

“啊,不错,尊严。我都忘了。不错,这么说来哈里是想给它下一个哲学上的定义了。我的天哪。我想肯定全都是一派胡言。”

“你的职责本分不允许?啊,我想你肯定是认为这才叫忠心耿耿。对不对?你认为这就是忠心耿耿吗?如此说来,到底是对爵爷,还是对王国政府忠心耿耿呢?”

“史密斯先生的观点似乎是,”我说,“一个人的尊严端赖于是否具有明确的主见之类的。”

“很抱歉,先生,我不明白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的确,在那一路段,下方不远处的村庄已经清晰可见。当然了,晨光赋予了村庄一种非常不同的面貌,但除此之外,那景色就跟昨天我在傍晚熹微的暮色中第一次看到它时相差无几,从这一点上我也可以猜想得出,我们距离我丢下福特车的地方已经非常近了。

卡迪纳尔先生再次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意思,史蒂文斯。坦白说吧,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对。可是你至少可以感到好奇吧。”

“从你那侧望去,村子相当漂亮。”

他沉吟半晌,在此期间,他像是一直在茫然地紧盯着我们脚边的那一圈地毯。

大夫的语气中带出来的那种厌恶的腔调让我有些吃惊。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短促地一笑,道:

“你确定不想跟我一起喝一杯吗,史蒂文斯?”他终于开口说道。

“呣。这么说的话就有点过了,依我看。这儿的老百姓的确还有拥有某种政治良知的。他们感觉他们应该对这对那拥有明确的态度,正如哈里敦促他们去做的那样。可是其实,他们跟任何地方的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他们只想平平静静地过他们的日子。哈里总有一大堆主意,想要改变这个那个的,可是说实话,村里头没有一个人希望发生什么剧烈的变动,即便是这些变动有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好处。这里的老百姓只想不受打扰地去过他们平静的小日子。他们不想受到这样或是那样问题的烦扰。”

“不了,谢谢您,先生。”

“恕我冒昧问一句,先生。不过我可否认为史密斯先生在某种程度上被大家视为了丑角?”

“我还是告诉你吧,史蒂文斯。爵爷正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呢。我已经做了大量的调查,我对于德国当下情势的了解不亚于国内的任何一个人,我告诉你吧,爵爷正在被人愚弄和利用呢。”

我们又有了片刻的沉默。最后,我说:

我没有搭腔,卡迪纳尔先生则继续茫然地盯着地面。过了半晌,他才继续道:

“啊,那就对了。这听起来才像是哈里·史密斯其人。你大概也猜得到,那当然全都是一派胡言。哈里一天到晚地四处鼓动每个人都来关注各种重大议题。不过事实上,大家都宁肯不受他这个打扰。”

“爵爷是个高尚的大好人。但事实是,现在的局势他根本就玩不转了。他被人算计了。纳粹拿他当个小卒子一样摆布。你注意到没有,史蒂文斯?至少这三四年以来情况一直都是这样,你注意到没有?”

“他一直在向我强调这样一个观点,即莫斯科姆村的居民们对于各种各样的重大政治事件均持有非常明确的主见。”

“很抱歉,先生,我并没有注意到曾出现过任何类似的情况。”

“啊,是吗?”

“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有产生过怀疑?哪怕一丝一毫的疑心:那位希特勒先生,通过我们亲爱的朋友里宾特洛甫先生,一直都把爵爷当作一个小卒子一样摆布利用,就像他摆布柏林他眼皮子底下的其他任何一个小卒子一样易如反掌吗?”

“我相信史密斯先生是在强调他在村里开展的竞选工作的重要性。”

“很抱歉,先生,我恐怕并没有注意到曾出现过任何类似的情况。”

“啊哈。哈里·史密斯居然开始谈论哲理性的话题了。他怎么会说到这上面去的?”

“不过我也猜到你大概是不会注意到的,史蒂文斯,因为你从来都不会感到好奇。你只是任由一切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从来也没想过要去看看那正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我轻咳了一声。“史密斯先生对于尊严的本质有些自己的思考。”

卡迪纳尔先生调整了一下在扶手椅上的坐姿,以便坐得稍微端正一点,有一度他像是一心专注于旁边书桌上尚未完成的文稿。然后他又说道:

“哦?比如说?”

“爵爷是个真正的绅士。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是个绅士,他跟德国人打了一场战争,他出于本能就要对那已经败北的敌人表现出慷慨和友谊。这是他的本能。而这就因为他是个绅士,一个货真价实的英国老绅士。这一点你肯定已经看到了,史蒂文斯。你怎么可能看不到呢?他们也正是一直都在利用这一点,对他的这种本能进行操控,将这种善良高贵的本能转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某种他们可以用来为自己邪恶的目的服务的东西,这一点你怎么可能看不到呢?你肯定已经看到了,史蒂文斯。”

“史密斯先生将自己限制在了更为普遍性的话题上。”

卡迪纳尔先生再次紧盯着地板。沉吟良久之后才说:

“昨晚上他对你做的是什么样的演讲?大英帝国?还是国民医疗?”

“我还记得好几年前来这儿的那次,那位美国老兄在这儿的那次。我们举行了一次盛大的会议,家父亲自参加了筹备工作。我还记得那位美国老兄比我现在醉得还厉害,他当着所有来宾的面,在宴会上站起来致辞。他指着爵爷的鼻子说他是个外行。说他是个拙劣的外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他根本就是书生意气不自量力。唉,我不得不说,史蒂文斯,那位美国老兄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这还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当今的世界太过险恶,是容不得你那些善良高贵的本能的。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是不是,史蒂文斯?他们是如何操控那些善良和高贵的力量,将它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你自己也亲眼看到了,是也不是?”

“啊,他那些言论听起来非常有趣。”

“很抱歉,先生,可我不觉得自己已经看到您说的这些情况。”

“哦,你说的是哈里·史密斯,”大夫笑道。“别把他放在心上。他的话听上一小会儿还是挺好玩儿的,不过他的脑子真是乱成了一锅粥。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像个共产党,可是他紧接着发表的那些言论,又让他听起来像是个极端保守反动的铁杆托利党[1]。而事实是他的脑子就像是一锅粥。”

“你不觉得已经看到了。哦,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可我一定得采取点行动了。要是家父还在的话,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肯定会出面阻止的。”

“绝对没有,大夫。事实上,昨晚的谈话显得相当真诚,还发表了一些非常有趣的观点。”

卡迪纳尔先生再次陷入沉默,而且一度显得极度伤感——可能因为重又勾起了对亡父的回忆。“你难道就心安理得吗,史蒂文斯,”他终于道,“眼看着爵爷就这么走到了悬崖边上?”

“那么他们昨晚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呢?希望他们没有用村里那些愚蠢的飞短流长惹得你不胜其烦。”

“很抱歉,先生,我不是很明白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的确,大夫。非常意气相投。”

“你不明白,史蒂文斯?好吧,既然我们是朋友,我就把话挑明了吧。在过去这几年当中,爵爷可能是希特勒先生在本国为他摇旗呐喊,助他实施其宣传诡计最为得力的一枚棋子了。尤其是因为他为人真诚、品德高尚,根本认识不到他所作所为的真实性质,那效果就更好了。仅仅在过去的三年当中,柏林已经跟我国六十余位最有影响力的人士建立起了卓有成效的联系,而爵爷就是最为关键的推动者。这对于德方起到的作用可是大了去了。里宾特洛甫先生几乎可以完全绕过我们的外交部门,直接接触到我们的最高层。就好像他们搞过那次卑鄙的纽伦堡集会又举办了那届卑鄙的奥运会[3]还嫌不够似的,你知道他们现在正撮弄着爵爷鼓捣什么吗?你知道他们现在正在讨论什么吗?”

“这么说,你觉得他们都挺迷人的,呃?”

“恐怕我并不知道,先生。”

我感觉从卡莱尔说这番话的语气当中听出了一丝古怪的意味。他再度发问的时候,口吻中也流露出一种有些奇怪的审慎意味:

“爵爷之前一直试图劝说首相本人接受邀请,访问德国与希特勒先生会面。他真心诚意地认为首相对于德国的现政权存在着严重的误解。”

“希望你别总是这么叫我‘先生’了,史蒂文斯先生。确实,他们真是相当地不赖。就我而言,我很乐于就在这里安度余生。”

“我看不出对于这件事有什么好反对的,先生。爵爷一贯都致力于促进国与国之间更好地相互理解。”

“非常迷人,先生。泰勒先生和太太待人尤其亲切善良。”

“还不止于此,史蒂文斯。就在这一刻,除非是我大错特错了,就在这一刻,爵爷正在讨论请陛下[4]亲自访德,与希特勒先生会面的构想。我们的新国王一直都很热衷于纳粹思想,这也不是秘密了。哼,显然陛下本人现在都很急切地想接受希特勒先生的邀请呢。就在这一刻,史蒂文斯,爵爷正在尽一切努力想排除外交部对这一骇人听闻的提议所持的反对意见。”

“那你觉得莫斯科姆的这些居民怎么样?都还不坏吧,呃?”

“很抱歉,先生,可是我看不出爵爷的所作所为当中哪怕有一丝一毫不够高尚的地方。毕竟,他在尽其所能,确保欧洲能继续维持既有的和平。”

“的确非常愉快,谢谢您,先生。”

“告诉我,史蒂文斯,你当真就从没想到过我有可能是对的吗,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难道你对我这长篇大套的说法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吗?”

继续往前行驶的过程中,有段时间我们都没再说话。然后卡莱尔大夫又对我说:“喔,希望你在这段跟我们短暂相处的时间内过得还算愉快。”

“很抱歉,先生,可我不得不说,我毫无保留地信任爵爷的判断是最为明智的。”

“哦,无须解释,老伙计。我很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说,你是那种一见之下就会给人深刻印象的样本。本地的这些村民肯定至少要把你当成一位勋爵或是公爵了。”大夫开怀大笑。“时不时地被人误认为一位爵爷,那感觉想必也不坏吧。”

“任何一个具有明智判断力的人,都不会在莱茵兰事件[5]之后对希特勒先生说的每一句话仍旧坚信不疑了。爵爷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啊。哦,老天,这么一来我算是彻底得罪你了。”

“我并没有有意欺骗任何人,先生。可是……”

“没有的事,先生,”我说,因为我已经听到会客室传来了叫人的铃声,立刻站起身来。“看来爵爷有事要吩咐。恕我告退了。”

卡莱尔大夫继续驾驶着汽车沿陡峭蜿蜒的山路往前开,一边转头向我微微一笑。我说:

会客室里弥漫着浓厚的雪茄烟雾。的确,那几位无比显贵的绅士还在不停地抽着雪茄,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肃穆,而且一言不发,爵爷吩咐我去酒窖里取一瓶特别年份的上好波尔图葡萄酒来。

“我想也是。所有那些见过温斯顿·丘吉尔等等的说法。当时我心里想,要么这个家伙是在大吹牛皮,要么就是——然后我突然想到,这倒是个简单的解释。”

时值夜静更深,这个时候从后楼梯下楼的脚步声肯定会显得格外响亮,无疑也因此而惊醒了肯顿小姐。因为当我摸黑沿着走廊往前走的时候,通往她起坐间的门打开了,她出现在门口,屋内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身影。

“您说得没错,先生。事实上,我是位于牛津附近的达林顿府的管家。”

“没想到您还在这儿,肯顿小姐,”我走近她的时候说。

我得承认,听他这么说,我真是长出了一口气。

“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才的举动真是太傻了。”

“我说,希望你不会认为我太过失礼。不过你该不会是某户人家的男仆之类的人吧?”

“请原谅,肯顿小姐,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时间跟您交谈。”

汽车沿着被大树夹在中间的狭窄山路往上攀爬时,我们交换了几句客套话,他问了我几句昨晚在泰勒家睡得可好之类的话。然后他相当突然地说道:

“史蒂文斯先生,您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任何话放在心上。我真是一时犯了傻。”

我从车上下来,刚要举步朝那扇门走去,附近的一个谷仓里就传出一阵狂怒的狗吠声,我把门打开,再度回到大夫的路虎车上时,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您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没往心里去,肯顿小姐。事实上,我都不记得您指的到底是什么了。极端重大的事件正在楼上进行当中,我实在没时间停下来跟您闲话客套了。我建议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这是条捷径,”他说,我们一路经过了几个谷仓和停在那儿的农用车辆。到处一个人影都不见,我们一度被一扇紧闭的大门挡住了去路,大夫说:“抱歉,老伙计,有劳你帮个忙吧。”

说完后我就忙不迭地继续往前走去,一直等我都快走到厨房大门口的时候,走廊上才重新陷入一片黑暗,这说明肯顿小姐已经关上了她起坐间的房门。

现在的莫斯科姆村沐浴在朝阳当中,其中心地带是一座由几家小店铺簇拥环绕的教堂,昨天傍晚的时候我曾经在山上看到过它的尖塔。不过,我并没有机会细细观赏这个村庄,因为卡莱尔大夫已经迅速地把车开上了一座农场的车道。

我在酒窖里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那瓶要找的葡萄酒,并为把酒端给客人做好了必要的准备工作。如此,就在我跟肯顿小姐短暂邂逅之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就再次沿着同样那条走廊往回走了,这次是用托盘端着那瓶酒。当我走近肯顿小姐的房门时,我从门框的缝隙中透出的灯光知道她还在里面。而就是那一刻——我现在可以肯定了——这些年来一直牢牢地铭刻在了我的记忆当中:就是那一刻,我在黑暗的走廊中停下脚步,手里端着托盘,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越来越肯定的感觉,就在几码开外、房门的另一侧,肯顿小姐正在哭泣。据我的记忆所及,我的这种确信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可以证实——我当然也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哭泣声——然而我记得当时我非常肯定,如果我敲门进去的话,一定会发现她正满面泪痕。我不知道我在那儿站立了多久;当时的感觉似乎很久很久,可事实上我想也只不过几秒钟罢了。因为,当然了,我的职责是赶快回到楼上去为国内那几位至尊至贵的绅士上酒,我认为自己是不可能耽搁太久的。

“这是什么话,老朋友。不过是我在车库后面找到的一点剩油。不过也该够你开到克罗斯比门了,你可以在那里把油箱加得满满的。”

我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发现那几位绅士的神情仍旧相当严肃。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有机会对当时的气氛产生其他印象了,因为我刚刚把酒送进去,爵爷就亲自接过托盘,对我说:“谢谢你,史蒂文斯,交给我就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给你找到了一罐汽油,”卡莱尔大夫一边请我坐到他那辆路虎车的副驾驶座,一边对我说。我对他周到的考虑表示感谢,当我问及油钱的时候,我发现他也是坚决不肯接受。

再次穿过门厅,我又回到拱门下我惯常的位置,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里,也就是直到客人最终离去之前,再没有任何需要我离开这个守望的位置的事情发生。不过,我侍立在那里的那一个钟头的时间,这些年来却一直异常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当中。起先,我的心情——我并不介意承认这一点——是有些低落的。不过就在我继续伫立在那里的过程中,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就开始发生了;也就是说,我的内心深处开始涌起一种深切的成就感。我不记得当时我对这种感觉是如何认识的了,不过如今回顾起来,这其中的缘由也就并不难解释了。毕竟,我刚刚经历了一个极端煎熬的夜晚,而在此期间我竭尽所能,始终都保持了一种“与我的职位相称的高尚尊严”——不仅如此,我还是以一种就连家父也会引以为傲的方式做到这一点的。在门厅的对面,就在我的目光一直停驻其上的那两扇大门后面,就在我刚刚履行过职责的那个房间里,欧洲几位最有权势的绅士正在商讨着我们这块大陆的终极命运。有谁还能怀疑,就在那一刻,我已经真真切切地靠近了所有管家都梦寐以求的那个决定着世界运行的轴心?我可以这样认为,当我伫立在那里思量着当晚的那些重大事件时——那些已经发生以及仍在进行当中的事件——在我看来,它们就是我这一生所能达到的所有成就的一个总结。除此以外,我看不出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可以解释那晚我何以会感受到那种令我如此振奋昂扬的成就感了。

眼下的这瓢泼大雨真是令人始料未及,因为自打离开达林顿府,我实在是三生有幸,每天早上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事实上,今天一开始总的来说也是相当顺遂,早餐享用的是泰勒太太为我准备的产自农场的新鲜鸡蛋和吐司,卡莱尔大夫七点半的时候也依约开车来到门前,我因此得以在任何令人尴尬的交谈得以展开前就辞别了泰勒夫妇——夫妻俩再次坚拒了我给予酬劳的任何提议。

[1]英国保守党的前身。

我也应该顺带说一句,我还没有傻到会对事情万一不谐的可能性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其实再清楚不过了,我从未接到肯顿小姐任何表示她很高兴跟我会面的答复。不过,以我对于肯顿小姐的了解,我倾向于认为大可把没有任何回信视作她的默许;如果会面果真有什么不便的话,我确信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我的。再者说了,我也已经在信中讲清楚了我在这个旅店里订了房间,任何临时的变故都可以通过旅店留话给我;既然并没有任何此类的留言,那我相信我是可以将其视作一切正常的另一重保证的。

[2]时任英国首相的应该是斯坦利·鲍德温(Stanley Baldwin,1867—1947),英国保守党政治家,一九二三至三七年三次出任英国首相,压制一九二六年英国工人大罢工,纵容法西斯侵略政策,获封鲍德温伯爵一世。

我自己的桌子位于村镇广场的这一侧,所以过去这一个钟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观望那大雨落在广场以及停在外面的福特和其他几辆汽车上。这会子雨势已经有点稳定了下来,不过仍旧甚大,我也只好打消了出去在村里四处逛逛的雅兴。当然,我也曾想过不如现在就动身前去拜会肯顿小姐;可是我已经在信上告诉她我将在三点钟登门拜访,所以我觉得如果提前过去给她一个措手不及恐怕殊为不智。看来雨势如果不能尽快停歇的话,我很可能只得待在餐厅里喝喝茶,一直等到合适的时间直接从这儿动身了。我已经跟侍餐的那位年轻的女招待确认过了,到肯顿小姐目前的住处步行需要一刻钟左右,也就是说我至少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需要消磨。

[3]一九三六年八月在柏林举行的第十一届奥运会实际上沦为纳粹宣传的工具。

这家玫瑰花园旅店虽说称不上豪华,却绝对算得上家常而又舒适,住在这里即使有些额外的花销你也会乐于承担的。它就位于村镇广场的一角,位置非常便捷,是一座相当迷人地爬满常春藤的庄园主宅第,我想大约能容纳三十几位客人入住。不过,我现在所在的这间“餐厅”却是在主宅一侧加盖的一幢现代风格的附属建筑——一个很长的平顶房间,其特色是房间的两侧各有一排宽大的窗户。从一侧望出去就是村镇广场;另一侧对着的是后花园,这家旅店应该就是由此而得名的。花园的避风设施看来做得很到位,园内也摆放了几套桌椅,天气晴好的时候应该是个用餐或是享用茶点的理想所在。事实上,我知道就在刚才还有几位客人已经开始准备在那儿用餐了,可是天公不作美,被来势汹汹的乌云给扰了清兴。大约一个钟头前服务员把我迎进餐厅的时候,员工们正急急忙忙地把花园里的桌椅拆除——而那几位刚刚还坐在那儿的客人,包括一位衬衣的领口还塞着一块餐巾的绅士,全都站在旁边,一脸手足无措的表情。在这之后,暴雨很快就倾盆而至,其势头之猛使得所有的客人一时间全都停止了用餐,惊讶地望着窗外的雨势。

[4]此时的英王是爱德华八世(Edward Ⅷ,1894—1972),一九三六年一月即位,因坚持与辛普森夫人结婚,于当年十二月退位。爱德华八世由此成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现代传奇,不过据说他本人对纳粹是持同情态度的,其最终退位与此也不无关系。

我终于抵达了小康普顿,此时我正在玫瑰花园旅店的餐厅里坐着,刚刚用完了午餐。窗外的雨一直下个没完。

[5]莱茵兰(Rhineland)是西欧历史上争议不断的一个地区,傍莱茵河,位于近代德国与法国、卢森堡、比利时、荷兰边界以东。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凡尔赛和约》不仅规定将阿尔萨斯-洛林划归法国,而且准许协约国军队占领德国莱茵河左岸和右岸莱茵兰地区,占领期限为五到十五年,并且规定左岸和右岸各五十公里以内为永久非军事区。希特勒于一九三六年三月七日公开表示拒绝承认《凡尔赛和约》中有关莱茵兰的各条规定,拒绝履行《洛迦诺公约》,同时宣布德国军队已开进非军事区,旷日持久的国际谈判都未能阻止纳粹德国重新武装莱茵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