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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莫斯科姆村,近塔维斯托克,德文郡

“挺好的,谢谢您,史蒂文斯先生。”

“啊,肯顿小姐,”我说。“今天下午您感觉还好吗?”

“一切都还正常吧?”

结果是我直到当天下午才又见到她,如前所说,我是在餐厅里碰到她的,她正把瓷器往餐具柜里放。在此之前,肯顿小姐的丧亲之痛已经在我心头盘踞了好几个钟头,我一直都在琢磨最好是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才能稍稍减轻一下她的情感负担。因此,我在听到她走进餐厅的脚步声以后——我当时正在门厅里忙着某样工作——我等了约莫有一分钟,就放下手里的工作走进了餐厅。

“一切都很正常,谢谢您。”

我告退离开,可是直到我已经出来以后,这才想起我实际上并没有明确向她致以慰唁之意。我完全可以想象这消息对她是个多大的打击,因为她姨妈一直以来在方方面面对她而言就像是她的亲生母亲一样。我在走廊里犹豫了一会儿,思量着我是否应该返回去敲开门,好好弥补一下我的疏漏。可是我接着又想,要是我真这么做的话,极有可能会打扰到她不欲公开流露的哀伤之情。的的确确,就在那一刻,肯顿小姐极有可能就在距离我只有几英尺之遥的屋内痛哭失声。这种想法在我心里激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使得我就在那走廊上独自踌躇、徘徊了良久。不过最终我还是判定,最好还是另找机会表达我的慰问之情,于是就先离开了。

“我一直想问问您,最近这批新到的员工有没有给您带来什么特别的麻烦。”我轻轻一笑。“一时间有这么多新人同时到来,很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小麻烦和小问题。我敢说,在这样的时候如果我们能稍稍探讨一下,即便是我们这一行当中的佼佼者都经常能得益匪浅呢。”

“当然了,肯顿小姐。”

“谢谢您,史蒂文斯先生,不过我对新来的那两个姑娘感到非常满意。”

“谢谢您,史蒂文斯先生。请原谅,不过我也许现在想单独待一会儿。”

“有鉴于近来有多位新员工加入进来,您不觉得目前的人员配置规划有必要做些调整吗?”

“肯定可以安排的,肯顿小姐。”

“我不觉得有什么调整的必要,史蒂文斯先生。不过如果我的想法有变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是我姨妈的伴当约翰逊太太写来的。她说我姨妈前天去世了。”她顿了顿,然后说:“葬礼定在明天举行。不知道我能不能告假一天?”

她转头继续整理餐具柜,我一时间打算就此离开餐厅了,事实上,我相信我实际上已经朝餐厅门口走了几步了,不过我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又对她说:

那死讯是几个钟头前送到的;的确,那天早上就是我敲开她起坐间的房门,亲手把那封信递给她的。我走进去待了一小会儿,跟她讨论了某件工作上的事务,我记得我们围坐在她的桌前,而她就是在我们交谈中间把那封信拆开的。她一下子就呆住了,值得赞扬的是她的神态仍能保持镇定,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至少有两遍。然后她把信小心地塞回信封,抬头看着桌子对面的我。

“这么说来,肯顿小姐,您觉得新来的几位员工适应得还不错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一旦凭借着后见之明,开始在自己的过去当中找寻类似的“转折点”,我想就常常会开始觉得它们无处不在了。不仅是我针对我们的晚间晤谈所做的决定,还有在我的餐具室里发生的那个小插曲,如果愿意这么想的话,也可以被视作是这样的“转折点”。人们也许会问,如果那天傍晚肯顿小姐捧着花瓶走进来的时候,我的反应稍有不同,那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还有,在肯顿小姐收到姨妈的死讯后,我跟她在餐厅里不期而遇的那一次——大约跟这些事件发生在同一个时期——或许也可以被视作另一个这样的“转折点”。

“两个姑娘表现得都非常好,我可以向您保证。”

自然——我又何必不肯承认呢?——我偶尔也会暗自思忖,如果对于我们晚间的晤谈问题我的态度不是如此决绝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在那以后的几个星期里,面对肯顿小姐好几次恢复晚间晤谈的建议,我的态度肯于软化的话,长远看来事态的发展究竟会是怎么样的。直到现在我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是因为有鉴于此后事态的发展,我很有理由认为当初我在一劳永逸地决定终止那些晚间碰头的例会之时,我也许并没有完全意识到我的所作所为可能带来的全部影响。的确,甚至可以说我的这个小小的决定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我的这一决定使得事态的发展无可避免地迈向了最终的结果。

“啊,很高兴听您这么说。”我又短促地一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因为我们都知道,她们俩都没有在这样规模的宅第里工作过。”

“可是它们给您带来了不便啊,肯顿小姐。它们使您精疲力竭。请容我建议,从今往后,我们就只在正常的工作时间内找些空当来沟通重要的信息。万一不能及时地找到对方,我建议我们写个字条留在对方的房门上。在我看来这不失为一种完善的解决办法。好了,肯顿小姐,很抱歉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非常感谢您的热可可。”

“的确如此,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先生,请别这样,我相信这些碰面还是非常有用的……”

我看着她把瓷器往餐具柜里摆,等着看看她还有什么想说的。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她很明显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我才开口道:“事实上,肯顿小姐,请恕我直言。我已经注意到最近有一两件工作做得有失水准。我真觉得对于新来的这批员工,您也许还是不要这么沾沾自喜才好。”

“我是认真的,肯顿小姐。事实上,已经有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在考虑是不是还要继续这样的碰面,既然它们平白又延长了我们本已经非常忙碌的日常工作。我们每天在您这儿碰面晤谈的方式虽已延续了多年,但这一事实本身并不成其为我们就不该寻求一种更方便的安排方式的理由。”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先生,实在没这个必要。我只是说……”

“就我个人而言,肯顿小姐,每当有新的员工到来,我都会加倍注意,以确保一切都不出问题。我会在各个方面检查他们的工作成效,并试图评估他们与其他员工相处得如何。毕竟,对于他们在业务方面以及整体的精神面貌方面的影响有个清楚的认识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得不很遗憾地指出,肯顿小姐,不过我相信您在这些方面可能稍稍有点粗心大意。”

“不,不,肯顿小姐,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您本来就工作繁忙,这些碰面等于又给您增加了不必要的负担。即便是不以这种方式每天碰面,也还有很多其他的方法可以保证在我们之间实现工作层面上的必要沟通。”

肯顿小姐一时间显得有些困惑不解。然后她转身看着我,脸色明显绷得紧紧的。

“史蒂文斯先生,我只是说我今天晚上很累……”

“您说什么,史蒂文斯先生?”

“如果您的感受是这样的话,肯顿小姐,那我们也就根本无须再继续这些晚上的碰面了。我很抱歉,我居然一直都没有觉察到这样的碰面给您造成了这么大的不便。”

“比方说,肯顿小姐,虽说这些餐具清洗的情况符合我们一贯的高标准,可是我注意到它们摆放在厨房架子上的方式,尽管目前来看并无显而易见的危险,不过长此以往,餐具的破损率恐怕就会超过必要的标准了。”

我原本也没有期望她会为一直都心不在焉而向我道歉的,可是这个回答之强硬,我必须说,还是让我有点吃惊。不过,我决定还是不跟她卷入一场无谓的争执,我刻意停顿了好一会儿以后,这才心平气和地道:

“是这样吗,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先生,我这个礼拜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已经很累了。事实上,三四个钟头以前我就希望赶快上床休息了。我真是非常、非常累了,史蒂文斯先生,难道您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是的,肯顿小姐。还有啊,早餐厅后面那个小壁龛也有段时间没有打扫过了。恕我失礼,不过还有一两件其他的小事可以提一下。”

让我吃惊的是,肯顿小姐突然勃然变色道:

“您不必再特别强调了,史蒂文斯先生。我会遵照您的建议,重新检查新来的女仆的工作。”

“您现在越来越容易累了,肯顿小姐。在过去您可是从来不需要求助于这样的借口的。”

“忽略了这么明显的小瑕疵,这可不像是您的做派啊,肯顿小姐。”

“很抱歉,史蒂文斯先生,”她说,稍稍坐直了身子。“只是因为我今晚真的有点累了。”

肯顿小姐把脸别过去,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表情,就像是努力想弄清楚让她困惑不已的某一件事。她的神色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疲惫。然后她把餐具柜一关,说:“失陪了,史蒂文斯先生,”径自离去。

“很抱歉,肯顿小姐,不过我看我们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您像是根本就不觉得这次讨论有什么重要的。”

可是,总是在悬想当年的某时某刻若是不像当初那般行事的话,结局将会怎样,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下去,恐怕只会徒然让自己心烦意乱。总之,说说当初的哪件事成了“转折点”自是无妨,可是这样的时刻也只能在回顾当中才能追认。自然,如今在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它们在我的人生当中确实呈现为异常关键而又珍贵的时刻;可是在当时自然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反而会觉得在我面前还有数不尽的日、月、年,可以在其中慢慢地理清我跟肯顿小姐关系当中的那些别扭和无常;将来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弥补这个或那个误会所造成的影响。当时可是绝对没有丝毫迹象显示,这些显然都是渺不足道的小事竟会致使所有的梦想永远都无法兑现。

就在那次谈话以后不久,我们在她的起坐间里举行的这些热可可聚谈便无疾而终了。事实上,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最后那次以这种方式进行的聚谈;我本来是希望跟肯顿小姐商量一下一桩即将到来的社交盛会的安排——苏格兰的一群名流显贵将来此举行一次周末聚会。事实上,那个活动尚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会举行,不过对于盛大活动的具体安排及早进行讨论一直就是我们的习惯。就在那天傍晚,对于那次活动的方方面面我已经径自谈论了有一会儿了,这才意识到肯顿小姐一直都没怎么表态;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已经清楚地发现她的心思其实完全就不在这上头。我有几次还特地问她:“您在听我说话吗,肯顿小姐?”尤其是在我针对某一点说了一大段话以后,虽然经我这么一问以后,她每次都会变得稍稍警醒一点,可是不出几秒钟,我就看得出来她已经又神游天外了。在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几分钟以后,她唯一的反应也不过就是回一句类似“当然,史蒂文斯先生”,或者“我非常同意,史蒂文斯先生”这样的话。最后我终于对她说:

不过我看我是变得有些过度内省了,而且还是一种性质相当阴郁的内省。无疑,这肯定是跟夜静更深,以及今晚所经受的那一连串恼人的事件有关。无疑,我现在的心境肯定也跟明天我应该就能在多年暌违之后终于又能见到肯顿小姐这一事实不无关系——只要我能在当地的汽修厂买到汽油,就像泰勒夫妇向我保证的那样——我预计明天午饭时间就能到达小康普顿。当然,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们的重逢不会是友好而又热诚的。事实上,以我的预期,我们的会晤——除了几句在此情况下必不可少的朋友间的嘘寒问暖以外——主要应该还是以谈工作为主。也就是说,既然肯顿小姐的婚姻已经是不幸地貌似走向了失败,而且连家都没有了,那么我的责任就是要确认她是否还有兴趣回到达林顿府重操旧业。在此我也不妨直说了吧,今晚再次重读她的来信以后,我倾向于认为我此前对于其中某些字句的解读或许有先入为主和强作解人之嫌,实在不够明智。不过我仍旧认为她来信当中的特定段落的确流露出不只是一星半点的怀旧之情,尤其是当她写下类似这样的话语时:“当时我是多么喜欢从三楼的那几间卧室里俯瞰大草坪以及远处那绿草如茵的开阔高地。”

她可能对我的这番话感到了一丝困惑;或者也许是其中有些地方让她感到了不快。总之,她的情绪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发生了改变,我们之间的谈话马上就丧失了一开始那种相当私人化的基调。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明天就能当面获悉肯顿小姐目前的真实意愿,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反复猜度思量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也已经远远偏离了对于今晚各种遭遇的讲述。就容我这么说吧,最后这几个钟头过得实在是活活要把人给累死。我原以为,在一个晚上不得不把福特车弃置于荒郊野岭、不得不摸黑从根本没有路的山上跋涉到这个村子里,这些遭遇已经是够我受的了;而且我相信,我那善良的主人泰勒先生和太太也绝非是故意让我承受刚刚经历的这番苦楚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一旦我在他们的餐桌前坐下来准备用晚餐,一旦他们的几位邻居开始过来拜访,那一连串最令人难熬的事件就在我身边轮流开始上演了。

“就我而言,肯顿小姐,我得一直等到尽我之所能协助爵爷把他为自己设定的那些伟大的任务统统完成以后,我的职业才能算得上是圆满了。爵爷的工作大功告成之日,到他对自己已经取得的荣誉终于感到满足了,到他满意地知道他已经做到了每个人对他提出的所有的合理要求以后,只有到了那一天,肯顿小姐,我才能够自称为,如您所言,一个心满意足之人。”

农舍楼下的房间看起来被泰勒先生和太太用作了餐厅兼日常的起居室。房间相当温馨舒适,正中摆放着一张农家的厨房里常见的那种做工粗糙的大木桌,桌面没有上漆,布满了切肉刀和切面包的刀子留下的细小刀痕。尽管我们仅靠墙角架子上的一盏油灯那昏黄的光线照明,这些刀痕仍旧清晰可见。

我一时还真想不出对此该如何回应。在继之而起的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当中,肯顿小姐把目光转向手里盛热可可的杯子的底部,就好像被她在那里发现的某样东西给吸引住了。最后,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我说:

“并不是说我们这个偏僻地方没有供电,先生,”用餐期间泰勒先生对我说,同时朝那盏油灯点了点头。“可是线路出了问题,我们有差不多两个月没有电了。不过实不相瞒,我们也并不太想念有电的那些日子。咱们这个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就从来没用过电灯。油灯的光线给人的感觉更加温暖。”

“我突然想到,您肯定已经心满意足了吧,史蒂文斯先生。毕竟,您看,您已经处在了事业的顶峰,对于这个领域的方方面面,无不尽在您的掌握之中。我真是无法想象您还会有什么样的人生目标。”

泰勒太太给我们端上来可口的肉汤,我们以脆皮面包佐餐,那时还没有什么迹象预示着今天晚上还会有什么令人发怵的事情发生,我本以为也就再花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愉快地聊聊天就可以上床休息了。然而,我们刚刚吃完晚饭,泰勒先生正给我倒一杯邻居家酿的艾尔啤酒的时候,听到屋外的砾石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在我听来,黑暗当中逐渐逼近一幢孤零零的偏僻村舍的脚步声里自有一点点不祥的味道,不过无论是主人还是主妇倒都像是并没有觉得来人有什么恶意。因为从泰勒先生的问话当中就只听得出好奇的语气:“哈啰,来的是谁啊?”

肯顿小姐像是对这番话默想了片刻,然后道:

他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接着我们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地自报家门,就像是回答他这句问话一样:“是我,乔治·安德鲁斯。正巧打这儿路过。”

“干我们这一行的,肯顿小姐,到了这样的级别以后,就真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了。心怀凌云壮志自是容易,可是如果不具备特定的素质,一个做管家的到了一定的层次以后就真是再难有所进境了。”

紧接着,泰勒太太就将一位身材魁梧、五十来岁的男人迎了进来,看他的穿着打扮,他这一天应该都在干农活儿。从他熟不拘礼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是这儿的常客,他在进门的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有点费劲地脱下脚上的威灵顿橡胶靴,一边跟泰勒太太闲聊了几句。然后朝餐桌走来,停下脚步,在我面前以立正姿势站得笔直,就像是军队里向长官进行汇报一样。

“这话说得是。史蒂文斯先生,如果您当初就有机会对他做出观察的话,真不知道您到底会怎么说!”

“敝姓安德鲁斯,先生,”他说。“祝您晚上好。听闻您的不幸遭遇我深感遗憾,不过我希望您在敝村莫斯科姆度过的这一夜不至于让您太过失望。”

我轻轻一笑。“以我的经验,”我说,“有太多的人相信自己有能力在更高等级的岗位上工作,对于这更高的岗位所要求的素质却又没有丝毫的概念。这样的工作肯定不是任何人都干得了的。”

我有点困惑不解,这位安德鲁斯先生又是怎么听说他所谓的我的“不幸遭遇”的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面带微笑地回答说,我绝没有感到什么“失望”,对于受到的盛情款待唯有不尽的感激之情。我说这话当然指的是泰勒先生和太太的好心相助,谁知安德鲁斯先生像是自认为也被包括在我所感激的对象当中了,因为他马上就自卫一样地举起两只巨掌,说道:

“说起我的这位旧相识。我记得他在格兰切斯特宅做管家的时候,他可真是壮志凌云。事实上,我想他的终极梦想就是成为像达林顿府这样的豪门巨室的管家。哦,可我现在一想起他当初的那些管理方法!说真的,史蒂文斯先生,如果您现在看到他那些做法的话,我能想象得出您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也真是难怪他壮志难酬了。”

“哦,不,先生,您太客气啦。我们非常高兴您能来到这里。像您这样的人物可是不会经常途经敝村的。您能在此停留我们更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肯顿小姐像是下定了决心,继续道:

听他这话的意思,像是说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的“不幸遭遇”以及随后入住这幢农舍的经过。我后来发现,事实上也差不多正是如此;我只能猜想,就在我刚刚被领进这个卧室以后——在我洗净双手,正尽力补救一下外套和裤脚的污损之际——泰勒先生和太太就把有关我的消息讲给了路过的村民们听了。总而言之,几分钟以后就又来了一位客人,那人的外貌跟安德鲁斯先生非常相像——也就是说,同样是肩宽背厚、务农为业,脚下一双沾满泥浆的威灵顿橡胶靴,而且他进门和脱靴的方式就跟安德鲁斯先生如出一辙。事实上,他们两位的相貌和做派真是太像了,我还真以为他们是兄弟俩,直到新来者自我介绍说:“敝姓摩根,先生,特雷弗·摩根。”

“我发现正是如此,史蒂文斯先生。”

摩根先生先是对于我的“不幸”表达了遗憾之情,向我保证第二天一早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然后又表示整个村庄是多么欢迎我的到来。当然,稍早之前我已经听到过类似的亲切致意了,可是摩根先生的原话居然是:“像您这样的绅士居然来到莫斯科姆村,这真是我们的无上荣光,先生。”

“我明白了,肯顿小姐。偶尔离开这儿出去走走确实也能让人感觉身心舒畅。”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跟如何回答他这番话,屋外的小径上就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不久,一对中年夫妇就被迎了进来,主人向我介绍他们是哈里·史密斯先生和太太。这两位看起来却全然不像是务农的;史密斯太太是位发了福的大块头女人,不禁令我想起了二三十年代在达林顿府服务近二十年之久的厨娘莫蒂默太太。哈里·史密斯先生却和太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个小个儿,眉头紧锁,表情一直都很紧张。他们在桌边坐下以后,史密斯先生对我说:“您的车就是停在荆棘山上的那辆古董福特吧,先生?”

“哦,史蒂文斯先生,那不过是之前我在格兰切斯特宅工作时认识的一个人。事实上,他当时是那座宅子的管家,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离开了这一行,受雇于附近的一家商号。他不知怎的得知了我在这里工作,就开始给我写信,建议我们重续旧交。史蒂文斯先生,长话短说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您说的就是俯瞰这个村子的那座小山的话,”我说。“不过听您说您居然见到了那辆车,我倒是挺惊讶的。”

我原以为我这么问她,她多半是要生气的,可是恰恰相反,她简直就像是好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在等着提出这个话题的机会似的。因为她以几分如释重负的口气说:

“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先生。不过戴夫·桑顿刚才开着拖拉机回家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了它。看到居然有那么一辆车停在路边,他大为惊讶,他还特地停下拖拉机,下来看了看。”说到这里,哈里·史密斯先生转过头去对着围桌而坐的其他人说道:“真是漂亮极了,那辆车。他说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车。把林赛先生从前开的那辆车完全给比下去了!”

“您礼拜四还要外出吗,肯顿小姐?我是说您休假的那天。”

这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泰勒先生特地给我解释说:“林赛先生是从前住在离这儿不远的那幢大房子里的一位绅士,先生。他干过一两件挺出格的事,惹得周围的乡亲们不大待见他。”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隐微的迹象也在支持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比方说,虽然她继续以一贯的全副勤勉态度履行其职责,她的情绪总的来说却变得有些阴晴不定,这是我迄今为止从未有见到过的。而事实上,当她一连好几天情绪特别高涨的时候——而且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几乎就跟她经常性地突然陷入长时间的郁郁寡欢同样让我备感困扰。如我所说,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专业态度,可话又说回来了,为达林顿府的长远利益着想是我的职责,如果这些迹象果如格雷厄姆先生所言,预示着肯顿小姐正考虑为了爱情的缘故离开工作岗位,我自然是有责任就此事做些进一步的探究的。于是在某个我们惯常碰面一起喝杯热可可的傍晚,我就不揣冒昧把问题提了出来:

这话引起一阵嘁嘁喳喳的赞同声。然后有个人说:“祝您健康,先生,”举起一大杯泰勒太太刚才给大家斟满的艾尔啤酒,紧接着大家就全体共同举杯向我敬起酒来。

我记得那天傍晚我还颇有自信地对格雷厄姆先生的理论置之不理,可打那以后,我必须承认,我就发现自己很难摆脱肯顿小姐这些神秘外出可能是去会一位追求者这样的想法。这的确是个令人颇为困扰的念头,因为不难看出,肯顿小姐的离开将是我们工作上相当重大的损失,一个达林顿府将很难从中恢复过来的重大损失。而且,我不得不承认,颇有些其他的小征兆看来也在支持格雷厄姆先生的理论。比方说,收取信件一直都是我的一项职责,我忍不住注意到肯顿小姐已经开始相当规律地收到——大约每周一次——同一位通信者的来信,而且这些信件上盖的都是本地的邮戳。在此我或许应该指出的一点是,这样的变化我几乎是不可能注意不到的,因为此前她在达林顿府里这么多年间本来是极少收到信件的。

我微笑道:“我向诸位保证,能来到贵地是我的荣幸。”

可是格雷厄姆先生却面带微笑摇了摇头道:“如果一个女管家告诉你她不想组建家庭,你可千万不可信以为真。说起来了,史蒂文斯先生,咱们就坐在这里掰着指头数一下,至少得有十多位女管家都信誓旦旦地这么宣称过,结果还不是嫁了人,离开了我们这一行。”

“您太客气了,先生,”史密斯太太道。“这才是真正的绅士风度。那个林赛先生根本就不是什么绅士。他也许有很多钱,可他绝不是个绅士。”

“肯顿小姐,”我向他保证,“可是位恪尽职守的职业女性。我碰巧知道,她根本就无意于组建家庭。”

这话再次赢得大家的一致赞同。然后泰勒太太凑在史密斯太太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史密斯太太回答说:“他说他会尽快赶过来的。”这两位太太一起转脸看着我,神色有些不太自然,还是史密斯太太开口道:“我们跟卡莱尔医生说了您在这儿的消息,先生。医生表示非常高兴能有机会跟您结识。”

我问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格雷厄姆先生继续道:“你们的肯顿小姐呀。她今年多大年纪了?三十三?三十四?已经错过了做母亲的最佳年龄,不过还不算太晚。”

“我想他还有病人要接诊,”泰勒太太表示歉意地补充道。“恐怕我们无法确定他能在您需要休息之前及时赶过来。”

“我早就料到了,只是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时候,那位眉头紧锁的小个子男人哈里·史密斯先生再次探身向前说道:“那位林赛先生,他真是大错特错了,不是吗?做出那样的事来。自以为不知道比我们高明多少,把我们全都当傻瓜。哼,我可以告诉您,先生,很快他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啦。咱们村里可是有不少肯动脑筋、喜欢讨论的人。咱们这里有的是明确的主见,而且从来不会羞于把它表达出来。你们那位林赛先生很快就知道厉害,学了乖啦。”

其实,我不过就说了句我们的女管家情绪“近来有些阴晴不定”,所以颇有些惊讶于格雷厄姆先生闻言居然点了点头,探身挨近我,以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对我说:

“他不是绅士,”泰勒先生平静地道。“他根本就不是个绅士,那位林赛先生。”

自从来到达林顿府工作,直到餐具室那一事件发生前大约一个月,肯顿小姐的休假安排一直都遵循着一个可以预期的模式。每过六个星期她会休两天的假,去南安普敦[2]看望她姨妈;要不然就学我的样,不会真正去休假,除非有段时间特别平静无事,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整天都在庭院里四处逛逛,或者就在她的起坐间里看看书。可是到了我说的那个时候,这种模式也起了变化。她突然开始充分利用合同上规定的休息时间,经常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除了当晚预计返回的时间以外,别的信息一概不留。当然了,她从来没有超出她应该享有的休息时限,所以我觉得再去询问她这些外出的详细情况也并不合适。不过我想她的这种改变确实使我有些心绪不宁,因为我记得自己曾跟詹姆斯·钱伯斯爵士的贴身男仆兼管家格雷厄姆先生提起过此事——他真是一位极好的同行,可是顺便提一句,我现在已经跟他失去了联系——就在他随主人定期造访达林顿府的某天晚上,我们围炉谈心的时候。

“一点都不假,先生,”哈里·史密斯先生道。“你只要打眼一看,就看得出他不是个绅士。不错,他是有一幢漂亮的房子,一身上等的套装,可尽管如此你就是知道。他也很快就露了馅儿啦。”

不过,我的本意并非是想在此分析多年前这个小插曲的不同方面。而重点是这件事使我警觉到肯顿小姐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无疑是经过了很多个月的渐进过程——一种很不合适的状态。她居然会有那天傍晚如此这般的举动,这个事实本身就等于是敲响了警钟,我在把她送出餐具室、稍稍集中了一下思想以后,我记得我就决定要着手在一个更为适当的基础上来重建我们的工作关系。不过至于说到那一事件对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所经历的巨大变化究竟有多大的影响,那就很难说得清了。或许还有其他更加根本性的事态发展导致了最后的结果。比如,肯顿小姐的休假问题。

又是一阵嘁嘁喳喳的赞同声,一度所有在场的人都似乎在考虑向我透露当地这位名人的故事是否合适。后来还是泰勒先生打破了沉默。

不过我这么说并非是想暗示那天傍晚我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有欠妥当。因为您必须理解,问题在于这牵涉到一个重要的原则。事实上,在肯顿小姐长驱直入我的餐具室的那一刻,我已经“下班”了。当然,任何一位以其职业为荣的管家,任何一位矢志于追求海斯协会所谓 “与其职位相称之尊严”的管家,在面对他人时是决不会允许自己“下班”的。所以在那一刻走进来的到底是肯顿小姐还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任何一位具有专业素养的管家在别人面前都必须完全彻底地活在自己的角色中;他一刻都不能被人看到自己一会儿将这个角色抛到一边,一会儿又披挂整齐,就仿佛那职位不过是哑剧演员的一件戏服而已。只有在唯一的一种情况之下,一位注重其尊严的管家可以随意地卸下他的职业角色;那就是在他完全独处的时刻。如此说来,您也就可以理解,肯顿小姐在我不无道理地认定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刻硬闯了进来,这件事也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性问题、一个的的确确关乎尊严的问题了,因为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得有一丝一毫不符合我的角色设定的表现。

“哈里说得没错。你一打眼就能看得出谁是真正的绅士,谁是衣着光鲜的冒牌货。就拿您自己来说吧,先生。使您成为一位绅士的可不是您身上衣服的剪裁,甚至不是您谈吐的优雅方式,而是别的某一种特质。很难说得清楚,可是只要眼睛不瞎,一打眼就看得出来。”

我极少有时间或者意愿把任何一本这类的罗曼司从头到尾读一遍,就我的认识,它们的情节全都甚为荒唐可笑——确实够得上感伤已极——若非因为前面提到的那些益处,我是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在它们身上的。不过话虽如此,如今我也不介意坦白承认——我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应该感到羞愧的地方——从这些故事当中我有时候也确实能得到一些附带的乐趣。或许当初我不太愿意承认这一点,不过就像我说过的,这有什么好自感羞愧的呢?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该放松心情,去享受那些绅士淑女陷入爱河的故事之乐呢?况且他们之间又是以最为优雅的遣词造句去尽情倾诉爱慕之情的。

这话引来了大家更多的赞同。

我想,我应该就这个小插曲所实际涉及的那本书的情况再多说两句。那本书确实可以被描述为一部“感伤的罗曼司”——有不少这类小说摆放在藏书室里,也放在几间客房里,主要是供女客们消遣之用。而我之所以会选择阅读此类作品,有一个很简单的原因;这是一种维持并且提高自己对于英语这门语言的掌握程度的极为有效的方法。我个人认为——不知道您是否同意——就我们这一代管家而言,都一直过于强调高雅的口音和对语言的掌握在专业期许方面的地位;我的意思是说,有时候这些因素被强调得过了头,甚至不惜以牺牲更为重要的专业素质为代价。尽管如此,我从来也没有否认优雅的口音和对语言的熟练掌握自是一种极有魅力的特质,而且一直都认为,尽我所能地发展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也是我分内的职责。而最直接有效的一种方法就是在零碎的空余时间里尽可能多读上几页文辞优美的书籍。这就是我多年以来一直采取的策略方法,而我之所以经常选择肯顿小姐那天傍晚发现我在看的那类作品,只是因为其中那众多措辞优雅的对话对我具有极大的实用价值。换了一本分量更重的书籍——比如说一本学术专著——虽然总体来说更有提高自身修养的价值,但它更倾向于大量使用学术术语,这对于我在跟绅士淑女们日常交流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反而非常有限。

“卡莱尔先生应该很快就到了,先生,”泰勒太太插嘴道。“您肯定会跟他谈得很愉快的。”

我相信,大概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定无须再忍耐下去了。我不记得当时我所说的具体字句了,不过我记得我相当坚决地将肯顿小姐请出了我的餐具室,这个小插曲也就此告一段落。

“卡莱尔先生也有那样的特质,”泰勒先生道。“他是有的。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一点不假。”

“天哪,史蒂文斯先生,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书嘛。只不过是个感伤的爱情故事。”

摩根先生自打进来以后就没怎么开口,这时候探身向前对我说:“您觉得这种特质到底是什么呢,先生?也许拥有这种特质的人能说得更加清楚。我们一直都在这么议论谁有谁没有的,可我们绝不可能比我们议论的对象更明智。也许您能指点我们一二,先生。”

她伸出手,开始轻轻地把我手里的那本书往外抽。我感觉在她这样做时我最好还是把目光从她身上避开,可是她人靠我这么近,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只能把我的脑袋扭到一个很不自然的角度。肯顿小姐继续非常轻柔地掰开我握着那本书的手指,简直可以说是一根手指掰开以后再去掰另一根手指。这个过程似乎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在此期间我一直都尽量保持着那个很不自然的姿态——一直到我听到她说:

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我能感到所有人都把脸转向了我这边。我轻咳了一声,说:

“请让我看看你的书,史蒂文斯先生。”

“让我来对于我可能具备也可能不具备的特质发表意见,是极不合适的。不过,就这个具体的问题而言,我料想大家所谓的这种特质可能可以最为方便地用‘尊严’二字来界定。”

这时她已经站到了我面前,而突然间,气氛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就仿佛我们俩一下子一起被推到了另一个时空当中。恐怕我也很难把我的意思完全解释清楚。我所能说的只是,我们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变得完全凝固了;在我的印象中,肯顿小姐的态度也发生了突然的变化;她的表情奇怪地严肃了起来,我猛然间感觉她几乎像是被吓到了。

我认为对此无须再做任何进一步的解释了。的确,我不过是在倾听大家谈话的过程中将我头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随口说了出来,若非大家的突然要求,我都很怀疑自己是否还会说出这番话来的。不过,大家对我的回答倒似乎是颇为满意。

“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一本完全高尚的书呢,史蒂文斯先生,还是你其实是在保护我,以免我受到它可怕的影响呢?”

“您的话很有道理,先生,”安德鲁斯先生道,频频点头,其他几位也应声附和。

“肯顿小姐,您是否发现了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其实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可是就原则而论,我反对您就这么不请自来,并且侵犯我的私人时间。”

“那位林赛先生也确实需要更多一点尊严才好,”泰勒太太道。“可是他这一类人的问题就在于他们错把装腔作势、趾高气扬当成了尊严。”

“请让我看看你抱在怀里的到底是本什么书,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道,继续步步紧逼,“看过以后我就不再打搅你,让你尽管去享受阅读的乐趣了。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啊,为什么你这么着急上火地要去藏藏掖掖呢?”

“不过请注意,”哈里·史密斯先生插嘴道,“应该说我非常尊重您的意见,先生。不过,尊严可并非绅士们所独有的。尊严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并且能够最终得到的。恕我冒昧直言,先生,不过就像我方才说过的,我们这里的人在需要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是不会客套的。而这就是我的看法,不管说得对不对。尊严可并不只是绅士们所独有的。”

可是肯顿小姐却继续向我走来,我必须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最好以什么样的举动来应对还真是有点难以确定。我曾想到过干脆把书往桌子的抽屉里一扔,然后把抽屉锁上,不过这未免有些过于戏剧化了。我只能往后退了几步,那本书仍紧贴在我胸口上。

当然,我觉察到哈里·史密斯先生对于“尊严”的理解跟我的原意是大相径庭的,不过要想跟这些人解释清楚我的观点,这个任务就未免过于艰巨了。所以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简单地微微一笑并加以认可:“当然,您说得很对。”

“肯顿小姐,我必须要请您不要再纠缠我了。我难得有这么点属于自己的空闲时间,而您却非要这样胡搅蛮缠,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这话非常有效,马上就驱散了哈里·史密斯先生刚才说那番话时所造成的那种轻微的紧张气氛。而哈里·史密斯先生本人却似乎变本加厉,变得毫无顾忌了,因为他倾身向前,继续说道:

“我曾听说很多学术性的书籍当中都包含最下流的段落,可我从来都没有胆量去找找看。好了,史蒂文斯先生,请你务必让我看看你在读的到底是本什么书。”

“毕竟,这就是我们抗击希特勒的目的。如果希特勒得逞了的话,我们现在就全都沦为奴隶了。全世界就将只有几个主子和数以亿万计的奴隶了。而我不需要提醒在座的任何一位,作为奴隶可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而这正是我们为之而奋战,也是我们最终所赢得的。我们赢得了成为自由公民的权利。这就是生为英国人的一项基本人权,不管你是谁,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你生而自由,你生而拥有自由表达你的观点的权利,你可以投票选举你支持的议员,或者投票将其罢免。这就是尊严的真正意义,如果您恕我冒昧直言的话,先生。”

“这是绝不可能的,肯顿小姐,爵爷的书架上面是没有一本你所谓的‘下流’的书的。”

“好了,好了,哈里,”泰勒先生道。“我看得出你又在为你的某个政治演说热身呢。”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自己读的书感到这么难为情呢,史蒂文斯先生?我相当怀疑这可能是本相当下流的书呢。”

这引起一阵笑声。哈里·史密斯先生有点腼腆地微微一笑,不过却又继续道:

“说真的,肯顿小姐,”我说,“我必须要请您尊重我的隐私。”

“我这不是在谈政治。我只是想说说我的看法,仅此而已。你要是个奴隶的话,你就不可能有任何尊严。不过每一个英国人,只要他愿意,对此都会有深刻的体会。因为我们曾为了这种权利而浴血奋战。”

我一抬头,发现肯顿小姐正朝着我走过来。我把书一合,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贴在胸口,站起身来。

“我们这个村子也许看起来只是个偏僻的小地方,先生,”他妻子道。“可是我们在战争中的付出超过了我们分所应该的程度。远远超过了。”

“这个我看得出来,史蒂文斯先生。可到底是本什么书呢——这才是让我大感兴趣的。”

她这句话一说完,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相当凝重了,一直到泰勒先生最终对我说:“哈里为我们地方上做了大量的人员组织工作。只要给他半点机会,他就会详详细细地告诉你这个国家的管理方式到底错在了哪里。”

“不过一本书而已,肯顿小姐。”

“啊,可我这次说的倒恰恰是这个国家对在了那里。”

“现在我很好奇您到底在读什么呢,史蒂文斯先生。”

“您本人跟政治的关系算得上密切吗,先生?”安德鲁斯先生问。

也许对此我也说过一句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我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面前的书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正等着肯顿小姐告退然后离开呢,却不料突然听到她说:

“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说,“尤其是这些年。战前也许算得上有过接触吧。”

“说真的,史蒂文斯先生,这个房间活像个囚室。只需要在墙角摆上一张小床,就完全想象得出那死刑犯在这儿度过最后几个钟头时光的情景。”

“我刚刚想起一两年前的时候有位下院议员就叫史蒂文斯先生的。我在无线电上听过他的一两次演说。他对于住房问题有一些很有道理的看法。那不会就是您本人吧,先生?”

“它完全合乎需要,谢谢您,肯顿小姐。”

“哦,当然不是,”我笑道。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一点都搞不懂当时我怎么会说出下面那番话来的;我只能说,置身于当时的那种环境当中,看来确乎是有如此表达的必要的。因为我接下来是这么说的:“事实上,相比而言,我个人更关心的是国际事务而非内政方针。是外交政策,也就是说。”

“史蒂文斯先生,您的房间在晚上显得甚至比白天还要令人不快。那个电灯泡太暗了,肯定是不适合用来阅读的。”

这番话对于我的听众们似乎产生的效果真让我有点感到吃惊。也就是说,他们似乎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情。我赶紧补充说:“我可从来都没担任过任何高级职务,请注意。我所能够施加的任何一点点影响,都纯粹是非官方意义上的。”不过那种鸦雀无声的寂静仍旧维持了好几秒钟。

事有凑巧,那天傍晚她进入我的餐具室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在处理公事。也就是说,那时正是一天的工作临近尾声,那个礼拜又碰巧风平浪静,因此我也难得地享受到一个钟头左右的闲暇时间。前面已经说过,我已经不太确定肯顿小姐是不是捧着一瓶花进来的了,不过我确实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请原谅,先生,”泰勒太太最后道,“不过您可曾见到过丘吉尔先生?”

近来在反复琢磨的时候,我觉得那天傍晚肯顿小姐不请自来、发生在我的餐具室里的那个奇怪的小插曲有可能就是个关键的转折点。她为什么要到我的餐具室里来,我已经记不真切了。感觉上她可能是捧了一瓶花来使“餐具室显得明亮一点”,可是这么一来,我可能又把它跟多年前我们刚开始共事时她那次同样的举动给搞混了。我确实记得在这些年间,她至少有三次试图把鲜花带进我的餐具室,不过也许真是我记混了,认定这就是那个特别的傍晚她来找我的原因。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想特别强调一下,尽管这些年来我们的工作关系都很融洽,我却从来也没有放任到允许女管家可以成天随意进出我的餐具室的程度。管家的餐具室,至少在我看来,是个办公要地,是家务运营的心脏,在性质上并不亚于一场战役当中的司令部,所以,在这其中的大小物件,每一样都必须完完全全依照我的意愿摆放得井井有条——并且要维持原样——这是绝对不能含糊的。我可不是允许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又是质询又是聒噪抱怨个没完的那种管家。如果想要一切事务都能顺畅协调地得以施行,管家的餐具室就一定得确保私密和清静,这是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

“丘吉尔先生?他确实有几次造访过敝府。不过坦白说来,泰勒太太,在我最为经常地与闻国际大事的那段时期内,丘吉尔先生还不是如今这样关键的人物,也没人当真以为他日后会成为这样的大人物。当年更为经常性的来访者是艾登[3]先生和哈利法克斯勋爵这些人。”

事实上,近来我变得越来越容易沉湎于这些回忆当中了。自打几周前第一次产生了再次见到肯顿小姐的希望之后,我想我已经花费了大量时间用来反复思量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经历了那样的变化。经过多年的共事,我们之间已经稳定地确立起一种良好的工作互信,可是在一九三五或是一九三六年,这种关系却产生了确确实实的转变。实际上,到了最后,我们就连每天的工作结束后一起喝杯可可、聊聊天的例行性会面都放弃了。可是引起这种改变的到底是什么,究竟哪一串具体的事件真正要为此负责呢?我始终都没办法完全确定。

“可是您毕竟是见到过丘吉尔先生本人的,对吧,先生?能够这么说是多大的荣幸啊。”

我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接受了泰勒先生和太太的热情招待。不过我方才说起今晚的经历实在是种“煎熬”时,指的可并非只是汽油耗尽以及来到村里这一路上的狼狈不堪。因为随后发生的事情——在我坐下来和泰勒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邻人共进晚餐以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它们对我身心的压力可远比之前那单纯的肉体不适繁重得多。不瞒您说,等到我终于能够退回到这个房间,可以把时间花在回味达林顿府那些陈年往事上的时候,这真算得上是一种巨大的解脱。

“丘吉尔先生的很多观点我也并不认同,”哈里·史密斯先生道,“不过毫无疑问,他的确是个伟人。能跟他这样的人物商讨大事,那肯定也是相当了不起的。”

我相信自己也客套了几句,或许是颇为言不由衷,大意是我不能这么麻烦他们。泰勒先生对此的回答是:“实不相瞒,先生,您若是肯光临寒舍,那将是我们的莫大荣幸。我们这个莫斯科姆村可是不大见到像您这样的人物莅临的。而且恕我直言,天都这么晚了,除此以外您恐怕也没别的办法可想了。我要是就这么着把您扔在这黑更半夜里不管的话,我老伴儿是绝不会轻饶于我的。”

“呃,我必须重申,”我说,“我跟丘吉尔先生并无太多的接触。不过您说得很对,能有机会结识他确是令人深感满足的幸事。事实上,总而言之,我想我的确是非常幸运的,这是我首先必须承认的一点。毕竟,我何幸之有,不但能够结识丘吉尔先生,而且还跟其他来自美洲和欧洲的众多伟大领袖和重要人物打过交道。您可能会觉得我何幸之有,居然能蒙这些伟人不弃,倾听我对于当时那些重大事件的意见,不错,回想起来,我的确备感荣宠。毕竟,能在这样一个国际的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无论那个角色是何其渺小,的确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终于走上了一条通往村庄的经过铺砌的小路,也正是在沿着这条道路往下走的时候,我碰见了泰勒先生,今晚好心接待我的东道主。他从我前面几码远的一个拐弯处走出来,很有礼貌地等着我赶上他,然后他碰了一下帽檐向我致意,主动问我是否有可以为我效劳之处。我尽量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下我的处境,补充说明若是承蒙他指点一处不错的旅店,我将不胜感激之至。言已至此,泰勒先生不禁摇头道:“本村恐怕没有这样的旅店,先生。约翰·汉弗莱斯先生平常倒是会接待过往的客人入住‘十字钥’的,可是不巧他眼下正在整修旅店的房顶。”不过,还没等这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发挥其全部的效力,泰勒先生马上就接口说:“如果您不介意稍微将就一点的话,先生,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一个房间和一个床铺供您过夜。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不过我老伴儿肯定会负责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

“请恕我多嘴,先生,”安德鲁斯先生道,“不过艾登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的意思是在私底下。我一直都有个印象,觉得他是个非常正派的君子。是那种无论高低贵贱,他都愿意跟你交谈的人。我这个印象对吗,先生?”

结果我发现,那个斜坡倒并非太过险峻。一片片牧草地,一片紧接着一片,朝着村庄的方向铺展开去,而下坡的时候只要尽量贴着草地的边缘,走起来倒也并不太费力。只有那么一次,在距离村庄已经很近的地方,我实在找不到一条可以进入下面一片草地的明显通道了,我只得拿着那盏自行车灯来回地探照挡住我去路的灌木树篱。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一个小缺口,我人是可以勉强钻过去,只不过我外套的肩部和裤脚的卷边就得做出点牺牲了。不仅如此,最后那几片草地变得越来越泥泞不堪,我只能故意强忍着不把灯光朝我的鞋子和裤脚上面照,免得自己越发灰心丧气。

“我想,大体而言,这是一种很精确的描述。不过当然了,最近这些年来我都再没有见过艾登先生,也许压力之下他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也未可知。因为我曾经亲眼目睹过这样的实例,公共生活在短短的几年内就能把一个人改变到你都认不出来的程度。”

可是徒然地意气消沉也于事无补。不管怎么说,浪费掉那天光仅存的最后几分钟时间就真是太傻了。我下坡走回福特车旁,把一些必需品放进一个公文包里。然后用一盏自行车灯把自己武装起来——那盏灯投射出来的光柱居然出人意料地明亮——我就开始寻找一条能让我步行前往那个村庄的道路。虽然我往山上走了挺长一段距离,已经把那扇栅栏门远远抛在后面了,可我还是找不到这么一条道儿。这时我才感觉到那条路已经不再向上攀升,而是开始朝那个村庄相反的方向缓缓地蜿蜒而下——透过树篱枝叶的缝隙我不时能瞥见那个村庄的灯火——我的心头再次感到一阵灰心丧气。事实上,我一度怀疑最好的策略是不是应该重新回到福特车那里,干脆在车里坐等另一位司机开车经过。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很清楚,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招手去拦截路过的车辆,是很容易会被人误以为拦路抢劫的。再者说了,自打我从福特车里出来,还没有一辆车从我身边开过;事实上,打从我离开塔维斯托克以来,我压根就不记得曾经看到过一辆其他的汽车。最后我打定主意,还是回到那扇栅栏门附近,就从那儿走下那个草坡,尽量朝着村里的灯火直线前进,不去管它有没有什么适合行走的道路了。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先生,”安德鲁斯先生道。“就连咱们的哈里也不例外。他自己涉足政治也就几年的时间,打那以后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福特车又继续爬行了几码远,然后就停了下来。我走下车来评估一下当下的情势时,发现我只剩下几分钟的天光可用了。我站在一条陡路之上,被茂密的树木和灌木树篱夹在当中;再往山上望去,在老远的地方才看到连绵不断的树篱有了个缺口,衬着背后的天空现出一道栅栏门的宽大轮廓。我开始朝山上的那个地方走去,心想从那道栅栏门那儿也许能辨明自己的方位;或许甚至有希望在附近看到一家农舍,我能够指望得到及时的帮助。可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却不禁让我有点仓皇失措了。那扇门的另一侧是一片地势陡降的草地,视野所及只能看到面前二十码左右的距离,再往下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越过那片牧场隆起的高坡,远远的有一个小村庄——直线距离十足有一英里左右。透过薄雾可以辨别出一座教堂的尖塔,尖塔周围是一片深色石板瓦的屋顶;散布四处的烟囱里正冒出缕缕白烟。我得承认,在那一刻,我的内心是颇为灰心丧气的。当然了,当时的情况绝对说不上令人绝望;福特车并没有损坏,只不过没了汽油。半个小时之内就能走到那个小村庄,到了那里以后我肯定是能找到个投宿的地方和一桶汽油的。可是独立伫立在一个荒凉的山坡上,透过一扇栅栏门望着远处一个村庄的灯火,天光几乎已经完全褪尽,雾气越来越浓,那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而哈里·史密斯先生则把肩一耸,脸上勉强掠过一丝微笑。然后他说:

我记得大约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掉转车头,往回开了一段距离,想找到之前经过的一个岔路口。可是等我开上那条岔路以后,却发现这条路比我刚才离开的那条路线更加荒凉。有一段时间,我就在近乎全黑的道路中行驶,两旁都是高大的树篱,然后又发现那条路开始爬起了陡坡。事已至此,我已经放弃了找到那家路边旅店的希望,决定还是继续往前开,等来到下一个城镇或是乡村的时候再找栖身之地。我可以明天一早再返回预定的路线,那应该是很容易做到的,我这样说服自己。就在这个时候,在山路爬了一半的时候,引擎开始发出了突突的噪声,我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汽油已经用光了。

“我的确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了竞选工作中。这当然只是地方性的,不要说是您交往过的那些大人物了,就算是重要程度只及他们一半的那种人,我也一个都没见过,先生,可是尽管我人微言轻,我相信我是在竭尽绵薄,做好我的本分。在我看来,英国是个民主国家,为了捍卫它的民主制度,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人经受过的磨难并不亚于任何人。现在也该当我们来行使我们的权利了,这是我们每个人的职责。我们村里有不少优秀的年轻人为了能使我们享有这种权利而牺牲了生命,依我之见,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们有所亏欠,唯有尽好我们的本分才是对他们应有的回报。我们都有自己坚定不移的主见,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大家都听到我们的见解。没错,我们这里地处偏远,我们只是个小村庄,我们大家都不再年轻了,而且我们的村子也越来越小了。在我看来,我们必须对我们村子里那些为国捐躯的小伙子们有个交代。这也正是为什么,先生,我投入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就是确保我们的声音能够被上层听到。就算是我本人因此而有了改变,或者是提早把我送进了坟墓,我也在所不惜。”

她给了我详尽的指示,当时感觉是够清楚的了,现在也不可能说清楚到底是谁的错了,反正结果我是没有发现这家路边旅店的任何踪影。而在往前开了十五分钟左右以后,我发现自己已经驶入了一条蜿蜒穿越荒凉开阔的高沼地的长路。道路两侧看上去都像是沼泽地,而且一阵薄雾正慢慢漫过我眼前的道路。在我左手边,我能看到太阳落山的最后一缕霞光。天际线时不时会被不远处田野当中的谷仓以及农舍的轮廓打破,否则的话,我真像是已经被遗落在了荒无人烟的野地。

“我可是警告过您的,先生,”泰勒先生微笑道。“好容易碰上个像您这样的人物,哈里是决不会不让您听听他那套长篇大论就轻易把您放过去的。”

不过在汽油耗尽之前的那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我一直都有些丧魂失魄的,这也是事实。我原本是计划夜宿塔维斯托克镇的,在不到八点的时候我就到了那里。可是在镇上那家最大的客栈里,店家却告诉我,由于当地正在举办一个农产品交易会,他们所有的房间都已经客满了。他们向我推荐了其他几家旅店,我一家家问过去,但每一家都以同样的理由向我道歉。最后,在镇子边上的一家家庭旅馆里,老板娘建议我不妨继续朝前再开个几英里,路边有她亲戚开的一家小旅店——那家店,她向我保证肯定会有空房,因为距离塔维斯托克太远,不会受到交易会的影响。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不过我几乎马上就接口道:

眼下我之所以来到这里,今晚之所以流落到只能仰仗泰勒先生和太太的慷慨大度才有地方过夜的地步,全都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个愚蠢的、令人恼怒的简单疏忽造成的:即我居然把那辆福特车开得完全没有了汽油。一位旁观者如果从这件事以及昨天因散热器缺水而造成的麻烦上得出我这个人办事天性就缺乏条理的结论,那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当然了,可以稍稍为我开脱的理由也不是没有:我在驾车长途旅行方面毕竟还是个新手,这类愚蠢的疏忽也还不算是特别离谱。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当我想到良好的组织才能和深谋远虑恰恰是干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职业素养之时,不管怎么说,我也就很难避免再次深为自己感到失望和沮丧了。

“我想我非常理解您的立场,史密斯先生。我也很能理解您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您和本地的村民们应该拥有为使这个世界更加美好而贡献一己之力的良好愿望。这种情怀值得我们为之而鼓掌喝彩。我敢说,这跟促使我在战前投身于那些国际大事的出发点是非常类似的。所以,就如眼下的情形一样,尽管我们对于世界和平的把控无比脆弱,我也唯愿自己能够竭尽绵薄。”

此刻,我正借宿于泰勒先生和太太那幢小小的农舍的阁楼上。也就是说,这是一幢私人住宅;泰勒夫妇非常热心地供我今晚借宿的这个房间原本是他们的长子住的,他早已长大成人,如今住在埃克塞特[1]。房间里最显眼的就是顶上粗重的梁椽,木地板上没有铺任何地毯和地垫,气氛却出奇地舒适惬意。很明显,泰勒太太不只是为我铺好了床铺,她还特意清扫收拾了一番;因为除了椽子那儿还有几个蜘蛛网以外,几乎看不出这个房间已经有好多年无人居住了。至于泰勒先生和太太,我已经探听清楚,他们夫妻俩自从二十年代起就经营村里的蔬菜水果店,一直干到三年前退休。他们夫妻心地善良、为人和气,尽管今晚我不止一次提出要为他们的好意收留给以报酬,可他们一概都坚辞不受。

“恕我直言,先生,”哈里·史密斯先生道,“不过我的观点跟您略有不同。对于像您这样的人物来说,要发挥您的影响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您可以将国内那些最有权势的大人物视作自己的朋友,跟他们称兄道弟。可是像我们村里的这些人呢,先生,我们年复一年可能连一个真正的绅士都见不着——也许应该把卡莱尔医生除外。他确实是位一流的医生,可是容我冒昧,他可没有像您这样的人脉。我们这些身处穷乡僻壤的人,很容易会忘掉我们身为公民的责任。这也正是我这么卖力地投身竞选活动的原因所在。不管大家同不同意我的政见——我知道,就算是在眼下的这个小屋里也没有人会同意我说的每一句话——至少我能促使他们开始思考。至少我提醒他们应该想到自己肩负的职责。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是一个民主国家。我们曾为了它而浴血奋战。我们全都应该尽我们的本分,做好我们的本职工作。”

不过看起来我已经有些迷失在这些陈年往事的记忆中了。这绝非我的本意,不过或许这也并非什么坏事,因为如此一来,我至少就可以避免过分地沉溺于今天傍晚发生的那些事情中了——我确信这些事情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因为刚刚过去的那几个钟头,我必须坦言,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

“真不知道卡莱尔大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史密斯太太道。“我相信我们这位绅士应该是需要来一点有教养的谈话了。”

“她日后肯定会后悔莫及的,”她又说了一遍。“太傻了。”

这话又激起了更多的笑声。

我已经开始收拾面前的那几张信纸,想着或许应该把它们存档备查。可是我在这么做的时候,又有点不太确定肯顿小姐是否打算让我保留这封信,抑或她更希望由她自己保留,于是我又把那几张信纸放回到我们之间的桌子上。可是不管我怎么做,肯顿小姐一直都显得心不在焉。

“实际上,”我说,“尽管非常高兴能跟大家坦诚相见,但我得坦白承认我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不堪了……”

“她真是傻透了。”

“那是肯定的,先生,”泰勒太太道,“您一定是已经非常累了。或许也应该再去给您拿一条毯子来。这个时候晚上真是冷得多了。”

“真傻。那姑娘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她只要肯坚持下去,会过上不错的生活的。不出一两年,我就能让她够资格去个规模不大的公馆里担任女管家的。你也许觉得这有些痴心妄想,史蒂文斯先生,可是你瞧瞧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把她调教成什么样子了。可是现在,她就这么把这一切全都抛下了。真是白忙活了一场。”

“不,真的不用了,泰勒太太,夜里我肯定会睡得非常舒服的。”

“的确,”我说。“真是种浪费,你说得没错。”

可还没等我从桌边站起来,摩根先生就又道: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看着我们之间桌子上的那几张信纸,然后肯顿小姐怒冲冲地把头别了过去。

“我刚才还在想,先生,我们都很喜欢无线电里的有个伙计,叫作莱斯利·曼德雷克的。不知道您会不会碰巧认识他?”

肯顿小姐看上去仍旧很灰心丧气。她轻声道:“你这么说真是宽宏大量,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感激。”然后她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说道:“她真傻。她本来完全可以有一个锦绣前程的。她有这个能力。有那么多年轻女人就像她那样把大好的机会全都浪费掉了,为的又是什么呢?”

我回答说并不认识他,正要再次起身准备告退的时候,却又被更多的这种是否认识各色人物的问题给耽搁住了。于是,一直等到史密斯太太大声宣告又有人来了的时候,我仍旧在桌旁坐着:

“肯顿小姐,你这话我实在是无法苟同。你在那个姑娘身上创造了奇迹。通过你的指导,她已经多少次用事实证明了实际上当初是我错认了她。说真的,肯顿小姐,现在发生的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任何雇员身上。你在她的身上已经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你有绝对充分的理由为她的忘恩负义感到失望,可是没有任何理由为她的错误感到自责。”

“啊,有人来了。我想应该是大夫终于到了。”

“错在我身上,史蒂文斯先生。我诚心接受。你一直都是对的,一如既往,错的是我。”

“我真的该告退了,”我讨饶道。“我真感觉筋疲力尽了。”

“肯顿小姐,你实在没必要自寻烦恼,”我说。“这种事情总是有的。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是没办法防止这些事情发生的。”

“可我敢肯定这次一定是大夫到了,先生,”史密斯太太道。“请您一定再多待几分钟。”

“这么看来,史蒂文斯先生,还是你对了,是我错了。”

她正说话间,有一记敲门声响起,有个声音道:“是我呀,泰勒太太。”

肯顿小姐明显地非常难过。我在快速浏览那年轻女人的长信期间,她始终都坐在我面前的桌子旁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事实上——这也让我觉得挺匪夷所思的——我真不记得曾见过她有比那天早上更失魂落魄的时候。当我把那封信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她说道:

被迎进来的那位绅士还相当年轻——大概四十开外——又高又瘦;真是够高的,事实上,他进门的时候必须得稍稍弯弯腰才行。他刚刚向我们大家道了个晚上好,泰勒太太已经忙不迭地跟他说:

丽萨和我们一起工作了大约有八九个月的时间——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基本上忘掉她的存在了——然后就跟第二男仆双双消失不见了。当然了,对于任何一位大户人家的管家而言,这种事情已经是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事情诚然非常令人恼火,不过你也得学着去接受。事实上,在这类“夜奔”的事件当中,这一次还算是比较文明的。除了一点食物以外,这对小情侣并没有顺带携走任何府里的财物,不仅如此,人家两位还都分别留下了书信。第二男仆,他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留了一张短笺给我,大致的内容是:“请不要对于我们过于苛责。我们相爱了并且就要正式成婚。”丽萨给“女管家”写了一封长信,在他们失踪以后的第二天一早,肯顿小姐带着这封信来到了我的餐具室。我记得那封信里有很多拼写错误和不通的句子,详细描述了他们俩是如何相爱,第二男仆是个多么出色的人,以及他们的未来是何等地美妙无比。我还记得其中有一句的大意是这样的:“我们没有钱但是谁在乎这个我们已经有了爱情谁还想要别的什么呢我们拥有了彼此再也别无所求。”这封信虽然足足写了有三页纸,可是没有一个字对肯顿小姐给予她的无微不至的照顾表示感激,也没有任何因为让我们大家都感到失望了的歉意表示。

“这位就是我们的绅士,大夫。他的汽车在荆棘山上抛了锚,结果他就不得不忍受哈里没完没了的政治演说了。”

当然了,您想必也能理解,我们是从来不会在员工们听得到的情况下以这样的语气调侃抬杠的。不过也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可可之夜在本质上虽然仍属于工作性质,却也经常会为这种无伤大雅的闲扯留出相应的空间——应该说,这对于纾解辛苦工作的一天所带来的压力是大为有益的。

医生走到桌前,向我伸出手来。

“我当初的反对意见都绝对是有真凭实据的,肯顿小姐,您自己也心知肚明。这姑娘前来应聘的时候是完全够不上录用标准的。”

“在下理查德·卡莱尔,”我起身跟他握手时,他笑容可掬地道。“您的车运气真是糟透了。不过,相信您在这里肯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恐怕会被照顾得太好了一点,也未可知。”

“您脸上挂的就是心虚的笑容,史蒂文斯先生。而且我已经注意到您是如何几乎都不敢正眼瞧丽萨了。当初您为什么那么强烈地反对录用她,那原因现在已经开始变得非常清楚了。”

“谢谢您,”我回答道。“每个人对我都再好不过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心虚的笑容,肯顿小姐。我只是为您那惊人的瞎扯功夫感觉有些好笑罢了。”

“那敢情好,很高兴您能来到敝村。”卡莱尔大夫在几乎正对着我的桌对面落座。“您是从国内的哪个地方来的?”

“啊,可是为什么那心虚的笑容仍旧挂在您的脸上呢,史蒂文斯先生?”

“牛津郡,”我说,确实,我还真不容易抑制住加上“先生”这个称呼的本能。

“真有你的,肯顿小姐。我要是觉得您这番话里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道理,我也许就会耐着性子跟您好好地探讨一番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想我还是省点心想想别的去吧,由着您怎么高兴怎么说去。”

“好地方啊。我有个叔叔就住在牛津城外。真是个好地方。”

“啊,可我真的已经注意到了,史蒂文斯先生。您不喜欢我们的团队中有漂亮姑娘。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害怕因此而分心?难道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终究也是血肉之躯,不能完全信得过自己吗?”

“这位绅士刚刚才告诉我们,大夫,”史密斯太太道,“他认识丘吉尔先生呢。”

“您自己也很清楚您这绝对是无稽之谈,肯顿小姐。”

“是吗?我以前认识他的一个侄子,不过早就失去联系了。我还从来没有荣幸见这位伟人一面呢。”

“的确非常有趣,史蒂文斯先生。您居然对她抱有如此悲观的偏见,这本身就非常有趣。一定是因为丽萨是个漂亮姑娘的缘故,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我已经注意到了,您对于咱们团队中的漂亮姑娘总是抱有一种奇怪的厌恶之情。”

“不光是丘吉尔先生,”史密斯太太继续道。“他还认识艾登先生。还有哈利法克斯勋爵呢。”

“喔,真的吗,肯顿小姐?我能请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吗?”

“真的吗?”

“些微的成功!瞧瞧您脸上的微笑,史蒂文斯先生。我一提到丽萨,您就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笑容。这笑容本身就在告诉我们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一点没错。”

我能感觉到大夫的目光正在仔细地审视我。我正准备恰如其分地解释几句,还没等我开口,安德鲁斯先生就对医生道:

“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失望,肯顿小姐。我很为您也为我们大家感到高兴。我承认,到目前为止,您已经在这个姑娘身上取得了些微的成功。”

“这位绅士刚才告诉我们,他想当年曾参与过很多外交事务呢。”

“毫无疑问,史蒂文斯先生,”她对我这么说,“听说丽萨迄今为止居然还没有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错儿,您想必非常失望吧。”

“这是真的吗?”

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这姑娘像是发生了奇迹一般,居然已经蜕变为我们团队中非常有用的一员,肯顿小姐的成功是显而易见了。她似乎特别喜欢给丽萨分配一些需要负担那么一点额外责任的工作任务,我要是在旁边看着,她肯定就会特意跟我交换个眼神,脸上不乏几分揶揄的表情。那天夜里我们在肯顿小姐的起坐间里一边喝可可一边闲谈的时候,丽萨可是个逃不过的重要话题。

我感觉卡莱尔大夫又继续观察了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他才又重拾愉快的态度,问我道:

让我吃惊的是,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当中,这位年轻的姑娘倒是的确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她的态度简直是每日一新,就连她走路和执行任务的仪态——在刚开始的那几天里实在是懒散邋遢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居然也有了极为显著的改善。

“这次驾车出游是四处游玩喽?”

“这姑娘会表现得很不错的,史蒂文斯先生。你就等着瞧吧。”

“大体上算是吧,”我说,轻轻一笑。

“肯顿小姐,我希望您能意识到如此一来,雇用这个姑娘的责任就完完全全落到你的肩膀上了。因为在我看来,至少在目前她毫无疑问是远远没有资格成为我们团队的一员的。我现在姑且允许她加入进来,但前提是您必须亲自负责监督她在职业上的发展。”

“附近可是有不少的乡村胜景。哦,对了,安德鲁斯先生,很抱歉那把锯子还没还给您呢。”

我记得我们因为意见分歧僵持了好一阵子,或许只是因为解雇那两位女仆的事件在我们的脑海中是如此切近,我才没有像原本可能的那样坚持己见,反对肯顿小姐的主张。不管怎么说吧,结果是我终于让了步,尽管我还是这么说:

“完全不用着急,大夫。”

这个年轻女人是带着一封最为可疑的推荐信前来应征那个空缺的,任何一位有点经验的管家从中都能看出,她离开前一个职位的时候是蒙受着某种嫌疑的。更有甚者,肯顿小姐和我在面试的时候发现,显然她在任何一个工作岗位上最长都没有干够一个月的时间。总之一句话,她整个的态度和作风在我看来都极不适合在达林顿府供职。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对这个姑娘的面试结束以后,肯顿小姐却开始坚持我们应该雇用她。“我在这个姑娘身上看到了极大的潜力,”面对我的反对她继续道。“我会将她置于我的直接监管之下,我会负责让她证明她是能够干得好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大家关注的中心暂时从我身上转移开来,我也终于能够不再说话了。然后,抓住一个貌似恰当的时机,我站起身来道:“恕我先行告退了。这真是个最令人愉快的夜晚,不过我现在真的必须告退了。”

由于回忆两位犹太雇员遭到解雇的那一事件,连带地也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我想可以被称为是那整个事件的一个有些奇怪的必然结果:就是那个叫丽萨的女仆的到来。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找人替代那两位被解雇的女仆,而这位丽萨就成为其中的一位。

“真遗憾您已经要离开了,先生,”史密斯太太道。“大夫才刚到。”

她没再说什么,离开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再次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但到了这个时候,凉亭里面已经差不多完全暗了下来,我能看到的,就只是暗淡和空茫的背景映衬下的她的侧影。我向她告了个退,就走出了凉亭。

哈里·史密斯先生越过他妻子欠身跟卡莱尔大夫说:“我原本还希望这位绅士能对您那些有关大英帝国的观点发表些意见呢,大夫。”然后他又转向我继续道:“我们的大夫主张帝国内的所有小国都应该独立。我没什么学识,明知道他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却又没法予以证实。不过我一直都有浓厚的兴趣,想听听像您这样的人物对这个问题究竟是怎么看的,先生。”

“说真的,肯顿小姐……”我端起那个我用来放使用过的瓷器的托盘。“对那样的解雇我自然是极不赞同的。我还以为那是不言自明的。”

于是卡莱尔大夫的目光似乎再度审视了我一遍。然后他说:“是很遗憾,不过我们必须得让这位绅士上床休息了。这一天真够辛苦的,我想。”

“我因为鲁思和萨拉不得不离开我们而痛苦万分。而令我感觉更加痛苦的是我当时以为自己是完全孤立无援的。”

“的确,”我说,再次轻轻一笑,然后开始起身绕过餐桌。让我尴尬的是,屋里所有的人,包括卡莱尔大夫在内,全都站了起来。

对于我们的谈话这突然间匪夷所思的转向,我又笑了笑。“说真的,肯顿小姐,”我说,“我不是很确定能明白您的意思。假装?真是的,我为什么要……”

“非常感谢大家,”我面带微笑地致谢道。“泰勒太太,晚餐美味极了。祝各位晚安。”

“你有没有意识到,史蒂文斯先生,如果你去年就肯跟我分享你的感受的话,那对我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你明知道我那两个姑娘被解雇的时候,我是多么五内俱焚。你有没有意识到那会对我有多大的帮助?为什么,史蒂文斯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去假装呢?”

大家齐声回答:“晚安,先生。”我都快走出房间的时候,医生的声音又让我停在了门口。

我笑了笑,可是一时间竟也无言以对。还没等我想出应对之词,肯顿小姐已经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来道:

“我说,老伙计,”他说道,我转过身,看到他仍旧站着。“明天一早我就要去一趟斯坦伯里。我很愿意把你捎到你停车的那个地方。省得你再走过去。我们还可以顺道从特德·哈达克的修车铺那儿买上一桶汽油。”

“那为什么,史蒂文斯先生,你为什么当时不这样跟我说呢?”

“那真是太感谢啦,”我说。“可我不希望给您增添任何麻烦。”

“肯顿小姐,您这种说法实在是既不正确又不公道。那整个事件曾引起我极大的忧虑,的的确确是万分的忧虑。在这幢宅子里发生这样的事情,那绝非是我乐于看到的。”

“一点都不麻烦。七点半你看可以吗?”

“不好意思,史蒂文斯先生,”我身后的肯顿小姐以一种全新的声音说道,就仿佛她刚从梦中被惊醒一样,“我真是搞不懂你了。”我转过身来面向她的时候,她继续道:“我记得,你当时认为让鲁思和萨拉卷铺盖走人才是唯一正确而又正当的做法。对于这件事你当时根本就是兴高采烈的。”

“您这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不过能听到爵爷如此毫不含糊地宣称当初那件事完全是个可怕的误会,至少让人心下大为宽慰。我只是觉得您应该愿意听到这个消息,肯顿小姐,因为我记得您当时为了这件事是跟我一样深感苦恼和难过的。”

“那好,就七点半了。请确保您的贵客在七点半前起床并且用完了早饭哦,泰勒太太。”然后又转向我补充道:“这样的话,我们终究还是可以谈一谈了。只是如此一来哈里就没办法心满意足地亲眼目睹我出乖露丑了。”

肯顿小姐再次停了下来,像是深陷在思绪当中。于是我想这倒是个好机会,就尽可能精确地把之前我和达林顿勋爵之间的那番对话复述了一遍。转述完以后,我又加了一句: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再一次互道晚安之后,我才终于能够上楼来到了我的这间避难所。

“您可能没有想到,史蒂文斯先生,”她终于说道,“我曾经多么认真地考虑过要离开这里。发生的那件事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如果还有一丝一毫值得让人尊敬的地方,我敢说我老早就已经离开达林顿府了。”她沉吟片刻,我把目光转向外面远处的白杨树。然后她用倦怠的口气继续道:“那是怯懦,史蒂文斯先生。完完全全就是怯懦。我能到哪儿去呢?我没有家人。只有一位姨妈。我很爱她,可如果跟她住在一起的话,我没有一天不会感觉我整个的一生都被蹉跎掉了。当然,我也的确曾安慰过自己,我很快就能找到一个新的职位。可是我太害怕了,史蒂文斯先生。每次我一想到要离开这里,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我孤零零流落在外的情景,而周围没有一个认识我、关心我的人。您瞧,我所有的高尚原则总共也就值这么多。我真是为自己感到羞愧难当。可我就是离不开这儿,史蒂文斯先生,我就是下不了一走了之的决心。”

我确信我无须强调今晚由于大家对我个人那不幸的误解,使我感到多么地惶愧不安。我现在只能说的是,我实在也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适时地避免情势演变成那样;因为等我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的时候,事态已经进展到我若是把真相挑明势必会让所有人都大为难堪的程度。不管怎么说吧,这整件事虽说令人感到遗憾,倒也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我反正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这些人,而且应该再也不会碰到他们了。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看来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我刚才还一直在想呢,肯顿小姐。现在想来感觉还是挺滑稽的,可是您知道,就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您还一直执意打算要辞职来着呢。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挺好玩儿的。”我说完呵呵一笑,可是我身后的肯顿小姐却默不作声。等我终于回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正透过玻璃,怔怔地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浓雾。

不过,撇开那不幸的误解不谈,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当中也许还真有一两个方面值得让人琢磨一番——即便仅仅是因为如不现在想想清楚,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势必会让人心神不宁。比如说,哈里·史密斯先生对于“尊严”的本质所发表的看法。在他的那番陈述当中,当然并没有什么值得认真思考的地方。诚然,我必须得允许哈里·史密斯先生对于“尊严”这个字眼的应用与我对它的理解是大为不同的。即便如此,即便是以他自己的阐释为准,他的那番陈述也肯定是太过理想化和理论化了,不值得认真对待。他的观点无疑在一定程度上也有他的道理:在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当中,人民确实有一定的责任去思考国家大事、形成自己的观点。可是以真实的生活现状而言,你又怎么能指望普通的老百姓对五花八门的国家事务都有“明确的主见”呢——就像哈里·史密斯先生相当异想天开地宣称此地的村民所做的那样?对于老百姓有这样的期许非但是不切实际的,而且我也相当怀疑老百姓那方面果真会有这样的意愿。毕竟,寻常百姓的所学和所知都很有限,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对于国家的大是大非都能贡献“明确的主见”,这肯定是不明智的。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居然自作主张地以这方面的考量来界定个人的“尊严”,那肯定是荒诞不经的。

我记得那天下午我横穿草坪的时候,雾气已经开始降了下来。我到凉亭里去是为了将爵爷刚才招待几位客人在那儿享用茶点的残剩收拾干净。我记得我远远地就看到——距离家父当年摔倒的那几级台阶还很远——肯顿小姐的身影在凉亭内走动。我走进凉亭的时候,她已经在散放于里面的其中一把柳条椅子上坐了下来,显然正忙于手上的针线活儿。走近一看,发现她是在缝补一个靠垫。我开始把散放在盆栽当中和藤编家具上的各种瓷器收拾起来,我应该是一边收拾,一边跟肯顿小姐相互打趣了几句,也许还讨论了一两件工作上的事情。事实上,一连好几天都在主楼里面足不出户,这会子能来到这个户外的凉亭里,感觉格外神清气爽,所以我们俩都不着急把手里的活计干完。也确实,虽说因为那天雾气渐浓,外面也看不到很远的地方,再加上那时候天光正迅速地暗下去,迫使肯顿小姐不得不就着最后几缕光线飞针走线,我记得我们仍旧经常停下手上的工作,只是为了抬眼望望我们周遭的景色。事实上,我也只能望到草坪那头沿着马车道种植的那排白杨树,那里已经被浓雾所笼罩了,这时我才终于把话题引到了去年解雇两位女仆的那件事上。也许可以预见,我是这么说的:

事有凑巧,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实例,我相信恰好可以充分说明哈里·史密斯先生的观点所包含的真确性的实际限度。这一实例又碰巧是我的亲身经历,是发生在战前大约一九三五年的一个小插曲。

我猜想我跟爵爷的这番交谈肯顿小姐应该是有兴趣知道的,而且我也认为只有把这件事告诉她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即使冒着再次把她激怒的风险。却不料,在那个雾蒙蒙的下午,我在凉亭里碰到她跟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竟产生了某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记得,某一天的深夜——已经过了午夜——爵爷打铃把我叫进了会客室,用完晚餐以后爵爷就一直在那儿款待三位贵宾。那天夜里,我自然是已经有好几次被叫进会客室添补酒水饮料了,而且这几次我都发现宾主正就某些重大的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不过,就在我最后这次进入会客室的时候,宾主却都停下了话头,而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时候爵爷道:

“你就尽力而为吧。当初的做法是错的。”

“请过来一下好吗,史蒂文斯?斯潘塞先生想跟你说句话。”

“我一定去追查一下这件事,先生。不过时至今日,我一点都没有把握是否还有可能查明她们的去向。”

爵爷所说的那位绅士继续盯视了我一会儿,并没有改变他扶手椅里略显慵懒的坐姿。然后他才说:

“我想,现在也没办法找到她们的去向了吧,是不是?我当初的处理方式是错的,所以我总想能为她们受到的错待做一点补偿。”

“我的朋友,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们有个一直争执不下的问题需要你的帮助。告诉我,你认为我们跟美国之间的债务状况是导致目前贸易低迷的关键性因素吗?抑或,你认为这只是个幌子,问题的根源其实是我们放弃了货币的金本位?”

“当然,先生。”

乍听之下,我自然是对这个问题有些吃惊,不过我很快也就明白了真实的状况;也就是说,很明显对方原本就期望我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的。的确,在我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并且想出该怎么回答的这一小会儿中间,我甚至刻意表现出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因为我看到在座的那几位绅士正愉快地相视而笑。

“哦,史蒂文斯,”他对我道。“我一直都想再跟你谈谈。关于去年的那件事。就是那两位犹太女仆。你还记得吧?”

“非常抱歉,先生,”我说,“可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有一天下午我在会客厅为达林顿勋爵奉上茶点的时候,是爵爷首先旧事重提的。那个时候,卡罗琳·巴尼特太太对爵爷拥有巨大影响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的确,那位夫人已经完全不再是达林顿府的座上宾了。还有一点值得指出的是,爵爷到了那时也已经认识到“黑衫党”那丑陋的真面目,跟该组织中断了所有的联系。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对当时的状况心知肚明了,不过那几位绅士仍继续窃笑不已。然后斯潘塞先生又开口道:

最后,当然了,这件事基本上也就逐渐被淡忘了。不过我记得这件事最后一次又被提起,是在那两位女仆被辞退的一年多以后。

“那么,你也许能在另一个问题上帮到我们。倘若法国和布尔什维克之间当真达成了裁减军备的协议,你认为这对于欧洲的币值问题到底是利还是弊呢?”

我得承认,她这番话还当真让我担心了好一阵子,唯恐她的这个威胁是当真的。不过随着时间一周周地过去,显然她并没有离开达林顿府的打算,而且随着我们之间的气氛逐渐趋向和缓,我想我也开始时不时地提起她曾经威胁要辞职的这件事来取笑她。比如说,如果碰上我们正在讨论府里即将举行的某项重大的社交活动,我就会故意找补一句:“也就是说,肯顿小姐,那得假设您届时还会跟我们在一起。”即便是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以后,这样的取笑仍会让肯顿小姐一下子就默不作声了——虽说到了这个阶段,我想这更多的是出于尴尬而非恼怒。

“非常抱歉,先生,可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仍旧一如既往,很想把辞呈递上去,史蒂文斯先生。只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没有时间实际着手这件事。”

“哦,天哪,”斯潘塞先生道。“所以在这方面你也帮不上我们的忙了。”

“肯顿小姐,我还以为您这会儿应该已经递上辞呈来了呢,”说完我轻轻一笑。我想,我当时是希望她的态度能够终于和缓下来,做出某种和解的回应之类的,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把这整件事彻底抛到一边去了。可是肯顿小姐却只是目光严厉地看着我说:

又是一阵强忍住的笑声,然后爵爷才说:“很好,史蒂文斯。那就这样吧。”

自从解雇了那两位女仆以后,肯顿小姐一连好多天对我的态度都极其冷淡。确切说来,有时对我甚至相当粗鲁,而且还是当着其他员工的面。尽管我们仍旧保持着每天傍晚碰个头、喝杯可可的习惯,会面的时间却变得异常短促,而且气氛也很不友好。事情都过去半个月了,她的态度仍然没有缓和的迹象,我想您也应该能够理解,我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在我们某次碰头一起喝可可的时候,我故意语带讽刺地跟她说:

“拜托了,达林顿,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我们这位朋友,”斯潘塞先生道。“我亟需他在这个困扰我们许多人的问题上给予帮助,我们也全都认为这个问题对于我们该如何制定外交政策至关重要。我的朋友,请一定帮帮我们这个忙。赖伐尔[4]先生最近针对北非形势的演说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你也认为他这只不过是对于他自己党内民族主义极端分子迎头痛击的一个策略吗?”

第二天上午,从那两位女仆踏进我餐具室的那一刻看来,肯顿小姐已经跟她们说过了,因为她们俩都是抽抽搭搭地进来的。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将情况向她们解释了一下,特别强调了她们的工作一直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因此肯定会拿到评价很高的推荐信。据我的记忆,她们俩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任何值得注意的话,那次面谈最多也就持续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她们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抽抽搭搭地离开了。

“很抱歉,先生,可我在这个问题上实在帮不上忙。”

“肯顿小姐,请容我向您提个忠告,您所处的地位还不足以使您做出如此趾高气扬的决断。事实上,现今的世界是个异常复杂而又危机四伏的所在。有很多事情,比如说有关犹太民族的本质这样的问题,都不是处在你我这样地位的人能够理解的。然而爵爷,我冒昧说一句,肯定比我们更有资格判定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好了,肯顿小姐,我真的必须告退了。再次感谢您的可可。明天上午十点半。请让那两名相关的雇员过来见我。”

“你们看,先生们,”斯潘塞先生转向其他人道,“在这些问题我们的朋友都无法对我们有所帮助。”

“我要告诉你的是,史蒂文斯先生,你如果明天解雇了我的两位姑娘,那将是大错特错的,那将是莫大的罪恶,我决不会继续在这样的宅第中工作下去了。”

这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这一次几乎是毫无遮掩的了。

“肯顿小姐,我很惊讶于您居然做出这样的反应。我肯定不需要提醒您我们的职业责任不应以自己的癖好和情感为出发点,而应遵从我们雇主的意愿。”

“然而,”斯潘塞先生继续道,“我们却仍旧坚持要将这个国家的重大决策权交到我们这儿的这位朋友以及像他这样的数百万民众手中。这也就难怪,受制于我们目前的议会制,面对众多的难题我们全都一筹莫展了,不是吗?那还不如干脆就请母亲联盟的委员会去筹备一场战役得了。”

“我警告你,史蒂文斯先生,如果你明天把我的两位姑娘给解雇了的话,我也跟着一起走。”

这句话引来了一阵毫不掩饰的开心的大笑,爵爷在笑声当中悄声对我说:“谢谢你,史蒂文斯。”我这才得以告退。

“肯顿小姐,我请求您不要这么激动,并请您以与您的职位相称的态度规范您的言行。这是一桩简单明了的事务。如果爵爷希望终止这两份特定的雇用合同的话,那么别人谁都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这当然是一个稍稍令人有些不舒服的场景,不过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根本算不上是我碰到的最难应付、甚至最不寻常的事情,您无疑也会同意,任何一位像样的专业人士都应该有能力镇定自若地予以应对。第二天早上,我几乎已经把这个小插曲完全都抛诸脑后了,我正站在弹子房里的一个梯凳上为肖像画掸尘的时候,达林顿勋爵走了进来,对我说: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史蒂文斯先生,以这样的理由解雇鲁思和萨拉根本就是——错的吗?我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会在居然发生这种事情的宅第中继续工作下去了。”

“你瞧,史蒂文斯,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们昨天夜里让你承受的那番折磨。”

“肯顿小姐,我刚刚已经把全部的实情跟您解释过了。爵爷已经做出了决定,你我是没有任何可以争辩的余地的。”

我停下手里的工作,说:“没有的事,先生。能效犬马之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史蒂文斯先生,我非常气愤,你居然可以坐在那儿轻轻松松地说出刚才那番话,就仿佛你不过是在跟我讨论家用食品的订货似的。我实在是无法相信。你说鲁思和萨拉要被解雇,就因为她们是犹太人?”

“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想全都是因为晚餐吃得太尽兴的缘故。请接受我的歉意。”

“我相信这都是事实,肯顿小姐。可是,我们决不能让私人情感渗透进我们的判断中来。好了,我现在真的要跟您道声晚安了……”

“谢谢您,先生。不过我很高兴地向您保证,昨晚我并没有感觉太过为难。”

在这个时候,肯顿小姐终于开口说话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鲁思和萨拉在我手底下已经工作了有六年多了。我完全信任她们,她们也的确信任我。她们在达林顿府里的工作非常出色。”

爵爷相当疲惫地走到一把皮扶手椅前,坐下来叹了口气。从我在梯凳上的有利地势望去,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映照在阳光中的整个瘦高的身形——冬日的阳光透过法式落地窗照进来,几乎洒满了整个房间。我记得,就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短短几年的时间当中,生活的重压已经让爵爷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他的体格原本就偏于纤瘦,如今已经瘦得让人有些心惊了,瘦得甚至都有些脱了形,他的头发已经过早地变白了,他的面容则显得紧张而又枯槁。良久,他望着落地窗外远处那开阔的草坡,然后他才又说:

话已至此,肯顿小姐像是全然无言以对了。我于是继续道:“那好,肯顿小姐,谢谢您的可可。我想我也该回房休息了。明天又是繁忙的一天。”

“那实在是挺可怕的。不过你知道,史蒂文斯,斯潘塞先生是想向伦纳德爵士证明一个观点。实际上,如果这对你算得上是种安慰的话,你的确协助我们证实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伦纳德爵士一直都在重复那些老套的废话。说什么人民的意志就是最明智的仲裁这类的老生常谈。你能相信吗,史蒂文斯?”

“明天上午十点半,我将在我的餐具室里跟这两位雇员谈一下。如果届时您能差她们过来一趟的话,肯顿小姐,我将感激不尽。至于您事先是否要将我会跟她们谈的内容知会她们,就交由您全权决定吧。”

“的确,先生。”

总之,言归正传,您应该可以理解,考虑到要告诉肯顿小姐我即将解雇她手下的两位女仆,我内心也难免会有些波澜起伏。实事求是地说,这两位女仆一直以来都是非常令人满意的优秀雇员——既然近来犹太人的问题已经变得如此敏感,我不如索性把话挑明了——出于本意,我是完全反对将她们解雇的。尽管如此,我在这一问题上的职责又是非常明确的,而且我也看得很清楚,即便是我不负责任地将我个人的质疑和盘托出,也是完全于事无补的。这是个艰巨的任务,可是正因为如此,就尤其要求我要颇有尊严地予以完成。也正是为此,当天傍晚在我们的日常交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才把这件事提了出来,而且是以尽可能简明扼要和就事论事的态度提出的,我具体是这样说的:

“我们这个国家对已经过时的观念的认识实在是太慢了。其他的大国都已经充分地认识到,要想迎接每个新时代的各种挑战,就必须要扬弃那些陈旧的,有时甚至是广受爱戴的习惯做法。可是我们的大不列颠却不是这个样子。仍旧有很多就像昨晚伦纳德爵士那样的论调。这也是为什么斯潘塞先生觉得有必要证实一下他的观点的原因所在。而且我告诉你,史蒂文斯,如果伦纳德爵士这样的人物能够因此而清醒过来,并认真思考一下,那么请相信我,你昨晚上所受的那番折磨就并没有白费。”

这其中涉及的两位员工,事实上都是卧房的女仆。所以,如果不事先将此情况告知肯顿小姐就采取任何行动的话,那将是极为不妥的,于是我决定当天傍晚去她的起坐间里喝可可的时候就跟她说一声。对于每天工作结束以后去她的起坐间里碰个面的这种安排,或许应该稍作说明。应该说,这种安排完全是事务性的——虽说时不时地,我们也会讨论一些非正式的话题。我们安排这种会面的理由非常简单:我们发现我们各自的公务经常都过于繁忙,经常是一连好几天我们连交换一些最基本的信息的机会都没有。我们认识到这种情况会严重地危及正常工作的平稳运转,而最直接有效的补救办法莫过于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在肯顿小姐的起坐间里不受打扰地待上个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我必须重申的是,这些会面主要都是工作性质的;也就是说,打个比方,我们可能会商量即将举行的某一社交活动的具体计划,或者讨论某位新近招募的员工的适应情况。

“的确,先生。”

“这非常令人遗憾,史蒂文斯,可我们别无选择。必须考虑到我的客人们的安全与康乐。我可以向你保证,对此问题我已做过认真的调查,而且彻彻底底地考虑清楚了。这完全是出于我们最大利益的考虑。”

达林顿爵爷又叹了口气。“我们总是落在最后,史蒂文斯。总是最后一个死抱着已经过时的体系不放。可是我们迟早必须要去面对现实。民主已经是一种属于过去的时代的诉求了。目前的世界太过复杂,已经不适合普选这一类的制度了。因为数不胜数的议会辩论只能导致停滞不前。在早些年也许还很不错,但在当今的世界呢?斯潘塞先生昨晚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

“您说什么,先生?”

“我相信,先生,他是将现今的议会制度比作了母亲联盟的委员会企图去筹备一场战役。”

“啊。”爵爷沉吟了半晌,凝视着窗外。“当然,你必须让他们离开。”

“一点没错,史蒂文斯。我们这个国家,坦白说,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了。所有有远见卓识的人士都有必要让伦纳德爵士这类的守旧之士认识到这一点。”

“我相信目前我们的员工当中有两名是属于这个类别的,先生。”

“的确,先生。”

“告诉我,史蒂文斯,目前我们的员工当中就有几位,对吧?犹太人,我是说。”

“我问问你,史蒂文斯。我们如今正处在一连串持续不断的危机当中。这是我跟惠特克先生一起去北方的时候亲眼所见的。人民在受苦。普通的正派的劳动人民尤其苦不堪言。德国和意大利已经开始以实际行动进行内部整顿。我想,包括无耻的布尔什维克也在以他们的方式进行整改。就连罗斯福总统,你看看他,他也代表美国人民义无反顾地采取了若干大胆的改革。可是你再看看我们这儿,史蒂文斯。年复一年,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善。我们所做的就唯有争吵、辩论和因循守旧。任何不错的想法还没等经过一半必需的各种委员会的审批,就已经被修改得功效全无了。为数极少的几位有见识有职权的人士也都被他周围那群无知之辈聒噪得止步不前。你从中会得出什么样的看法,史蒂文斯?”

“很好,先生。”

“这个国家看起来的确正处于一种令人遗憾的境地当中,先生。”

“这是为了我们府里着想,史蒂文斯。是为了来我们这里做客的客人的利益着想。我已经就此做过认真的调查,史蒂文斯,我现在就是要让你知道我的结论。”

“就是嘛。看看德国和意大利,史蒂文斯。看看强权的领导一旦得到认可,将有多大的作为吧。人家那儿可没有这套普选的谬论胡言。要是你的房子着了火,你是不会把全家都召集到会客厅里,花上一个钟头的时间来讨论各种逃生办法的,是也不是?这个办法也许曾经是挺不错的,可当今的世界已经变得无比复杂化了。你不能指望每个路人都通晓政治、经济和国际贸易之类的事务吧。况且他又为什么要去通晓这些东西呢?事实上,你昨晚回答得就很好,史蒂文斯。你是怎么说的来着?大意是这不属于你的认识范畴?[5]就是啊,它为什么应该属于你的认识范畴呢?”

“先生?”

在回忆达林顿勋爵当初的这些言论之时,我突然认识到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他的很多观点自然是已经显得相当奇怪——有时候甚至是令人讨厌了。但无可否认的是,他那天早上在弹子房里对我说的那番话中自有某种重要的真确性存在。当然了,期望任何一位管家居然能够令人信服地回答斯潘塞先生那晚向我提出的那类问题,本身就是极为荒谬的,而哈里·史密斯先生那类人居然宣称人的“尊严”就端赖他是否能够对这样的问题具有明确的主见,那自然也就大谬不然了。就让我们把话说清楚吧:一个管家的职责就是提供优质的服务,而不是去瞎掺和那些国家大事。事实上,这一类国家大事无一例外都远远超出了你我这类人的理解范围,像我们这样的人若想做出一点成绩来,就必须认识到最佳的途径便是专注于属于我们认识范畴之内的那些事务;换言之,就是全心全意为那些真正掌握了文明命脉的伟大绅士们提供可能的范围内最好的服务。这一点貌似显而易见,但我马上就能想出太多相反的实例,即太多的管家至少曾经一度对此并不以为然。的确,哈里·史密斯先生今晚的那些话颇让我想起整个二三十年代困扰了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的那种具有误导倾向的理想主义。我指的是在我们这一行中曾经盛行一时的一种观点,它主张任何一位具有严肃抱负的管家都应该以不间断地对其雇主进行重新的评估为己任——审视雇主的行为动机,分析其所持观点可能产生的结果。唯有通过这种途径,这派观点认为,你方能确保自己的服务善为人用,自己的才干得其所哉。虽然我在某种程度上愿意认同这种论点当中所包含的理想主义色彩,不过几乎毫无疑问的是,这正如史密斯今晚的那番慷慨陈词一般,是思想误入歧途之后的产物。你只需看看那些试图将此要求付诸实践的管家们的实际情况,就会看到他们的事业——有些人的事业原本可能前途无量的——结果只能是一事无成。我本人至少就认识两位同行,原本都是颇有些能力的,却从一个雇主跳到另一个雇主,永远感到不满,从来无法在任何地方安顿下来,终于落得个四处漂泊、销声匿迹的结果。出现这样的结果是丝毫都不会令人感到吃惊的。因为就实际操作的层面而言,你根本就绝无可能一边对雇主采取挑剔批判的态度,同时还能提供优质的服务。你的注意力如果因为这些考虑而受到干扰,你不单单是无法满足更高水准的服务所提出的各项要求;更为根本的问题在于,一个总是一心想就其雇主的事务形成他自己“明确的主见”的管家,就必定会缺乏所有优秀的从业者理当具备的一项根本性的素质,那就是忠诚。请不用误解我的意思;我所指的并非是那些平庸的雇主因为留不住高素质的专业人士为自己服务,因而抱怨员工们缺乏的那种盲目的“忠诚”。的确,我倒是最不会主张将自己的忠诚轻率地奉献给任何一位碰巧暂时雇用了你的绅士或淑女的那种人。然而,一个管家若是真想对于生命中的任何事情或是任何人具有任何一点价值的话,那就必须要在某个时刻停止无休止的找寻;就必须要有一个时刻,他可以对自己这么说:“这位雇主具备了所有我认为高贵而且可敬的品质。从此以后我将献身于为他提供服务的事业当中。”这才是一种明智的忠诚。这其中又有什么“有损尊严”的呢?你只不过是接受了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来到一个可以理解当今的世界大事的位置上的,最好的办法无一例外就是要完全信任我们已经认定为明智而又可敬的那位雇主,将我们全副的精力都奉献给为他提供最好的服务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看像马歇尔先生或者莱恩先生这样的管家——两人无疑都是我们这一行里最了不起的人物。我们能够想象马歇尔先生会跟坎伯利勋爵就其最近调任外交部一事进行磋商吗?我们会因为莱恩先生并没有在伦纳德·格雷爵士每一次发表下院演讲前对其进行诘难的习惯,就对他减少了丝毫的敬佩之情吗?我们当然不会。这样的态度当中有什么“有损尊严”的地方,又有什么该受谴责之处呢?既如此,如果由于时移世易的缘故,达林顿勋爵当初的那些努力已经被证明是受到了误导、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之举,我在任何意义上又有什么该当受到责备的地方呢?在我为爵爷服务的这几十年间,一直都是爵爷独自一人在判定是非、权衡利弊,做出决断并一以贯之,而我只是恰如其分地谨守本分,负责处理好我本职范围内的那些事务。就我的工作而言,我可以说已经鞠躬尽瘁、克尽厥职,确实做到了众人或许会认定为“第一流”的水准。如果爵爷的一生及其事业在今天看来,已经至多被当作是一种可悲的浪费,那也实在并非是我的过错——如果我为此而感到任何的遗憾或是羞惭的话,那可就真是违情悖理的苛责了。

“最近我反反复复思考良久,史蒂文斯。思考良久。我已经得出了结论。我们达林顿府里不能雇用犹太员工。”

[1]埃克塞特(Exeter),英格兰西南部城市,德文郡首府。

再后来,当然就是终于出了那档子事。有天下午爵爷把我叫到他的书房里,起先只是一些大而化之的闲谈,问问我府里的情况是否一切正常,然后他就说:

[2]南安普敦(Southampton),英格兰南部港市。

我将其称为“事件”,但其中有一些根本就不值一提。比如说,我记得在一次晚宴上听到他们提到某一份报纸,爵爷对此的反应是:“哦,你们说的是那份犹太宣传单啊。”同样还是在那段时期里另有一次,我记得他指示我不要再给某个定期上门募捐的当地慈善组织捐款,因为其管理委员会“或多或少都是犹太人组成的”。我之所以记得这些确切的表达,是因为当时乍听之下我真是大为惊讶,爵爷此前可是从未对于犹太民族表露过任何的敌意。

[3]艾登(Robert Anthony Eden,1897—1977),英国首相(1955—1957),保守党领袖。一九三五至三八年任外交大臣,曾因反对绥靖政策而辞职。一九四〇年起先后任战时内阁大臣和外交大臣,一九五一至五五年任外交大臣兼副首相。首相任内,因策划侵占苏伊士运河失败而被迫辞职。

巴尼特太太是查尔斯·巴尼特先生的遗孀,当时四十开外——是位非常健美端庄,有人也会说是光彩照人、魅力四射的女士。她拥有聪颖无比、令人敬畏有加的盛誉,在当年,你经常能听说她是如何在宴会上就当今某个重大问题将这位或是那位饱学之士羞辱得无地自容的传闻。在一九三二年的大半个夏季里,她曾是达林顿府的常客,经常跟爵爷一谈就是几个钟头,就重大的社会或者政治问题深入地交换意见。我记得,也正是这位巴尼特太太,曾带领爵爷数度深入伦敦东区最贫穷的地段,进行“有向导引领的视察工作”,其间,爵爷曾亲自实地访问了那些年间很多身陷赤贫境地的人家。这也就是说,巴尼特太太极有可能在促使爵爷越来越关心我们国家的贫困问题上做出过重要的贡献,如此说来,她对于爵爷的影响也不能说全都是负面的。不过当然了,她是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领导的“黑衫党”组织的成员,而爵爷与奥斯瓦尔德爵士仅有的几次接触也就在那年夏天的几个星期之内。我猜想,应该就是在这短短的几周里发生在达林顿府里的几桩完全不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给那些荒唐无稽的指控提供了完全站不住脚的所谓依据。

[4]赖伐尔(Pierre Laval,1883—1945),法国维希政府总理(1942—1944),曾参加社会党,历任公共工程、司法、劳工、外交等部部长,一九三一至三六年三次组阁,推行绥靖政策,法国投降德国后,任维希政府副总理、外交部部长、总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以叛国罪被处决。

我觉得也许有必要再回到爵爷对待犹太人的这个问题上多说几句,既然排犹主义的这整个问题,我意识到,近来已经变得如此敏感。尤其是,让我在此澄清一下外界有关达林顿府绝不雇用犹太人的传闻。既然这一指控直接就落在我本人的管辖范围,我也就能有绝对的权威予以批驳了。在我服侍爵爷的这全部的岁月当中,我的雇员里面一直都有很多的犹太人,而且我要再补充一句的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因为其种族的缘故而受到任何不同的对待。你真是猜不出这些荒唐无稽的指控到底所为何来——除非,这是非常荒谬可笑的,它们全都源自三十年代初期那短暂的几个星期里发生的几件完全无足轻重的小事,在那段时间里卡罗琳·巴尼特太太曾对爵爷拥有过某种非同寻常的影响力。

[5]事实上史蒂文斯昨晚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