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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傍晚韦茅斯

我朝雨中探身出去,寻找公共汽车的踪影。

“我必须说,本恩太太,听你这么一说真是让我如释重负。”

“我能看出你并没有非常满意,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道。“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史蒂文斯先生,你根本没必要这么难为情。毕竟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不是吗?事实上,你竟然这么关心我,我真是深受感动。在这件事上,你尽可以大放宽心。外子从来没有以任何方式错待过我。他压根儿就不是个性情残忍、脾气暴躁的人。”

“哦,并非如此,本恩太太,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事实并没有改变,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像并不幸福。我的意思是说——请恕我直言——你已经有好几次离开你丈夫了。如果他并不曾错待于你,那么,喔……这可就真让人想不通,你的不幸福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了。”

“的确,就像你说的,我们是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了。我就是想问问你,本恩太太——如果你感觉不该告诉我的话,那就不必回答我了。可事实是,这些年来你写给我的那些信,尤其是最近这一封,似乎一直在暗示你过得——这话该怎么说呢?——很不幸福。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一直都在受到虐待。原谅我这么冒昧直言,可就像我说的,这个问题已经让我担了很长时间的心。如果我这么大老远地特地来看你,结果却连问都没问你一声,我会感觉非常愚蠢的。”

我再次望向外面的蒙蒙细雨。过了半晌,终于,我听到身后的肯顿小姐说:“史蒂文斯先生,我该如何解释才好呢?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可这是事实,我已经有过三次离家出走了。”她沉吟了片刻,在此期间我继续呆望着马路对面的农田。然后她说道:“我想,史蒂文斯先生,你是想问我是否爱我的丈夫。”

“当然可以,史蒂文斯先生。毕竟我们是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了。”

“说真的,本恩太太,我绝不会自以为是地……”

“恕我冒昧,本恩太太。可事实上我们可能很长时间都再也不能见面了。不知道你是否允许我问你一个相当私人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相当一段时间了。”

“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回答你,史蒂文斯先生。正如你所说,我们可能很多年都无缘再见了。是的,我确实爱我丈夫。一开始我并不爱他。一开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并不爱他。多年前我在离开达林顿府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真切地意识到我的的确确是离开了它。我想我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了又一种激怒你的伎俩,史蒂文斯先生。来到这里并且发现自己已经嫁为人妻以后,对我来说不啻于一记晴空霹雳。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都很不幸福,确实是非常不幸福。可是一年一年地就这么过去了,爆发了战争,凯瑟琳也渐渐长大了,有一天我猛然惊觉我是爱我丈夫的。你跟某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你发现你已经习惯跟他在一起了。他是个善良、可靠的好人,所以是的,史蒂文斯先生,我已经渐渐爱上了他。”

我们默不作声地等了几分钟以后,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

肯顿小姐再一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雨仍不住点地下个不停,我们赶紧钻进了候车亭。那候车厅是石砌的,上面有个瓦顶,看起来相当牢靠,它也确实需要建得牢靠些,因为它毫无遮蔽地矗立在那里,背后就是空旷的田地。候车亭里面,处处油漆剥落,不过倒是挺干净的。肯顿小姐在候车的长椅上坐下,我则一直在看得见公共汽车驶来的地方站着。公路的对面,目光所及也只有更多的农田;一排电线杆将我的视线一直引向遥远的天边。

“不过,当然了,这也并不意味着偶尔就不会有这种的时候——在极其孤独的时刻——你会想要对自己说:‘我的人生中犯了个多么可怕的错误。’而且你会开始想象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你原本可能拥有的更好的生活。比方说吧,我开始想象一种本来可以跟你在一起的生活,史蒂文斯先生。而我想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会为一些琐事而怒不可遏,而离家出走。不过我每次这样做了以后,要不了多久我也就会明白过来——我的本分就是跟我丈夫在一起。毕竟,时光是不能倒流的。一个人是不能永远沉溺在可能的状况中无法自拔的。你应该明白你所拥有的并不比大多数人更差,或许还更好些,应该要心存感激才是。”

“你能陪我一起等一会儿吗,史蒂文斯先生?公共汽车只要几分钟就会到的。”

我想当时我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因为我是颇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消化了肯顿小姐所说的这一番话的。不仅如此,您应该也能体会,这番话里隐含的深意也真是让我心有戚戚。的确——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不过,很快地,我还是转向她,面带微笑地说:

说到这里我们俩都笑了。接着,肯顿小姐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已经可以望见的一个有顶棚的公共汽车候车亭。我们驶近以后,她说:

“你说得对,本恩太太。诚如你所说的,时光是不能倒流的,已经来不及了。的确,我要是知道正是这样的想法造成了你和你丈夫的不幸的话,我是绝对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正如你指出的,对我们实际上拥有的东西心怀感激。而且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本恩太太,你是有理由感到满意的。事实上,容我冒昧多嘴,随着本恩先生即将退休,还有马上就要降生的小外孙,你跟本恩先生以后还有好多无比幸福的岁月在等着你们。你可千万不要再让任何这类愚蠢的想法横亘在你自己和你应得的幸福之间了。”

“喔,不管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本恩太太,我知道那都不可能是一片虚空。如果是的话倒好了。可是不会的,只有工作,工作,做不完的工作。”

“那是当然,你说得对,史蒂文斯先生。真是感谢你的良苦用心。”

“那么你呢,史蒂文斯先生?你回到达林顿府以后又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你呢?”

“啊,本恩太太,公共汽车好像开过来了。”

我们默不作声地又朝前开了几分钟。然后肯顿小姐道:

我走出候车亭招手示意停车,肯顿小姐站起身来到候车亭边。直到汽车停了下来,我才又偷觑了肯顿小姐一眼,结果发现她眼里盈满了泪水。我微笑着说:

“是呀,的确。对你们来说真是好极啦。”

“好了,本恩太太,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大家都说,退休以后才是夫妻生活中最美好的那一段。你一定要尽你的所能使这些岁月成为你自己和尊夫的幸福时光。我们也许再也无缘见面了,本恩太太,所以我请求你务必把我的这番话记在心上。”

“哦,天哪。好吧,也许有那么几天我的确有那样的感受。不过那很快也就过去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史蒂文斯先生,伸展在我面前的人生并非是一片虚空。首先,我们的外孙就要出生了。这是头一个,后面也许还有好几个呢。”

“我会的,史蒂文斯先生,谢谢你。也谢谢你特意开车送我这一程。这次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哦,我敢保证你确实写了,本恩太太。我记得非常清楚。”

“再次见到你真是非常非常高兴,本恩太太。”

“真的吗,史蒂文斯先生?”她说,也轻轻一笑。“我不可能写过这样的话呀。”

码头上的彩灯已经亮了起来,我身后的人群刚刚发出一阵大声的欢呼表示欢迎。还有不少天光尚存——海面上的天空已经变为浅红色——不过看来过去半个钟头之内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都希望夜色快点降临。我想,这倒正好印证了刚才还跟我坐在一条长凳上的那个人的观点,我们之间曾有过一段略显奇特的交谈。他的说法是,对于好多人而言,傍晚是一天当中最好的部分,是他们最期盼的一段时光。依我看来,这种说法似乎也不无几分道理,要不然的话,码头上的这些人又怎么会只不过因为灯光亮起,就不约而同地欢呼雀跃呢?

“喔,比方说,本恩太太,”我说着轻轻一笑,“在信上的某一处,你写道——让我想想看——‘我的余生在我面前伸展为一片虚空’。大概是这个意思。”

当然了,那人也只是拿黄昏来打个比方,不过眼看着他的话这么快就在现实中得到了应验,也实在有趣得紧。我想在我注意到他之前,他应该已经在我旁边坐了有一会儿了,因为我只顾沉溺在两天前跟肯顿小姐见面的回忆当中难以自拔了。事实上,一直到他大声地开口说话,我才觉察到原来旁边还坐着他这么个人:

“哦,史蒂文斯先生,你真的一定要告诉我。”

“海边的空气对人可是大有裨益啊。”

“哦,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本恩太太。”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体格健壮、年近七旬的男人,穿了件已经很旧了的花呢夹克,衬衣的领口敞着。他正凝望着海面,也许是在看远处的几只海鸥,所以根本就闹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我说话。不过既然没有别人回应,既然附近也看不到还有其他的人可能会做出回应,我最后还是回了一句:

“哦?你指的具体是哪些事呢,史蒂文斯先生?”

“是呀,我相信肯定是大有裨益的。”

“哦……你一定要原谅我,本恩太太,不过我正好想起你信上写到的某些事。一开始读到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担心,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什么担心的理由了。”

“医生都说这对你有好处。所以只要天气允许,我就尽可能多地到这儿来。”

“你干吗那样子顾自微笑呢,史蒂文斯先生?”

那人接着又跟我絮叨起了他的各种小病小灾,只是为了对我点个头、笑一笑,才会偶尔把一直凝视着落日的目光掉转过来。我也是在他无意间提及直到三年前正式退休,他一直都是附近一户人家的管家,这才真正开始注意去听他讲话。经过询问以后,我得知他担任管家的那户人家的宅第规模很小,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全职的雇员。当我问到他手底下可曾有过专职的员工跟他一起工作时——或许在大战前——他回答道:

我停放福特车的地方,周围已经形成了好几个大水洼,我不得不略为搀扶了一下肯顿小姐,送她来到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前。不过,很快我们便沿着村里的主要街道开了下去,途经几家店铺后,我们就来到了开阔的乡野中间。坐在我身边的肯顿小姐原本一直都安静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这时转向我说:

“哦,那个时候,我还只不过是个男仆。那个时候啊,我还压根儿都不知道当管家的窍门儿呢。要真想成为那些大户人家的管家,对你的要求得有多高,你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呢。”

就像我说的,这是我们唯一提到达林顿勋爵的地方。总的来说,我们谈到的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往事,我们一起在茶室里度过的这两个钟头,应该说是极为愉快的。我依稀记得在我们畅谈期间还有不少别的客人进来,坐上一会儿就又走了,不过我们的注意力丝毫都没有因此而受到一点分散。的确,当肯顿小姐抬头看了一眼壁炉架上的时钟,说她必须得回去了的时候,你简直都不敢相信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钟头。得知肯顿小姐得冒着雨走到村外还有点距离的公共汽车站以后,我坚持开车送她过去,我们从前台借了一把雨伞,一起来到了外面。

话已至此,我想也该向他表明我的身份了,虽说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明白“达林顿府”的斤两,我这位伴当看起来倒是肃然起敬。

“哦,是呀,本恩太太。可是不谈这个了吧。我知道你记忆中的达林顿府,还是当初经常举办盛大聚会、贵客盈门的样子。那才是爵爷应该被记住的样子。”

“我还一本正经地想向你解说其中的窍门儿呢,”他笑道。“幸亏你及早告诉了我,要不然我可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这也正好说明,你在跟一位陌生人攀谈的时候,永远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在跟谁讲话。这么说来,你手底下肯定有过一大帮子雇员吧,我想。我是说战前。”

“我非常难过,史蒂文斯先生。我根本就不知道情况糟到了这个分上。”

他是个性情开朗的伙计,又像是真的很感兴趣,所以我坦诚我的确花了点时间跟他讲了讲昔日达林顿府的盛况。主要的我是想告诉他,在筹备和监管我们过去经常举办的那些盛大活动时,需要掌握哪些——用他的话来说——“窍门儿”。的确,我相信我甚至还向他透露了我的好几个用以调动员工额外潜能的“秘诀”,以及当管家需要掌握的各种“戏法儿”——就跟变魔术的没什么两样——靠这些戏法儿,一个管家就能让某一样东西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而根本不会让客人们窥见这样的操作背后那经常是庞大而又复杂的运作机巧。我也说过,我这位伴当看起来是真的很感兴趣,但在说了一阵以后我也觉得应该见好就收了,于是就以这样一句话做了个归结:

“事实上,本恩太太,整个大战期间一直都有不少对于爵爷的可怕的诋毁——尤其是那家报社。国难当头之际,爵爷也就一直都隐忍不发,可是战争结束后,那些含沙射影的攻击仍旧持续不断,喔,爵爷也就觉得没有理由再继续默默地承受下去了。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也许一眼就能看出在那种时候、那样的气候之下跟媒体对簿公堂的风险之大。可是你也了解爵爷的为人,他真心诚意地相信他一定能讨回公道。当然了,其结果反而使那份报纸的发行量激增。而爵爷的令名却彻底给毁了。真的,本恩太太,官司打完以后,爵爷整个人完全垮了。达林顿府里也变得无比萧索。那天我把茶点为他端进会客室,结果,唉……那景况真是惨不忍睹。”

“当然了,在我现在的雇主手下,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他是位美国绅士。”

我本不想让令人难过的话题破坏了融洽愉悦的气氛,所以几乎立刻就想把话头转开。可是正如我所担心的,肯顿小姐早已经读到了报刊上对于爵爷的那些诋毁和中伤,尽管它们的意图并没有得逞;不可避免地,她也就借着这个话题稍稍问了我一些具体的情况。我记得自己原本很不愿意接这个茬儿的,不过最终还是这么对她说:

“美国人,呃?说起来,现在也只有他们才能摆得起这个谱儿了。这么说来你还继续留在那个府里。大概也是一揽子交易的组成部分吧。”他转过脸来冲我咧嘴一笑。

我记得我们只有一次提到了达林顿勋爵。我们很开心地回忆起跟小卡迪纳尔先生有关的一两件往事,我也就不得不告诉肯顿小姐,这位年轻的绅士后来在大战当中在比利时阵亡了。而且我也顺势说到了爵爷对这一噩耗的反应:“当然了,爵爷一直将卡迪纳尔先生视若己出,这一噩耗真是让他悲痛欲绝。”

“是呀,”我说,也轻声一笑。“就像你说的,是一揽子交易的一部分。”

我这方面,我则尽我所能向她讲述了一下达林顿府的现状。我试着向她说明法拉戴先生是位多么蔼然可亲的雇主;讲述了宅第本身发生的一些变化,我们做出的一些调整和变更,哪些部分干脆盖上防尘布暂时关闭起来,还有就是目前员工的配置安排。我感觉我一谈到达林顿府,肯顿小姐的兴致就明显更高了,很快,我们就一起回忆起各种各样的陈年旧事,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开怀畅笑。

那人又把凝视的目光再次转回到海面上,深吸了一口气,又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然后,我们又默不作声地一起在那儿坐了好一会儿。

我记得,那之后肯顿小姐又继续泛泛地谈了几句有关她丈夫的一些情况,他很快就要退休了,时间是早了一点,主要是因为他健康状况欠佳,也因为她女儿已经结了婚,今年秋天就要生孩子了。事实上,肯顿小姐把她女儿在多塞特郡的地址也给了我,我必须得说,看到她如此热切地要我在返程的途中一定去看看她,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虽然我向她解释了我不大会途经多塞特郡的那一部分,肯顿小姐却仍竭力敦促于我,说:“凯瑟琳久闻您的大名,史蒂文斯先生。她要是能见到您一定会高兴坏了的。”

“事实上,当然了,”半晌后我又说,“我把我全副的精力都献给了达林顿勋爵。我把所能奉献的一切全都奉献给了他,而现在——喔——我真是发现我还可以奉献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当然了,我也知道,这种事情我本是无缘置喙的,而且我也应该澄清一下,若不是出于非常重要的工作方面的考虑,您也许还记得,我是做梦也不会想去打探这方面的私事的;我之所以如此不揣冒昧,完全是为解决目前达林顿府里人手缺乏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肯顿小姐倒似乎完全不介意向我倾诉这方面的私事,而我也将此视为一种令人愉快的证据,足以充分证明我们当年的工作关系是何等密切而又深厚。

那人没有言语,不过点了点头,于是我继续道:

也大约正是到了这个阶段,我才能够对她的现状有了些确切的认识。比如说,我得知她的婚姻状态并非如她的来信让人感觉到的那般岌岌可危;虽然她的确曾经离家在外住了四五天时间——我收到的来信就是在那期间写的——她其实已经搬回去了,而本恩先生也是非常高兴她终于已经回心转意。“幸好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理智地对待这类事情,”她微笑着说道。

“自打我的新雇主法拉戴先生来到以后,我一直都非常努力,真的是非常努力地想向他提供我希望他能享受到的那种服务。我已经竭尽了全力,可是不管我怎么做,我都发现距离我当初为自己制定的标准还差了一大截。我的工作中也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失误。尽管这些失误本身都无足轻重——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可它们都是我以前从来都不会犯的那种失误,而且我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老天作证,我真是已经竭尽了全力,可就是没有用。我能够付出的已经全都付出了。而我把它们全都奉献给了达林顿勋爵。”

过了一小会儿,我们乍一相逢,最初那几分钟内出现的那种小小的不自在就已经涣然冰释了,我们的交谈也就转向了更为私人性的话题。我们先是叙旧,回忆起过去的众多旧相识,交换了一些有关他们的后续的消息,我得说,这真是最为愉快的时刻。不过,与其说是我们交谈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她讲完一段话后的浅浅一笑,她不时流露出来的淡淡的反讽口吻,她肩膀和双手的习惯性姿态,开始明白无误地让我们渐渐重拾起多年前我们交谈时的节奏和习惯。

“哎呀,朋友。我说,要不要块手绢儿?我应该揣着一条来着。找到了。还挺干净的。今天早上只拿它来擤了一次鼻子,仅此而已。你拿去用吧,朋友。”

刚见面的那二十分钟左右,我们的交谈就跟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差不多;她礼貌地问起我旅途一路上的情况,我的假期过得是否愉快,我都经过了哪些市镇,参观了哪些名胜,等等。继续深谈下去的时候,必须说,我想我才开始注意到岁月的流逝对她造成的更大的影响,给她带来的更加微妙的变化。比如说,肯顿小姐显得,在某种程度上,更加迟钝了。也可能这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而变得更加沉静了,在一段时间内我的确也尽量想这样来看待她的这一变化。可是我心下仍旧不免觉得,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对于生活的厌倦;那曾经让她显得那么生机勃勃,有时甚至显得激动易怒的火花,现在看来已经不复存在了。事实上,时不时地,在她停下话头,在她面色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想我在她的面容当中瞥见的是一种类似忧伤的神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可能完全是我的误解。

“哦天哪,不用,谢谢你,我没事了。很抱歉,恐怕是因为这次旅行让我太累了。非常抱歉。”

当然,她是有些显老了,不过起码在我看来,她老得还是非常优雅的。她的身材仍旧很苗条,她的身姿也一如既往地挺拔。她仍旧保持着跟过去一样的姿态,把头高高地仰起,几乎带一点挑衅的神气。当然了,由于惨淡的日光正落在她的脸上,我也不由得注意到那到处出现的皱纹。不过总体说来,坐在我面前的肯顿小姐看起来还是与这些年来一直留驻在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惊人地相似。也就是说,总的来说,能够再次见到她真是极其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你肯定是非常依恋这位什么勋爵。你说他已经过世三年了?我看得出你真是对他情深义重啊,朋友。”

由于下雨的缘故,室内的光线特别昏暗,于是我们就将两把扶手椅挪到了那扇凸窗前。在灰蒙蒙的天光中肯顿小姐和我就这样谈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雨仍旧毫不停歇地落在外面的广场上。

“达林顿勋爵并不是个坏人。他绝不是个坏人。至少他还有勇气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承认是他自己犯了错误。爵爷是个勇敢的人。他在人生中选择了一条自己的道路,结果却发现他是误入了歧途,但他至少可以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而至于我,我连这样的话都不能说。你知道吗,我信赖他。我信赖爵爷的智慧。在我为他服务的所有这些年间,我一直坚信我所做的全都是有价值的。我甚至都不能说是我自己犯了错。说真的——你不得不扪心自问——在这其中到底又有什么样的尊严呢?”

“本恩太太,非常高兴。”

“听我说,朋友,我不敢保证听明白了你说的每一句话。可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得说,你的态度可是完全不对头,知道吗?人不能总是朝后看,要不然肯定是要意气消沉的。好吧,你的工作是不能做得像当年一样好了。可我们不全都是这样吗,对不对?到了某个时候,我们全都得把脚搁起来休息了。你看看我。自打我退休的那天起,我就快活得像只云雀一样。好吧,就算是你我都已经不再是精力充沛的青春盛年,可是你仍旧得继续往前看。”我相信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又说:“你得学会享受你的人生。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你已经做完了一天的工作。该是你搁起脚来好好享受一下的时候了。我就是这么看的。随便找个人问问,他们也都会这么说的。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

“啊,史蒂文斯先生。真高兴再次见到您。”

“我确信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说。“真抱歉,我真是非常失态。我想我是有些累过头了。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路上奔波,你知道。”

走进接待员指示的那扇门,我发现那间茶室里摆满了各不匹配的扶手椅和临时凑合的茶桌。除了肯顿小姐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客人了,我一走进去,她就站起身来,面带微笑把手伸给了我。

那个人离开已经有二十分钟左右了,不过我仍旧坐在长椅上没动,等着观看当晚那刚刚已经开始的余兴活动——即码头彩灯亮起——的进展情况。像我已经说过的,特意聚集到码头的那些寻欢作乐的人群为迎接这个小小的节目表现出来的欢快之情,似乎再次印证了我刚才那位伴当所言的真确性;因为对于这么多人来说,傍晚确是一天当中最令人享受的时光。如此看来,他的建议或许果真是有点道理的,我的确应该不要再这么频繁地回顾往事,而应该采取一种更为积极的人生态度,把我剩余的这段人生尽量过好。毕竟,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往回看,总是自责我们当初的生活并没有尽如人意,终究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实的残酷肯定还在于,除了将我们的命运交付到身处这个世界的轴心、雇佣我们的服务的那些伟大绅士们的手中之外,归根结底,我们别无选择。整日地自寻烦恼,忧心于当初究竟该怎么做又不该怎么做方是人生之正途,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我之辈,只要是至少曾为了某项真实而有价值的事业而竭尽绵薄、稍作贡献,谅必就已经尽够了。我们当中若是有人准备将大部分的生命奉献给这样的理想和抱负,那么毋庸置疑,值得为之自豪和满足的就在于这献身的过程本身,而不应计较其结果究竟如何。

从我和肯顿小姐在小康普顿玫瑰花园旅店的茶室见面到现在,已经有整整两天的时间了。的确,结果我们是在那里见的面,是肯顿小姐主动来旅店找的我,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用过午餐以后,我正在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的时候——我也不过就是坐在原地,望着窗外不绝如缕的雨滴——一名旅店的员工来通知我说,前台有位女士想要见我。我起身来到外面的大堂,却没有见到任何我认识的人。这时前台的接待员才跟我说:“那位女士在茶室里等您呢,先生。”

顺带说一句,几分钟前,就在彩灯刚刚亮起后不久,我还特意从坐着的长椅上转过身去,更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在我背后那些有说有笑的人群。在码头上漫步徜徉的人各种年龄段都有:有带着小孩的一家人;有手挽手一起散步的夫妻,小夫妻老夫妻都有。我背后不远处聚在一起的那六七个人稍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一开始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趁此良宵结伴外出的一帮朋友。可是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以后,这才发现他们不过是碰巧在我身后的这个地方偶遇的一帮陌生人。显然,他们刚才全都一时间驻足观望,等待彩灯初上的那一刻,随后才又继续友好地攀谈起来。此刻他们就在我的注视之下,一起开心地大笑。真是奇怪,人们相互间居然能这么快就建立起热络的感情。可能只是因为对于即将到来的夜晚的共同期待,才将这几个人联系在一起的。不过呢,我倒也觉得这其实是跟揶揄打趣的本事有更大的关系。眼下听着他们的谈话,听得出来他们相互间玩笑逗趣个不断。想来,这正是很多人都会喜欢的搭话和交谈方式。事实上,刚才跟我坐一条凳子的那位伴当恐怕原本也期望我能跟他玩笑打趣一番的——果真如此的话,我可真是扫了他的兴了。也许我当真应该开始更加热心地看待戏谑打趣这件事了。毕竟,认真想来,热衷于开开玩笑也并非什么要不得的蠢行——尤其是在它真能成为联络人际关系的锁钥的情况下。

我是昨天下午来到这个小镇的,决定在这儿多住一晚,好让自己能够从容悠闲地在这儿享受这一整天的时光。我得说,有一整天的时间不用再开着车在路上走,对我来说委实是种解脱;因为自己开车虽说也是种颇有乐趣的活动,但开久了也是会让人觉得有点疲累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在这儿多待这么一天;明天一早动身的话,就能确保在下午茶之前返回达林顿府。

不仅如此,我还想到,雇主期望他的雇员能跟他说两句俏皮话,也真不能算是不合情理的要求。我当然是已经花了很多时间来提高自己说俏皮话的本领了,不过也许之前我还没有做到全情投入的程度。这么看来,也许在我明天返回达林顿府以后——法拉戴先生本人还要再过一周才回来——我就该重新开始更加努力地加以练习了。如此一来,我有理由希望到我雇主回来的时候,我就能让他感到一种愉快的惊喜了。

这座海边小镇是多年来我一直都很想来看看的地方。我已经听很多人谈起曾在这里度过了多么愉快的假期,而西蒙斯太太也在《英格兰奇景》中称其为“连续多日都能让游客游兴不减的小镇”。事实上,她还特别提到了这个我流连漫步了半个钟头的码头,尤其推荐游客在傍晚时分码头被各色彩灯照亮的时候前来游赏。刚刚我才从一位管理人员那里得知,彩灯“很快”就要亮起了,所以我已经决定就坐在这张长椅上,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从我坐的位置可以尽情欣赏海上落日的奇景,尽管还余留着不少的日光——那天是个响晴的好天——我能看到沿海岸一线,这里那里已经开始亮起了灯光。与此同时,码头上依旧人群熙攘;在我背后,无数脚步踩在木板栈道上发出的咚咚声不绝于耳,从来就没有间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