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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章

“为什么今天晚上?”

“我不知道,格特,必须等到今天晚上,到时候就能看清楚。”

“你和我们大伙儿一样,得到了一张请帖,定在今晚七点。”

“那不可能继续下去了,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你呢,你出门读过书,你比我们知道得多,该怎么了结呀?”

格特往后退了退,然后端详着我,仿佛我已经变成了疯子。

格特说话时捏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他干裂的嘴唇动起来像一块肌肉在动,他红棕色的胡须活像一丛燃烧的灌木。他高过我三个头,要想在我耳边说话必须弯下腰。

“我对你说这该死的太阳,你干吗对我说请帖?太阳烤我们的脑袋已经三个礼拜了!我根本喘不过气,简直就没法干活,可你,你竟给我搬出什么请帖!”

“我呢,我得说,一定会发作,一下子,而且很猛烈,你可以相信我!”

从铁匠铺尽里头传出一声“呜呜”,使我们转过头去。原来是野狗奥恩迈斯特,它瘦得像只钉子,正在伸懒腰,打哈欠。

为了不冒太大的风险,我耸了耸肩,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他说这话是指什么,指炎热的气候,指“另外那个人”,指那有玫瑰香味的请帖还是指别的什么。

“还是它最幸福,”我对格特说。

“你对那一切有啥看法,布罗岱克?”

“我不晓得是不是最幸福,但甭管怎么说,最游手好闲,那才千真万确!”

我从格特的铁匠铺经过时,听见他屋里乱翻了天。声音大得吓死人。原来是格特在整理内务。他一瞅见我便招手让我停下,然后朝我走过来。铁匠铺那天停业。炉火已经熄灭,格特洗了脸,刮了胡子,梳了头。他已经脱去他那永不离身的皮围裙,肩膀不但不再裸露,而且穿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一条有背带的长裤。

好像为了证实它选为暂住主人的铁匠说得有理,奥恩迈斯特干脆把头放在前爪上,又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在去客栈的路上,我并没有了解多少情况,无非是知道“另外那个人”通过那些带香味的请帖得以让大家的注意力进一步放到他身上。还不到七点,已经没有一丁点微风了。在天空翱翔的燕子仿佛已经筋疲力尽,飞行速度也已放慢。一片几乎透明的云彩,非常小,形状像一片冬青叶,独自在极高的天空闲荡。连牲畜的叫声也听不见了。雄鸡不啼鸣,母鸡也默不作声,一动不动,蜷缩在饲养棚土地上挖出的泥窟窿里找点清凉。猫儿们在能通车的大门阴影里打瞌睡,它们斜趴在地上,伸展着四肢,尖尖的舌头从微微张开的嘴里伸出来。

又是一个本夏季以来烤死人的日子!然而,这个日子又很特别,它好像内部已经被掏空,它的中心和它的时辰似乎已经失去了重要性,只有它的晚间值得大家思量、等待、期盼。我记得那天早晨我从客栈回去以后,就再没有出过家门。我把这几个月来所写的笔记进行整理,笔记涉及我们的森林开发,每片森林林木的体积,已砍伐和待砍伐的林木,林木的更新换代,实生苗,下一年适合清理的大材用乔木林,公共树林采伐木材的分配,应付款的返回等。我在地窖里工作,希望在那里能找到些许清凉,然而,连那里,平时墙壁老渗出冰凉水珠的地方,我也只能呼吸到黏乎乎沉甸甸的空气,比其他房间热得稍微温和一些。有时,我能听见波朴切特在我头顶上哈哈大笑的声音,费多琳把她放进了一个盛满凉水的大木盆里。她在盆里就这样玩捉小鱼,一玩就是几个钟头,从不厌烦。与此同时,在她旁边,艾梅莉亚坐在窗前,双手平放在膝头,眼睛看着外面但视而不见,嘴里哼着她那首令人伤感的歌。

在那段时间,我把他说的话还当成一种威胁。然而,自那天他眼泪汪汪坐到我喝酒的桌子对面,对我谈起他死去的小孩后,我就不知道该如何看他了。人,有时那么笨拙,往往让别人把他们看成与实际恰恰相反的人。

我从地窖走上去时,看见波朴切特正在吃一大盘胡萝卜和香叶芹熬的稀菜汤,她身上水已经擦干,搓得红红的。

“你不应该这样对我说话,布罗岱克,你不应该!”

“要出去,我爸爸?要出去?”我正准备出门时,波朴切特冲我问道。她从椅子上溜下来,跑着,想扑到我怀里。“我马上就回来,”我对她说,“我回来就去你床上亲你,乖!”“乖!乖!乖!”她一边重复我的话,一边笑,一边转圈,好像在跳华尔兹。

“让我安静,施罗斯,我还有事要做。”

啊!小波朴切特……有些人可能对你说,你是一文不值的孩子,你是肮脏的孩子,你是仇恨和暴行生下的孩子。还有些人可能对你说,你是可恶的人种下的可恶的孩子,你是耻辱留下的孩子,你是出生之前已经蒙受了耻辱的孩子。别听他们的话,我恳求你,我的小女儿,别听他们的话。我对你说,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我对你说,有时,从丑恶中能诞生美丽、纯洁和优雅。我对你说,我永远是你的父亲。我对你说,最美丽的玫瑰花有时出自脓血污染过的土地。我对你说,你是黎明,是明天,是所有的未来;你前途无量,这才是关键。我对你说,你给我带来好运,你让我得到原宥。我的波朴切特,我对你说,你是我全部的生命。

施罗斯的脸离我的脸很近。在那个时刻天已经很热了,他脸上到处都在出汗,活像一块放在烧得很旺的炉子上的肥肉。

我拉上大门时,戈布勒正巧也在拉上他家的大门。而让我们俩感到格外惊异的是,我们竟在同一时刻往天上看。我们的房屋都很暗。都是为过冬修建的,甚至在艳阳天也经常需要点燃一两支蜡烛才能看见。我估计,一离开我们阴暗的房屋,跨过门槛就会遭遇大太阳,几个礼拜以来,大太阳已然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然而,那一天,天空晦暗,仿佛盖上了一床巨大的灰褐色带黑条纹的被子。在东边的地平线上,霍尔尼山脉的群峰在那厚厚的、像蜂窝一样起伏不平的絮状金属液里消失了,那层厚厚的金属样液状物好像正在逐渐往下坠落,令人窒息,早晚会压垮我们的森林和房屋的屋顶。这里,那里,一些活跃的大理石条纹划破那一大片糊状的雾霭,以发黄的虚假强光将它照亮,但瞬间即逝,因此,那些流产或被抑制的闪电并没有催生出轰鸣声。已经变得腻腻的炎热直攫咽喉,有如罪犯的手掐住人的脖子,以雷霆万钧之力将它碎成齑粉。

“那天我看见你上楼去了他的房间,在那里待了好几个钟头,你们一定谈了好多事情才会用那么多时间,对吧?”

最初的愣态过去之后,戈布勒和我,我们再一次同时抬腿往前走。我们俩又像木头人一样并排、齐步走在那条布满灰尘的马路上,在那奇特的闪光中,那条路就像桦树烧成的灰烬。在我周围飘浮着鸡屎和鸡毛的臭味,像花瓶里插了很久而被遗忘的花那种腐烂而令人恶心呕吐的味道。

“我为什么会是知情人?”

我没有丝毫同戈布勒交谈的愿望,而且我们之间这种沉默对我再合适不过。我一直在料想他可能先开口与我聊天,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就这样在大街上默默地走着,有点像去教堂里参加即将举行的某个葬礼,谁都知道,面对死者,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

“你没有问题要问吗,你?你要是没问题,那也许是因为你已经有了答案,也许因为你是知情人……”

随着我们离客栈越来越近,从大街、小巷、小路、门廊里走出来一个个人影,他们来到我们周围,在我们身边走着,也保持着沉默。也许,这样大范围的沉默不归因于我们马上会发现客栈里将演出什么好戏的前景,而归因于突然变化的天气,归因于那遮天蔽日的灰褐色金属样的液状铺盖,那大片的糊状雾霭使这天的傍晚像冬日一般黑暗。

“我让别人说……”

在这条越走越大的人体长河里没有一个女人。我们都是男人,男人之间的男人。可是在我们小镇,有的是女人,跟别的地方一样,有年轻姑娘,有老太太,有美丽的,有丑陋的,她们都有知有识,也能思考。那些女人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又看着我们把世界摧毁,她们给了我们生命,然后又多次为这些生命而感到遗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当我默默地走在那些男人中间,走在那些也在默默走路的男人中间时,我会想到这一切,尤其是想到我的母亲。我存活下来了,她却已不复存在。我有了自己的面庞,她的面庞却在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你啥也没说,布罗岱克?”

有时,我会在我们房子里那块石头水槽上方的小镜子里看看自己。我观察我的鼻子,我眼睛的形状和颜色,我头发的颜色,我嘴唇的轮廓,耳朵的轮廓,我棕色的皮肤。我设法用这一切来构建逝者的肖像,她在某一天看见一个小小的身体从她的大腿间钻出来,她把那小身体抱在自己的胸前,她抚摩他,把自己的温热和奶汁交给他,她对他说话,给他取名字,她一定在微笑,在幸福地微笑。我知道这么做是枉费力气。我永远不可能画出她脸上的线条,不可能从黑夜里辨认出她的轮廓,因为她进入黑夜已经太久了。

欢笑声再起。可以不花钱过足酒瘾的前景已经足够把所有的质问一扫而光。客栈逐渐空了下来,我自己也准备离开,正要出门时,忽然感觉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原来是施罗斯。

在施罗斯客栈里边,一切都起了变化。谁也认不出原来的地方了。好像整个客栈都已面目一新。我们踮着脚尖走进去,几乎不敢大声说话。连那些平时爱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人也把嘴闭得紧紧的。许多人朝奥施威尔转过身去,无疑是相信镇长与他们不一样,他一定会指示他们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然而,奥施威尔跟所有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不比他们更聪明,也不比他们更有学问。

“我哪儿知道!不管怎么说,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他要给所有喝酒的人付账!”

所有的桌子都推到一堵墙壁前,而且铺上了干净的桌布,桌布上整齐地排列着几十只酒杯和酒瓶,看上去好似临阵的士兵。此外还摆了些大盘子,盘子里盛满了切断的红肠、一块块奶酪、火腿、肥瘦猪肉、面包和松甜圆面包,足够一个团官兵吃的食品。所有的眼球都被摆放的那些食品和饮料一下子吸引住了,我们这里只有某些家庭举办婚礼时才会有如此丰盛的东西,那些发了财的农家嫁娶他们的孩子时,总希望炫耀一番,让众人惊叹。因此,大家只在后来才注意到墙上有二十来张水彩画用纸分别蒙在估计是画框一类的东西上。大家互相用下巴指指墙上,但大家没有来得及对此采取行动并加以议论,因为楼梯在咔咔作响,“另外那个人”随即出现了。

“准备啥呀?”

他并没有穿他那一整套大家毕竟已经习惯了的古怪服装:胸襟带褶裥的衬衫,大礼服,管状裤腿的长裤。他只简单穿了一件宽大的长袍一类的衣服,白色的长袍裹住了他的全身,一直拖到地上,将他粗壮的脖子齐根亮了出来,仿佛某个刽子手已经剪去了他的衣领。

“他只要求我允许他使用整个大堂,从六点开始,好作准备。”

“另外那个人”下了几级楼梯,让众人感到十分滑稽,因为他穿的袍子太长,根本看不见他的双脚:他仿佛在离地几寸的空间滑行,有如某个鬼魂在移动。看见他下来,没有人说话,而他却在大家作出任何反应之前抢先一步发了言,他讲话的语气很谨慎,声音略尖,有如笛声:

哄闹声又起,但这一次却满怀失望,还带点愤怒,也有人用拳头捶柜台,有人喊出一些鸟的名字,等等,不一而足。施罗斯举起手臂试图安抚所有的人,然而,他必须使劲扯着嗓子喊话才能让人听见:

“我想了很久,对你们的欢迎和你们的好客如何表示谢忱。我得出的结论是,我应该做我会做的事:看、听、抓住事物的本质和人的内心。我在全世界做过许多次旅行。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的眼力更好,我的听力更佳。我不是自夸,我相信自己对你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有所了解,也了解了你们居住的周边环境。请把我的拙作当做对你们的敬意吧。请别在其中看出别的东西。施罗斯先生,请吧!”

“我知道的,”施罗斯用讲知心话的口气,压低声音说道,人人听他讲话就像喝最珍贵的烧酒一般,“就是,我确实了解得不多!”

毕恭毕敬站在那里的客栈老板就等着这声招呼以便开始行动。他三步并作两步,一阵风似的在客栈大堂从这头走到那头,把盖住画框的水彩画用纸取掉。就在那一刻,好像给当时的情景奇上加奇,突然打了一声响雷,雷声干脆、斩钉截铁,有如打在老马屁股上的一声响鞭。

所有的人都伸长脖子,尽量朝他那边转过去。他把他的抹布啪一声放在柜台上,把双手平放在上面,然后在一片肃静中长时间注视着天花板。全体在场的人都在模仿他,如果此时此刻有什么人走进客栈,他肯定会琢磨这四十来个人到底在干什么。只见他们默默无语,全都抬头望着烟熏火燎、大梁又脏又黑的天花板,眼睛狂热地盯住那几根大梁,仿佛想向它们提出重大的问题。

香喷喷的请帖说的是大实话:有“肖像画”,也有“风景画”。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画,而是水墨素描,时而有大刀阔斧的笔墨,时而有互相重叠、互相并行、互相交叉的极为精细的线条。我们排成长列,像一支奇特的朝圣队伍,在每一幅画前走过,以便就近观赏。有几个像鼹鼠一般高度近视的人,如戈布勒和克诺普夫先生,险些在画框上碰破鼻子;另有些人则相反,为了远距离欣赏,他们往后退差点摔到地上。当有些人在肖像画里认出了自己或认出了别人时,禁不住发出了最初几声惊呼,最初几声神经质的大笑。“另外那个人”是有所选择的。怎么个选法?那是个谜。其中有奥施威尔、豪佐恩、派佩神甫、戈布勒、多尔夏、富尔滕豪、罗佩尔、教堂执事乌尔里希·雅可布、施罗斯和我。风景画有:教堂前的广场和教堂周围低矮的房屋、林根(小仙女)、奥施威尔的农庄、蒂岑塔尔山的悬崖峭壁、巴普蒂斯特尔布吕克河及其远景:修剪成盆形的柳树丛、利希玛尔的林中空地、施罗斯客栈的大堂。

“我这就给你们说说我了解的一切,”施罗斯继续说。

令人感到着实奇怪的是,大家认出了那些面孔和那些地方,然而,大家并不能因此而说那些素描画得很像。那些素描仿佛把来到我们脑海里的熟悉的回音、印象、共鸣全部突显出来,以补充我们欣赏这些写意肖像感到的不足。

一阵高兴而欣慰的哄闹声打断了他的第一句话。

所有的人巡视一番之后,正经的事立即开始。大家连忙转身背对着素描,好像它们从没有存在过,迫不及待地朝摆满食品的桌子蜂拥过去。瞧那架势谁都会认为他们没吃没喝已经好长时间了。真是些野人。转瞬间,准备的东西一扫而空,然而,施罗斯一定早就接到过命令,必须保持酒瓶和盘子满满的,因为冷餐似乎一直没有断过供给。大伙儿面颊发红了,额头开始出汗了,说话的声音变大了,咒骂也开始响彻四壁。许多人显然已经忘记了为什么来到这里,已经没有人再看一眼墙上的画框。只有能让他们填肚子的东西最为要紧。至于“另外那个人”,他早已消失了。是迪奥代姆提醒我注意到这件事。

“你们既然坚持要我说,我这就给你们说……”

“他一讲完话就上楼回他房间了。你怎么想?”

人人都屏住呼吸。有两三个不知情的人还在私下说着话,但很快被人喝止了。于是,所有人的眼睛,尽管有些人已经开始醉眼矇眬,都转到施罗斯身上,施罗斯自己却不慌不忙,装腔作势。

“想什么?”

“好了,好了,大伙儿闭嘴,施罗斯马上要说话!”

“想这一切……”

“怎么,施罗斯!”

迪奥代姆用手指了指墙上的画展。我相信我当时耸了耸肩。

“让开!”

“挺有意思,你的画像,不太像你,可又完全是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来看看……”

“他在那上头吗?”

我不想让迪奥代姆感到不愉快,因此我跟着他走了过去。我们在一群人接一群人的身子间穿行,在他们的气息,他们的气味,他们的汗味,他们嘴里呼出的浓重的葡萄酒和啤酒味之间穿行。说话的声音开始激动起来,大伙儿的头脑也在发热,许多人大声嚷嚷。奥施威尔已经从他的脑袋上摘下鼹鼠皮无边软帽。克诺普夫先生在轻轻吹着口哨。“冻舌头”平时只喝水,今天却被人家硬塞给他的酒灌醉了,他开始跳舞。三个男人正笑着挡住卢拉·卡尔帕克,一个靠打短工生活的黄头发芜菁脸色的人,他一旦醉了,就一定要打破谁的头。

“你总不至于让我们在闷罐里呆到晚上吧,该死的老施!”

“你好好看看……”迪奥代姆对我说。我们总算来到了素描近旁。我照他说的做了。看了很久。一开始,我并没有太把注意力固定在“另外那个人”混杂在一起的各样线条上,后来,逐渐逐渐,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怎么就越来越进入了画中。

那些问题比机关枪扫射还厉害。而施罗斯,他接受那些扫射就像接受不伤人的子弹一样。那些子弹只不过让他胖乎乎的脸上堆出一阵狡黠的浅笑而已。他仍然守口如瓶。他故意让紧张气氛升级。那一切,对他的生意都有益无害。说点什么,也能吊大家的胃口。

几分钟之前,我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下面有我的名字,也许我当时还为自己被这样画出来而感到有点不舒服,因此我立即转过头去,赶紧看下边的作品。然而,这一次,再看它时,我却在它面前停了下来,端详一番,仿佛它正在吸引我,仿佛它已经获得了生命。我看见的已经不是一些线条,一些曲线,一些点,一些小斑点,而是我一生各个部分的全面写照。“另外那个人”画的肖像可以说非常生动。那就是我的一生。那幅肖像画给我自己见证了我自己,见证了我的痛苦、我的困惑慌乱、我的恐惧、我的想望。我在其中看见了我晦暗的童年,我在集中营里漫长的日子。我也看到了我回家的情景,也看到了沉默的艾梅莉亚。我在其中看见了一切。那是一个不透明的镜子,它向我迎面抛过来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又是迪奥代姆再一次让我回到了现实。

“他妈的,施罗斯,回话呀!给我们说点啥!”

“怎么样……?”

“咳,我哪儿知道,那话又不是我说的!”

“挺有意思,”我对他说。

“啥叫花花公子?”

“如果你认真看了,如果你真正看了,所有的画都如此: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准确,但非常真实。”

“把我们当成花花公子啦?”

也许出于他对写小说的偏爱,迪奥代姆总喜欢看文字的另一面,他的想象力总跑得比他自己快十倍。然而这一次,他对我说的却一点不傻。我把“另外那个人”挂在客栈墙上的素描又从头到尾慢慢玩味了一遍。我先前认为很平常的风景画开始充满了生机,而那些肖像也似乎在述说着秘密、痛苦、丑恶、错误、糊涂、卑劣。我没有沾过葡萄酒,也没有喝啤酒,但我却感到头晕,走路也踉踉跄跄。比如,戈布勒的肖像,作者在画时就玩了点妙招,以至看画的人稍稍偏左,便可以看到一个微笑的男人,眼光深邃,表情宁静;但稍稍偏右,同样的线条却着意刻画了嘴唇、眼神和额头的表情:毒辣的咧嘴强笑,一种令人憎恶的傲慢和残酷的怪相。奥施威尔的肖像描写的是卑怯、妥协、懦弱、肮脏。多尔夏的肖像突出的是粗暴、血腥的行为、无法挽回的举动。富尔滕豪的肖像表现的是心胸狭隘、愚蠢、嫉妒心和狂热。派佩神甫的肖像暗示着自暴自弃、羞愧和软弱。所有的脸部表情都如此。“另外那个人”为他们画的肖像有如绝妙的显影剂,把人物内心深处的真相揭露得淋漓尽致。那简直就是一个去皮的人体模型画廊。

“到处撒他那臭烘烘的请帖,他以为自己在啥地方呀?”

此外,还有风景画呢!风景画,表面看上去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引不起什么兴趣。充其量让我们又看见了我们周边的环境,不会更多。然而,这里,被“另外那个人”一画,那些风景就变得能说话了。它们述说着自己的故事。它们承载着它们所见所闻留下的痕迹。它们见证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场景。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地上有一个黑点,正好在执行死刑的地方,让我们想起了阿洛伊斯·卡托尔被砍头时从他身上流出的所有的鲜血。也在这同一幅画上,人们环顾广场周边的房舍,所有住宅的大门都紧闭着。只有一扇大门是开着的,非常显眼,那就是奥托·米申鲍姆谷仓的门……我什么也没有编造,我发誓!比如,在重现巴普蒂斯特尔布吕克河的那幅画上,只要低一低头,就可以从侧面发现那几丛柳树的树根勾画出了三个面庞的形状,三个年轻姑娘的面庞。那幅利希玛尔林中空地的画也一样,只要稍稍眯缝一下眼皮,就可以再一次看见那三个面庞出现在几株橡树的枝桠间。如果说我当时在“另外那个人”别的某些素描画里还没有发现必须看到的东西,无非是因为那些画让人联想的事件还没有发生。蒂岑塔尔悬崖就是如此,在当时,那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悬崖,既不美也不丑,没有故事也没有神话,然而,正巧在这幅画面前我又遇见了迪奥代姆。他站定在画前,有如一片田地的界碑。他在发呆。我叫他的名字叫了三次,他才微微转过头来看看我。

“嘿,说说,施罗斯!告诉我们!那古怪的家伙还得在这儿待好久吗?”

“你在这幅画里看见什么啦?”我问他。

“是在Scheitekliche还是干啥?”

“很多东西,很多东西……”他回答我,出神地想着什么。

“他在搞啥鬼呀?”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后来,他去世以后,我才有时间进行思考,那当然。我又想起了那幅画。

“你那寄膳宿的客人怎么疯疯癫癫的?”

有人可能会对我说,我脑子发热,智力减退。说拿这些图画来说事,简直是没头没尾。只有神经错乱、头脑不清醒的人才会从那些简单的涂鸦中看出我看见的那一切。而且,既然已经没有了任何证据,既然那些图画已经不存在,已经一幅不留地被毁掉,对之进行乱发挥当然再容易不过!没错,正是这样,那些素描已经全部被毁掉了!而且就是在当天晚上毁掉的!如果那还不算证据,那又算什么?那些素描已经被撕成碎片,到处乱飞,已经被烧成灰烬,因为,按照他们的思维方法,那些画讲了永远不应该讲的事,揭露了人家有意掩盖的真相。

大伙儿肘挨着肘,嘘嘘地喝着葡萄酒、啤酒。外面,太阳已经开始烤人了。大家挤来挤去,都伸着耳朵听对方说话。

而我,我已经太累了。

“说说看,施罗斯,这封斋前的礼拜二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喝得越来越带劲时,我离开了客栈。客栈里大家像畜生一样大叫大嚷,不过当时还只是快乐的畜生,喝酒尽兴又惬意。至于迪奥代姆,他倒一直待在那里,我就是通过他得知那一切的。接下去的一个钟头左右,施罗斯还拿出来了好多壶酒,好多瓶啤酒,然后,战事突然停止,弹尽粮绝了。显然,施罗斯与“另外那个人”事先约定的花销钱数已经到顶。尖酸刻薄便自那一刻开始。起初只是一些话语,接下去是一些手势,但还不算特别恶毒,打碎了点东西,但到那时为止,还不太严重。后来,低声抱怨改变了性质,有如从牛犊嘴里抽掉母牛的奶头,一开始,小牛哼哼唧唧,随后便拿定了主意,去它周围寻衅滋事。也就是到那一刻,大伙儿才突然想起来为什么来客栈。他们这才转身来到画展前面,重新端详那些素描。或者从另外的角度。或者擦亮了眼睛。愿怎么看怎么看。总之,他们看见了。他们看见自己了。好鲜活。他们看见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干过些什么。他们在“另外那个人”的素描里看见了迪奥代姆和我在里面看到的一切。当然,他们无法忍受。谁能忍受那样的画呢?

不止一个人从各个角度琢磨这张请帖,将请帖翻过来,转过去,闻闻它的香味,把那上面的几个字读了又读。早上七点,客栈已经人满为患。都是些男人。当然是男人,但有些男人也是老婆派来打听消息的。施罗斯简直难以应付,因为伸过来的胳膊太多,空酒杯也太多了。

“一场真正的浩劫!我没有弄明白是谁开的头,再说,谁带头都不重要,因为大伙儿全都上阵了,没有一个人试图阻止任何事情。派佩神甫醉得像头猪,他早就在一张桌子下面睡着了,嘴里还吸吮着自己的道袍,就像小孩吸吮自己的大拇指。年纪大的人都在你走之后不久也走了,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至于奥施威尔,他观看着那样的场景,自己不参与,但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当小基波夫特把他的肖像画扔到火里时,他却显得非常高兴,你可以相信我!而且你知道,事情发展得快极了,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哎呀,墙上的画全没了。只有施罗斯显得有点恼火。”

肖像画和风景画

迪奥代姆给我讲述那一切时,已是事发的第三天了,而且从那个名声在外的晚上开始,雨就下个不停。仿佛天公需要作一次大洗涤,替人们洗掉衣物上的污垢,既然他们自己没能做到自我洗涤。我们的住宅墙壁好像在哭泣,而在大街上,被泥土和牲畜棚里的厩肥染成黑褐色的一条条小沟渠在铺砌的石头路面上流淌着,带走一些小石头、一段段麦秆、一些果皮菜屑、一些肮脏的东西。而且这场雨还下得很奇特,它是从一片人眼看不见的天空持续不断地流泻下来的,因为厚厚的、脏兮兮的、湿漉漉的须状云层一直把它遮盖得严严实实。几个礼拜以来大家不懈地渴求着雨露甘霖。几个礼拜以来,全镇都在酷热中受着煎熬,身体、神经、肌肉、欲望、力量也同时受着煎熬,然后,一下子来了暴风雨,暴风雨的污泥四溅以雷霆万钧之势响应了人间的污泥四溅,响应了施罗斯客栈里毫无节制的狂怒,响应了对素描画的可笑的屠杀,因为在对“发生过的事”进行某种低级排练的那一刻,在他们后来进行的谋杀之前先烧模拟像的那一刻,过分闷热的天空突然大范围从东到西劈成了两半,像播撒肠子和脏腑一般下起了瓢泼大雨,灰色、油腻、沉重的雨水有如涮锅的泔水。

施罗斯客栈,

施罗斯把所有的人都赶出了门,镇长也不例外,那一大堆好不容易被他摆脱了的人在倾盆大雨和闪电中噼噼啪啪往前走,有些人干脆趴在地上,在一个个水洼里模仿游泳的动作,大声嚷嚷有如没人管教的小学生,还将大把大把的污泥朝别人脸上扔,仿佛那是一个个雪球。

今晚,七点,

我乐意相信,“另外那个人”一定站在他的窗户后面观看那一幕。我想象得出他那不屑的微笑。天公在对他表示感谢,他看见的在他脚下发生的一切:那些浑身湿透的人呕吐着,互相谩骂着,用嬉笑、嘟嘟囔囔的话语和喷尿互相顶撞着,只不过让他那些被毁掉的肖像画显得更加真实而已。对他来说,在某种意义上那是一种胜利。是游戏主持人的加冕礼。

那天清晨,人人都在自己的大门下边发现了一张带玫瑰香水味的请帖。请帖上用紫罗兰色墨水很考究地写了下面这句话:

然而,在尘世,最好永远别有理。有理总归要付出高昂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