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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章

“跟别的地方一样,战争也蹂躏了这里。”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想看看偏远地方的人们是什么样子。”

“‘战争蹂躏也揭露……’”

“但我们镇是很偏僻的。”

“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你们这个小镇值得我感兴趣。”

“没什么,镇长先生,这是一句从很古老的诗篇里翻译过来的诗。”

“我能否请教,您来我们这里具体想做什么?”

“战争与诗风马牛不相及。”

我用头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示意。施罗斯看看自己互相捏得很紧的双手,然后继续说下去。提问题的是奥施威尔:

“当然,当然……”

施罗斯好像对自己汇报的东西记得很清楚,他谈到这里时停了停:“有件事我有必要跟你说明白,就说一次,布罗岱克,那就是,他们俩每说一句话,都要沉默很长时间。一个人提出问题,另一个人不会马上回答,双方都这样。这两人一定是在互相摸底。他们俩的手法让我想起棋手在准备出手和正在出手以外的手法。我不晓得我是不是说明白了?”

“我认为您最好离开这里。也许并非有意,您唤醒了一些已经沉睡的东西,这不会导致好的结果。请离开吧……”

“‘那些素描一点不重要,别再想它们了,镇长先生,’‘另外那个人’回答道。‘您那些人如果不毁掉它们,我自己也会毁掉的……’”

后续的话,施罗斯没能句句都记下来,因为奥施威尔放弃了简短的句子,而进入了没完没了、转弯抹角的演说,演说之杂乱,让他自己都迷失了方向。然而,我知道他相当狡猾,不会盲目深入下去,他是在掂量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在装糊涂,装没有把握。

“‘我们这里的人有点粗野,您瞧,’镇长继续说道。‘他们要是有点小伤口,您又往小伤口上倒胡椒,他们肯定会使劲踢几脚,而您的那些素描,就是大把的胡椒,不是吗?’

“真够狡猾的,”施罗斯对我交心说,“因为说到底,那都是威胁,尽管不全是。你可以全懂,也可以啥也不懂。如果‘另外那个人’为这个责备他,他仍然可以说自己没有把话说明白。他俩还玩了一阵手法,但我在壁橱里好像僵住了,我出不来气。我两个耳朵嗡嗡响个不停。我觉得好像有蜜蜂在我周围飞。我脑袋里的血太多了,有时感到刺痛。不过,我在有一刻仍然听见他们站起来,往房门走去了。在开门之前,镇长还说了几句话,然后提了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我特别吃惊,因为他的声音都变了,而他这个人是啥也吓不倒的,我觉得他声音里有几分害怕。

“知道吗,布罗岱克,他们的谈话好奇怪呀!太奇怪了……一开始,谁都会认为他们互相非常理解,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他们说的也是同一种语言。镇长开始对他说,他来这里不是为了道歉,昨晚发生的事当然令人不快,但实际上那也算正常。‘另外那个人’没有动弹。

“‘我们甚至不知道您的姓名……’

就在那天,施罗斯做了他此前从没有允许自己做过的事。为什么?人的行为是很奇怪的,有时你再动脑子,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施罗斯是想,这么一干,他就会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就会无视禁令,经受考验,彻底转变阵营,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或者干脆就为满足禁锢太久的好奇心?总而言之,他把耳朵贴在木板上,把他肥胖的身躯卡在扫帚、铁锹、水桶和旧抹布之间。

“‘现在还有什么重要性……姓氏,那不算什么,我可以什么人都不是,也可以是所有的人。’‘另外那个人’回答他说。

“我一直待在我的厨房里,那是奥施威尔要求的。但你得知道,我堆放水桶和扫帚的壁橱是挖进墙里的,里头只有一层拼起来的木板,木板之间的拼缝还很大,年代长了,缝隙大得就像眼睛。壁橱的那层木板正好对着他们的小厅。我老婆格特知道这个。我晓得,有些个晚上,她就偷听过那里面说些啥,做些啥,哪怕她从不愿意承认呢,因为她料想我一生气她就受不了。”

“‘我一直想问您一件事,’奥施威尔沉默好长时间之后又说,‘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

“另外那个人”最后还是从他的房间下楼了,镇长让他进入那间联谊会的小厅,然后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

“‘请说吧,镇长先生。’

我没有回答施罗斯。之前我也从没有要求过他什么。是他自己来的。该他自己继续说下去,他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您来到这里是否受人委派?’

“我早就想对你说,布罗岱克。我必须对你说,为了再一次证明我并不反对你,我并不是一个坏人。上次我感觉到你还没有真正信任我。我还要对你讲一些我知道的事情。你怎样处理,那是你的事,但我要把话说在前头,你别说你是从我这里得到的,要不,我就把啥都否认掉。我就说你在撒谎。我就说我从没有对你说过那些事。我甚至说我从没有来过你家。明白吗?”

“‘另外那个人’笑起来,你知道,他那细声的笑,跟女人的笑差不多。过了好长时间,他最后说道:

施罗斯片刻之前才来到我们家。他轻轻搔着门,活像一头小牲畜。他是等到夜黑得像沥青时才来的。我估计他是顺着一些住宅的山墙根走过来,没有一点响声。他特别不愿意被人看见。他还是第一次跨过我家的门槛。我在琢磨他究竟想干什么。费多琳一瞥见他就把他看成老鼠屎。她不喜欢他。她认为此人是个贼,他总是低价买回某些食品,却高价卖出去。她用她那极为古老的语言管他叫“施罗财快”,那是一种很难翻译的文字游戏,即客栈老板的名字加上“唯利是图的人”。她连忙借口要照顾波朴切特睡觉,离开了我们。当费多琳提到波朴切特的名字时,我看见客栈老板的眼里闪过一线忧郁的微光,我想到了他那死去的孩子,那一线微光很快就熄灭了。

“‘一切取决于您的信仰,镇长先生,一切取决于您的信仰,我请您自己来判断……’

“当然没有,我没有那里的钥匙!我甚至没有进过那间屋子!它是啥鬼样子我也不晓得。连有多少把钥匙,谁有钥匙,我都不晓得,除了镇长,还有克诺普夫有钥匙,恐怕还有戈布勒,他究竟有没有,我也没法肯定。”

“说罢,他又笑了起来。这笑,我起誓,布罗岱克,让我感到背上发冷。”

“你没有小厅的钥匙吗?”施罗斯对我讲述时,我问他。

施罗斯竹筒倒豆子,说完了。他看上去已精疲力竭,同时却因为与我说了心里话而倍感轻松。我去找来两只酒杯和一瓶烧酒。

客栈老板又不是傻子,他咕咕哝哝地说了个“是”。镇长从衣兜里取出一把小小的银钥匙,钥匙做工精细而且很复杂,他将这把钥匙放进后面小厅门上的锁孔里转一转,那是“觉醒联谊会”的专用小厅。

“你相信我啦,布罗岱克?”他问我,带着些许忧虑,我正在将两只酒杯斟满。

这是他对镇长说的话。对他这句话,奥施威尔这样回答说:“那好,施罗斯,现在,我想,你厨房里一定有好多活儿要干,对不?”

“我为什么会不相信你呢,施罗斯?”

“我相信他会来。”

他迅速低下了头,喝他的酒。

在我们这样的小镇,镇长算得上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客栈老板是不可能与他讨论他要求自己做什么的。因此,施罗斯上了楼。他敲敲房间的门。他站在笑眯眯的“另外那个人”面前,传达了镇长的要求。“另外那个人”笑意更浓了些,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关上了门。施罗斯便下了楼。

在我准确转录的文字里,或在多少有些类似的文字里,无论施罗斯对我叙述的是真是假,无论他复述的那些对话是否发生过,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另外那个人”并没有离开小镇。同样毋庸置疑的是,五天以后,当大雨停歇下来,太阳重新出现在天空,一群一群的人开始走出家门时,从坊间所有人的交谈里都能听到镇长和“另外那个人”会谈的最后那段对话。这样的事情,比最干燥的火绒还危险,正巴不得马上燃烧起来呢!假如我们有一位头脑正常的神甫,用几句细心斟酌的话语和些许理性,他就能浇上几桶圣水将那一切扑灭。然而,恰恰相反,派佩神甫在接下去的礼拜天在讲坛上讲到“反基督”和“最后的审判”,讲了一些不知什么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那些醉醺醺的谵语无异于火上浇油。我也不知道谁说了“魔鬼”这个词,是他还是另外一个人,但这个词对大多数人都起了作用,人人都在顷刻间感到了恐惧。如果说“另外那个人”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我们小镇倒给他找到了一个名字。量身定做的名字。多少世纪以来这个名字一直派了很大的用场,但它永远经久耐用,永远卓越。灵验。一锤定音。

这显然是在命令。对施罗斯来说,不需要费神弄清楚找谁或找什么。在客栈里,只有他和“另外那个人”。正如每天早上他把托盘放在他房间的门前:松甜圆面包、生鸡蛋、一壶热水。也正如每天晚些时候,他会听见下楼梯的脚步声和开后门的声音。他的客人就是从那里出去,到佐尔茨内尔大爷的马厩看望自己的驴和马,马厩的墙壁和客栈的墙壁相毗连。不一会儿,后面的小门再一次打开,楼梯再一次咔咔响起来,然后一切结束。

愚蠢是一种疾病,它与恐惧相得益彰。愚蠢和恐惧互相滋养肥壮,产生坏疽,坏疽巴不得四处扩散。派佩神甫的说教与“另外那个人”可能说过的话搅和在一起,那真是再妙不过的混合物!

“我必须跟他说话。去把他找来。”

而他,竟什么也没有料想到。他继续出门散步,直到九月三日,礼拜二,看见再没有人回应他的招呼,看见与他相遇的人们一个劲画十字,他似乎也并没有感到惊奇。再没有孩子跟在他后面了。孩子们受到家长训诫之后,在一百米以外看见他便拔腿就跑。有一次,那些最大胆的甚至冲他扔了几块小石头。

雨天对他们再合适不过。他们用不着走出家门,用不着在路上相遇,也用不着互相说话,更用不着在对方的眼神里看见自己干过的事。只有镇长一个人冒着暴风雨出了门,大雨像四月的淫雨一样连绵不断。他在夜间出门,而且直接来到了客栈。他到达时浑身湿透,施罗斯看见自己的大门被推开时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整个白天,客栈都门可罗雀。而且他自己也不大愿意谁推门进去。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清扫毁坏的素描,桌椅地面也都洗刷了一遍,还把炉火烧旺,以便烘干地板,驱除哈喇味。他刚把那些事做完。如今,一切都恢复到了寻常状态,大堂、桌子、墙壁。看上去好像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也就在那一刻,奥施威尔走了进去。施罗斯把他看成了魔鬼,浑身湿透的魔鬼,但仍然是魔鬼。镇长脱掉他披在身上的滑稽可笑的牧童大斗篷,把斗篷挂在壁炉旁边的一颗钉子上,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大手巾,用那脏兮兮的手巾擦擦脸,再在手巾里擤鼻涕,然后把手巾重新叠好,放进衣兜里,末了,他朝手臂靠着扫帚等着他的施罗斯转过身来。

每天清晨,他习惯去马厩探访他的马和驴。然而,尽管佐尔茨内尔大爷事先有所承诺,而且得到了预付金,他却发现自己的牲畜已经无人照管。饮水槽空空如也。食槽也一样。他并没有抱怨,自己做了需要做的事,用草给马和驴擦身,将它们洗刷得干干净净,还在它们耳边说话,让它们放心。尤丽叶小姐露出发黄的牙齿,苏格拉底先生点点头,摇摇短小的尾巴。那一切都发生在礼拜一晚上。我亲眼看见了那一幕,我在森林里待了一整天之后正好回家经过那里。“另外那个人”没有看见我。他背对着我。我差点走进马厩,打个喷嚏,说句话,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停在门口。那两头牲畜倒看见了我。它们用温柔的大眼睛注视着我。我停了一阵,希望其中一头牲畜示意我在那里,尥尥蹶子,咕哝两声,但什么也没有。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另外那个人”继续抚摩着它们,背对着我。我只好重新上路。

翌日,那是酒醉后的翌日。大家都处在脑袋像敲鼓一样嘣嘣直响的状态,谁都不太清楚记忆里的情景是做梦还是真正的经历。我想,大多数曾经失控的人恐怕都曾变得呆呆的,也许会感到如释重负,但仍然是呆呆的。倒不是因为他们面对“另外那个人”有些羞愧,不,在这方面,他们有自己既定的看法,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改变,他们是因为回想起自己为那几张纸片而大闹客栈,那么干,太不够男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