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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章

到达S城,才发现那里秩序混乱,半个城池已经毁于一旦,大街小巷瓦砾成堆,断壁残垣,焦土遍地。他们将我们关押在火车站整整一个礼拜。那里什么都有,男人、女人,甚至整个家庭。其中有的人很穷,而有的人身上却保留着他们昔日财富的象征,看待穷人居高临下。我们大约一百人。我们都是“外来人”。而且这名称已经成了我们的姓氏。大兵们就这样叫我们,不分男女老幼。渐渐地,我们已经不再以个体的名义生活在世界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姓这同一个姓氏,我们必须服从这共同的而非个人的姓氏。我们谁都不清楚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弗里普曼一直紧挨着我。他从不离开我。他有时抓住我的胳膊不放,久久地用双手抱住它,像一个感到恐惧的孩子。我让他抓着。在陌生人面前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一天清晨,他们在我们当中进行了分类。弗里普曼被分在左边那一列,我被分在右边一列。

他们当天晚上就命我们离开了小镇,我们步行,看守我们的两个大兵骑马,一根链条将我们的手锁在一起。一共走了四天,四天里,看守只给我们一点水和他们吃剩的饭菜。弗里普曼一点没有绝望,他老对我谈起同样的事情,一边走,一边谈论应当如何播种,月亮是什么形状,他还肯定说有些猫老在大街上跟着他走。他讲这一切用的都是他那难懂的语言,混杂一些方言和费多琳那种古老的语言。就在跟他一起走路的这几天我才意识到他头脑简单,而过去我一直认为他只不过有点异想天开。一切都让他惊奇赞叹,两个看守坐骑的动作、他们脚上擦得锃亮的皮靴、他们军服上那些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纽扣、一路上的风景、鸟鸣。那两个看守并没有虐待我们。他们拖着我们就像拖着两个大包。他们从不与我们说话,也从不打我们。

“再见,布罗岱克!回头在镇上见!”弗里普曼大声对我说,脸上透出无比的欢快,他正跟着他的队伍往前走。我不能回答他什么。我只向他招了招手,一个微小的表示,为了让他什么也别想,别想我已经预感到的要命的什么,而那要命的什么正是他们用棍棒赶我们去的目的地,首先是他去,然后是我。他转身走了,脚步稳健,一边吹着口哨。

我对他讲了我在两个大兵押送下离乡背井的过程,在我身后,是扑在地上的艾梅莉亚,她哭着,喊着。我还跟他讲述了弗里普曼的好心情,他头脑简单,没有能力估量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们注定的命运将会怎样。

我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弗里普曼。他没有回到小镇。养路工贝伦施博尔格把他的名字刻在了纪念碑上。与我的名字不一样,他没有必要把这个名字抹掉。

我曾说过,我感到“另外那个人”的微笑是一种世间罕有的微笑。微笑如此,无非因为他这个人本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他与我们这里的是是非非毫不相干。他并没有参与“历史”。他来无踪,如今也去无影了,仿佛他从没有存在过。那么,我还能向哪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讲述呢?他不站在任何人一边。

只剩下艾梅莉亚和费多琳留在家里。全镇的人都躲着她们,仿佛一夜之间她们俩得了什么疫病。迪奥代姆是唯一照顾她们的人,正如我曾经讲过的,出于友谊,也出于惭愧。但尽管如此,他毕竟照顾了她们。

我们沉默下来,两个人谁也不想设法打破这种静默。我把书本合上,但一直将它贴在我的胸前。我在想克尔玛。我看见我们俩从车厢里走出来。我听见叫喊声,那是我们苦难同伴的叫喊,是看守们的嚎叫和他们身边狗的狂吠。接下去是艾梅莉亚的面庞,她不说话的美丽的面庞,还有她那哼着永恒小调的嘴唇。我感觉到“另外那个人”慈祥的眼神正停留在我身上。这一来,谈点什么便顺理成章了。我开始对他谈艾梅莉亚。我究竟为什么对他谈艾梅莉亚?我为什么对他,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谈起我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事?显然,是因为我需要,比我能够承认的更加需要吐露心声,吐露使我的心日益沉重的一切。假如派佩神甫还是原来的样子,假如战争结束之后他没有变成那样一个酗酒的稻草人,也许听我吐露心声的人会是他?这很难说,我对此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几乎没有人再向艾梅莉亚订货,无论是嫁妆、小桌布,还是窗帘或手巾。不能做绣工活儿,不等于她什么也不干。人总需要吃饭,需要烤火。我曾经把森林和高山牧场能供给人类享用的东西都一一向她作了介绍:树枝、树桩、浆果、蘑菇、草类植物、野菜。费多琳还教她如何用胶水和铁丝捕捉小鸟,如何从颈部捕捉兔子,如何在大冷杉树下吸引松鼠,然后扔石头砸死它们。她们饿不死。

“我已经不怎么读书了。”

艾梅莉亚每天都要在一个小练习本上记点什么,我后来看见了一些写给我的句子。句子始终很简单,但很温馨,谈我,谈她,谈我们俩,仿佛我下一刻就将回家。她叙述她一天的生活总是用这几个字开头:“我的小布罗岱克……”在她的话语里从来找不到尖酸刻薄的字眼。她从不谈“同根兄弟”。我相信她是有意这么做的。那是无视他们存在的绝妙方式。那个练习本,我当然一直保留着。我经常念一念其中的某些段落。那是我们两地相思的漫长日子的动人展示。是艾梅莉亚的,是我的,是我们俩的故事。那些充满阳光的话语与我暗无天日的生活形成对比。我要把它保存起来,为我一个人保存,那是艾梅莉亚进入黑夜之前留下的最后的话语痕迹。

“书里的东西不一定都存在。有时,书也会说谎,您不认为是这样?”

奥施威尔没有移驾访问过她们。他曾在某一天命人给她们送来半头猪,第二天早上被她们在门前发现。派佩来看望过她们两三次,但费多琳没法领情,因为他坐在我们家的火炉旁边一坐就好几个钟头,把费多琳找出来的一整瓶李子酒喝光,说话也越来越糊涂。一天晚上,她终于用扫帚把他赶出了门。

“另外那个人”带着他那充满睿智的笑容看看我,我很熟悉他这样的微笑,那是一种世间罕有的微笑。他已经喝完他的茶,把茶杯放下,然后对我说,语调几近于轻松:

阿道夫·布勒和他的队伍一直占领着小镇。我们,我和弗里普曼,被捕后一个礼拜,他终于下令埋葬了卡托尔。卡托尔除了他姐夫贝肯菲尔,再没有家里人。承担埋葬事务的人正是贝肯菲尔。“又脏又臭,布罗岱克……很糟糕,真的很糟糕……他的头比他的身体大两倍,一个怪怪的大球,漆黑的皮肤裂了口,还有,剩下的,我的上帝,别说了……”

“我好早以前就在找这种花……”我听见我在用自己都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回答他。

除了那次砍头和我们的被捕,那些“同根兄弟”与老百姓相处时,行为文明得不能再文明。因此,那两个事件很快就被遗忘了,或者不如说,人们想尽办法遗忘它们。戈布勒就是在那段时间带着他的胖老婆回到了小镇。他重又住进了他离开了十五年的房屋,而且受到全镇的热烈欢迎,尤其受到奥施威尔的欢迎,因为他们俩曾在同一年应征入伍。

“另外那个人”的声音把我从凝神沉思中拉了出来。

正是在戈布勒的劝诱下—这一点我准备发誓加以证实—我们小镇逐渐转向。他提醒所有的人说,被那支队伍如此这般占领着有多么大的优越性,说那支队伍一点不仇视大家,恰恰相反,队伍保证了和平和安全,使我们小镇和整个地区避免了大屠杀。此外,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说服大家,布勒和他的士兵在小镇驻扎时间越长越好,这关系到所有人的利益。一百来人,要吃,要喝,要抽烟,要人给他们洗衣服被褥,要人缝补,那会给大家带来大笔的银钱。

“很有趣儿,是吧?”

在奥施威尔的祝福和全镇居民的认同声中,戈布勒变成了某种形式的副镇长。人们看见他经常在布勒的帐篷里,布勒起初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他,后来,他明白了,从这个意志薄弱的人身上,从与他亲近的关系中可以渔利,他便与他几乎亲如同伴。再说他的老婆布拉,她的大腿向全体官兵慷慨开放,她既给有军阶的,也给普通大兵分配她的宠爱。

我一定叫了一声。就在这里,在我面前,出现了这种花的画像,在我膝盖上这本豪华的古书里证实了它的存在;也出现了大学生克尔玛的脸庞,他自动来到我身后,头越过我的肩膀,他曾那么热切地谈到“溪涧长春花”,还让我答应他一定找到这种花。

“你又能怎样呢,大家都习惯了。”这是施罗斯对我说的话,那天,他鼻涕眼泪地坐到我桌边与我聊天。“他们待在这里,好像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无论如何,那都是些跟我们一样的人,都是同样的肉身嘛。谈的都是同样的东西,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八九不离十吧。大家几乎都能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他们好多人还替老年人办过事,有些人还跟娃娃们玩。每天早上,他们当中有十个人扫大街。另外的人照管公路,劈木柴,清扫一堆堆的厩肥。咱小镇从没有那么干净过!你能让我对你说啥呢!他们到我店里来,我就把酒杯盛满,我可不会冲他们的脸吐吐沫!再说,你难道认为有好多人愿意落到卡托尔那样的下场,或者像你和弗里普曼那样突然没影儿了?”

我已经把“另外那个人”抛在了脑后。我也忘记了我身处何地。然而,我的晕眩戛然而止。我刚翻到一个页面,就在那一刻,我眼前出现了“溪涧长春花”!它弱不禁风,有如空中飘浮的蜘蛛游丝;它那么娇小玲珑,几近虚无缥缈;它那些带粉白色花边的蓝色花瓣,宛如一只只殷勤的小手,围绕着摆成环形的金色雄蕊,呵护着它们,支持着它们。

“同根兄弟”在小镇待了大约十个月。其间没有发生什么引人注目的事件。然而,最后那几个礼拜气氛却陡然巨变了。大家后来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战争正在发生变化,在地域上,在思想上。犹如春天的一团呛人的火,火烟被风一吹便陷入慌乱,猛然改变了方向,一个个胜利先后离开了一个阵营,跑到另一个阵营去了。没有任何消息传到小镇,对本地的人来说,那是不言而喻的。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们便不可能变成危险分子。然而,布勒可不一样,他什么都知道。我很乐意想一想他在那段时间被抽搐扭歪的嘴脸,随着信件带来的坏消息,他那神经性抽搐一定越来越频繁,那些信件让他得知他们的溃败、他们的灾难和这个伟大帝国领土的倾覆,而他们帝国的控制权本应伸展到全世界,千秋万代永世长存。

然而,这部作品最卓越之处,也是使它名扬海内外之处,是那些伴随论述的彩色版画插图。皮茨大妈的植物图集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珍贵的知识源泉了,它经常帮助我补充我的报告,复查我可能出的差错,有时还能给我的汇报定位。虽然如此,我在植物图集里看见的那些花草却早已失去了生机,失去了色彩,也失去了魅力。必须靠想象力和记忆使那干枯的、处于睡眠状态的世界重新变成它过去的样子,充满汁液、灵动感和色彩。然而,在这里,在《花名录》里,读者会得出这样的印象:智慧一旦与非凡的天才相结合,就能获取花卉的真谛。对花卉外形和色彩的令人折服的精准描写,使人感到那些花卉似乎刚刚被一只手采摘下来,而且片刻之前才摆放在书页上。雪片莲、龙胆草、猫乌头、款冬、琥珀百合花、风铃草、牧童大戟、高山蒿子、雪羽衣草、贝母、委陵菜、仙女木、景天、黑嚏根草、高山银钟花,要逐一说下去会没完没了,我也会晕头转向。

那支队伍以狗的嗅觉,闻到了头头惶惶不可终日的气味,自己也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假面具再一次坠落。往日的本能反应又故伎重演了。屠夫布罗希尔特在迪奥代姆的眼皮底下被一个下士狠揍了一顿,因为他就下士对动物下水的爱好开了玩笑。利马特因为没有特意向对面走来的两个大兵敬礼而被推推搡搡,如果当时经过那里的戈布勒没有干预,他也得饱尝一顿棍棒。十来起这种类型的事端让大家明白了,魔鬼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魔鬼只不过暂时冬眠了一阵而已,从此以后,他们的冬眠再也不会延续下去。于是,恐惧重新抬头。消除恐惧的愿望也应运而生。

我感觉自己一头扎进了一个宝库。施图伦斯修士所作的普查和清点具有高度的精确性,他对每一朵花、每一株植物所作的注解不仅摘要重述了已有的知识,而且还增添了许多我至今还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的细节。

一天下午,实际上应该是那支队伍离开的前夕,几个“镇里人”去博伦施法尔山的森林用运木橇运送木材,他们在利希玛尔的林中空地附近一堆准备用来搭建茅屋的冷杉树枝下边发现了三个年轻姑娘,姑娘们看见这些人走过来时,吓得半死,一个紧挨着一个待在那里。她们穿的不是平时农家女穿的衣服。她们脚上的鞋也和木屐或高帮皮鞋大相径庭。她们每人身边都有一个小手提箱。她们来自远方,非常遥远。显然,她们逃难已经好几个礼拜了,天晓得她们怎么竟来到了这个森林,来到这奇怪的天地,而且在里面完全迷了路。

于是,有如孩子面对一个刚得到的奇妙无比的新玩具,我立即抓住这本书,揭开封面,开始翻阅书页。

“镇里人”给她们吃给她们喝。她们扑到食品上,仿佛好几天没有吞过任何东西了。她们吃罢便很信任地跟着那些人来到镇里。照迪奥代姆的想法,一路上,那几个男人还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几个姑娘。我愿意相信他的想法。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意识到姑娘们是“外来人”,她们在小路上每走一步、每走一米都使她们更接近小镇,都在为她们的命运签字画押。戈布勒,我说过,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唯一一个布勒上尉真正接受的人。那几个运木材的人将姑娘们领去的地方正是他的家。是他说服那几个男人把姑娘们交给“同根兄弟”,以博得他们的恩宠,从而让那些大兵安静下来,更容易接近。与此同时,那几个姑娘正在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中站在他家的门前等待着。

“您请便吧,您可以查这个花名录,查吧,查吧……”

天公在愚弄我们。我常想,如果没有那场大雨劈劈啪啪打在我们家的屋瓦上,艾梅莉亚也许不会往窗户外面看。要那样,她也就不会看见那三个姑娘,全身湿透,浑身发抖,瘦骨嶙峋,筋疲力尽。她也就不会走出门去邀请她们进我们家烤火。当听了其中一个“镇里人”的报告,两个大兵来抓人时,也就不会发现她和那些姑娘待在一起。她也就不会提出抗议,她也就不会—我肯定她会那样做—冲着戈布勒的脸大喊大叫,说他那么干很不人道,她也就不会扇他耳光。大兵们也就不一定会抓住她,把她同三个姑娘一起带走。她也就不会朝深渊迈出第一步。

“另外那个人”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我的激动,再说,我也没有丝毫掩盖这种情感的意图。

就因为那雨。纯粹是那雨惹的祸,那打在屋瓦和窗玻璃上的雨。

翻开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本书,正是阿比格尔·施图伦斯修士的《山区花名录》,于一七○二年在明斯出版,在书的最后收集了几百幅彩色版画插图。我曾在首都所有的图书馆寻找过这本书,但每次都无果而归。据说如今世上只剩下四本了。它的商业价值无量:许多富有的文人都愿意花大价钱获得它的所有权。至于它的科学价值,那真是难以估量,因为里面收编了山区所有花卉的名目,直至如今业已消失的最稀罕最奇特的花。

“另外那个人”听着我讲述。他不时往他的茶杯里加点热水和几片茶叶。我一边叙述,一边将那本老书《山区花名录》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人。“另外那个人”慈祥的沉默和他的微笑激励我继续讲下去。第一次把那一切讲出来,而且是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身穿奇装异服、圆脸显得滑稽的人倾诉,倾诉地点又如此不像一个房间,这让我感到放心。

“您瞧瞧这本书,我相信您会感兴趣。”

后续的事,我只简单扼要地说了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布勒和他手下的官兵拔营走人。在菜市场前的广场上,弥漫着暴风雨威胁下的畜群特有的焦虑与狂热。只听得那里一片命令声、吼叫声、一饮而尽的酒瓶摔在地上的咔啦声;几十个烂醉如泥的大兵狂笑着,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互相辱骂着,而这一切都在布勒的眼皮底下上演。布勒像木桩一般呆呆地站在他帐篷的挡雨披檐下,脑袋神经性地摇个不停,频率越来越高。在这反常的时刻,“同根兄弟”虽然还处在主人的位置,却已经明白自己是战败者。那是些倒下的神,是些预感到即将被剥夺武器和甲胄的军阀。虽然脚还踩在梦幻里,他们却知道自己已经头朝地被吊起来了。

“东西小,效果大……可以用比这更少的东西愚弄百姓,”他边对我说,边递给我一只茶杯,然后自己坐到我的对面,他坐的是写字台前的椅子,那么小,他肥大的臀部两边都挤出了椅沿。他把茶杯放到嘴边,朝水面上吹一吹,使饮料凉一些,然后小口喝起来,喝得津津有味。喝罢,他放下茶杯,站起来,走过去翻他那只最大的箱子,就是装了好多大部头书籍的那只,然后拿着一本对开本的书回来,书的封面已经很旧,说明它经常被人翻阅。在箱子里所有那些金碧辉煌的大书里,这本书是最不起眼的一本。“另外那个人”把书递给我。

被“镇里人”和两个大兵押送的艾梅莉亚和三个姑娘一行就在这样的情景下来到广场。刹那间,有如老鹰扑小鸡,大兵们将她们四个人团团围住,推推搡搡,动手动脚。她们立即在哄笑声中消失在人墙的中心,人墙随即关闭起来,那是烂醉的男人、暴烈的男人组成的人墙,那些人一边说着脏话,一边开着玩笑,把她们一直推到奥托·米申鲍姆的谷仓里,奥托·米申鲍姆是个年近百岁没有子嗣的老农—“我从没有干那事的时间!从没有干那事的时间!”—此后,他一直幽居在自己的厨房里。

“另外那个人”从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上拿走三卷像是百科全书一类的书籍,然后让我坐进去。他从一个乌木匣子里取出两只格外精致的茶杯—茶杯上彩色图案画的是几个佩带弓箭的武士和跪在地上的几个公主,看上去应该是中国人或印度人—放在两个同样风格的茶托上。他的床头放了一个很大的镀银金属的加热饮料的装置,容器颈部很像天鹅的脖子。“另外那个人”提起那个容器,把沸水倒进茶杯,然后往杯子里放些枯缩的干叶子,叶子呈几近于黑色的褐色,叶子一见水便伸展成星星状,先在水面上漂浮一阵,然后慢慢沉到杯底。我觉察到自己观看这个奇异现象就仿佛这是一场魔术表演,我也注意到这位主人在用被逗乐的眼光观察我。

四个女人便消失在那里。

“另外那个人”房间里飘浮着令人窒息的焚香和玫瑰香水味。他的箱笼摆在一个角落里,从打开盖子的箱子里露出许多装帧精美的金边或布面的书,还有些布匹、丝绸、天鹅绒、锦缎、纱罗,有些纱罗已经挂在墙上,从而遮住了墙上暗淡起缝的石灰涂层,使房间显出东方游牧民族营地的气派。紧挨着箱笼,两个大纸板画夹里一定夹了许多画页,因为画夹胀鼓鼓的,但夹扣处用丝带捆得很精细,使人没法看见里面的任何东西。在替代写字台的那张小桌上放着几张打开的地图,彩色的,很古老,那些地图与我们这个地区毫无关系,上面画着一些高低起伏的地形和河流,全都是陌生的地方。地图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铜指南针、一架望远镜、一个圆规,以及一个很像经纬仪的量具,但个头很小,此外就是他那个黑色的小本子,合上的。

她们在那里被吞没。

我们走进客栈时,施罗斯正在冲洗地面。店里没有顾客。旅店老板正准备问我需要什么,但当他明白了我是跟“另外那个人”一起进来并会跟他上楼时,立即改变了态度。他靠在扫帚上,用怪怪的神气看着我,然后像气不打一处来似的抓住水桶把手,怒气冲冲地将剩下的水泼到木地板上。

后来,什么也没有了。

我差点对他说我太疲劳了,我急着回去看我的妻子和女儿,但只要看看他那圆脸上宽厚的笑容和期盼的目光,就足以让我改变主意。他显得很高兴,便请我跟着他走。

翌日,广场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的碎玻璃片。“同根兄弟”已经离开。他们留下的只有呕吐出来的烧酒和葡萄酒的酸臭,以及地上一汪汪浓臭的啤酒。在那个令人恶心的夜晚,大兵们和几个“镇里人”,在布勒无言的祝福之下,践踏了人的灵魂和肉体,事后,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还没有人斗胆走出家门。而费多琳却敲着每一家的大门,她敲呀,敲呀,敲呀。一直敲到她来到谷仓的那一刻。

“你现在能接受我的邀请,来我这里吗?”

“我走了进去,布罗岱克。”老费多琳一边用调羹喂我吃饭,一边把一切告诉我。我的双手布满了伤痕。我的嘴唇疼得钻心。我被打断的牙齿也疼痛难忍,仿佛那些人手上的碎片还在割我的牙龈。我,经过近两年游离在世界之外的生活,我刚刚回到家里。我从集中营生还,走过大路和小路,重又回到了这里。然而,我还处在半死的状态。我身体还那么虚弱。我在几天之前刚推开我家的大门。我又看见了费多琳,她一看见我,手里正在擦拭的彩陶大盘便滑到了地上,盘上的红花图案碎片飞到房间的各个角落。我也看见了艾梅莉亚,她比过去更美丽,是的,比我所有记忆中的她都更美丽,而且这不是一句空话。艾梅莉亚坐在火炉旁边,但尽管盘子跌碎的声音很大,尽管我的声音在呼唤她,尽管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却没有抬眼看看我,而是继续小声唱着一支让我心动的歌:“温柔英俊的王子/ 你走得实在太远”,那是我们初恋时唱的歌。我叫她的名字,我用与她重逢的无限快乐的声音又叫了她一次,我用手抚摩着她的肩膀、她的脸颊、她的头发,这时,我才发现她并没有用眼睛看我,我才知道她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我才明白艾梅莉亚的身体和无比娇好的脸庞的确在我面前,但她的灵魂却在别的某个地方徜徉,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我发誓要去那里把她的灵魂找回来。也正是在我发誓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一个我从未听见过的小孩的声音从我们的房间传过来,这声音擦着一个接一个音节,有如人们擦着火石让它迸出火花,那声音构成的旋律像欢快的瀑布,自由,奔放;像小鸟的鸣叫,吱吱喳喳,十分顽皮;我后来才知道,那声音应该最接近天使的话语。

那是我在小仙女岩石碰见他正坐在那里凝神观看风景并画速写画之后两个礼拜。当时我刚走了很长的路回来,一路上我核实了山顶上各牧场之间的路况。我黎明启程,走得很远。看见我们小镇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又渴又饿。我同他相遇时,他正从佐尔茨内尔大爷的马厩里出来。他去看望了他的驴和马。我们互相问了好。我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却听见他对我说:

“我走进了谷仓,布罗岱克。我进去了。那里安静得吓人,也很阴暗。我看见几个躺在地上的人形,小小的人形样的东西,一个紧挨着一个,一动不动。我在她们身边跪下来。我见过的死人太多了,不可能认不出什么叫死亡。三个小姑娘,那么年轻,都还不到二十岁,三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我把她们的眼皮抹下来,眼睛闭上了。还剩下艾梅莉亚。她是唯一一个还在呼吸的人,呼吸很微弱。他们离开她时以为她已经死了,但她不愿意死,布罗岱克,她不想死,因为她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她知道这个,布罗岱克……我走到她身边,我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肚子上,她已经开始小声唱歌了,自那以后,她唱的那支歌再没有离开过她……我抱着她摇呀,摇呀,抚慰她好长时间……”

我猛然想起“另外那个人”。我曾向他讲述过那个故事。

茶炊里没有水了。我小心翼翼把《花名录》放到我身边。外面几乎已经入夜。“另外那个人”刚走过去把窗户微微打开,一股热树脂和干腐殖土的气味便钻进了房间。我讲了很久,一定讲了几个钟头,但他一直没有打断我的话。我正准备为我没有得到允许而不耻在他面前敞开胸怀倾倒苦水表示歉意时,竟听见背后发出一声悦耳的钟鸣。我猛然转过身去,仿佛有人在背后开了一枪。原来是一个只有大型手表那么大的奇特挂钟,这样的钟昔日颇为流行,许多人将它挂在四轮豪华马车的车厢里。我此前并没有注意到它。挂钟的几根金指针正指着八点。乌木嵌金的钟壳,象牙底蓝色珐琅质的报时数字。钟面圆盘下端刻有制造商的姓名:贝内迪克·菲尔斯滕费尔德,制造商又在时针中轴下面用漂亮的连体斜体字刻了一条座右铭:人多伤人,个体杀人。

信的末尾,我念了多次,被最后几句绊住后,我没法满足迪奥代姆对我提出的要求:把信纸翻过来,发现一些人的姓名。我一定认识那些人,因为我们镇子太小了。我知道,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艾梅莉亚和波朴切特正在睡觉。我的艾梅莉亚,还有我可爱的波朴切特。

我一边起身,一边高声朗读那条座右铭。“另外那个人”也站起来。我说了很多。也许太多了。我该回家了。我很不好意思,他可别以为……他立即抬手打断我的话,他的手手指很短,胖胖的,像丰满女人的手。

布罗岱克,我一生都在尝试做一个真正的人,但我老做不到。我希望得到的,并非上帝的原宥,而是你的宽恕。你一定会发现这封信。我知道,假如我离开人世,你一定会留下我这张写字台,我就把信藏在其中。我知道,因为你曾多次对我谈到过这张写字台,你说,在这张写字台上写东西一定很不错,因为我在上面写个不停。因此你迟早会发现这封信。而且会知道发生的一切。一切。你还会知道有关艾梅莉亚的事,布罗岱克。我重新看清了一切。这一点我应该感谢你。我后来才知道是谁干的。不光是那些大兵,还有小镇上的人。他们的姓名就在这张信纸后面。绝不可能有误。就按你的愿望处置他们吧,布罗岱克。原谅我,布罗岱克,我恳求你原谅我……

“别抱歉,” 他用吹气一样难以听清楚的声音说道,“我知道,讲述是一剂可靠的良药。”

我一点不记恨迪奥代姆。我不怨他。在读他的书信时,我想得更多的,是他经受的痛苦,而不是勾起我回忆的我的痛苦。我同时也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在我离开以后他那么热诚地照顾费多琳和艾梅莉亚,每天去看望她们,不断给她们帮助,尤其在艾梅莉亚进入沉默状态之后,他给了她们更大的帮助。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看见我从集中营回来,愣了片刻之后,他突然流露出那样的幸福,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让我跳华尔兹,让我旋转,边笑边旋转,一直旋转到我晕了过去。我回来了,但终于能够重新生活下去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