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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章

“我是镇长,布罗岱克,这一点,你很清楚。与此相反,我认为你并不明白这事对我意味着什么。你写得不错,布罗岱克,我们选中你并没有错,而你又很喜欢运用形象,也许喜欢得过了头,但无论如何……我这就用形象来跟你谈。你经常去高山顶上的牧场观察我们的牧人,你熟悉他们。他们究竟喜不喜欢别人托付给他们的牲畜,我不知道。再说,他们喜不喜欢,那与我无关,我认为,那也与他们无关。有人把牲畜托付给牧人。牧人就应该为牲畜找到丰美的草、纯净的水、能遮风避雨的围场。他就应该使牲畜避免遭遇危险,让它们远离太陡的斜坡,远离它们可能滑下去摔断腰的悬崖,远离某些可能导致它们水肿和死亡的植物,还应该让它们避开某些有害的动物,或者可能袭击最弱小牲畜的猛禽,当然,还有狼,狼有时也会来到畜群周边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一个优秀的牧人知道也能做到这一切,无论他是否喜欢他的牲畜。你会对我说,那些牲畜喜欢它们的牧人吗?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

他在回答我之前先等了一会。他站起身,一言不发,他开始围着桌子慢慢走动,把稿纸卷起来,好像要把它们卷成权杖一样的东西。

实际上,奥施威尔并没有对我提任何问题。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他继续围着大桌子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埋着头,同时用左手敲着右手握着的“报告”。

“怎么样?”我问他。

“再说,牲畜们知不知道它们有个牧人在为它们做那一切?它们知不知道这点?我认为它们不知道。我相信它们只对爪子底下能看见的和正巧在它们脑袋前面的东西感兴趣,青草、水和睡觉用的干草。如此而已。一个小镇,很小,也很脆弱。你知道这点。你很清楚这点。而我们的小镇险些无法生存下去。战争像一块大石磨盘在我们小镇头上碾过,不是为了磨谷物,而是为了把它压平,把它闷死。我们总算让石磨盘转了点方向。它才没有把一切碾得粉碎。没有碾碎一切。因此,小镇需要靠剩下的东西得到恢复。”

挂钟响了。奥施威尔看稿结束。他清清嗓子,一共三次,然后把一张张稿纸摞起来,弄整齐,不让一张超过另一张。他随即用他那闷闷的圆眼睛瞪着我。

奥施威尔在占了房间一整个角落的蓝绿色彩陶大火炉旁边停下脚步。他弯下腰,在一堆靠墙堆放得很整齐的小柴堆里取出一块劈柴。他打开火炉挡板,把劈柴放进火炉。又短又灵活的漂亮火苗在劈柴周围闪耀起来。镇长没有关上挡板。他长时间注视着火苗。火苗发出音乐般快活的声音,有如中秋季节的热风有时在挂满干树叶的橡树枝头奏出的乐音。

看稿延续了几个钟头。我不能确切说出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我的脑子似乎在休息。我让它自由行动,就像用脑过度之后,可以稍事休息,空转一阵,爱去哪儿去哪儿。

“牧人应该随时想想明天。凡属昨天的东西都属于死亡,而重要的是活下去,这一点你很清楚,布罗岱克,既然你是从谁都回不来的地方回来的。而我呢,我应该做的,是让别的人也能活下去,能看见今后的日子……”

从外面传来大农庄苏醒的声响。脚步声、喊叫声、嘎吱声、水桶着地的声音、人的说话声、车轴的咔咔声,意味着一天的全部生活重新开始,跟其他每一天一个样,在这一天里,全世界到处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永恒不息。

到这一刻我算明白了。

于是,镇长开始看稿,从头看,从第一个字看。椅子很舒适。我稳稳地坐在里面。我试图从奥施威尔的表情里看出他能有什么样的感受,然而,他只顾看,没有一点反应。只是有时他把一只大手放在额头上,擦擦眼睛,仿佛晚上没有睡觉;或者抿紧嘴唇,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在怎样咬,用多大的力气咬自己的嘴唇。

“你不能这么做……”我对他说。

“随你便,布罗岱克,随你便……我也一样,我有时间……”

“那为什么,布罗岱克?我是牧人。畜群依靠我规避一切危险,而所有的危险中,记忆的危险是最可怕的危险之一,我要传授这一点的人不是你,你,你是什么都能记住的,你是不是记得太多了?”

奥施威尔对我笑笑,干脆说道:

奥施威尔用“报告”在我前胸轻轻敲了两下,为的是让我保持距离,或在我身上敲进一种思想,有如把钉子敲进木板里:

“我希望你马上看一看,就在我面前看,然后对我说说。我有时间。我可以等。”

“是忘记的时候了,布罗岱克。人是需要忘记的。”

“‘报告’……”他说着把纸张分散开来。

说完最后这几句话,奥施威尔把“报告”塞进火炉里,塞得非常轻。刹那间,互相贴得很紧的稿纸像一朵奇特的花的花瓣一样散开,这朵硕大的花经受着折磨,蜷起来,变得炽热,然后变黑,然后变灰,一张接一张垮塌下去,一片一片再结合成灼热的炭灰,然后被火苗吸走。

奥施威尔心不在焉地拿起那一大叠纸。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冷漠,如此心事重重。连他脸上平时显现出来的粗暴表情都不见了。某种悲哀的表情稍微抹掉了一点他的丑陋。

“瞧,”奥施威尔在我耳窝边悄悄说道,“什么也没有留下,全没有了。你难道会为这事更发愁?”

“这是‘报告’,你们大家要求我写的。”

“你烧掉了纸,但你没有烧掉我脑子里的东西!”

我把所有的纸页放在镇长面前,我在那些纸页里记录了事实。

“你说得对,那不过是些纸片,但在那些纸片上有全镇的人想忘记的一切,他们一定会忘记。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布罗岱克。”

也许,换一次,也许我会问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来,但,说也奇怪,这天清晨,我显得无动于衷,或者不如说显得十分冷淡,对许多问题和那些问题的答案都十分冷淡。奥施威尔和其他那些人与我玩藏猫猫也玩够了。老鼠已经学会了不理会那些猫,可以这么说,如果那些猫觉得还没有玩够,可以相互之间张牙舞爪嘛。但愿他们别再揪着我不放。他们交给了我一个差使。我尽到了责任。我把事情说清楚了。

回到家里,我把一切都告诉了费多琳。波朴切特躺在她的膝头。小家伙正在睡午觉。她的双颊柔和得像桃花的花瓣,我们园子里那几棵桃树正长满了这样的花,那是最早的花正用它们的淡红色给我们的初春增添愉悦。这里的人管它们叫天堂花。仔细想想,这名字也挺奇怪,仿佛这个世界有可能存在天堂似的,而且,仿佛天堂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存在似的!艾梅莉亚坐在窗户附近。

“你来啦,布罗岱克,你好吗?你想得到吗,我刚才正在等……我知道你今天早上要来。”

“这事,你怎么想,费多琳?”我最后这样问她。

我见到了奥施威尔,他正坐在他的大桌子跟前,与“发生过的事” 第二天我去看他时一样。但昨天,他没有忙着吃饭。他就坐在那里,双手合在一起放在桌子上,他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听见我的脚步声便抬头望望我,而且笑了笑。

除了说几句不连贯也无意义的话,她什么也没有回答。随后,几分钟以后,她好歹说了这样的话:

我走进奥施威尔的农庄。我与伙计们交错而过,也与猪交错而过。没有人注意我。人和牲畜都没有看我一眼。

“该你来决定,布罗岱克,你一个人。你决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我对他说了声早上好,便继续走我的路。

我看看她们三人:小女孩、年轻女人、老奶奶。一个在酣睡,仿佛她还没有出生;第二个正在唱歌,仿佛她身在别处;第三个对我说话,仿佛她已经不在人世。

“不……不……不热,布罗岱克!”

于是,我说话了,声音怪怪的,简直不像我的声音:

昨天,但真的是昨天吗,我把“报告”交给了奥施威尔。我把那一大叠纸夹在腋窝下,便往他家走,但没有事先通知他。我穿过小镇。还非常早。除了“冻舌头”,我没有碰见任何人。

“我们明天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