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施罗斯就说了这几句话。他随即转身走了。
“停下,我请你停下,布罗岱克……”
当天晚上,在与前几天同样的时刻,巡逻又开始了,伴随巡逻的是叫喊声。而这一次,一些窗户咔咔响起来,小石头满天飞起来,还伴有辱骂声。那也没有妨碍“另外那个人”继续走他的路,继续在黑暗中大叫:“凶手!凶手!”我难以入睡。就是在这样的一些不眠之夜,我明白了死者永远离不开生者。死者与生者相见却互不认识。他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前来坐在我们的床边,在我们的夜晚即将过去之时。他们看着我们,在我们身边出没。有时,他们抚摩我们的额头,有时,他们用瘦骨嶙峋的手摸我们的脸颊。他们试图启开我们的眼皮,然而,他们终于让我们睁开眼睛时,我们却不一定认识他们。
“‘另外那个人’呗!”
翌日,我整天没有动弹,一直在反复思考。我在思考人类的历史,也在想我自己的经历,我们的经历。那些写下人类历史的人是否了解自己的经历?怎么有些人就能记住别的人已经忘记或从未见过的事情?有的人下不了决心将经历过的时刻抛弃在黑暗中,有的人干脆利落,把不合自己胃口的东西猛甩到黑暗里,他们之间究竟谁有理?活着,继续活着,这也许就是确认现实并非完全真实,这也许就是在我们熟悉的现实变成了难以忍受的重负时,去选择另一个现实?而在集中营我不就是这样做的吗?我不就是选择了活在艾梅莉亚的记忆和现实里,而把我的日常生活抛到噩梦的非现实里吗?历史是不是由千百万个别的谎言缝合而成的重大真实,就像我童年时,费多琳为了养活我们,将各种形状的废布头、来源不明的劣质呢绒缝合成一床床被盖,看上去五光十色,鲜艳夺目,有如新品?
“谁呀?”
太阳落山了,我仍然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费多琳没有点燃蜡烛。我们四个人全都在半明半暗中保持着沉默。我在等。我等着黑夜里再次响起“另外那个人”的叫喊声,响起他凄惨的指责声,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外面,夜色如漆。一片寂静。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恐惧。我感觉恐惧正在进入我的体内,进入我的脏腑,我的皮下,我的全身,而这样的情况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发生了。波朴切特在哼歌。她有点发烧。费多琳炮制的糖浆和药茶都未能使她的温度降下来。为了安抚她,老太太正在给她讲故事。她刚开始讲《可怜的裁缝比利西》的故事,便让我去施罗斯的客栈买点黄油,她准备给波朴切特做些小酥饼,小家伙明天早上一起床就能得到小酥饼,把它们泡在奶里吃。我待了一会儿没有反应。我不想走出家门,但费多琳坚持要我去。我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拿上外衣,走了出去,同时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正在讲故事的开头,而我的波朴切特,脸烧得红红的、亮亮的,正朝我伸出两只小手说:“爸爸,回来,我爸爸回来!”
“他在哪里?”
比利西的故事挺有趣。我小时候费多琳给我讲的故事中,显然是这个故事最让我感到惊奇,因为我听故事时感觉我脚下的土地好像正在往下塌陷,我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我眼前能看见的一切也许并不完全存在。
“你在那儿搞啥名堂,布罗岱克?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呀!”
比利西是个矮小的穷裁缝,他同他的妈妈、他的妻子和小女儿住在一间破败不堪的小屋里,小屋坐落在假想的皮托珀伊城里。有一天,三个骑士前来拜访他。第一个骑士朝他走过去,为他的主子国王订制了一件红天鹅绒衣服。比利西便开始制作,后来,将他生平缝制的最漂亮的衣服交给了骑士。骑士接过衣服,对比利西说:“国王一定很高兴。两天以后你会得到赏赐。”两天之后,比利西眼看着他的妈妈死在他面前。“难道这就是给我的赏赐?”比利西想,满心悲痛。
而我,我在祈祷,我希望他停下来。我深知那一切将会如何了结。马和驴也许只是个预兆性的事件。它们的死也许可以使那些头脑发热者的血液镇定一段时间,然而,如果有谁重新刺激他们的神经,他们脑子里就可能想出别的主意,决定性的主意。我曾试图对他讲一讲。我去过客栈。我敲过他的房门。没有回应。我把耳朵贴在木头门上。但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曾试图拧动门把手,但门已锁上了。正在那一刻,施罗斯看见了我。
下一个礼拜,第二个骑士走过来敲比利西的门。他为他的主子国王订制了一件蓝丝绸衣服。比利西便开始制作,随后交出了他生平缝制的最漂亮的衣服,比红天鹅绒那一件更漂亮。骑士回来取了衣服,对比利西说道:“国王一定很高兴。两天以后你会得到赏赐。”两天之后,比利西眼看着他的妻子死在他面前。“难道这就是给我的赏赐?”比利西想,满心悲痛。
翌日,在买卖中、在咖啡店里、在客栈、在街角和田野,有人谈了谈此事。我也说了说。但大家立即转到别的话题。“另外那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他把自己禁闭在房间里。仿佛他已经消失,或者飞走了。然而,下一个晚上,太阳落山两个小时之后,人们重又听见了那同样凄惨的老调,在每一条街,在每一家的门前:“凶手!凶手!”
下一个礼拜,第三个骑士走过来敲比利西的门。他为他的主子国王订制了一件绿锦缎衣服。比利西犹豫了,试图拒绝,说他活计太多,但骑士已经从剑鞘里抽出了他的宝剑。比利西最后还是接受了订货。他开始制作,随后交出了他生平缝制的最漂亮的衣服,比蓝丝绸那一件更漂亮。骑士回来取了衣服,对比利西说道:“国王一定很高兴。两天以后你会得到赏赐。”但比利西回答说:“愿国王留下衣服和他的赏赐,我不想得到任何东西。我现在这样就很幸福。”骑士很吃惊,他看看比利西。“你错了,比利西,国王有生杀大权,他想赐给你你一直希望得到的小女儿,让你成为父亲。”
太阳落山后一个小时,人们听见了最初几声叫喊。一个有些尖厉、清脆、充满悲伤的嗓音在家家户户的大门前喊着:“凶手!凶手!”那是“另外那个人”的声音,那声音以更夫那种怪怪的方式提醒所有的人,他们都干了什么,或者他们没有阻挡别人干了些什么。没有人看见他,但人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大家都关上大门,闭紧窗户。有人堵上耳朵,有人钻进被窝。
“但我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儿,”比利西回答说,“而且她是我全部的快乐。”
镇里人又一个接一个开始了日常的活动。不那么酷热的天气促使大家又回到了田野和森林。牲畜们也稍微抬起了头。有人在河边架起了一个焚尸的柴堆。他们在那里焚烧了苏格拉底先生和尤丽叶小姐。一些调皮孩子一整天在那里观景,还时不时扔一些树枝到火场的中心,他们到晚上才回家,头发里和衣服上带着烧肉和木炭的气味。然后夜幕降临。
骑士看看裁缝,对他说:
在那众所周知的上午,发现驴和马被淹死后,我便陪“另外那个人”回到了客栈。施罗斯为我们开了大门。我们互相看了看,没有交谈一句。“另外那个人”上楼进了他的房间,然后一整天没有出房门。施罗斯给他送上去食物,他连托盘都没有碰一下。
“我可怜的比利西,国王剥夺了你所有的一切:母亲、妻子,你倒不大悲伤,但他想给你你没有的:一个女儿—因为你认为你是父亲,你有女儿,那只是个幻想—你却惊慌失措。你难道真认为梦想比现实生活更宝贵?”
我刚写完“报告”。几个钟头之后,我去把“报告”交给奥施威尔,一切就该结束了,至少我希望如此。我写得很简练。我想说而不露。但我没有窜改任何事实。我也没有粉饰任何东西。我紧跟线索,只有“另外那个人”的最后一天,即“发生过的事”前一天,我不得不填上窟窿。因为没有人愿意对我谈那天的事。谁都不愿意对我说任何一点。
骑士没有等比利西回答,而且比利西也没有任何回答。他想,骑士是在嘲笑他。他回到自己家里,把孩子抱起来,为她唱了一首歌,给她喂饭,最后还亲了亲她,却没有意识到他的嘴巴接触的只是风,他从来,从来也没有过孩子。
刚过中午,天空一片灰暗。夜还没有真正过去。懒洋洋的白昼放走了它的日光,轻霜仍旧覆盖着屋顶、山墙和树木。波朴切特胡乱扯着费多琳脸上的皮肤,费多琳微笑着随孩子扯去。艾梅莉亚仍旧停在她固有的位置,窗户附近,眼睛凝视着野外。她在哼那支歌。
我不再重述我已经在这个长故事开头叙述过的:我到达施罗斯客栈的情景,一声不响聚集在那里的全镇的男人,他们的面部表情,我的惊恐,我明白他们干了什么之后的恐惧,还有后来,他们用身躯在我周围形成而且越来越收紧的圈子,他们对我提出的要求,以及我在旧打字机上写“报告”的许诺。
在我们的房间里,我像每个晚上一样把纸页打包放进麻布巾,然后钻进暖融融的被子里,今天清晨,像每个清晨一样,我把装有我的忏悔的布袋捆在艾梅莉亚的肚子上。我这样做已经好多礼拜了。艾梅莉亚听任我支配,对我的动作不予注意,然而,这天早上,我正要把手从她肚子上拿开时,我感觉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而且还捏了捏。那一刻并不长。我也没有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们的寝室还很暗。不过我没有做梦。我可以肯定。那也许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然而,那也可能是类似抚摩的表示,类似抚摩的开始或复苏?
“报告”结束了,我已经说过。因此我做了他们要求我做的。只剩下把“报告”交给镇长。他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那已经不是我的问题了。
昨夜,尽管天气很冷,还有薄雾和布满全镇所有屋顶的、我们这里独有的轻霜—不是白色而是灰色的霜,我离开贮藏室的当儿仍然汗流浃背。我只需走十来米就能看见待在厨房里的费多琳,看见睡在小床上的波朴切特和躺在我们床上的艾梅莉亚,然而,我觉得这十来米的距离似乎没完没了。戈布勒家还有灯光。他也许在监视我?也许他曾来到贮藏室附近听我打字的不规则的声音?我根本不在乎。我一直在走自己的路。我已经回到车厢里。我已经把那一切都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