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很渴。我嘴里火烧火燎。我感到我的舌头变得很大,很干,像一根老树桩,舌头把我的嘴巴填得好满,满得像要爆炸。我一丁点唾液都没有了。我觉得我的牙齿像燃烧的火炭,把一把把烧红的匕首插进我的牙龈。我相信那里正在流血。我用手指摸一摸,但那只是一个幻觉。奇怪的是,后来口渴逐渐消失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衰弱,但我已不再口渴。也几乎不饿。我们俩,克尔玛和我,我们继续谈下去。
整整三天,我们就这样在车厢的黑暗和又臭又热的空气里用话语充饥解渴。夜里,有时我们能睡一会儿,但没法睡觉时,我们会重拾话题。那位妇女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没有一点声音。妈妈把奶头给他时,他含着,不给他时,他从不主动要求。当他将乳头含在小嘴里时,我看见他瘦削的脸颊窝下去想吸点乳汁,但乳房软塌塌的,里面似乎空空如也,娃娃很快便对干吸乳头感到厌倦。于是他妈妈往他嘴里倒点水,水是从一只短颈大腹玻璃瓶里倒出来的,一些干草保护着玻璃瓶。车厢里的其他人也有类似的宝贝,一点面包、一点奶酪、一些干点心、一些红肠和水,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东西放在衣服和皮肤之间。
那年轻女人没有注意我们。不过,她应该完全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也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就像我感觉到了她的臀部、她的肩膀,还有她的头部,她的头有时靠在我的头上,或者偏过来沉入睡乡。她从没有跟我们说过话。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她也像珍惜孩子一样珍惜她的玻璃水瓶,她有条不紊地把瓶里的水定量供给自己,供给孩子。
克尔玛和我,我们与别的更有远见的人不同,我们没有带任何可吃或可喝的东西。但奇怪的是,最初几天我们总算没有因不吃不喝而过分受苦。我们悄悄说着话。我们回忆与首都有关的人和事,我们讨论曾经读过的书,谈论在大学认识的同学,还谈到我和乌利·雷特经常去观赏的咖啡馆,而出身富裕人家的克尔玛却在里面与同学一起喝热烧酒,喝啤酒,喝大杯的奶油巧克力饮料。克尔玛对我谈到他的家人,他做皮货批发生意的父亲,还有他的母亲,她成天在他们河边的宽大住宅里弹钢琴,他的姐妹,一共六个,从十岁到十八岁。他还对我说到她们的名字,但我没有记住。我呢,我对他谈到艾梅莉亚和费多琳,谈到我们的小镇,小镇周围的风景,泉水、森林、花卉和牲畜。
所有的人跟我们一样,都已经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我讲的不是车厢这个就近的地点,而是火车越走越深入的那个空间。火车走得如此缓慢,它究竟要去哪里?它的终点是哪里?我们究竟穿过了哪些地区?那些地区在地图上存在吗?
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我认识了大学生克尔玛。偶然性让我们并排坐在一起。克尔玛坐在我右边,而在我左边,是一个年轻的妇女,非常年轻,还有她的只有几个月的孩子,她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始终如此。我们能够闻到她的一切,她的热气、她的气味,她皮肤的气味、头发的气味、她的汗味、她衣服的气味。所有的人只要一动,周边的人也得跟着动。谁都没法站起身来,也没法移动位置。车厢一碰撞,我们也得互相碰撞,而且更厉害。人们一开始还压低声音说说话,后来便完全缄默下来。也有哭泣声,但非常少。有时可以听到哪个孩子在哼一首歌曲,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一片沉默,只有沉默,以及车轴的声音,铁轮在轨道上擦过的声音。有时火车一走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又突然停止不动,谁也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停车。整整六天,车厢大门只微微开过一次,那就是第五天的清晨,开门不是为了让我们走出车厢,而是为了几只看不见脸的手朝我们扔过来几桶温水。
如今,我知道那些地区在任何地图上都不存在,但那些地区随着火车车轮碾过它们而即刻诞生。我们这个车厢,以及所有其他类似的车厢,里面都跟我们一样,都挤着几十个妇女、儿童和男人,他们受着口渴、高烧、饥饿的煎熬,他们在里面几近窒息,他们一个紧挨着一个,有时活人紧挨着死人,我们的车厢,以及所有别的车厢,正在一分一秒地创造着一个国度,一个非人道的国度,一个否定一切人道的国度,而集中营即将成为它的核心。我们进行的正是这样的旅行,一次前无古人的旅行,我的意思是,这次旅行组织得如此有条不紊,如此认真,如此高效率,没有任何不可逆料的余地。
几分钟之后,货物装载完毕,看守推上滑动铁门,拉下了插销。黑暗冲我们迎面扑来。日光只能通过几个很细小的缝隙钻进来。火车随即开动。巨大的震动使我们这些人互相挨得更紧。旅行开始了。
我们已经停止计数时间,计数黑夜和木板缝隙里出现的日光。一开始,计算扣除数的办法曾帮助过我们,与试图辨认方向的办法帮助过我们一样:我们说是朝东边走,或者不如说朝南边,甚至说朝北边。后来,我们放弃了只能成为我们痛苦来源的那些办法。于是,我们再也不知道任何事情。我甚至认为我们根本就不希望能到达某个地方。这样的愿望早就离我们远去了。
那是车厢内第一个死亡的人。
那是在很久以后,再次想想,再试着回顾和重新体验那令人觳觫的旅程时,我才得以计算出那段旅行一共是六天六夜。而且自那以后,我经常对自己说,那一段时光于我们也并非无可指责。我们的刽子手们相信上帝。他们很清楚,根据《圣经》,上帝花了六天创造了世界。那些人一定想过,他们也需要六天才可以开始摧毁这个世界。开始在我们身上摧毁世界。如果说第七天是上帝的休息日,那么,刽子手们打开各车厢的大门,用棍子把我们赶出车厢的那天,就是我们的末日。
正如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的,他们把我们分成两列之后,便把我们赶往S城的火车站。我们都是“外来人”。有些人富裕,有些人穷困。有些人来自城市,有些人来自乡村。差异却很快就消退了。他们把我们推进一些偌大的无窗车厢里。木头地板上有一点干草,但那些褥草早已弄脏了。在正常的情况下,三十来个人可以在那里坐下,但必须挤在一起。而看守们却往里面放进了一倍多的人。只听得一片喊叫声、抱怨声、抗议声、哭泣声。一位老人倒下了。靠近他的一些人试图将他扶起来,然而,看守们正继续放进别的囚徒,遂使人的流动急剧而不连贯,汹涌而难以逆料,于是,那位老人便被本欲救他的人们踩在了脚下。
然而,对我,对克尔玛来说,确曾有过第五天。那天清晨,各道门微微开启,从那里朝我们扔进来一桶桶泥浆似的温水,温水浇到我们挤做一团的肮脏身躯上,而且有的身躯已经死亡,那温水不但没有让我们感到凉快、安心,反而在我们身上烙了一块火烧火燎的大伤疤。仿佛那变了质的水不是为了让我们平静,而是为了勾起我们的回忆,让我们想起我们昔日曾经贪婪地喝过的一切清洁、纯净、透明、清澈的水。
我重又看见了那六个黑夜,在那六个黑夜里,第五个黑夜,有如一个噩梦,永远不会消退。
口渴再一次袭来。然而,这一次,显然因为我们的身体已经接近衰竭,我们业已衰弱的头脑也正陷入谵妄的境地,这种口渴竟变得疯狂,将我们也变成了疯子。希望大家别误会:我并不是为我们干过的事找借口。
我重温了那六个日日夜夜在车厢里发生的一切。
紧挨着我的那个年轻妇女还活着,她的婴儿也还活着。无论如何他们还在呼吸,很微弱,但他们毕竟仍在呼吸。是那个短颈大腹玻璃水瓶维持了他们的生命,而在那个克尔玛跟我都认为取之不尽的玻璃瓶里还有剩下的水。每次车厢一动,那水就敲打着玻璃瓶身,我们都听见了。那是美丽而又令人无法忍受的音乐,它让人想起涓涓的溪流、泉水的叮咚、喷泉的旋律。那精疲力竭的年轻妇女眼睛越闭越紧,她听任自己沉入一种很浓的睡眠状态,不一会儿又突然惊醒过来。几天之内她的面庞已经老了十岁,她的婴儿也一样,奇怪的面部轮廓看上去活像一个老人,只不过身躯按初生婴儿的比例缩小了。
我还看见了车厢。
克尔玛和我早已停止说话。人人都在设法适应头脑里发生的相互碰撞,尽量缝合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车厢里散发出人肉的腐臭、粪便的恶臭、体液的酸臭,当火车放慢速度时,无数的苍蝇便对车厢发起了进攻,它们离开宁静的乡村、青草和休耕的土地,蜂拥到车厢的壁板之间,直到我们身边,以摩擦翅膀的嗡嗡声议论着我们垂死的极度苦恼。
有多少夜晚,我不光在火山口徘徊。
我们俩看见的东西,我相信我们是同时看见的。我们转头互相看了看,动作也很一致。在交换的眼神里,一切都在其中。那年轻妇女再一次沉入睡眠状态,然而,与前几次不同的是,她那无力的臂膀已经放松了她紧抱住的孩子和玻璃瓶。孩子是那样轻,所以一直紧贴着他妈妈的身躯,然而,玻璃瓶却不一样,它的重量使它滚到了我的左腿边。克尔玛和我,我们无须说话就互相理解。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思考过。我不知道是否需要思考,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还有可能进行思考。我不知道我们身上的什么东西、我们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竟作出了决定。我们俩的手同时放在了玻璃瓶上。没有犹豫。仅仅在克尔玛和我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们便轮流喝起来,我们喝着玻璃瓶里剩下的热水,一直喝到最后一滴,我们闭上眼睛,贪婪地喝着,仿佛此前我们从没有喝过水。我们深信,流进我们喉咙里的东西,那就是生命,是的,是生命,这生命的滋味崇高而又腐臭,光彩夺目而又令人厌恶,幸福而又痛苦,我相信我会带着憎恶回忆那滋味,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是的,更坏。
晚上,那年轻妇女尖叫了好一阵后死去了。她的孩子,那满身皱纹的苍白的小身体,眉头紧锁,眼皮肿胀,比他妈妈多活了几个小时。她在死前曾用自己的拳头捶打她附近的所有的人,把他们当成强盗和杀人犯。她的拳头那样孱弱,那样瘦削,它们打在我身上时,我感觉它们像是在抚摩我。我假装在睡觉。克尔玛也一样。我们喝掉的那一点点水使我们那样恢复了活力,那样清醒。足以使我们对适才的行为感到后悔,感到那多么可憎,以至再也不敢睁开眼睛,再也不敢看她一眼,也不敢互相看一看。当然,那年轻妇女和她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会死去,然而,这样的想法无论怎样合乎逻辑,也不足以抹掉我们的丑行。我们的行为,那正是我们的刽子手最大的胜利。我们明白这一点。在那一刻,也许克尔玛比我更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在稍后选择了不再往前走。他选择了速死。他选择了自我惩罚。
我做的事更坏。
而我,我选择了继续活下去,而对我的惩罚,便是我后来的生活。我就是这样看待事物的。对我的惩罚,就是我后来忍受的一切痛苦。是“狗布罗岱克”。是艾梅莉亚的沉默,有时,我把她的沉默理解为对我最严厉的谴责。也是每个夜晚我经历的噩梦。尤其是这种无休无止的感觉:我栖息在一个靠几滴水偷来的身躯上。
而我,我从没有杀过驴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