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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您住在哪儿?”

“看,打扮得多么迷人啊!”

“住在施瓦尔茨考甫家?”

“您什么时候到的?”

“住在总领港的家里?”

“多么好啊!”

“真想得妙!”

“您到这儿来了?”

“多么新奇的办法!”

“布登勃洛克小姐!”

“您住在城里吗?”海滨旅馆的经营人弗利采参议又重问了一句,他不想让人发觉自己多么懊丧……

“您的仆人,小姐。”多尔曼参议尽量把字音咬得准确,他知道布登勃洛克小姐不太喜欢他的作风。

“下一次舞会您也赏光参加好吗?”他的妻子问道……

冬妮·布登勃洛克受到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冷淡的接待,却受到其他的人热烈欢迎。甚至弗利采参议也急急忙忙从浴亭的台阶上迎下来,因为他希望,至少明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能帮忙使浴场热闹起来。

“噢,您在特拉夫门德住不了几天吧?”另外一位太太替她回答了。

这时候他也是正用他那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在讲一些颇有问题的笑话,他不时添上几句北德的方言当佐料……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笑得直不起腰来,接二连三地喊:“老天呀,您不要再往下说了,参议先生!”

“您不觉得布登勃洛克一家总喜欢独来独往吗?亲爱的?”哈根施特罗姆太太轻轻地对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说……

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是一家新兴的大酒商,最近几年来把C郾F郾科本公司比得黯然失色。吉斯登麦克的两个儿子——爱德华和施台凡——都已经在父亲创办的买卖里担负起职务。彼得·多尔曼虽然也算是个纨绔儿,却一丝也没有尤斯图斯·克罗格那种娴雅的仪态;他是另一种类型,一个憨直的纨绔子弟,他的特点就在于表现一种善意的粗鲁。他在社交界故意做得肆无忌惮,因为他知道女士们特别欣赏他那种喧嚣的口无遮拦的谈吐和豪放不羁的作风,认为他与众不同。有一次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宴会上,一道菜迟迟不上来,客人们等得发闷,主妇也很局促不安,这时他用他那粗大的嗓门大吼了一声,让全桌人都听到:“我的肚子等得不耐烦了,参议夫人!”

“您还没有下水吧?”有人问道,“年轻的姑娘们,今天有谁还没有下过水呢?小玛利、玉尔新、小路易丝三个人吗?安冬妮小姐,您的朋友们义不容辞要陪伴您的……”

当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向右边转,朝着浴场旁边被波浪冲洗着的一处岩石堆走去时,冬妮也向聚在摩仑多尔夫家浴亭前的一群人走过去。这群人人数很多,包括摩仑多尔夫、哈根施特罗姆、吉斯登麦克和弗利采几家人。除了海滨浴场的业主汉堡的弗利采参议,以及以闲荡闻名的彼得·多尔曼以外,其余的都是女人和小孩儿。因为这一天并非假日,男人大半都在城里的办公室里。弗利采参议已经有一把年纪,一张清秀的面孔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这时正在上边浴亭的台阶上用望远镜眺望一只出现在远方的帆船。彼得·多尔曼戴着一顶阔檐草帽,留着一撮水手式的圆胡子,正站着和太太们谈话。和他谈话的太太们有的坐在铺在沙滩上的毯子上,有的高坐在帆布椅上。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娘家姓朗哈尔斯,她手里玩弄着一只长柄的望远镜,头上的灰发蓬松着。哈根施特罗姆夫人坐在玉尔新身边;玉尔新的身材虽然始终没有长高,可是已经学她母亲的样子戴上一副钻石耳环;吉斯登麦克夫人坐在自己的女儿和弗利采参议夫人旁边,后者是一个满脸皱纹的矮小女人,戴着一顶软帽,甚至在浴场里也没忘记尽地主之谊。她东奔西跑,累得面孔通红,精疲力竭,一心盘算着舞会呀、儿童集会呀、抽彩呀、帆船旅行呀等等……她雇来为她阅读的女伴坐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孩子们正在水边玩。

几个年轻姑娘从一伙人里走出来,准备跟冬妮一起去洗浴,彼得·多尔曼少不得自告奋勇要陪着少女们走过海滩去。

“不要,啊,不要……”莫尔顿急忙回答说,“谢谢您的美意。我不是属于这一类人的,您知道。我坐在那边石头上。”

“呀!你还记得当初咱们一起上学的情形吗?”冬妮问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说。

“我把您介绍给他们好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冬妮郑重其事地问道。

“记——记得!你有时候总爱玩一些恶作剧。”玉尔新赔着笑脸说。

“您听我说,布登勃洛克小姐,我要问您一件事……可是这留待以后再谈吧,等我们有工夫的时候。现在请容许我跟您说再见。我坐在那边的石头上。”

他们从海滩上一条用木板拼凑的狭窄走道向浴场走去;当他们走过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拿着一本书坐着的那堆岩石的时候,冬妮远远地匆匆向他点了几次头。不知是谁问道:“你和谁打招呼呀,冬妮?”

“是的!避开……”

“噢,就是那位小施瓦尔茨考甫,”冬妮回答说,“他陪着我下来的……”

“安静?要避开什么?”

“总领港的儿子吗?”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问道,用她的一对漆黑的眼睛紧紧盯过去。莫尔顿在那一边也正带着些悒郁的神情打量着这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冬妮大声地说:“真可惜,像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这些人也不在这儿……平常日子待在海滨一定怪闷的!”

“不错,我得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但是说老实话,我实在不想去。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能寻个安静……”

第八章

“好……可是您不是要找您那些朋友吗?……我可以坐在后边那些岩石上……”

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美丽的夏季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比她任何一次在特拉夫门德过得都愉快有趣。没有重担窒压着她,她重又容光焕发起来;她的言谈举止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活泼的、无忧无虑的神情。有时星期日参议带着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门德来,总是心满意足地望着她。那时他们就到旅馆去吃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帐幕下边听音乐,喝咖啡,边看大厅里的人玩轮盘赌,像尤斯图斯·克罗格和彼得·多尔曼这些寻乐的人总是簇拥在轮盘四周。参议倒从来没有赌过。

“我们径直到摩仑多尔夫家的浴亭去吧,”冬妮说,“我们得稍微拐一个弯。”

冬妮晒太阳,洗海水浴,吃配着姜汁饼的煎肠子,和莫尔顿一起去远足。他俩或者沿着公路到邻区的浴场,或者沿着海滨爬到高处的望海亭,从那里可以向海陆两面远眺。再不然就到旅馆后面的一片小树林里去,树林高处悬着一口大钟,是旅馆通知客人吃饭用的……有时他们也划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对面的普瑞瓦半岛上去,岛上可以找到琥珀……

冬妮步步小心地在海边高高的芦苇丛里穿行着。一排圆锥形顶子的木亭出现在前面海滨上,水边上散放着一些柳条圈椅。一家家游客正在附近温暖的沙滩上晒太阳:太太们戴着蓝色太阳镜,拿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男人穿着浅颜色衣服,无聊地用手杖在沙滩上画着各种图形;皮肤晒得乌黑油亮的孩子戴着大草帽在沙地上打滚、堆沙子、挖水坑、作泥饽饽、钻水、光着腿在水浅的地方扑腾水、玩船……右边一座浴室的木头房子一直伸进海水里。

莫尔顿是一个健谈的旅伴,虽然他的观点有时偏激,有时失之武断。不论谈到什么事物,他都能下一个严格而公正的断语,而且他的口气一点也不给人商量的余地,尽管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当他宣称所有贵族都是白痴和祸水,并且随着做了一个愤慨然而笨拙的手势时,冬妮感到很寒心,禁不住责备了他几句。然而另一方面她又很骄傲,因为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看法说给她听,而这些看法就是对自己父母他也从来没有公开过……有一次他说:“我告诉您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屋子里有一架完整的人体骨骼……您知道,就是用铁丝联起来的那种骨头架子。喏,我把一套旧警察制服给它穿上……哈,妙得很,您说是不是?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

“您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布登勃洛克小姐,您念霍夫曼的作品念得太多了……事情简单得很:我的祖父一半是挪威人,姓莫尔顿。我的名字就是随他起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冬妮自然免不了时常和城里的相识在海滩或者海滨公园交际应酬,参加这样一个那样一个舞会或者乘帆船出游什么的。这时候莫尔顿就不得不一个人去“坐岩石”了。从第一天起这些岩石就成为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有固定含义的术语了。“坐岩石”意思就是“寂寞无聊”。逢到下雨天,雨幕宛如一个灰色罩子似的把大海整个儿笼罩起来,海水和低垂的天空翕然吻合,海滩和道路湿漉漉的满是积水,冬妮就说:“今天咱们两人都得坐岩石了……就是说留在阳台上或者卧室里。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您只好给我演奏几首学生歌曲,莫尔顿——虽然这些歌我听了也烦得要命。”

“可不是……这总比叫新茨或者昆茨好听。很新奇,有点像外国名字……”

“是的,”莫尔顿说,“咱们坐下吧……可是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就没有岩石了!”在父亲跟前他是不说这类话的,不过母亲听了却不碍事。

“噢,美吗?……”

“想干点儿什么?”一次午饭后冬妮和莫尔顿同时站起来,准备到外边去,总领港问他们,“年轻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莫尔顿?很美!”

“啊,安冬妮小姐允许我陪她走几步路,到望海亭里去。”

“这有什么,我的名字叫莫尔顿。”他说,脸红得比哪次都厉害。

“是这样的,她允许了吗——你自己说说,我的孩子,你坐在书房里背背你那套神经系统是不是更好一点呢?等你回哥廷根的时候,你一定把什么都忘光了……”

“唉呀——您不要揭人家的短儿了!按道理讲我本不该问,可是我真是好奇得很……我知道我完全不需要知道您的名字。”

可是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却充满柔情地说:“狄德利希,老天啊,为什么他不该去呢?让他去吧!他这是在度假呀!咱们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玩一玩吗?”——这样他俩还是去了。

“你猜了好久吗?”

他俩沿着海滩走,紧傍着水边,那里的沙子为潮水冲平,又被晒硬,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地面满布着一种常见的白色小贝壳和另外一种蛋白色的、比前者略大的椭圆形小贝壳。另外就是黄绿色的潮湿海草,上面带着空心的小圆果,一踩上去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此外还有水母,有的是普通的海水色,有的是红黄色,有毒,游泳时触着它,皮肤便会像火燎似的作痛。

“现在我一定得问您一件事,”又走了几步以后,冬妮下决心说,“那就是,您的名字到底怎么称呼?我一次也没听清楚……弄得我非常烦躁!我闷头猜了好久……”

“您知道我从前多么傻,”冬妮说,“我想从水母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来。我用手帕包回家一大包水母,整整齐齐地摆在露台上,让阳光把它们晒死……我想那些小星一定会留下来!好……等我过一会去看,只剩下一大片水印,淡淡地发着一股腥味……”

“原来您是在读关于那个乐队指挥和金罐的故事吗?不错,写得很生动……这种书对太太小姐更合适。现代的男子一定得念另外一种东西。”

他们走着,耳旁是层层波浪的带节奏的澎湃声,迎面吹拂着清新的带咸味的海风。海风毫无阻拦地从耳边飒飒地吹过去,在人身上引起一阵适意的晕眩,一阵轻微的昏昏的感觉……他俩在海滨充满窸窣碎响的无限宁静里向前走去,大海的每一个细小的声响,无论是远是近,都被这种静谧赋予一种神秘的意义……

“您知道霍夫曼吗?”冬妮问道。

左面迤逦着一连串黄色黏土和乱石构成的斜坡。这些斜坡裂罅累累,形状却很相似,突出的棱角不时把蜿蜒的海岸遮住。海滩到了这里已经变成嶙嶙的乱石,他们便找了一处石质坚硬的地方往上爬,预备穿过矮林间一条山径爬到望海亭去。望海亭是一个用带树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成的圆亭,亭中四壁涂满了格言、短诗、缩写的名字和爱情心形……亭子里分隔成一间间的小屋。冬妮和莫尔顿拣了一间面对海水的屋子,坐在靠里边的一条粗木板凳上。这间屋子和浴场的板屋一样,散发着一阵阵木材的香气。

“哈!……您念的是什么呢,如果允许我问一下的话,布登勃洛克小姐?”

在下午这个时刻,山上这个地方安静肃穆。几只小鸟啁啾地叫着,树叶的沙沙声和潺潺海涛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海水在下面深处扩展开,遥远处浮现出一条海船的桅樯。一路上海风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这时走进避风的地方,他们突然感到一阵令人沉思的寂静。

“啊,真可怕!……可是要是一个人想做大夫的话……等以后格拉包夫医生退休了,我会想法让您当我们的家庭医生的,您看着吧!”

冬妮问道:“它是来的还是去的?”

“这种书不适合您读,布登勃洛克小姐!除了血管呀、内脏呀、疾病呀,没有别的……您看,这里正讲到肺水肿,就是德国人称作积水症的那种病。肺叶上存满了积水,这种病是由肺炎引起的,非常危险。严重的时候,病人不能呼吸,会活活憋死。这些事书本上都是无动于衷地只作一番客观的描写……”

“什么?”莫尔顿语调沉滞地说,仿佛他的思想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被唤回来似的。他急忙解释说:“是去的!这是驶往俄国的‘施亭博克市长号’——我不想跟着这船去。”过了一会他又补充说:“那里的情况一定比咱们这儿更糟!”

年轻人两手拿着书,很快从后往前翻了一遍。

“好了,”冬妮说,“现在您又要向贵族开火了,莫尔顿,我从您的脸上看出来了。您这样真不好……您认识过哪个贵族呀?”

“您看的是什么书啊?”冬妮问道。

“不认识!”莫尔顿差不多气愤地喊道,“谢天谢地!”

这两个人穿过安着游椅和秋千的儿童游戏场,紧傍着温水浴室走过去,不慌不忙地踱到罗喜登空地。太阳像一个火团似的烤着草地,青蝇在草地上嗡嗡地飞来飞去。从海水那边传来一阵阵轰隆声,又沉闷又单调。遥远的地方不时翻卷着白色浪花。

“不错,您看!我可认识一个。一个姑娘,她叫阿姆嘉德·封·席令,我以前和您说过的。她可比你我脾气都好;她差不多不理会自己姓‘封’,她吃香肠,谈论她家的母牛……”

她戴上她的大草帽,撑开阳伞,因为这一天虽然有些许海风,天气却很热。小施瓦尔茨考甫戴着呢帽,手里拿着一本书,走在她身边,不时地从侧面打量她一眼。他们沿着海滨走着,穿过海滨公园。公园里的石子路和蔷薇花坛静静地曝晒在阳光下,一丝阴影也没有。在海滨旅馆、咖啡店和被一道长廊联起来的两座瑞士式房屋对面,音乐堂静静地掩映在枞树林里。这时大约是十一点三十分光景,避暑的旅客多半还滞留在海滨。

“当然有例外的人,冬妮小姐!”他激动地说,“可是您听我说……您是一位小姐,您什么都以眼见为实。您认识了一位贵族就下断语说:他是很好的人啊!不错……然而实际上人们一个贵族也用不着结识,就能判断他们全体。这里牵涉到的是社会结构的原则问题,您可懂得?是的,您对这一点说不上什么来……怎么?某些人只要一落生就成为人类的选民,就是大老爷……就有权鄙视我们这些贱民……而我们呢,就是做出天大的功绩也爬不上他们的高位!……”莫尔顿说话时流露出一股天真善良的怨气;他也试着在做一些手势,可是当他看到那姿势非常笨拙,便又放弃了,然而议论却仍然滔滔地发表下去。他的情绪已经激昂起来。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俯着,大拇指抚弄着上衣的扣子,温柔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挑战的光芒……“我们市民阶层,我们这些一向被看作第三阶级的人,只同意一类有所创建的贵族存在。我们不承认那些懒汉贵族,我们反对目前这种阶级等级的划分……我们要求一切人都自由平等,没有人隶属于别的人,大家都只受法律的管辖!……不应该再有特权和横暴!……一切人都是政府的权利平等的儿女,而且正如同上帝与俗人之间没有中间阶层存在一样,市民跟政府也应该发生直接的关系!……我们要新闻自由、工商业自由、贸易自由……我们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基于平等的地位进行竞争,有功者受赏!……可是我们却被缚住手脚、堵住嘴……我还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您听听这件事:四年以前他们重新审订了有关大学和报刊的联邦法。这部法律可真好!凡与现行制度或事物相违的道理,一律不许刊载或宣讲……您懂不懂?真理被窒息了,禁止传扬……请问,这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一个腐朽过时的愚蠢的制度,而这个制度,是人都知道,迟早一定要被摧毁……我相信,您还不能了解这是多么卑鄙!这种暴力,当前这种粗暴昏庸的警宪制度的暴力,根本不了解思想界和新时代……我只要再给您说一件事……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多么忘恩负义的事!当初1813年,法国人还在我们国土上的时候,他向我们呼吁,答应我们立宪……我们应召而来,我们解放了德国……”

第七章

冬妮用手托着下巴,从旁边打量着他。一时她在认真地思索: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真会参加当年驱逐拿破仑的战争。

“喏,这问题咱们以后再谈吧。我现在去海滨成不成啊?您看,天差不多整个儿变蓝了。今天不会下雨了。我非常想跳进海水里去。您肯陪着我到海边去吗?……”

“……您以为,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了吗?哪会有这种事!当今的这位国王是一个惯于花言巧语的人,一个梦想家,一个浪漫主义者,跟您似的,冬妮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您必须注意:当哲学家和诗人把一个真理,一个观点,一个原理刚刚否定、抛弃掉的时候,一位君主就会慢慢地走过来,就会把它捡起来,认为这正是最新最好的东西,奉之为金科玉律……不错,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不但是人,而且是平凡庸碌的人,他们总是远远地落在事物后边……唉,讲起德国来,就好像令人想起一个参加过进步团体的学生,过去在参加自由的战争中他也曾朝气蓬勃、激昂、豪迈,如今却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庸庸碌碌的人……”

“我吗?”他很困窘地反问说……冬妮站起身来。

“是的,是的,”冬妮说,“您说得都很好。可是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鲁士人……”

“是吗?您是什么意见,您也跟贵族不太过得去吗?”

“噢,这没有什么关系,布登勃洛克小姐!不错,我称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本来还应该用法文字‘demoiselle’来称呼您,这样就更能显示出您的地位高贵!难道我们这里比普鲁士更自由、更平等一点吗?人们有更多的公民权利吗?束缚、等级、贵族——这里跟那里都一样!……您同情贵族……要我告诉您是什么缘故吗?因为您自己也是一个贵族!一点也不错,难道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您的父亲是一位大财主,您是一位公主。您和我们这些人之间有一条鸿沟,我们是不属于您这种门第显赫的世家圈子里的。您也许为了开心跟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在海边散一会儿步,可是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独厚的选民圈子里,别人就只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听着都有些异样。

“他说……不,这话我在女士面前不能说……”他的脸又红起来。“他对这些报刊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嘲的笑容,弄得冬妮有片刻很不得劲。“这种报刊跟政府,跟贵族,跟传教士和地主有点过不去。您懂吗?……他们很机灵,懂得怎样牵着新闻检查官的鼻子转……”

“莫尔顿,”冬妮忧郁地说,“这么一说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气了!我不是一再想把您介绍给他们吗?”

“他说什么了?”

“您看,您这又是从个人的角度看问题,像年轻女士那样,冬妮小姐!我谈的是原则……我说我们这里博爱的人道精神一点也不比普鲁士多……如果谈到我个人,”他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下去,他那异样的激动仍旧没有从语调里消失,“那么我指的不是现在,也许说未来更合适……一旦您成为某某夫人永远消失在您那高贵的圈子里以后……别人只好终身坐在岩石上了……”

“是这样的!”他的脸又红了。“您看,我这不是也在读它吗?因为不读它就没有其他的可读了。可是只看到些什么某某大商人要举行银婚庆祝式了,这实在引不起人的兴趣……我说的是实话!您笑了……可是您有机会应当读读别的报纸,譬如说《哥尼斯堡哈同新闻》[5]啦……或者《莱茵报》[6]啦……您会发现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不管普鲁士国王说什么话……”

他沉默下来,冬妮也沉默着。她不再凝视他,而把眼睛转向另一边,看着身边的木板墙。一种难堪的寂静滞留了相当长的时间。

“噢?……可是爸爸妈妈老是离不开它。”

“您还记得,”莫尔顿又说,“有一次我对您说要问您一个问题吗?是的,您要知道,这个问题从您到这里的第一天下午就一直纠缠着我……您不要乱猜!您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下一次再问您吧,等有机会的时候;不用忙,这问题和我一点儿也不相干,纯粹是出于好奇心……今天不问了,今天我只泄露给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这个。”

“唉,没有什么……这上面能登什么呢?……您知道,这种镇上的小报真是贫乏透顶的东西。”

说到这里,莫尔顿从外衣袋里扯出一段五彩条纹的窄缎带,直勾勾地望着冬妮的眼睛,脸上露出一副胜利和期待交织的表情。

小施瓦尔茨考甫哈哈笑起来,带着嘲讽和惋惜的神情摇摇头:

“多么漂亮,”她一点不了解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冬妮把早饭吃完了,擦嘴的时候,她指着报纸问:“上面有什么新闻吗?”

莫尔顿神情严肃地说:“这意味着,我属于哥廷根的一个学生社团——现在您懂了吧!我还有一顶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可是在暑假里我把它给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戴上了……在这里我不敢让人看见我戴着它……我能不能信得过您不向旁人泄露?要是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就要闯祸了……”

就这样,冬妮吃着早饭,年轻的施瓦尔茨考甫就不断抽着烟斗,两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起闲话来。他们谈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谈起冬妮在寄宿学校的一段生活和她的几位女友,谈到这时又回到阿姆斯特丹的盖尔达·阿尔诺德逊,谈到阿姆嘉德·封·席令,遇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海边上就可以望到她家的白房子……

“您干吗这么说,莫尔顿!您可以信得过我!……可我还是一点不懂……你们是不是都立了誓反对贵族?你们要做什么?”

“不错,从某一方面看,它们的价值相等,”冬妮的话使他很高兴,他就回答说,“讲到某些营养价值……”

“我们要自由!”莫尔顿说。

“我问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想取笑您!”冬妮不由得愣了一会,连饭也停止吃了。“炫耀自己!怎么能这样说人家!……我还是很喜欢长点见识呢……真是的,我简直是只笨鹅,您会看到的!在塞色密·卫希布洛特那儿我老是归在最懒的学生堆里面。而且我认为您知道得很多……”她内心里在思忖,“炫耀自己?一个人和别人初次见面,总要显示自己的长处,说几句好听的话讨人喜欢——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自由?”她问。

他的脸又涨得通红。“您是在寻我的开心吗,布登勃洛克小姐?”他半笑半恼地反问说,“昨天晚上父亲把我好好训斥了一顿,说什么我充内行啦,炫耀自己啦……”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重复说。说着他做了一个不确定的、有些笨拙却非常激昂的手势,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挥,不是向梅克伦堡海岸把海湾制约住的一面,而是向开阔的海洋那一面。那边,闪闪发光的蓝、绿、黄、灰各色的波纹,壮丽地、一望无际地向着迷蒙的地平线伸展出去……

“您尽管抽烟好了。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屋子里总有父亲抽的雪茄味……您说说,”她忽然问道,“一个鸡蛋的营养价值和四分之一磅肉的一样,这是真的吗?”

冬妮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两人的手本来都搁在那张粗糙的木凳子上,这时不觉紧握在一起。两个人望着同一处辽阔的远方。他俩沉默了许久许久,海水静静地、沉闷地向上拍击着……冬妮突然觉得她和莫尔顿情思交融起来,她对“自由”这个概念也有了一个伟大、朦胧、充满了预感和渴望的了解。

小施瓦尔茨考甫站起来把烟斗放在阳台的围墙上。

第九章

“我今天专门吃蜂窝蜜,”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冬妮开口道,“您看,我知道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吧!”

“真奇怪,莫尔顿,在海边上一个人永远不会感到烦闷。要是您在别的地方这么仰天躺上三四个钟头,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

“小姐第一夜睡得好吗?可不是,褥子里填的是海草……我们是普通人家……我希望您胃口好,痛痛快快过一个上午。小姐在海滨一定会遇到不少熟人……要是您觉得方便的话,我的儿子可以陪您去。请原谅,我不能再陪着您了,我一定得照料午饭去了。我们今天预备烤香肠……我们总得尽量款待款待我们的客人。”

“是啊……可是我必须坦白说,从前我也常常感到烦闷的,冬妮小姐,不过这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

主妇瞧着她的客人吃下最初几口早餐。

秋天来了,已经刮起第一阵劲风。稀薄的灰色云片从天空上疾驰而过。混浊澎湃的海水一望无际地为泡沫盖住。汹涌的巨浪森严可怖而又冷静地向岸边滚过来,威猛地耸起,形成一道暗绿色的宛如铜铁铸成的光泽闪闪的拱墙,然后带着轰然巨响摔到沙滩上。

“您怎么知道我愿意洗温水,先生?”说着冬妮在桌子旁边坐下。“难为您还替我热着咖啡,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可是让我自己来倒吧……谢谢您!”

避暑的季节已经完全过去了。往日游客拥挤的那一段海岸如今只摆着寥寥几把围椅,一部分浴亭也已经拆掉,显出一派死寂的景象。但是冬妮和莫尔顿每天下午仍到海滩上一处较远的地方安顿下来。就是那黄色的石灰墙开始的地方。那里波浪冲击到“海鸥石”上,浪花溅得老高。莫尔顿替她堆起一座小沙丘,拍得很结实;她仰靠在上面,两条腿交叠着。她脚上穿着白袜子,十字扣襻鞋,身上穿的是一件大扣子的灰白相间的秋季短外衣。莫尔顿面对着她侧身躺着,用手支着下颚。时不时地一只海鸥掠过海面,发出一声犀利的鸷鸟的鸣声。他们望着绿色波浪裹着海草像一堵墙似的逼人地移过来,接着在他们对面的一座石壁上撞得粉碎……带着这种永恒的、疯狂般的轰鸣,那声音使人耳聋口噤,使人丧失了时间感。

“不,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士,那太早了!七点钟水还相当冷,您要知道,才十一度,从热被窝里出来未免太冰人了。”

最后莫尔顿移动了一下身躯,仿佛要使自己从沉思中醒来似的。他问道:“您不久就要走了吧,冬妮小姐?”

“哼,都是您不好,”冬妮说,“早安!……您接二连三地跟我碰杯……弄得现在我只好喝凉咖啡了。要不然我一定吃过早饭,洗过海水浴了……”

“不……为什么问这个?”冬妮神思不属地问道,她没有了解他的心意。

这家的少主人听到这里笑起来。他站在桌子后边,手里拿着他那只木头短烟袋,面前摆着一张报纸。

“是的,天哪,今天已经是9月10号了……我的假期眼看就完了……这种日子还能继续多久呢?您喜欢城里的社交界吧?……和您跳舞的一定都是温柔多情的男人吧?您说说……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现在您一定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说着他把用手掌托着的下颚移正了些,凝视着她,表示下了决心。“这个问题我早就闷在心里了……您知道不知道?就是,格仑利希先生是什么人?”

冬妮这方面也道了歉。“您千万别认为我老爱这么睡懒觉。我也挺不好意思,可是昨天晚上那果子酒……”

冬妮打了一个寒噤,飞快地盯了他一眼,接着目光左右游移起来,那眼神就像一个人偶然听见一句话触及自己一个遥远梦境似的。格仑利希刚向她求过婚时那种感觉——一种自以为地位重要的感觉又在她的心头复活了。

“非常对不起,”她站起来迎着冬妮说,“我们没有等您一起吃,布登勃洛克小姐!我们这些普通人家起得很早。要做的事情很多……施瓦尔茨考甫已经上班了……小姐不会不高兴吧?”

“您想知道的是这个吗,莫尔顿?”她严肃地问道。“好,我说给您听。您知道第一天下午托马斯提起这个名字,我真的非常痛苦。可是既然已经让您听见了……好吧:格仑利希先生,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他是我父亲商业上的一个朋友,汉堡的一个殷实商人,在城里的时候他向我求过婚……没有!”她看见莫尔顿身体动了一下便抢先回答说,“我拒绝了他,我不能下决心答应他这件终身大事。”

咖啡桌上只有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和她的儿子两人,一部分餐具已经撤去了。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在她棕色衣服上罩着一件蓝格子的围裙。身旁摆着一只盛钥匙的篮子。

“为什么不能呢……请容许我问一声?”莫尔顿笨拙地问道。

九点三十分敲过一小会,她走出自己的小房间。汤姆过夜的那间屋子门敞开着;他一清早就赶回城去了。甚至这里,在这间做卧室用的后楼,也闻得到一股咖啡味。这好像是这所小房子特有的气味,冬妮沿着一座用普通木板做栏杆的楼梯走下来,越往下走咖啡的香味也就越浓。她穿过楼下的一条走廊,神采焕发地走到阳台上去。走廊旁边就是总领港的起居间兼饭厅和办公室。这一天早晨冬妮穿的是一件白色斜纹布夏装。

“为什么?啊,天呀,因为我受不了他这个人!”她几乎是气愤地喊出来……“您真应该认识认识他,看看他是什么样子,什么举止。别的先不谈,单凭他那金黄的鬓须——看着太虚假了!我敢打赌,他一定涂过给圣诞节核桃镀金的那种粉末……再加上他人也虚伪得厉害。他惯于在我父母亲面前拍马屁,听他们怎么说话,他就没有廉耻地随声附和……”

从一座木头雕刻的挂钟里跳出一只杜鹃来,清脆响亮地叫了几声。“七,八,九,”冬妮数道,“起来!”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窗板。天空有几块浮云,可是太阳并没有被遮住,从罗喜登空地和那里的一座灯塔望过去,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右边海被梅克伦堡弧状的海岸环抱着,可是正面它却无限地伸展出去,直到远处淡绿、碧蓝相间的条带和雾气蒙蒙的地平线融合在一起。“一会儿我要洗澡,”冬妮想,“可是我首先得好好吃一顿早点,不要让新陈代谢把我的身体弄亏损了……”她笑了笑,开始用迅速、轻快的动作洗脸、换衣服。

莫尔顿打断了她的话。

她几乎完全把格仑利希先生忘了。城市呀,风景厅里的那幕丑剧呀,家人和科灵牧师的劝戒呀,也同样都撇在脑后了。在这里,她每天早晨都会无忧无虑地醒过来……施瓦尔茨考甫这一家人真是热心肠。昨天晚上他们就预备了橙子酒款待客人,而且大家都为冬妮能住在这里高兴地碰杯。这顿晚餐吃得非常满意。老施瓦尔茨考甫说些海洋上的故事来娱客,他的儿子则讲述他在那里读书的哥廷根的情形……可是她一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有多么奇怪!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整顿晚餐中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她当然不能启口问,这是于礼不合的。她努力思索……老天啊,这个年轻人究竟叫什么啊?莫尔……莫尔德?再说,这个莫尔或者莫尔德她很喜欢。他笑得那么顽皮,那么天真!譬如他想要水喝,可是他不说水,却说几个字母再加一个数码,弄得老头儿直冒火,这时他就那么笑起来。不错,他说的是水的化学公式……然而只是一般的水,讲到特拉夫门德这里的水,那公式一定要复杂多了,因为人们随时会在水里找到一只水母……大官们自然可以有他们自己对甜水的想法……说到这里他又挨了父亲的申斥,因为他说“大官们”这个词语气不够尊敬。施瓦尔茨考甫太太一直打量着冬妮的表情,看她对这个年轻人有没有钦佩的表示——的确如此,他说话确实很有趣,又活泼又博学……他对她有点关心太过了,这位少主人。她抱怨说吃饭的时候头昏脑热,一定是血太多了……他怎么回答呢?他端详了她一会,说:不错,额角上的血管涨得很高,然而这并不一定是血多,相反地,倒也许是血液不够或者红血球少的毛病……她说不定有些贫血呢……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您还得告诉我一件事,什么叫‘这样点缀不同凡俗’?”

她坐起来,用手臂环抱住膝头,扬着蓬乱的头,眯缝着眼睛望着从窗板缝里透进来的耀眼而狭窄的日光,脑子里懒洋洋地清理昨天的各种经历。

冬妮神经质地哧哧地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冬妮在她那间整洁的、家具蒙着鲜艳印花布的小房间里醒过来,感到一阵快乐和激动。一个人一睁眼就望到一片新天地时往往会有这样感觉的。

“是啊……他就这样说话,莫尔顿!他不说‘这样真漂亮’,或者‘这样布置很好看’,他说‘这样点缀不同凡俗’……他这人就是这样自作聪明,我告诉您!……此外他还不顾死活地纠缠人;他缠着我不放,虽然我哪次都只是把他讥笑一通。有一次他在我跟前演了一幕活剧,他差点就失声痛哭起来……请您想想,一个男子汉抹眼泪……”

第六章

“他对您一定非常倾倒。”莫尔顿轻轻地说。

“狄德利希,你真是的,为什么他就不能在这儿坐着呢?”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温和地责备丈夫说,“要是客人去海滨散步,他为什么就不能陪着去呢?他这是在假期里呀,狄德利希!……咱们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应酬应酬吗?”

“可是他倾倒不倾倒关我什么事!”她惊讶地喊道,把靠在沙堆上的身子向旁边扭了扭……

“对不住,诸位,”他说,“我要到领港办事处办一点事……我们八点钟吃饭,要是诸位赞成的话……或者今天再稍微晚一点,梅塔,怎么样?……你的意见呢——”这时他又叫了一声他大儿子的名字——“不要老懒坐在这儿了……去啃你的书本去吧……布登勃洛克小姐也要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也许要到海边去走走……只是你别再打搅人家了!”

“您真是残忍,冬妮小姐……您平时老是这么残忍吗?您对我说说……您受不了这位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从来就不曾有人中过您的意吗?……有时我在想:也许您的心是冷酷的?我要告诉您一件事……这是实情,我可以向您发誓:一个男人因为您不肯了解他而流泪,并不是蠢……一点也不假。我说不准,一点也说不准,我自己是不是也会……您自己看看,您是不是一位娇惯坏了的千金小姐……您老是讥笑那些趴在您脚底下的人吗?您的心真是冷酷的吗?”

这一天咖啡许久许久没有端上来,他们也不得不一直坐在一起。已经六点半钟了,普瑞瓦半岛那边暮色已经悄然降下来。这时总领港站起身来。

一阵短暂的嬉笑过后,冬妮的上嘴唇突然颤动起来。她睁大了眼睛忧郁地望了他两下,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她低声说:“不,莫尔顿,您认为我是这样的吗?……您不要把我当作这样的人吧!”

冬妮听见这句话,气得满脸通红,推了他一下,又羞涩地扫了小施瓦尔茨考甫一眼。

“我也不认为您会是这样的!”莫尔顿笑着喊道,可以听得出那笑声里的激动和压抑不住的欢喜……他把身子翻过来,脸朝着下面躺在她旁边,用胳膊肘支着身子,腾出两只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一面用他那碧蓝的、善良的眼睛又兴奋又心醉地望着她的面孔。

有一回,汤姆指着他们面前摆着的花,随便地对他的妹妹说了一句:“要是格仑利希先生在这儿,又该说‘这花把屋子点缀得不同凡俗’啦!”

“您……您不会讥笑我吧,如果我对您说……”

吃过饭以后,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把外衣整个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背心,一边坐在太阳底下舒适地眨眼睛,一边和他的儿子吸起他家的短木头烟嘴来,汤姆这时也点起他的香烟。两个年轻人不觉叙起在学校时的轶事,他们谈得很热闹,冬妮也禁不住参加进去。他们学施藤格先生的口头语:“你应该画一条弧线,你在做什么?你胡画了一条线!”可惜克利斯蒂安不在这里,他模仿得可比这个更像呢……

“我知道,莫尔顿,”她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侧着头看着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她用这只白白净净的手捧起一把细沙,又让它慢慢从手指间漏出去。

总领港提过两三回他儿子的名字,可是冬妮哪次也没有听清楚。听起来似乎是“莫尔”,又像是“莫尔德”,老头的那种平板土俗的地方音,简直叫人无从听清。

“您知道……!您……您,冬妮小姐……”

“算了吧,医生先生,不要摆弄你那套新陈代谢的理论了吧……我们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年轻人听了这话笑起来,又红着脸望了望冬妮的盘子。

“是的,莫尔顿。我很看重您。我很喜欢您。在我认识的人中,我最喜欢您。”

他的母亲爱怜地听完了他的话,又用探询的目光瞧了瞧冬妮的脸色,想知道她对这一番话有什么反应。可是老施瓦尔茨考甫这时插进来说:

他猛地坐起来,挥舞了两下手臂,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跳了起来,立刻又卧倒在地上,躺在她身边;他向她喊,他的声音由于过分高兴而哽塞住,颤抖着。一时喑哑无声,一时重又响亮起来:“啊,我谢谢您,我谢谢您!您看,我现在这么幸福,我生来从没感到过这么幸福!……”说着他开始吻起她的手来。

“这种蜂窝蜜您尽管吃吧,布登勃洛克小姐。这是自然产品……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这一点我们倒还知道……您一定得吃饱了,这里的空气损耗体力……加快一个人的新陈代谢。要是您吃的不多,体重就要减轻……”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向前俯着一点,有时目光不瞧说话的对方而望着另一个人,那样子很自然,很能引起别人的好感。

忽然他低声说:“您不久就要回到城里去了,冬妮,我的假期还有两个星期也结束了……那时我也要回到哥廷根去。可是您肯不肯答应我,在我回来以前……在我成为一个大夫以前……您不忘记我们在海滨度过的这一个下午。那时我就可以在您父亲面前提出我们的事,不管困难多么大……在这期间请您不要听格仑利希先生的任何话,啊,时间不会很长的;您看着吧!我要工作,像一个……容易得很……”

过了一会,主妇又请冬妮吃东西的时候,他也搭腔说:

“好,莫尔顿。”她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和他那握着自己手的两只手,一边幸福地、神思不属地说。

“可不是,我来得太迟了,请原谅,”他说,语调有些迟缓、沉重,“我在海滨看了一会书,想起来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以后他就一声不响地吃起东西来,只偶尔抬起眼皮来打量汤姆和冬妮两眼。

他把她的手拉得更近一些,靠近自己的胸膛,低声乞求地说:“您既然这样说,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担保……”

他中等身材,体格纤细,生着稀有的白净的皮肤和淡金色的头发。他的脸型略长,初生的胡须和他刚剪过的头发一样呈现着淡淡的颜色,几乎不能看见;和他的发色相配的是他那白皙得出奇的皮肤,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样,动不动就变得绯红。他的蓝眼睛比父亲的略深一些,也流露着那种虽然不很灵活,然而却是善意地探索的目光。他的五官匀称,相当可爱;他吃起东西来的时候,还露出非常整齐的密密的牙齿,像磨洗过的象牙一样,亮晶晶的。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紧身夹克,口袋上钉着兜罩,背上有一根松紧带。

她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看他,只是把倚着沙堆的上半身向他靠近了一点,莫尔顿迟缓地、谨慎地在她嘴上接了一个长吻,以后两人各自向沙滩的一端望去,羞赧得了不得。

“很高兴认识您,”冬妮按照她学来的礼貌应答说。汤姆站起身来,把手伸给他。年轻的施瓦尔茨考甫又鞠了一个躬,把手上的书放下,然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的脸羞得通红。

第十章

“喏,孩子,”总领港说,“你来晚了……”接着他向客人介绍说:“这是我儿子——”他说了一个什么名字,冬妮没有听清楚。“正在念书,预备做医生……在家里度暑假……”

最亲爱的布登勃洛克小姐:

突然间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夹着一本书闯进阳台来。他摘下皮帽,满脸通红、局促不安地向大家躬身行礼。

投寄这封信的人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位秀美绝伦的小姐的芳颜了?他愿意借这寥寥几行字告诉您,您那美丽的脸庞始终萦回在他的脑海里,而且在这些漫长难挨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忘记在府上客厅里的那一个宝贵的下午。那一天您曾经吐露过一句诺言,虽然您当时羞涩难当,话语只是半吞半吐,可是那句话对他却不啻至高无上的幸福。自从您为了要静心思考而从这世界上悄然引退以后,好几个漫长的星期又已逝去。我现在能不能存抱希望,认为那考验的日子已经完结了呢?投寄这封信的人大胆随信附寄一枚戒指,把它呈献给您,最亲爱的小姐,作为他永恒不变的痴情的见证。请允许他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敬礼并亲切地吻您的手。

“哪儿的话,太好了!”冬妮说。这间屋子面对大海,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说着她把第四块葡萄干面包浸在自己的咖啡里。汤姆这时正和老头谈论在城里修缮的“屋伦威尔号”……

您的最恭顺的仆人

施瓦尔茨考甫太太表示歉意说,替冬妮布置的房子不好——冬妮刚才已经在这间房子里梳洗过了——过于简单……

格仑利希

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是史路图普地方一个牧师的女儿,年纪看上去在五十岁上下。她生得比冬妮矮一头,相当瘦削。头发还是黑油油的,梳得光亮整齐,罩在一只大发网里面。她的衣服是深棕色的,扣着小白领和白袖头。她打扮得干净利落,对人亲切热诚,热心向客人推荐自己烘的葡萄干面包。面包摆在船形的篮子里,四边堆满了乳脂、糖、牛油和蜂窝蜜等等。面包篮的一端装饰着一道珍珠形的绣花边,这是他们八岁的美丽的小女儿梅塔的手艺。这个小女孩正坐在母亲身边,穿着一件方格绒的小衣服,翘着两条淡黄色的小辫子。

亲爱的爸爸:

“是的,小姐自己会看到,她在这里一定能养得又红又胖,”主妇说,“脸上血色不太好,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这都是城里空气不好的缘故,再加上各种各样的宴会……”

噢,上帝,我真是气愤得了不得!随函附寄的信和戒指都是格仑利希刚寄给我的,我的头因为激动而剧痛起来,我除了寄交给您以外,别无方法处置它们。他根本不想了解我,他像做诗似的写的所谓“诺言”的话根本不是事实,我迫切地求您立刻向他说明白,我现在比六个星期以前更加一千倍地不能答应他的婚事。告诉他,让他别紧紧纠缠着我,弄得自己非常可笑。对您,我亲爱的父亲,我可以坦白说,我的心已经别有所属。这个人爱我和我爱他的程度也远非言语所能形容,啊,爸爸!关于这一点我能写上好几张纸,我说的是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先生,他正在学医,一旦当了医生,他就要向我求婚。我知道,女儿嫁给商人是我们家的传统,但是莫尔顿也是一个可敬的人,只不过是另一类型,一位学者。他家并不富有,我知道您和妈妈都很看重这一点,但是我必须告诉您,亲爱的爸爸,我虽然年轻,但是我从别人的生活中已看出来,只有财富并不一定幸福。吻您一千次。

穿过阳台上爬满葡萄藤的柱子可以望见阳光下水波闪烁的宽阔的海口、水面上的小船和一座又一座的栈桥。再望过去就是“普瑞瓦”——突入海中的梅克伦堡半岛——上的摆渡房。桌子上摆着的蓝边茶杯又深又大,像个小钵子。和家里精巧的细瓷器比较起来,这些盘盏显得很笨拙。可是桌子上的食品却很诱人,冬妮的位子前面还摆着一束野花,此外,长途旅行也使人胃口大开。

您的爱女

“啊!在这儿住一点也不比在外面旅馆里差,”过了大约一刻钟,人们在露台上围着咖啡桌子坐定以后,冬妮感叹地说,“这里的空气多么好!连海藻味这里都可以闻得到,我这次又能到特拉夫门德来,真是太高兴了!”

安冬妮

“我说的是实话,小姐,您能在舍下住一个时期,真是我们的荣幸……”他小心翼翼地把冬妮从车上扶下来。“您好,布登勃洛克先生!令尊好吗?参议夫人怎么样?我真高兴极了!……喏,请进来吧,我的妻子已经预备好一点不像样的点心——您到彼得森客店去歇歇吧,”他转过来对马车夫说,马车夫这时已经把箱子搬进屋子去了。“他们照料牲口很尽心……您也在我们这儿住一夜吗,布登勃洛克先生?……啊,怎么不能呢?牲口需要喘喘气,反正天黑以前也赶不回去了……”

再者,我发现这枚金戒指的成色很次,也太单薄。

总领港施瓦尔茨考甫站在大门前,看到马车过来,便把一顶水手帽子摘下来。他是一个矮壮结实的汉子,生着通红的脸膛、碧蓝的眼睛,灰白的硬扎扎的胡须像个扇面似的从一边鬓脚连着另一边鬓脚。他的嘴角微微向下垂着,嘴里衔着一只木烟斗,红白的半圆形的上嘴唇棱角分明,唇上的胡须完全剃净。他的嘴给人一种威严而诚实的印象。他穿一件装饰着金边的外衣,敞着扣子,露着里面一件雪白的斜纹布衬衫。他叉着腿站在那里,肚子微微向前挺着。

我亲爱的冬妮:

他们在一条紧傍着大海的林荫路上又走了一会儿。路两旁种着幼小的山毛榉。海水在阳光下呈现一片碧蓝,非常平静。一座圆形的黄色灯塔出现在远方。他俩望了一会儿海湾、堤岸、小镇的红屋顶、海港以及停泊着的船只上的船帆索具。他们的马车从市镇最外边的几所房屋中间穿过去,又走过一座教堂,便沿着“临海街”的一排房子驶过去,最后停在一座整洁的小楼房前面。这座楼房的阳台上爬满了葡萄藤。

来信收到。所谈的问题我已按照你的嘱托和格仑利希先生谈过,把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委婉地转告他,然而这件事的结果则很出乎我的意料,使我大为震惊。你现在已经成年,正处于所谓举足轻重的年纪,我认为我有责任告诉你,一失足将成千古恨。格仑利希先生听了我的话绝望至极,他大声疾呼地说,他爱你至深,他不能忍受失去你的痛苦,如果你坚决不改变你的主意,他就要了结自己的生命。关于你告诉我的另外一个人的情谊的事我还不能把它当真,所以我希望你对于戒指一事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把这一切再认真考虑一番。按照我的基督教信念来看,亲爱的女儿,我认为尊重别人的感情也是人的一种职责。万一有一个人因为自己的感情遭到你的固执冷酷的蔑视竟而犯了轻生之罪,我们不知道,你将来有一天在最高裁判者的面前是否也要负一定的罪责。有一件事我曾经不止一次口头和你谈过,现在我愿意再次提醒你注意。我很高兴有机会把它用书面方式写出来。因为虽然口讲更生动,更能产生直接的效果,笔写却也有其另一面的优点:书写的人能从容地选词择字,用自己仔细斟酌过的形式和位置把它固定下来,供人反复阅读,从而收到逐渐浸润的效果——我亲爱的女儿,我们生到世界上不是为了那些我们短浅的目光所看到的个人的狭隘幸福,因为我们不是分散、独立、各不相属的一群生物。我们是一条锁链的许多环节。如果没有走在我们前边那些人指引我们的路,很难想象我们能有今天这个样子。而我们的前人在追随再上一代人的考验过的宝贵路程时,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左顾右盼的。我认为你的道路早在几个星期以前已经界限分明地摆在你的眼前,如果你当真想单枪匹马、固执轻率地走你自己选择的歧途,那你就不能再当我的女儿,不能再当你那在天国安息的祖父的孙女,而且根本不能再成为我们家的一名可敬的成员。这件事,亲爱的安冬妮,我求你在心里衡量一下。

“我不认识他的妻子,我想她待人大概很热诚。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我上学的时候他不是在毕业班,就是在比毕业班低的一班,现在大概是大学生了……看啊,那就是海!用不了一刻钟就到了……”

你的母亲、托马斯、克利斯蒂安、克拉拉、克罗蒂尔德(最近几个星期克罗蒂尔德是在“负义”农庄她父亲处度过的)以及永格曼小姐都衷心问候你,想到不久就又能拥抱你,我们都很高兴。

“嗬!他的妻子呢!”

真挚爱你的 父亲

“噢!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这个老头很不错……他要是不把五大杯以上‘格罗格’酒灌进肚子,是不会满嘴说土话的。有一次他到我们铺子去,我和他一起到船员俱乐部去……他像个无底洞似的往肚子里灌酒。他的父亲生在一艘挪威货船上,以后就在这条航线上当船长。狄德利希受过很好的教育,总领港是一个职权很重的位置,待遇也很不错。他是一条老海狗,但是对于周旋应付女人却很在行。你就留神吧,他一定会向你献殷勤的……”

第十一章

“咱们上这辆马车是为了谈这个问题吗?不错,也许你的话有道理,我应该和他结婚。可是现在我不考虑这个问题。我要先把这件事忘掉,咱们现在是到施瓦尔茨考甫家去。我一点也不熟悉这家人……他们人很好吗?”

下着倾盆大雨。天、地和海水似乎融合为一体,疾风在雨中驰骋,把雨水刮在玻璃窗上。雨点在窗上汇集成条条小溪,把玻璃弄得模糊不清。从烟囱里发出阵阵凄凉绝望的声音……

“算了吧,”汤姆说,“咱们还是别自我吹嘘吧。一家人有一家人的短处,”他看了一眼马车夫姚汉的宽脊背,低声说下去,“就拿尤斯图斯舅舅的事说吧,真是天晓得!爸爸一谈到他就摇头,我听说克罗格外公好几次不得不拿出一大笔款子来接济他……咱们那几位表兄弟也不很成器。尤尔根想入学深造,可是一直没拿到中学毕业证书……亚寇伯在汉堡的达尔贝克公司听说也一点不令人满意。虽然他的进款不少,可是总是闹穷。要是尤斯图斯舅舅不接济他,反正他会从罗萨莉舅母那里拿到。我觉得咱们还是别挑人家的毛病吧。要是你想和哈根施特罗姆家较量一下长短的话,我看你还是和格仑利希结婚吧!”

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刚吃过午饭,衔着烟袋走到阳台前面,想看一看天空怎么样,忽然在他面前站着一位穿黄格子紧身风雨衣、戴着灰礼帽的绅士。门前停着一辆车门紧闭的出租马车,棚子湿漉漉地闪着光,轮上满是淤泥。莫尔顿不知所措地盯着来人的通红的脸膛。他蓄着鬓须,看上去仿佛用给圣诞节核桃镀金的粉末涂过似的。

“就算你说得对吧……可是不管怎么说,叫我高兴的是:总还有别的家庭不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譬如我们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吧……”

穿风雨衣的先生看莫尔顿的那副神气就好像在看一个仆人似的,目夹着眼睛、视而不见地望过他去,一面柔声细气地问:“总领港先生在家吗?”

汤姆笑起来。“天哪,你要知道,还是应该跟这些人交际应酬的,正像爸爸最近说的那样:他们是走上坡路的人,譬如拿摩仑多尔夫这家人说吧……还有,我们也不应该否认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的精明能干,亥尔曼做买卖已经是一把好手了,莫里茨虽然肺部不好,还是毕了业,考试成绩非常优异。据说他人很聪明,正在学法律。”

“是的……”莫尔顿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我父亲……”

“咳……你简直在故意气我,汤姆……这些人我真看不上眼……”

听到这个词这位先生盯了莫尔顿一眼;他的眼睛蓝得像一只鹅的眼睛。

“不错,不错,这倒没什么关系。赚钱是第一件大事。讲到这两个人的婚事,这倒是桩好买卖。玉尔新当了摩仑多尔夫夫人,奥古斯特得了个好位置……”

“您就是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吗?”他问。

“当然了!可是他们怎样做买卖,谁都一清二楚……千方百计地排挤别人,你知道……一点不遵守商业道德,不承认优先权……祖父谈到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的时候说:‘他们能让公牛生犊子。’这是我亲耳听祖父说的。”

“是的,先生。”莫尔顿回答说,一边努力摆出一副稳重懂事的面孔来。

“这还用说!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买卖做得一帆风顺,道理就在这儿……”

“啊!真的……”穿风雨衣的先生脱口喊道。接着他又说:“您可不可以通报您的父亲一声,年轻人,说我要见见他。我的名字叫格仑利希。”

“当然还有玉尔新陪着……听说玉尔新今年夏天要和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订婚,玉尔新一定肯的,他们俩本来就门当户对!你知道,汤姆,我真讨厌这些人!这些暴发户……”

莫尔顿领着这位先生走过阳台,把走廊右边通到写字间的一扇门替他打开,然后回到卧室去通知父亲。等施瓦尔茨考甫先生走出去以后,这个年轻人在一张圆桌旁边坐下,用胳膊肘往上一倚,似乎在埋头读报纸的样子。他读的正是一张那种除了报道某某参议银婚纪念,别的什么消息也不刊登的“可怜的报纸”。莫尔顿的母亲虽然正坐在昏暗的窗户旁边补袜子,来访的客人却并没有看她——冬妮这时正在楼上自己的屋子里休息。

“她的名字叫劳拉,小姐!别给人家乱改名字。”

总领港走进他的写字间里,从他的神气可以看出他对刚吃过的午餐非常满意。他那制服外衣敞着扣子,露出里面圆鼓鼓的白背心。红通通的脸膛上配着水手式的花白胡须。他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前后左右地舐着牙齿,弄得他那神情忠厚的嘴形现出离奇古怪的样子。他急遽简短地向客人弯了弯腰,那样子似乎在说:“我们就是这样向人施礼!”

“哈——一点不错!哪里能缺了萨拉·西姆灵格呀……”

“辛苦了,”他说,“这位先生有什么见教?”

“不错,”他说,“你说得对,海滨花园里磕头碰脑都是汉堡人。把整个花园买下来的弗利采参议本人就是汉堡人……听爸爸说,目前他的买卖非常赚钱……可是你要是尽避着这些人,很多有趣的事你一定看不到……彼得·多尔曼一定也在那儿,这个时节他不会在城里的;他的买卖本用不着人看管,反正总是那么半死不活的……滑稽!喏……尤斯图斯舅舅逢到星期日也一定出来走动走动,在轮盘赌那儿照顾两盘……此外摩仑多尔夫家和吉斯登麦克家我想也是全家必到的,另外还有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

格仑利希先生也矜持地俯了一下身子,他的嘴角略微往下一垂。接着他轻轻地嗽了一下喉咙:“咳——穀。”

汤姆把吸剩的纸烟扔掉,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来。这个烟盒盖上镶嵌着一幅一辆三套马车受狼群袭击的美术画:这是一个俄国主顾送给参议的礼物。这些纸烟,这类带黄纸管嘴的烈性玩意儿,汤姆最近抽上了瘾;他成盒地吸,而且还有一种坏习惯,一直把烟吸到肺里,说话的时候再袅袅地喷出来。

写字间是一间不很宽绰的小屋,四壁的下面一节装了壁板,以上的地方都是石灰墙。雨点不断地敲击着玻璃窗,窗上挂着被烟熏黄了的窗帘。门右边摆着一张粗糙的长桌,桌面盖着纸。桌子上面的墙上钉着一张欧洲大地图和一张波罗的海小地图。天花板中央悬着一艘张着满帆的精巧的船只模型。

“哪次我来特拉夫门德也没有这次这么高兴……最主要的原因你知道,汤姆,可是你不许笑我;我真希望能够更远地躲开那位金黄胡子先生……其次,住在施瓦尔茨考甫家,紧靠着海边,一定会看到特拉夫门德的从未见到过的景致……我不让那些海滨避暑的客人纠缠我……这种事我已经干腻了……再说我现在也没有这种心情……而且,那些地方对那个……人也不是禁区,你会看到的,说不定哪天他一定会一点也不客气地出现在我眼前,满脸赔笑……”

总领港要他的客人在门对面一张蒙着已经有裂纹的黑漆布的波浪形沙发上坐下来,自己则舒适地坐在一张带靠背的木椅上,两只手搭在肚子上。格仑利希先生在沙发上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一点边儿,脊背没有挨着靠背,身上仍然紧紧裹着那件风雨衣,帽子搁在膝头上。

冬妮说:

“我再说一遍,”他说,“我的名字叫格仑利希,家在汉堡。为了让您更清楚地认识我,我可以向您提一下,我是布登勃洛克参议商务上的一个密友。”

汤姆这一年已经二十岁了。他穿着一件剪裁得非常适体的蓝灰色服装,草帽推到后脑勺上,一支又一支地吸着俄国纸烟。他的身材不高,可是颜色比头发和睫毛浓暗的胡须却已经茂密地孳生出来。他习惯把一边眉毛微微扬起一点,这时他正这样坐着凝视着扬起的尘土和飞逝过去的道旁树木。

“哎呀,失敬![7]我真荣幸,格仑利希先生!可是您要不要提一提精神?走了这么长的路喝一杯甜酒?我马上叫厨房准备……”

冬妮戴着顶平顶的大草帽,擎着一把镶奶油色花边的浅灰色阳伞,伞尖斜抵在后罩篷上。她的头在梦幻的半眠状态里尽在草帽下打瞌睡。她穿着一件纤秀可体的朴素衣服,颜色和阳伞一样,也是灰色。她叠着双脚,可以看到脚上穿的十字襻皮鞋和白袜子。坐在马车里,她从容舒适地向后斜倚着身体,姿势非常大方。

“请允许我告诉您,”格仑利希先生态度冷静地说,“我的时间有限,我的马车还在等着我。而且我只要跟您说两句话。”

到特拉夫门德去是一条直路,中途要摆渡过一条河,过河后走的仍然是直路;这条路两个人都很熟悉。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家的马是一匹梅克伦堡产的高大的栗色马。灰色的马路就在这匹栗色大马的节奏均匀而沉闷的蹄声中轻快地滑过去,虽然头顶上日头有些灼热,马蹄扬起的灰尘又把本来就枯燥的景色遮住了。这一天家中破例一点钟吃午饭,兄妹两人两点整出发,这样他们在四点钟稍过一些就可以抵达目的地了。因为假如说平常的马车需要走三小时的话,克罗格家的马车夫姚汉就要斗胜,非得在两个钟头左右把路走完不可。

“您说吧。”施瓦尔茨考甫先生有些扫兴地说。出现了片刻沉默。

第五章

“总领港老先生!”格仑利希先生开口说,他下了决心似的把头一摆,又略微向后一扬。可是他马上又把话打住,为了加强这句称呼的效果。他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像一只用绳子系紧的钱包。

冬妮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她这时虽然看不见格仑利希先生,然而她知道他也在城里,正在和自己的父母磋商,等待时机……随时他都可能来到自己面前,呼喊啊,哀求啊,跟她没完没了地纠缠。到了特拉夫门德,住在一家生人家,她就安全多了……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很快整理好箱子,在7月末的一天,和伴送她的汤姆一起登上克罗格家的华贵马车,兴致勃勃地和家里人告别了。当马车驶出城门,她不觉轻松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总领港先生,”他又叫了一声,接着就一口气说下去,“我来找您是为了一位年轻小姐的事。她从几个星期以前就住在您府上。”

“不能这样下去了,贝西,咱们不能这样虐待这个孩子了。得让她到外边散荡散荡,休息几天,静静地把事情思索一下;你会看到,到那时她就会想通了。我分不开身,再说假期也快完了……可是我们在家里休息倒也没有什么。昨天可巧特拉夫门德的老施瓦尔茨考甫到这儿来了,就是那个总领港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我只随意一说,他就欢欢喜喜地答应让咱们姑娘在他家住一个时期……我当然要贴补他一些……她会有一个舒舒服服的住处,可以洗海水浴,呼吸新鲜空气,把脑子澄清一下。汤姆送她去,一切都安排好了。最好不要拖延,明天就走……”

“是布登勃洛克小姐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问道。

她走到哪儿都闷声不响,脸上很少见笑容,一点食欲也没有。时不时地她会叹一口气,那声音听着让人心碎,仿佛内心正在斗争,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叹完了气她总是悲惨兮兮地望着别人,那副样子实在可怜。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从前那种生气勃勃的劲儿一点儿也不见了。最后参议说:

“不错。”格仑利希先生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回答说,几条深陷的皱纹浮现在他的嘴角上。

一个星期日,她陪着父母和兄弟们一起坐在圣玛利教堂里,科灵牧师大声疾呼地宣讲《圣经》,他正讲到女子到了年纪应该离开父母,跟随着丈夫。突然间他变得声色俱厉。冬妮吃了一惊,抬头盯着他,看他是不是在望着自己……谢天谢地,他没有,他的一颗硕大的头颅转向另一边,似乎只是向一般信徒们作一般的宣讲。虽然如此,这是对她发动的一次新攻势,句句话都是针对着她而发的,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个年轻的、稚气未退的女孩子,他说,还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自己的见解,然而却违抗父母善意的劝告,这是犯罪的,这种人“主”是要从他口里唾弃出去的……讲到这句话的时候(这句话也是科灵牧师最喜爱的用语之一),他非常激昂地把它喊出来。冬妮看到他炯炯的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随着话语他又威吓地把手臂一挥……冬妮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父亲怎样举起一只手来,似乎在说:“啊!别这么重……”然而毋庸置疑,科灵牧师一定是得到了父亲或者母亲的授意才这样说的。她满脸通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使劲低着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瞧着她似的。下一个星期日她说什么也不肯上教堂去了。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您,”他以宛如吟诵的声调说下去,眼睛直勾勾地从屋内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上,最后又向窗户望去,“不久以前我正式向这位小姐求了婚,双方的家长对这件事完全同意,虽然在形式上我们还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小姐自己却已经明明白白地答应了我这门亲事。”

在这一段日子里,时而父亲把她拉到一边,跟她谈几句“正事”,时而母亲叫她坐在身边,逼着她最后打定主意……这件事他们始终瞒着高特霍尔德伯伯一家子,因为这一家对孟街的人总怀着些讥笑的情绪。可是除了高特霍尔德一家以外,这件事连塞色密·卫希布洛特都知道了,她像往常一样,唇齿清晰地劝说了一大通。甚至连永格曼小姐都说:“小冬妮,你用不着担心,孩子,你总会跟上流人在一起的……”此外,冬妮每次走进外婆家那间令人羡慕的花缎糊壁的客厅,也总免不了要听克罗格老太太说:“顺便问你一声,我听人家说起你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太任性,孩子……”

“真的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兴致勃勃地说,“这件事我还一点没听说呢!恭喜您,格……格仑利希先生!恭喜恭喜!您真选着了一位好姑娘,一位顶刮刮的……”

冬妮精神上感到压迫,这一点参议是说对了。她虽然不再说“不”,可是“好”字还是不能说出口来——上帝帮助她吧!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她始终执拗着不肯答应。

“非常感谢,”格仑利希先生故作冷淡地回答,“至于我这次到您府上来,”他继续用歌唱般的高嗓门说,“敬爱的总领港老先生,是因为最近在我们婚姻的途径上出现了一些障碍,而这些障碍仿佛又是从……您家里产生出来的?”最后几个字他是用疑问的语气说的,似乎在说,“传到我耳中的难道竟是真事吗?”

“我真想不通,冬妮有什么微妙的理由,迟迟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可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贝西,她喜欢玩乐,什么参加舞会呀,听男孩子献殷勤呀,一直是乐此不疲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又美,家庭出身又好……说不定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有意无意地物色着对象呢。然而我是懂得她的,我知道她的心还没有许给什么人,正像俗话说的那样……要是问起她来,她会摇晃着脑袋,犹疑不决——可是她不会选中哪个可意的人的……她还是个小孩,享乐,贪玩……一旦她允诺了,她就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能非常美满地安顿下来,保她心满意足。过不了几天她也就会爱上她的丈夫……这个人不是个风流倜傥的人,这是事实,但是他的仪表在什么场合也拿得出去。再说,恕我说一句商界用语,谁也不能向一只羊要五条羊腿!……要是她想等着找一个人,相貌又美,门户又相当——喏,这就要托上帝的保佑了!冬妮·布登勃洛克迟早会物色到一个人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总有点冒险,再说一句商人的话,鱼群每天有,但不见得每天网到鱼!……我昨天上午跟格仑利希谈了不少时间的话,这个人死心塌地要同我家结亲,我看了看他的账簿……他主动把账簿都拿出来给我看……我对你说,贝西,这些账簿真值得用镜框镶起来!我向他表白了我极度钦佩的意思。他的生意说起来历史虽然不长,可是实在有起色,实在有起色。资产大约有十二万泰勒,这还只是就目前的规模讲,因为他每年盈利都非常可观……我跟杜商家打听过,他们的回答听来也不坏:格仑利希的确切情况他们虽然不知道,可是他们说他过的是gentleman[4]的生活,交往的是上流社会,生意出奇地兴隆,越做越大……我也问过另外几位汉堡人,譬如说,一位姓凯塞梅耶的银行家的话也使我非常满意。总而言之,你很知道我的心理,对这门只会带给咱们家和咱们公司好处的亲事,我一心希望能早点成功——咱们孩子这种精神上受压迫的样子使我心里很难过。她好像四面被包围起来,垂头丧气,连话也少说;可是让我直截了当地拒绝格仑利希我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还有一件事,我说了又说,贝西,那就是最近两年咱们家的境遇不是非常令人满意的。这并不是说咱们气运衰了,决不能这样说,克勤克俭的工作总会得到酬报的。生意平静无波……唉,只是太平静了,但是这一点也还是亏我谨慎小心才争取到的。从父亲故世以后,我做的买卖就没有什么进展,基本上停滞在原处没动。目前这个时代也许不利于商人……总之,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咱们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如今又现摆着一门谁都觉得可以名利双收的亲事,她就应该结这门亲!等着不是好办法,贝西,不是什么好办法!你再跟她谈谈吧,今天下午我已经尽我的力量劝了她一次……”

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只是把花白的眉毛挑得老高,用两只手,用他那棕色的、生着金色毫毛的海员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作为回答。

参议布登勃洛克对他的妻子说:

“是的。这是事实,我是这样听说的,”格仑利希先生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肯定说,“我听说,您的儿子、那位医学生……竟……当然不是有心如此……侵犯了我的权利,我听说,他利用小姐住在这儿的机会,从她嘴里哄到了她的几句诺言……”

第四章

“什么?”总领港喊起来,撑着椅子扶手跳了起来……“这真是……哼,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他两步就走到门前边,一把把门闩拉开,向着走廊里厉声大吼,那声音连咆哮的海涛都不能盖住!“梅达!莫尔顿!到这儿来!你们俩都到这儿来!”

冬妮看见他在圆柱大厅里拿起手杖,然后就消失在走廊里。她站在屋子中间,心慌意乱,一点力气也没有,一只下垂的手里还握着那块湿淋淋的手帕。

“如果我只顾了要求自己已有的权利,”格仑利希先生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竟打乱您做父亲的打算,那我真是抱歉至极,总领港老先生……”

他很快地站起来,一把从桌子上拿起他的灰色大礼帽,吻了吻她的手,就从玻璃门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转过头来用他那眼眶上满是小皱襞的碧蓝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脸,仿佛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他的话似的。

“好了,好了……您现在不要再说了,安冬妮!今天不再谈这件事了,我求求您……咱们以后再谈……另外一次……另外一次……再见……我要回去了……再见——”

“先生,”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从他的声音听去仿佛他被一口厉害的烧酒呛住了……“我是个普通人,我不懂得那些勾心斗角的鬼把戏……但是如果您的意思是说……喏,那么我告诉您,您算走到死胡同里了,先生,您把我做父亲的道儿想歪了!我知道,我的儿子是什么人,我也知道布登勃洛克是什么人,我心里很懂得自重,也很有些傲气,不会替儿子做这种打算的!……现在轮到你了,孩子!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见的这个究竟算什么,啊?……”

“这就如同您答应了我一样!”格仑利希先生喊着跳了起来。然而他一看到冬妮的惊慌的面色,就立刻又跪倒,胆怯地宽慰地说:

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和他的儿子站在门前边;母亲还蒙在鼓里,只顾整理自己的围裙,莫尔顿却摆着一副不知悔改的罪犯的面孔……格仑利希先生在他们进来的时候连站也没有站起来,他笔直地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风雨衣的扣子扣得紧紧的。

“您不想把我杀死吧?”他又问了一次,而冬妮也又一次回答,“不,不……”她的声音就像母亲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似的。

“怎么,你做了这种蠢事了吗?”总领港呵斥莫尔顿说。

“不,不,”她重复着,非常感动地俯下身去,“我不讨厌您,格仑利希先生,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您起来吧……我求您……”

年轻人把一只大拇指插在上衣的两个扣子中间;他的目光阴郁,鼓着面颊,显出一副气愤和不屑的神情。

“不,不!”冬妮忽然用安慰的语调说。她的泪水已经干了,心头涌上一股怜悯与感动的情绪。天啊,他一定是多么热爱她,才把这件她自己觉得非常陌生、非常无足轻重的事做到这步田地!她真的经历到这种事了,这会是可能的吗?这种事只有在小说传奇里才读得到的,而今在日常生活里竟然有这么一位穿着大礼服的先生匍匐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她本来觉得跟他结婚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因为她认为格仑利希先生太蠢了。可是,天啊,在这一刻他可是一点儿也不蠢!从他的声音、他的面孔流露出来的是这样真实的忧惧、恳切、绝望的乞求……

“是的,父亲,”他说,“布登勃洛克小姐和我……”

“冬妮……”他又叫了一声,“您看看我……您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您究竟有没有心肝,有没有同情心?……请您听我说……您看到您脚底下的这个人,他已经注定了要毁灭,要堕落,如果……是的,他会死于悲伤,”他恼恨地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如果您鄙视他的爱情!我就躺在这里……难道您会这么忍心,对我说‘我讨厌您’吗?”

“好,那么我就告诉你,你是个不懂事的家伙,是个蠢货,是个浑蛋!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哥廷根去,听见没有?明天一清早!这都是小孩子干的荒唐事,连说都不值一说的荒唐事,从此再也别让我们听见这个!”

“冬妮!”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一面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他的身子往下缩,往下缩,慢慢地跪倒在她身边。他的两撇金黄色的鬓须贴在她的手上。

“狄德利希,我的老天,”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搭起手来说,“不能这样武断、这么简单地就把事情决定了!谁知道……”她停住了,从她的眼睛里闪着美丽的希望的光辉。

冬妮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玻璃门走去;可是她还没有走到屋子中间,格仑利希先生又赶到她的身边。

“您要和小姐说话吗?”总领港粗声粗气地对格仑利希先生说。

他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僵立了一刻:他气冲冲的,像在挟制、命令;冬妮则面色苍白、涕泪纵横,颤抖着,用湿手帕捂着嘴。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去,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最后他靠着窗户站定,凝视着玻璃窗外面逐渐凝重的暮色。

“她在自己的屋子里呢!正在睡觉!”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怜悯地说,话语里充满了感情。

格仑利希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他向后退了两大步,上半身向一边侧着,食指指着地毯大声喊:“安冬妮——”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吓人。

“很遗憾,”格仑利希先生站起身来说,虽然他反而轻松地吐了口气,“我再说一遍,我的时间有限,马车正在外边等着我呢。请允许我对您的大丈夫气概和有骨气的表现表示钦佩和满意,”说着他对着施瓦尔茨考甫先生用帽子在半空从上往下一划,“打搅了,我向您告辞。再见。”

“是的。”冬妮说。为了礼貌的缘故又加了一句:“很遗憾……”

狄德利希·施瓦尔茨考甫并没有向他伸出手去。他只是把他那魁梧的躯干急遽地略微向前一弯,仿佛是在说:“就是这样向人施礼!”

“您拒绝我吗?”他沮丧地问道。

格仑利希先生迈着匀整的步伐从莫尔顿和他母亲两人中间穿过,直向大门走去。

可是格仑利希先生挡住她的去路。

第十二章

“您向我求婚使我感到很荣幸,”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可是我不能接受……我现在一定得……一定得离开您,请您原谅,我没有时间了。”

托马斯坐着克罗格家的马车来了。分别的日子已经到了。

“然而我并没有侮辱您,格仑利希先生。”冬妮说,她也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过分了。天哪,为什么让她经历这种事呢!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求婚方式。她一向以为只要说一句:“您向我求婚使我感到光荣,可是我不能接受。”于是这件事便告一段落了……

这位年轻人是上午十点钟到的,他和主人一家在起居室里吃了一顿点心。他们像第一天似的围着桌子坐着,只是这时夏季已经过去了,天气很冷,又刮着风,不可能再坐在阳台上,另外莫尔顿这时已经不在了……他已经回到哥廷根去。冬妮甚至没能跟他好好地说几句告别的话儿。总领港站在旁边说:“好了,这件事算告一段落。走吧。”

“布登勃洛克小姐,您知道吗,我是不允许这样受别人侮辱的?”

十一点钟兄妹两人上了马车,马车的后边捆着冬妮的大箱子。她脸色苍白,虽然穿着一件柔软的秋季短外衣,却因为寒冷、疲劳和旅途的兴奋不断瑟瑟发抖,此外还有一种凄凉的感觉时不时地突然袭上心头,使她胸部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她吻过了小梅达,和主妇握过手,又点头答应施瓦尔茨考甫先生的话。施瓦尔茨考甫说:“喏,您常常想着我们点儿,小姐。我们招待得不好,您不怪罪我们吧?”

格仑利希先生这时也站起身来。他向后退了一步,伸出胳臂,两只手掌朝上翻着,像一个有名誉有威望的人那样一本正经地说:

“好,祝您一路平安,在令尊面前,在参议夫人面前替我们问好……”接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棕色大马用力一拉挽绳,施瓦尔茨考甫一家三口人挥舞起手帕……

“不……不!我已经说不了!我明白地拒绝了您,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我的上帝啊?!……”

冬妮把头紧靠在车篷中的一个角落,从窗户里向外凝望。天空上布满灰白的云片,特拉夫河涌起的小波浪被风刮得疾疾滚动。不时有几点雨珠敲在窗玻璃上。在临海街的尽头有人在门口坐着补鱼网;赤脚的孩子迎着车跑来,好奇地打量着马车。他们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冬妮跳了起来,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眼睛里泪水仍然一个劲地往外涌。她拼命地喊起来:

当马车驶过最后几所房子,冬妮探着身子又向灯塔望了一眼,接着就把身子向后一靠,闭起眼睛来;她的眼睛这时感觉刺痛,非常疲劳。这一夜她因为兴奋差不多没有睡觉,早晨为了整理箱子,又起了个大清早,连早饭也没有胃口吃。她口干舌燥,嘴里淡淡的没有味觉。她觉得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一任自己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往外涌着热泪,也不想去管它。

“为什么您这么怀疑我,这样踌躇不决?”他用低沉的、几乎是谴责的语调问道,“您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可是我向您发誓,我以一个男子汉的身份向您担保,您做了我的妻子我什么都不会让您缺少,我会用双手捧着您,您在汉堡的生活一定能不委屈您的身份……”

她刚一合眼皮,便觉得自己仿佛又是在特拉夫门德的阳台上。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宛然正在自己面前,好像正在跟她说话,像惯常一样向前俯着身子,时不时地用他那温柔的目光有所征询地望一下第三者;他笑的时候露出多么美丽的牙齿啊,可是他自己却显然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个优点……想着想着她逐渐平静轻快起来。她把历次跟他谈话所听到的事逐一回忆了一遍,暗自发誓要把这一切当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保存在记忆里,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快慰和满足。什么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啦,什么本市新闻是一份不屑一读的报纸啦,什么四年以前关于大学校的联邦宪法修改过啦,这些事以后对她将永远是宝贵的可资慰藉的真理,永远是秘密的宝藏。她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就可以思索一番。不管走到街中心也好,在家人中间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她都可以想到它们……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会走上别人为她规定好的道路,和格仑利希先生结婚,这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当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突然想到: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东西……贵族都是——从原则上讲——令人鄙视的!

“不,不!”她非常恐怖地迅速喊道。接着她又说:“我不会允诺您的!”她竭力想保持镇静,但是眼泪仍然流了出来。

她满意地自己笑了笑……但是,突然间,在车轮的辘辘声中,她逼真地听到了莫尔顿的话语声,那声音清楚得令人不能置信,她分辨得清他那温柔的、略有一些拖沓的嗓子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在说:“今天咱们都得坐岩石了,冬妮小姐……”这一件细小的回忆重又使她的感情动荡起来。她的胸膛因为忧伤和痛苦而紧缩起来,她毫不反抗地一任泪珠滚滚淌出……她蜷缩在一个角落,用手帕捂着脸,痛哭起来。

冬妮愣愣地望着他那绯红的脸,望着他鼻子旁边的肉疣,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碧蓝,和鹅的眼睛一样。

托马斯嘴里衔着一支纸烟,不知所措地向外面大道望了一刻。

“安冬妮小姐……从第一眼看到您,从那一天下午……您还记得那天下午吗?……当我第一次在您的家人中间看到您,看到您那高贵的、秀美绝伦的身影……您的名字就永远写在我的心里……”他又纠正自己说,“铭刻在我的心里。从那一天起,我唯一的愿望,我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得到您做我的终身伴侣。令尊的信给了我一线希望,我恳求您把这一线希望变成幸福的现实……您说对吗?我想我的希望不会落空吧……您一定会答应的!”说到这里他又握住她的另一只手,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因惊惶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今天没有戴手套;他的手很长很白,手背上凸现着一缕缕青筋。

“可怜的冬妮!”最后他抚摸着她的外衣说,“我从心里为你难过……我完全了解你,你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事总得经受过去。相信我的话吧……我是了解的……”

格仑利希先生把一把靠背椅拉过来,紧挨着冬妮窗前的座位坐下来。他逼着她也坐下,然后向前俯着身子,把她的一只低垂着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感情激动地说下去:

“啊,你什么也不了解,汤姆!”冬妮呜咽着说。

冬妮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眼泪由于惊呆已经吓回去了。原来这是父亲写的那封措词审慎的回信的妙用啊,这封信本来是想把这件悬而未决的事无限期地往后推宕的——她哽哽咽咽地说了两三遍:“您误会了——您误会了……”

“喏,不要这么说。譬如拿我说吧,这件事现在已经决定了,明年初我就要到阿姆斯特丹去。爸爸给我安排妥了一个位置……在凡·戴尔·凯伦公司……那时我就要离别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

“我怎么能等得下去呢……我怎么能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呢?”他情急地问道,“一个星期前我接到令尊的亲笔信,这封信使我充满了希望!您想想,安冬妮小姐,我怎么能再这样悬在半空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坐上一辆马车……连忙赶到这里来……我在汉堡城旅馆订了几间房间……我来了,安冬妮,为了从您嘴里听到那有决定意义的最后一个词,这个词会使我得到不能以言语形容的幸福……”

“唉,汤姆!那是离开父母和兄弟姐妹呀!算得了什么!”

格仑利希先生自己也太兴奋了,他没有意会到冬妮小姐抗议的语调。

“不错——”他把声音拖得相当长。他叹了一口气,仿佛欲有所言,但是又沉默住。他一面把纸烟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一面挑起一条眉毛来,把头转过去。

眼泪早已涌上她的眼圈。

“过不了多久,”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你自然而然就会把它忘掉……”

“您——这——是——做——什么!”

“我就是不想把它忘掉!”冬妮绝望地喊道,“遗忘……难道这是安慰吗?”

冬妮右手拿着那本小说,直挺挺地站在椅子旁边。她撅着嘴唇,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每说一个字就把头急遽地向上一扬:

第十三章

格仑利希先生迈着快步,张着手臂,头向一边侧着向她走过来,那姿势仿佛是在说:“我在这里!杀死我吧,如果你愿意的话!”“真是天意!”他喊道,“我第一个就遇见您,安冬妮!”他这次叫的是“安冬妮”。

接着他们走过了那处渡口,走过以色列村的街道,走过耶路撒冷山和布格城门外的空地。马车从布格城门穿过去,城门右边监狱的围墙高高耸起,马车沿着布格大街辘辘地驶过去,穿过考贝尔格……冬妮望着两旁灰色房屋的三角山墙、悬在街心上的油灯、圣灵医院以及医院前边叶子几乎落尽的菩提树……天啊,这一切景象和过去完全一样,一切都令人起敬地屹立在这里,丝毫没有更改,而她每次回忆起来却只把它当作一场应该忘却的旧梦!这些灰颜色的三角山墙正是那世代相传的古老和熟悉的东西;它们就要把她迎接进来,她要在里面继续生活下去。她已经停止哭泣,好奇地向四周环顾着。面对着这些街道和这些从儿时就熟悉的面孔,离别的哀愁差不多已经麻痹下来。就在这一刻——马车这时正辘辘地走过布来特街——搬运夫马蒂逊从车旁走过来。他毕恭毕敬地把自己那顶粗劣的圆筒帽子摘下来,但脸却阴沉着,仿佛行礼只是为了履行义务,仿佛心里在说:我这个卑微的臭搬运夫!

冬妮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做了个动作,仿佛要逃进餐厅似的……这怎么可能呢,如何跟一个向自己求过婚的男人谈话呢?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一直跳到嗓子里,脸色煞白。只要是和格仑利希先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管是与父母一本正经地商谈也好,意识到自己和自己做出的决定突然关系重大也好,她都觉得是一桩有趣的事。然而如今这个人就在这里,就站在自己面前!会发生什么事呢?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马车拐进孟街,肥壮的棕色大马鼻息咻咻地在布登勃洛克家大门前停住,蹄子仍然踏动不停。当安东和利娜跑过来忙着往下解箱子的时候,汤姆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妹妹扶下车来。可是他们一时还进不了房子,因为这时三辆运货大马车正首尾衔接着往大门里挪动。车上高高地装着鼓鼓囊囊的粮袋,可以看到袋子上写着粗体黑字“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运粮车摇摇晃晃地从宽大的过道和一座斜坡台阶走到下面院子里去,发出一阵轰隆隆的沉重的回响。一部分谷物显然是要卸到后边的屋子里去,其余的却要转运到“鲸鱼”、“狮子”和“橡树”等粮站去……

一天下午——一个天空碧蓝的炎热下午,参议夫人不在家,冬妮一个人拿着本小说靠着风景厅窗户坐着,这时安东递给她一张名片。她还没有来得及看那名字,一位穿着窄腰宽下摆礼服、豌豆色裤子的绅士已经走进屋子里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格仑利希先生,他的脸上摆出一副乞求怜悯、一往情深的样子。

当兄妹俩走进过道的时候,参议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耳朵上还夹着一支钢笔。他伸出双臂迎着自己的女儿。

如果不发生下面这件事,冬妮小姐的这门亲事一定还要长时间停滞在这一点上。这件事大约是在早餐室里那场谈判后十天前后发生的,这时正是7月中旬。

“欢迎你回家来,我亲爱的冬妮!”

这一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甚至在克利斯蒂安和克拉拉的假期中也没有外出旅行。参议宣称,业务不许他脱身。此外,也由于安冬妮的悬而未决的婚事,使这一家人不得不滞留在孟街宅第里。参议亲自给格仑利希先生写的一封极富于外交辞令的信虽然已经发出去,可是这件事情却由于冬妮的执拗而耽搁下来。一提起这事,冬妮总是像个小孩似的哭闹撒娇。“我不嘛,妈妈!”她会说,“我受不了这个人!”她把“受不了”这几个字咬着牙说出来。要不她就郑重其事地对参议说:“父亲!”——冬妮平常是叫“爸爸”的——“我永远也不允诺这门亲事。”

她吻了他一下,用自己的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仿佛是羞愧的目光。然而他并没有生气,他对那件事避口不谈。他只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我们还等着你吃第二次早餐呢。”

第三章

参议夫人、克利斯蒂安、克罗蒂尔德、克拉拉和伊达·永格曼都站在楼梯平台上准备迎接她……

说到这里,她开始往一块黑面包上抹起蜂蜜来。

冬妮回孟街的头一夜睡得又香又甜。第二天,9月22日一清早,她精神抖擞地走进早餐室,情绪已经平定下来。时间还很早,还不到七点钟。屋子里只有永格曼小姐一个人在准备早餐咖啡。

“啊,不!”冬妮喊道,随着喊声她突然又迸发出一股怒气,“跟格仑利希先生结婚,太荒唐了!我一向只是用尖酸的话刻薄他……我简直不了解,他怎么能忍受得了我!他多少应该有一点骨气吧……”

“哎,哎,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说,一边用她的睡意惺忪的棕色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非常了解,”参议夫人说,“如果我们能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就会想得通……说不定我们已经能把事情决定下来。”

冬妮在书案前边坐下,书案的盖子这时正好推上去。她把两臂交叠在脑后,向窗外望去。院子里的石板路湿漉漉地闪着光,显得非常幽暗,花园很潮湿,到处是一片枯黄。她望了一刻,就低下头来,出自好奇心地胡乱翻起书桌上的名片和信件来……

“是的,”冬妮沉思地说,“当然。”她很知道她对家庭、对公司担负的责任,而且她很以这种责任自豪。她,安冬妮·布登勃洛克——搬运夫马蒂逊在她面前要摘下粗旧的礼帽深深鞠躬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以参议女儿的身份像个小公主似的在城里游来荡去的安冬妮·布登勃洛克——对自己家族的历史了如指掌。她知道她家的远祖,住在罗斯托克的成衣匠家境就很富裕,从那时候起,她家一直在走上坡路,一天比一天兴旺。她有职责为发扬光大自家门楣和“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尽自己一份力量——和一个高贵富有的家庭缔结婚姻……汤姆在办公室里工作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不错,这门亲事正是再合适不过的;只是要撇开格仑利希先生……她面前又浮起这个人的影子,他那金黄色的鬓须,绯红的、满脸堆笑的面孔,鼻翼上的肉疣,他那细碎的步子,她好像摸到了他的羊毛衣衫,听到他柔声细气的话语……

紧挨着墨水瓶放着那本很熟悉的封面烫金的金边大记事簿。簿子里的纸各种各样的都有。前一天晚上一定还有人用过它,真是件希罕事,爸爸这次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皮夹把它夹起来,锁在里面那只特备的抽屉里。

“正如同你父亲说的那样,你还有时间考虑,”参议夫人接着往下说,“但是我们一定要让你知道,这种能使你获得幸福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而且这门亲事正是你的责任和你的命运预先给你安排妥当的。一点儿也不错,我的孩子,我一定要对你讲清楚。今天摆在你面前的这条路是你命中注定的,你自己也知道……”

她把簿子拿过来,信手翻开,最初只不过随意浏览,但随即埋头读起来。她所读的大部分是一些她熟知的简单事物。但是每一个在上面记事的人都从他的前人那里继承了一种庄严、朴实的文体,一种出于本能、不由自主而遵循的传记体,这种文体很能说明这家人对于自己家庭和对家庭历史传统的谦逊态度,因而也愈加令人尊敬。对于冬妮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她自己过去也有很多次翻阅这本簿子。然而这里面记载的东西却从来没有给过她像今天清晨这样的印象。哪怕是家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这里也同样被视若一件大事,郑重其事地记载下来。她被这种郑重严肃的精神打动了……她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越来越出神地读下去,她很骄傲,神情严肃。

冬妮木然地坐在那里。在她眼前忽然闪现出丝绸大帘幔,正如同她在外祖父的客厅里所见到的那样……当格仑利希太太早晨喝不喝巧克力茶?这句话是问不出口来的。

就是她自己短短的历史同样也一项不漏。她的出生,她儿时历次患病,她第一次入学,她被送进卫希布洛特小姐的寄宿学校,她受坚信礼……这一切参议都仔仔细细地用他那流利、纤巧的商人字体记载下来,而且对每一件事实他都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崇敬:即使是一件最细微的事情也罢,难道那不是奇妙地操纵着这一家人命运的神的意旨和安排吗?……在她那从祖母安冬内特继承下来的名字下面,将来还要记载些什么呢?然而不论记载什么都好,后代人一定会怀着同样的虔诚心阅读,正像她现在阅读过去的事迹那样。

“劝你结婚吗,孩子?爸爸这样劝你了吗?他只是没有劝你回绝罢了。要是劝你回绝,不论是他是我,都是不负责任。这次人家提的亲事真称得上是一门美满的婚姻。我亲爱的冬妮……你可以舒舒适适地住在汉堡,享受优裕的生活……”

她把身子向后一靠,长长吐了一口气,她的心沉重地跳动起来。一种自尊自大的感情从她心头洋溢出来,她一贯熟悉的那种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的感觉像一阵急雨似的冲击着她。“链条中的一个环节。”爸爸曾这样写道……对的,对的,她正是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她受到一种崇高的责任感的感召,要以行动和决心帮助创造她自己家庭的历史!

参议夫人说:

她翻到这本簿子的最前面,这里,在一张粗糙的对开纸上记着这一家人的家谱,中间画着一些括弧、小标题和醒目的年月日期,显然是出自参议的手笔。从这一族人的远祖和一个牧师的女儿布利吉塔·淑琳结婚起直到1825年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和伊利莎白·克罗格结婚止。簿子上记着,这一对夫妻生了四个孩子……下面一一记载着孩子们的出生年月和教名。在长子后面已经注明,他于1842年复活节进入祖传的商号中做学徒。

“你呢,妈妈?”她说,“你也劝我,劝我……允诺吗?”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允诺”这个词来,因为她觉得这个词听来那么夸张、不顺口,可是结果她还是说了出来。她有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两个字。她为自己刚才那种心慌意乱感到有些难为情,她已经不像十分钟以前那样,认为和格仑利希结婚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了。相反地,她目前地位的重要性开始让她在心里产生出某种得意的感觉来。

冬妮长久地望着自己的名字和名字后面的空白。突然间,她的脸上换了一副急躁、狂热的面容,咽了一口唾沫,嘴唇急遽地颤动了一刻,她一把抓起笔来,不是蘸,而是往墨水壶里一投,便在簿子上写起来。她的食指弯曲着,灼热的头斜倚在肩膀上,她的笔迹拙劣,字体从左向右倾斜,高而且大。她写的是:“……1845年9月22日与汉堡商人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订婚。”

冬妮的眼泪渐渐干了。她的脑子里热烘烘的,挤满了杂七杂八的思想……天啊,这是件多么不同寻常的事啊!她固然早就知道有一天自己将要做一个商人的妻子,和一个人缔结一门美满有利的姻缘,而且这个人必须配得上自己家的门第、财产……然而现在却破题儿第一遭突然真有一个人诚心实意地要和她结婚!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应付呢?对于她,对于冬妮·布登勃洛克说来,现在突然被卷进那些她从来只是在书本上读到的沉重可怕的语汇里,像什么“允诺”啊,“求婚”啊,“终身大事”啊……天啊!突然间出现的是怎样一个全新的处境啊!

第十四章

“你还是吃一点蜂蜜吧,冬妮。”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她女儿两个人的时候,参议夫人说。冬妮却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个人总要吃饱了……”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我的好朋友。这个问题很重要,一定得解决。直截了当地说,按我们家传统的规矩,姑娘的陪嫁费是七万马克。”

“再见,亲爱的让。”

格仑利希先生用一个商人的短促而探询的目光斜着瞥了自己未来的岳父一眼。

参议又笑了。“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冬妮,这句话只表示你的幼稚无知。我的女儿千万不要想,我这是强迫你、折磨你……这一切都可以平心静气地衡量一下,而且一定要平心静气地考虑好,因为这是一件关系到自己终身的大事。我也预备先这样回格仑利希先生一封信,既不回绝他,也不答应他……需要考虑的事情非常多……喏,怎么样?就这样办吧!现在爸爸要去办事了……再见,贝西……”

“事实上……”他说,这个“事实上”跟他沉思着用手指捋着的左边的鬓须长短分毫不差……这三个字说完了,他的手指也捋到了须尖。

“我不懂……我不懂……”冬妮心慌意乱地呜咽着,她像个小猫似的紧紧地用头偎贴着家人抚摸她的手。“他到咱们家来……对每个人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走了……接着写信来,说他要跟我……我不懂……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我从哪儿惹着他啦?!……”

“敬爱的岳父,”他接着说,“您知道,我对一切可尊敬的传统和规矩是万分敬重的。只是……在目前这件事上这样拘泥于传统是不是有些过分呢?……商业正在扩展……家境蒸蒸日上……总之,环境不同了,比以前更好了……”

“我的小冬妮,”他说,“你还要知道他什么呢?你还是一个孩子。你知道,即使他在这里不是住四个星期,而是住一年,你也不会更好地了解他……你是个小女孩,你用自己的眼睛还看不透这个世界,你必须信赖那些关心你幸福的人……”

“我的好朋友,”参议说,“您知道我在商业上从来都不是斤斤计较的!哎呀……您没有让我把话说完,不然您就会知道,为了适应新情况我很愿意,而且已经准备好满足您的希望,我于原来的七万之外痛痛快快地再加上一万。”

参议突然一阵心软,把椅子移到她跟前,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那么总共是八万……”格仑利希先生说,随后他的嘴又动了动,好像要说:不太多,可是就算了吧。

“我一点不了解这个人——”冬妮委屈地说,一面用那麻纱布的小餐巾擦眼睛,餐巾上还沾着鸡蛋污迹。“我就知道他留着黄黄的连鬓胡子,买卖发达……”她那上嘴唇因为啜泣而抽搐着,神情特别招人心疼。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把条件讲好,参议站起来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把裤袋里的钥匙串摇得丁当作响。因为他讲妥的八万马克才正是布登勃洛克家姑娘的传统陪嫁费。

“亲爱的冬妮,”参议夫人温和地对她说,“为什么这么激动呢!你可以放心,你的父母总是为你的幸福打算,不是吗?他们不会劝你拒绝别人提供给你的一个机会的。我相信,直到现在你对格仑利希先生还没有特别的感情,可是我向你保证,日子长了感情就会有了……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小东西是不会明白你究竟喜欢什么人的……你的理智和你的感情一样,只是一片模糊……你应该给你的感情一些时间,还应该让你的头脑敞开,听一听那些为我们幸福操心打算的人,那些有经验阅历的人出什么主意……”

谈妥以后,格仑利希先生告辞回汉堡去了。冬妮并没有感觉她的新处境有什么不同。不论她在摩仑多尔夫家、朗哈尔斯家、吉斯登麦克家或者自己家跳舞也好,在城外空地和拉特夫草地上滑冰也好,接受年轻人的殷勤献媚也好,谁也不干涉她……一个月中她有一次参加人家订婚典礼的机会,那是摩仑多尔夫家为他们的长子和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举办的订婚仪式。“汤姆!”她说,“我不想去。我讨厌这种事。”然而她还是去了,而且她这一天过得很快活。

参议看了他的妻子一眼,窘迫地望着眼前的空盘子。

此外,自从她在家庭大事簿里添上那几笔字以后,她得到允许,或者和参议夫人一起或者独自一人到城里任何一家商店去购买大批东西,为自己置办一份非常华贵的妆奁。两个缝衣女工整天坐在早餐室窗户旁边忙着缝衣服,绣姓名冠首字母。这两个女工每天要就着绿奶酪吃一大堆黑面包……

“这个人干吗要我——我怎么惹着他了?!”说着她就哭出声来了。

“伦特佛尔把麻布送来了吗,妈妈?”

冬妮垂着头,身子向后仰靠着,右手把餐巾上的一只银圈慢慢地转来转去。突然之间,她把眼睛抬起来,那双眼睛已经变得阴暗起来,含着一汪泪水。她声音嘶哑地说:

“还没有,孩子,可是这儿送来了两打茶巾。”

“我亲爱的孩子,”参议又沉默了一刻,才开口说,“我们要跟你商量的问题就在这只信封里。”他这时不用报纸,而改用一只淡蓝色的大信封敲着桌子。“简单地说吧:本迪可思·格仑利希先生我们一致认为是一位诚实可亲的人。他最近写给我一封信,信里面说,在他停留在此地的一段日子,对我们的女儿非常倾慕。这里他正式提出求婚的要求,我们的好孩子对这件事是什么想法呢?”

“好极了——他答应在今天下午以前要送到的。天哪,这些褥单还得缝边呢!”

冬妮这时已经没有食欲了,她一面默默地喝咖啡,就着鸡蛋和绿奶酪嚼面包,一面暗自猜测这件事情。她脸上的一股朝气已经不见了,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家人递给她蜂蜜,她也谢绝了,不久就轻声说,她已经吃完了……

“比特利希小姐问枕头套的花边放在哪儿,伊达。”

“你先吃早点吧,孩子,”参议夫人说。冬妮却忍不住把刀子放下来,喊道:“快告诉我,是什么事,爸爸!”然而参议却仍然玩弄着报纸,不慌不忙地说:“你先吃吧。”

“在过道右边装麻布的柜子里,冬妮,我的孩子。”

冬妮又好奇又吃惊地先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她嘴里正含着一口奶油面包。

“利娜——!”

“蒂尔达已经在厨房忙碌上了,”参议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不是跟你母亲谈一桩有关我们女儿的正事的话,我也早应该去办事了。”

“你自己跑一趟算了,宝贝儿……”

“我今天等着睡懒觉的人呢。”参议说。他吸着一支雪茄,不断用一张卷着的报纸轻轻敲着桌子。参议夫人这时已用缓慢而娴雅的动作吃过她的一份早餐,把身体靠在沙发背上。

“老天爷,要是我结婚只是为了上下跑楼梯的话……”

“我还来得及看到你,爸爸,多么好啊!”她一边说一边用餐巾垫着拿起热鸡蛋来,用调羹敲开。

“结婚礼服的料子你想好了没有,冬妮?”

一个星期以后在早餐室里演了这么一幕戏……冬妮九点钟从楼上下来,发现她父亲仍然坐在咖啡桌前,留在母亲身旁,冬妮见了有一点吃惊。她让父母吻过了自己的前额后就生气勃勃地坐在位子上。她胃口很好地拿过糖、奶油和绿色的香草奶酪来。她的眼睛因为刚起床还有一些红肿。

“Moiréantique,[8]妈妈……没有Moiréantique我就不结婚。”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使他难堪,他开始谈起他那过早逝世的双亲,告诉大家说,他的父亲是一位传教士,一位牧师,笃信宗教,同时也非常通达世俗人情……这以后,格仑利希先生回汉堡去了,他来辞行的时候冬妮没有在家。“伊达!”冬妮对永格曼小姐说,她有什么知心话都说给永格曼听。“这个人可走了!”可是伊达·永格曼却回答说:“孩子,你就等着瞧吧……”

10月、11月就在这种纷忙中过去了。圣诞节前两天,格仑利希先生来了,为了能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人中间度过这个神圣的节日。另外老克罗格夫妇邀请他去过节他也没推辞。他对于自己的未婚夫人表现出一派温柔体贴,正如别人期待的那样。没有多余的装腔作势!没有在大庭广众下的纠缠厮磨!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柔情蜜意!当着父母面,在前额上轻轻地谨慎地一吻就算在婚约上盖了印……有时候冬妮未免有些诧异,觉得他现在的快乐和当初受到拒绝时所表现的那种痛不欲生的神情不太相称。他只是以一个占有者的愉快神色打量着她……自然啰,有时候碰上他独自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被嬉笑戏谑的情绪攫住,尝试着把她拖到自己的膝头上,用自己的鬓须靠近她的脸,用快乐得发抖的声音问她:“我把你捉住了吧!我还是把你弄过来了吧?……”每逢这样的时候,冬妮就回答:“真是的,您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说着就很灵巧地挣脱了身子。

不出所料,一天下午她同几位女友聚会完回家以后,果然发现格仑利希先生怡然自得地坐在风景厅里,正在给参议夫人朗读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威弗利》[3]。他的发音非常完美,因为据他说,由于业务的发达,他也需要常常到英国去。冬妮坐在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另外一本书。格仑利希先生低声下气地问:“我读的这本书不怎么合您的口味吧,小姐?”她听了把头一扬,很尖酸刻薄地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大概是:“非常不合口味。”

圣诞节刚一过,格仑利希先生就回到汉堡去了;那里繁忙的业务迫切需要他亲自去照应。布登勃洛克一家人虽然没有明言,也默然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冬妮在订婚前对他熟悉了解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格仑利希先生这一天晚上告辞后,更加深了他第一次拜访时留给人们的印象。“一位教养良好的先生。”参议夫人夸奖说。“一位令人起敬的虔诚的教徒。”参议称赞道。克利斯蒂安这次模仿他的言语行动模仿得更像了。只有冬妮眉头深锁地向大家道了“晚安”,因为她朦胧地意识到,这决不是她最后一次和这位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讨得她父亲欢心的人见面。

住房的问题是通过书信往来安排好的。冬妮非常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她表示希望在汉堡市区内定居,再说格仑利希先生的办公处也在市内,而且就在医院大街上。但是新郎却靠了男子汉的那种说一不二的固执劲儿取得了处理这个问题的全权。他在郊区爱姆斯比脱附近购置了一座别墅……一个远离市区而且富于浪漫色彩的住所,如果新婚夫妇想找一处世外桃源,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procul negotiis”[9]——啊,他的拉丁文还没有这么快就完全忘光!

格仑利希先生还是来了。他穿着一件式样并不太新颖然而却剪裁得合体的上窄下宽的礼服,这件衣服给他添了一种严肃稳重的神态——他满面红光,自始至终赔着笑脸,稀疏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分着,鬓须涂着香水,烫着波纹。他吃蛤蜊肉,吃菜汤,吃炒鲽鱼,吃配奶油土豆和花甘蓝的煎牛肉,吃樱桃酒做的布丁,就着罗克福尔甘酪吃黑面包,他每吃一道菜都要寻找一句不同的赞美词,而且能饶有风趣地说出来。譬如说吧,他举起盛甜食的勺子来,眼睛望着壁毯上的一个人形,自言自语地大声说:“上帝宽恕我吧,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已经吃了一大块了,可是这个布丁太馋人了,我一定要求我们大方的女主人再给我一块!”接着他向参议夫人扮了个滑稽相。他和参议谈商业和政治,表现出他的既认真又干练的办事原则;他和参议夫人谈戏剧,谈社交和化妆;他对汤姆、克利斯蒂安和那个可怜的克罗蒂尔德,甚至对小克拉拉和永格曼小姐都有几句恭维话……冬妮始终保持着沉默,他那方面呢,也没有敢再接近她,只是时不时地侧头望着她,脸上流露着一副既伤心又脉脉含情的神色。

12月就这样过去了。1846年一开春婚礼就举行了。婚礼前一天晚上举办了一场非常风光的宴会,半城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冬妮的女友们(其中也有阿姆嘉德·封·席令,她是乘着一辆塔楼一般高的马车到城里来的)跟汤姆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们(这里面有消防队长的儿子,studiosus juris,[10]安德利亚斯·吉塞克,也有“吉斯登麦克父子公司”的施台凡和爱德华)在餐厅和走廊里跳舞,这两处的地板上都撒了滑石粉……摔罐子[11],自然首先是彼得·多尔曼参议的事,凡是被他弄到手的陶器罐子都叫他在大过道的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可惜这种高兴不是双方面的!”她说,目光一直盯着格仑利希先生的胸部;当她把这支毒箭射出去以后,深为自己这句刻薄话洋洋得意。她把头向后一扬,一张面孔涨得通红,把格仑利希一个人扔在那里,就匆匆走回家去了。到了家她才知道,家里的人已经约好格仑利希先生下星期日来吃烤牛肉。

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太这次又有了个机会挤进上流社会来。在结婚这一天她也跑来和永格曼小姐以及女裁缝一起帮助冬妮化妆。上帝可以作证,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更美丽的新娘。人虽然很肥胖,她却毫不在乎地跪在地上,一面赞赏不已地抬着眼睛往上看,一面往白色的moiréantique上系桃金娘小树枝……冬妮是在早餐室里化的妆。格仑利希先生穿着燕尾服和缎子背心在门外等着。他那绯红的面孔摆出一副又严肃又端庄的神色,左鼻翼旁边的肉疣上扑着一点粉,金黄色的鬓须也特别精心地烫得鬈鬈的。

格仑利希向她说话,布登勃洛克小姐不得不站住;可是她那半闭着的、忽然变得幽暗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格仑利希胸部左右。她的嘴角浮现着一丝嘲讽的、残忍无情的笑容,当一个年轻姑娘端详一个她决定拒绝理睬的人时往往是这样的……她的嘴唇动了动——她该怎样回复他呢?咳,一定得找一句话能把这位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一下子永远碰回去,清除掉……然而一定得是一句巧妙、辛辣、非常有分量的话,这句话得一方面尖锐地刺伤了他,一方面要让他敬服……

这时本家亲族都已聚集在楼上圆柱大厅里,婚礼就要在其中举行。每个人都穿着盛装华服。那边坐着克罗格老夫妇,两人虽然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却仍然和往常一样是最出风头的人物。那边是克罗格参议和他的两个儿子:尤尔根和亚寇伯。亚寇伯和另一家亲戚杜商家都是特地从汉堡赶来的。那边是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和他的那位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妻子。他俩的女儿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也都在身边,看样子三个人哪个都嫁不出去了……住在梅克伦堡的远支本家是由克罗蒂尔德的父亲,伯尔恩哈德·布登勃洛克先生代表参加的。他从“负义”农庄来,睁着两只大眼睛要见识见识这位阔亲戚的豪华的宅第。法兰克福的亲戚只送来了礼物,因为路程太远了……然而另一方面倒也来了两位唯一不属于亲族的客人,家庭医生格拉包夫和冬妮的半师半友卫希布洛特小姐。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在她偏侧的鬈发上罩上一顶崭新的绿色软帽,穿的仍是一件黑衣服。“祝你幸福,好孩子!”当冬妮傍在格仑利希先生身旁走进大厅的时候,她对冬妮说,又挺起腰来啧的一声吻了一下新娘的脑门——家里人对新娘子感到很满意;冬妮虽然因为兴奋紧张脸色有些发白,看上去却美丽大方,而且她的兴致也很高。

几天以后冬妮正从外面回来,她走到孟街和布来特街的拐角处忽然碰见了格仑利希先生。“我在府上没有看到您,小姐,我真是难过极了!”他说。“我不揣冒昧去府上看望您的母亲,知道您不在家,真让人万分遗憾……幸而在这里又遇见您,我多么高兴啊!”

大厅里满用鲜花布置起来,右边竖起一座礼台。婚礼是由圣玛利教堂的科灵牧师主持的,他免不了借这个机会又大谈了一番戒酒的好处。一切都是按照老规矩老习惯进行的。冬妮自然温顺地说出那个“是”字,而格仑利希先生则首先“咳——穀”一下,清了清喉咙。典礼进行之后大家都享用了一顿又丰盛又精美的酒宴。

第二章

当客人们在楼上——科灵牧师在正中——大嚼的时候,参议夫妇陪着一对准备起程的小夫妇已走到外面雾气迷蒙、雪花飘舞的冷空气里。一辆大马车正停在大门口,箱子行囊都已捆好。

冬妮独自唠叨道:“金黄黄的络腮胡子!”她又像刚才那样把眉头皱了皱。

冬妮一再向大家表示她不久一定回家看看,又请父母也一定要尽快去汉堡看她。说完了这些话以后,她就兴致勃勃地上了马车,让母亲小心地把暖和的皮毯子给她围起来。她的丈夫这时也坐上来了。

“总而言之,”参议总结说,“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笃信基督的有教养的人。而你呢,冬妮,你已经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啦,人家对你这样谦恭殷勤,你也不应该一味地挑人家的短处。我们谁都有短处。你呢,恕我坦白地说,最没有权利责难别人……汤姆,咱们该办事了!”

“还有……格仑利希,”参议说,“新花边在上边的手提包里放着。您在到汉堡以前拿下一点来放在大衣里边,好不好?这种过境税——能躲过去总还是躲过去的好。再见!再见,再说一次,亲爱的冬妮!上帝祝福你!”

“我觉得,这个人很不错,”克罗蒂尔德慢吞吞地细声细气地说,虽然她是在座中格仑利希先生最少理睬的人。托马斯却一直没发表意见。

“你们在阿林斯堡能不能找到一处舒服的落脚地方?”参议夫人问道。

“不应该拿这点来责备人,冬妮!”参议神色严肃地说,“一个人第一次和别人见面,显露出自己优越的一面,说一些动听的话取悦于人——这是很自然的事!”

“已经订下了,亲爱的妈妈,房间都订好了!”格仑利希先生回答说。

“可不是,他太装腔作势了!”冬妮又开始发表意见说,“他老是在谈自己!他的业务很发达,他喜爱自然,他喜欢这样的名字,那样的名字,他叫本迪可思……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我倒真想知道一下……他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想炫耀炫耀自己!”她忽然很生气地喊了一句,“他跟你说的,妈妈,和跟你说的,爸爸,都是你们喜欢听的。他只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心罢了!”

安东、利娜、特林娜、索菲都和“格仑利希太太”告了别……

克利斯蒂安把他的大鼻子耸了耸说:“他说话的样子多么神气!……有人在谈天!我们根本就没说话,又是什么丽春花把花园点缀得不同凡俗了!他有时候做出一副样子就仿佛自己跟自己大声说话一样。我打搅了——我一定要请求原谅!……我从来没看见过更美丽的头发!……”克利斯蒂安对格仑利希先生的样子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参议也忍不住笑起来。

正预备关车门的时候,冬妮忽然一阵心血来潮。虽然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她还是从裹在身上的皮毯子里挣扎出来,不顾格仑利希先生喃喃地抱怨,从他的膝盖上斜爬过去,热情地抱住她的父亲。

“这样一个有教养、通达人情的人!”参议也附和着说,“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参议和他的妻子常常出于互相尊敬一唱一和,这就使他俩愈加相信彼此是情投意合了。

“再见了,爸爸……我的好爸爸!”接着悄声在他的耳根说,“您对我满意吗?”

“冬妮!上帝保佑,你怎么能这样评论人家!”参议夫人有一些气恼地说,“他是这样一个富于基督教精神的年轻人!”

参议无言地紧紧搂住她一刻,接着把她向后推开了点,感情激动地摇着她的两只手……

“我觉得他有点蠢。”冬妮不等别人问就发表意见。她特别把后一个字说得很重。

现在一切要做的事都做了。马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马车夫抽了一下鞭子,驾车的马拉动车子,车厢上的窗玻璃开始哐啷啷地震动起来。参议夫人一直让她的麻布手帕在风中飘摆着,直到马车辘辘地沿街驶下去,消失在雪花迷蒙的雾气里。

“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等到参议回到自己家人中间,坐定以后,又称赞说。

参议沉思地站在他妻子的身旁。她正用一个优美的姿势把肩上的皮披肩围得更紧一些。

格仑利希吻了吻参议夫人的手。他又等了一会儿,看冬妮小姐是不是也把手伸给他,然而冬妮小姐并没有这样做。于是他用上半身画了个半圆形,然后向后退了一大步,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把头向后扬了扬,用一个大挥臂的动作把灰色礼帽戴在头上,和参议一起离开了这里……

“她走了,贝西。”

“不管怎么说,”她最后说,又一次热情地向他伸出手去,“我希望我们这次不是最后一次会面。”

“是的,让,第一个离开咱们家的人——你想,她跟着他会幸福吗?”

“几间房间!”参议夫人心里想,而按照格仑利希先生的看法,她也正应该这样想。

“啊,贝西,她自己很满意。这是我们在世界上能寻找到的最牢靠的幸福。”

格仑利希先生有一刹那几乎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深深地感谢您,参议夫人!”他满脸流露着感激的神情说,“可是我不应该滥用您对我的好意。我在汉堡旅馆租了几间房间……”

他们回到客人的身边。

“我想我用不着跟您说,”参议夫人说,“在您逗留此地期间,如果能住在舍下,我们将会多么高兴……”

第十五章

“我不再打搅您了,参议夫人,我不再打搅了!我本来是来谈业务的……可是谁有力量拒绝……现在该去办事了!可以不可以请参议先生……”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沿着孟街一直走到“五幢房”。他故意绕开上面的布来特街,这样就可以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向熟人脱帽打招呼了。他把两手插在自己温暖的灰黑色皮领大衣的大口袋里,走在结冻的、透明发亮的积雪上,仿佛在凝神思索着什么事。积雪在他的靴子底下吱吱作响。他要到哪儿去没有人知道……天空是蓝色的,清澈而寒冷;空气新鲜、砭人肌骨,有一股清新的味儿。这一天晴朗无风,寒气凛人,已经冷到零下五度;这是典型的2月天气。

参议夫人愉快地笑了笑。参议说:“请您不要再往这个女孩子的脑子里装她爱听的话了!”冬妮又一语不发地皱了皱眉头。几分钟以后格仑利希先生起身告辞了。

托马斯从“五幢房”走下去,穿过“面包房巷”,再从一条狭窄的横街走过去,就到了“渔夫巷”。这条和孟街平行的街,陡直地通到下面的特拉夫河。托马斯向下走了几步路以后就停在一幢小房子前面。这是一家非常小的鲜花店,一扇窄门和一个小得可怜的橱窗,窗户里面的一块绿玻璃板上并排摆着几盆球茎植物。

谈话暂时沉寂了一会,冬妮想:现在该轮到我了。因为格仑利希先生的目光正落到她身上。果然,格仑利希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来了。格仑利希先生突然把身体向上一挺,向参议夫人做了一个短促、急遽然而姿势优美的手势,感情洋溢地耳语说:“我求求您,参议夫人,请看——您这位小姐,我请求您。”他忽然把嗓音提高了,好像要冬妮听见这句话似的。“请您保持着这个姿势再多坐一分钟……——请看,”他又恢复了刚才的低声耳语,“阳光怎样在您这位小姐的头发上嬉戏——我从来没看见过比这更秀丽的头发!”由于迷恋倾倒,他最后一句话是朝着空中说的,仿佛他是在对上帝或是对自己的灵魂独语似的。

他走进去,门上边的一只铅铁铃立刻像个看家小狗似的响起来。屋里一个披着土耳其披肩的有一把年纪的矮胖妇人正在柜台前边和年轻的女店员说话,她要在几盆花中间选择一盆。她又用手摸,又用鼻子嗅,挑来拣去,嘴里也喋喋不休,弄得自己不得不直用手帕擦嘴。托马斯很客气地向她行了个礼就走到一旁去……她是朗哈尔斯家的一个穷亲戚,一个好脾气、爱多嘴的老处女。她出身于一个有资格列入本城第一流社会的家庭中,虽然她自己却不属于这一社会。没有人请她参加豪华的宴会和舞会,只有人请她喝喝咖啡。在本城中,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大家一致称呼她“洛特新姑姑”。她用胳臂挟着用绉纸裹好的一盆花向门外走去,托马斯又一次向她行过礼以后,才高声对卖花的女孩子说:“请你给我……几朵玫瑰花……好,随便吧……就要法国的吧……”

“参议先生,”格仑利希急忙答言说,“我还没有来得及谈出自己的意见,您就把我的话说了。这种作品读起来费力,而且——刚才我还忘了说——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不说别的,在这些篇演讲词里我就记得几处可以算得上有伤大雅的文笔……”

当洛特新姑姑把身后的门关上,消逝以后,他才轻声地说:“好了,放到一边吧,安娜……你好啊,小安娜!是的,今天我到这儿来心情很沉重。”

参议说:“在这点上我和先严的看法正相反,我一直反对幼小的头脑强塞硬记这些希腊罗马著作。为了走入实际生活,有不少严肃重要的事情必须懂得……”

安娜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女衣,外面罩着白围裙。她美丽得出奇,像一只小羚羊一样娇嫩。她的脸型有一些像马来人:颧骨略高,黑色眼睛狭长,泛着柔和的光彩,皮肤呈淡黄色,这在欧洲人中是非常稀有的。她的手也是同样颜色,非常娇小,这双手生在一个女店员身上,简直过于美丽了。

“这是一个漂亮的名字!我特别喜欢的是这类名字,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格仑利希又把脸转向主人,“从名字本身就能看出一个人是信奉基督的。在您府上,我看到,约翰是父子相传的名字……谁看到这个名字能不想到救世主的那位心爱的门徒呢?再以我自己为例吧——请原谅我提到我自己,”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和我的大部分祖先一样,取名本迪可思,这个名词当然是‘本内迪可塔’这个词念俗了转化来的。布登勃洛克先生,您是在读——啊,西塞罗!这位伟大的罗马演说家的作品读起来可费力。Quousque tandem,Catilina[2]……咳——穀,我的拉丁文还没有完全忘掉!”

她走到小房子右面的柜台后边去,人们从橱窗外面望不到这里。托马斯也跟着她走到柜台这边来,他把身子探过去,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

“克利斯蒂安。”

“你都快冻僵了,你这可怜的人!”她说。

“真的!这个作家写了一些非常出色的作品,”他说,“——啊,请原谅我……我忘记您第二位公子的名字怎么称呼了,参议夫人。”

“今天是零下五度,”汤姆说,“我什么也没有理会,来的时候一路上只顾发愁了。”

冬妮不知道什么缘故把眉头一皱,目光避开格仑利希回答说:“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弟兄》。”

他坐在柜台上,握住她的手,继续说:“啊,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安娜?……今天我们一定得理智一点。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冒昧地问一句,您读的是什么书,安冬妮小姐?”他笑着问。

“哎呀,上帝……”她凄凄惨惨地说,又害怕又心焦地把围裙提到眼睛上。

格仑利希先生称赞这所房子优越的布局,称赞整个城市,称赞参议的雪茄,他对每个在座的人都说了几句讨人欢喜的话。

“早晚有这样一天的,安娜……好了!不要哭了!我们要理智一点,不是吗——有什么办法呢?反正会过去的。”

参议夫人提起1842年5月格仑利希先生的故乡汉堡城经历的几天恐怖的日子……“老实说,”格仑利希先生说,“那次大火真是一场大灾,一场令人胆寒的灾祸。约略估计起来损失达到一点五三亿之多。说起来我真要感谢上苍……这次火灾我竟丝毫也没有受到损失。大火危害最大的地区主要是圣彼得和圣尼古拉两个教区——多么美丽的花园。”他自己把话头停下来,接过参议递来的一支雪茄。“——在市区里面,面积这样大的花园真是少见!花儿开得五彩缤纷……哎,我这个人有个弱点,就是喜爱花,喜爱一切自然景物。那边那些丽春花可真把花园点缀得不同凡俗……”

“什么时候……”安娜呜咽着问道。

格仑利希先生又一次躬身施礼,然后坐下来,捋着胡子,干咳了两声,似乎在说:“我们继续谈吧。”

“后天。”

“您真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亲爱的格仑利希先生!”她说。

“啊,上帝……为什么后天就走呢?再过一个星期……我求求你!……哪怕五天呢!……”

参议夫人也忍不住赞赏地做了一个她惯常做的手势:手掌朝着客人向外一翻,手镯发出一阵轻脆的丁零零的敲击声。

“这不成,亲爱的小安娜。一切都决定下来,都安排好了……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等着我……我一天也不能多待了,虽然我自己也非常想这样做!”

冬妮心里想:“他从哪儿先摸着我爸爸妈妈的脾气呢?他说的都是他们爱听的话……”她正这样想着,却听见参议称赞地说:“这两种风尚是每一个人的最美好的衣着。”

“这个地方离得多么远啊……”

“噢,那我太清楚了,”格仑利希先生赶忙说,“我很荣幸,和杜商家多少也有些熟识。这是令人钦佩的一家人,心地善良,精力充沛。咳——穀。老实说,如果每一个家庭都能有这一家人的精神,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了。他们信奉上帝非常虔诚,心地宽厚,总之一句话,正是我理想中的真正基督教精神。另一方面,这一家人又很通达人情,既高贵又风雅,实在衷心仰慕,参议夫人!”

“阿姆斯特丹吗?哪里话,一点也不远!再说我们总能互相想念着对方,不是吗?而且我还要写信!你听着,我一到那儿,立刻就写信来……”

“杜商家,”参议解释说,“那是先慈的娘家。”

“你还记得吗?……”她说,“一年半以前,在射击大会上?……”

“我们在汉堡也有一家亲戚。”冬妮说,她这样说只是为了要说话而已。

他兴奋地打断她的话……

“对我来讲,不停地活动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条件。”格仑利希先生的身子一半转向参议说。他看到冬妮小姐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不禁又干咳了一声。那是少女们用以打量陌生青年人的冷峻而挑剔的目光,那种目光似乎随时都可能转成轻蔑和不屑。

“上帝,是的,一年半以前!……我还以为你是意大利人呢……我买了一朵石竹花插在纽扣孔里……那朵花到现在我还存着呢……我要把它带到阿姆斯特丹去……那天草地上多么热,尘土多么大!……”

参议夫人把眉头一扬,嘴唇动了动,似乎满怀敬意地说了句:“是这样吗?”

“可不是,你从附近小棚子里给我买来一杯柠檬水……我还记得,就像今天的事一样!到处是猪油饼和人的气味……”

“可不是,参议夫人,”格仑利希回答道,又一次欠了欠身,“我的家住在汉堡,可是我的时间大部分花在旅途上,我的事务很忙。业务呢,咳——穀,如果能这样说的话,相当发达……”

“可是那还是很美的!我们是不是一看对方的眼睛立刻就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了?”

“您的家是在汉堡吧?”她把针线活放在怀里向客人说,头稍微向一边侧着。

“你那天还想跟我坐旋转木马……可是没有坐成;我还得卖花!不然女主人就要骂了……”

参议夫人立刻提出个话题来。

“是的,没有坐成,我看得很清楚。”

“感谢至极,”格仑利希的样子好像很感动,于是他在汤姆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而只是坐在椅子边上,帽子和手杖都放在膝头上。他用一只手捋了一下一边的鬓须,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听来大概是“咳——穀”!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仿佛他在说:“好了,开场白算过去了。下面说什么呢?”

她轻轻地说:“这是唯一一件我没有答应你的事。”

“您不要先忙着跟我丈夫谈生意吧,如果您肯赏光先在我们这儿坐一小会儿,我们将感到非常高兴,请坐吧!”

他重新又吻她,吻她的嘴唇和眼睛。

参议夫人回答说:

“再见吧,我的亲爱的小安娜!……是的,我必须要跟你告别了!”

“容许我再说一次,”他说,“我真不想做个不速之客……我来谈一点生意上的事,如果参议先生肯屈尊陪我去花园里走一圈的话……”

“啊,你明天还要来一次,是不是?”

格仑利希先生每听见一个名字就鞠一个躬。

“当然,也在这个时候。而且后天早晨我也要来,如果我分得开身的话……可是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安娜……我去的地方相当远,是的,不管怎么说,阿姆斯特丹要算个远地方……而你呢,却要留在这里。但是你不要自轻自贱,你听见了吗?……因为直到今天你从来没有轻贱过自己,我可以这样跟你说。”

“欢迎,欢迎,亲爱的格仑利希先生!”参议说,他和他的两个儿子这时都已站起来,一一和客人握手。“我很高兴能在办公室外面,能在我家里见到您。让我给您介绍,贝西,这是格仑利希先生,我业务上的一位老朋友……我的女儿安冬妮……我的侄女克罗蒂尔德……托马斯您已经认识了……这是我第二个孩子,克利斯蒂安,还在中学读书。”

她用一只空手掀起裙角来,掩着脸呜咽着。

“我打搅了,冒昧闯进您一家人团聚的小圈子,”他说话柔声细气,态度非常文雅,“这里有的人在读书,有的人在谈天……我一定要请求原谅。”

“可是你呢!……你呢?……”

他最后又迈了一大步,跨到众人跟前,上半身画了个半圆形,作为向在座的人普遍施礼,鞠了个大躬。

“事情怎样发展,只有上帝知道,安娜!人不会永远年轻的……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你从来没有提过结婚这类的事……”

一个年纪在三十二岁左右、中等身材的人穿过花园走来,一只手里拿着帽子和手杖。他迈着细碎的步子,头略微向前倾着;身上穿的是一件黄绿色的毛料长尾礼服,戴着灰色的线手套,稀疏的淡金色的头发下露着一副笑嘻嘻的绯红的面孔,只可惜一侧鼻翼旁边生着一个无法遮掩的肉疣。他的下巴和嘴唇剃得干干净净,只按照英国式留着两绺长长垂下来的鬓须;这两道鬓须却是毫不含糊的金黄色——从很远的地方他已经挥摆着自己的浅灰色大礼帽,频频向这边行起礼来……

“不,不!……我怎能要求你这样的事……”

“格仑利希,代理商,”参议读道,“从汉堡来。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受到人们的大力推荐。他父亲是传教士。我跟他商业上有来往。现在要谈一件事……安东,你告诉这位先生说,请他到这儿来吧——你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吧,贝西?”

“一个人不能事事都随自己的意,你知道……如果我活下去,我就要继承公司,就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是的,在快要分别的时候我跟你说坦白话……而你呢……事情就是要这样发展的……我祝你一切幸福如意,我亲爱的小安娜!但是你千万不要自轻自贱,你听见了吗?……因为直到今天你从来没有轻贱过自己,我可以这样对你说!……”

“不错,你每天想换一个职业。”汤姆说——正在这个时候,安东从院子走过来,茶盘里托着一张名片。所有的目光都有所等待地向他投去。

屋子里很暖和。小铺子里弥漫着泥土和鲜花的潮湿气味。窗外面冬日的太阳已经开始西坠了。一抹像涂在瓷器上的淡淡的晚霞温和纯净地点缀着特拉夫河彼岸的天空。人们把下巴埋在大衣的高竖起来的衣领后面,从橱窗外面匆匆走过。至于在这家小鲜花店内一角相互话别的一对,却没有一个人看到。

“你们说个没完没了,”克利斯蒂安抱怨说,“我这里可是在活受罪!我真希望我也是个商人——”

【注释】

克罗蒂尔德吃惊得要死。“天哪!汤姆——”她喊道。不能理解,她怎么会把两个短音节拖得这么长。冬妮却没有反唇相讥,她知道汤姆的嘴比她厉害。他准得又答辩一句什么,把大家引得哈哈大笑起来。她只是把鼻翼张大一些,粗声吸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膀。可是等到参议夫人谈起胡诺斯参议家即将举办的一次舞会,接着话题又转到一种时兴式样的漆皮鞋的时候,冬妮却把另外一只胳臂也从桌子上拿下来,兴趣浓厚地参加了这场谈话。

[1] 法文:合规矩。

“这有什么关系,”汤姆说,“她高兴怎么坐就怎么坐,反正她还是冬妮·布登勃洛克。无可争辩,蒂尔达和她是咱们家最美的两个人。”

[2] 拉丁文:“到什么时候,卡蒂林纳”,这是西塞罗反对卡蒂林纳的第一篇演说词中的一句话。

“冬妮,你那姿势并不Comme il faut[1]!”参议夫人说。冬妮听了把一只胳臂肘从桌上拿下来,眼睛没有离开书。

[3] 英国小说家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于1814年匿名发表历史小说《威弗利》,深受读者欢迎,便以“威弗利作者”的名字连续写了多部历史小说,直到1827年才公开自己的真实姓名。

“太好了!”汤姆立刻知道这是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

[4] 英文:绅士。

“六十泰勒一千公斤……不坏,是不是?”

[5] 《哥尼斯堡哈同新闻》是当时代表自由资产阶级观点的一份报纸。

“他们出多少?”托马斯感兴趣地问道,停止了捉弄冬妮的游戏。

[6] 《莱茵报》于1842年1月创刊,卡尔·马克思即为该报撰稿,当年10月任该报编辑,宣传革命思想,使之成为普鲁士一家主要报纸。1843年3月《莱茵报》为当局查封。

“喂,汤姆,”参议把口里的雪茄拿出来,兴致勃勃地说,“我对你说过的要同凡·亨克朵姆公司做的那笔黑麦买卖快要谈妥了。”

[7] 施瓦尔茨考甫原来说的是发音不准的几个法文字——àla bonne heure,被他读成allabonøhr,用作见面的寒暄语。

天空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了,几朵白云浮在上面凝然不动。这座小花园连同它那对称的小路和花坛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灿烂而明媚。空气里一阵一阵地飘来长在花坛四周的木犀草气味。

[8] 法文:一种丝料子,可译为云纹缎。

参议、参议的妻子、冬妮、汤姆和克罗蒂尔德围着圆桌坐了个半圆形,桌子上没有撤去的餐具在斜阳里闪着亮。克利斯蒂安歪着身子,愁眉苦脸地默诵西塞罗反对卡蒂林纳的第二篇演说词。参议吸着雪茄埋头读他的《商报》。参议夫人已经把手里的刺绣搁在怀里,正笑眯眯地看着和伊达·永格曼一同寻找紫罗兰的小克拉拉。这时草坪上这里那里正开着紫罗兰。冬妮用两只手支着头,专心地读霍夫曼的《谢拉皮翁弟兄》,汤姆用一根草茎轻轻地搔她的脖子,而她却很懂事地故意不理睬他。还有克罗蒂尔德也在读一篇故事,故事的题目是《又瞎、又聋、又哑,却很走运》;她穿着一件花布袍子显得又瘦又老气。她一边看书一边把桌布上的饼干屑撮在一起,用五个手指头抓起来放到嘴里细细咀嚼。

[9] 拉丁文:远离尘嚣。

6月的一天下午,五点来钟的时候,布登勃洛克一家人正坐在花园里的凉亭前边,他们刚在这里喝过咖啡。凉亭里四壁粉刷得雪白,嵌在墙壁上的大镜子上绘着飞翔的禽鸟。后墙上立着两扇油漆的屏门,如果不仔细看,很难看出这是两扇假门,只是在上面画着两副门柄而已。因为屋子里闷热,所以他们把一套轻便的带瘢节的原色木制家具搬了出来。

[10] 拉丁文:法学系大学生。

第一章

[11] 照德国习俗,在婚礼举行前夕,要摔碎一些陶罐,迷信认为碎片能带给新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