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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凯塞梅耶好像正动身往外走;是的,他已经走了。听得见他那奇特拖拉的脚步在走廊上嚓嚓地响;想象得出来,他怎么在空中摇摆着胳膊……

“请您别拿桌子椅子搅和我了!……过一个礼拜我来听回信。我现在要进城去,稍许运动对我非常有好处。再见,我的亲爱的!祝您过一个愉快的早晨……”

等格仑利希先生走进小书房的时候,冬妮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铜喷壶,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

“凯塞梅耶,您常在我桌上吃饭……”

“你站着做什么……你看什么……”他说,露了露牙。两只胳臂在空中欲动又止地摆了摆,上身左右摆动着。他的赤红脸膛从来不会完全苍白。这次也是一样,只是出现了红白相间的斑点,仿佛是个害猩红热的病人。

“噢……啊哈!那么咱们就让它小小地破一次产,演一出小小的破产的喜剧,我的亲爱的!我并不心痛,一点也不心痛!从我个人来讲,您东拼西凑给我弄来的那些利钱,差不多已抵补上我的损失了……反正等以后在你的破产财团里我也会猛着先鞭的!亲爱的,您留神瞧吧,我吃不了亏的。我了解您这里的情况,可尊敬的先生!我的衣袋里早已提前装好财产清单……啊哈!我会好好照看,不让一只银面包箧和一件睡衣漏掉的……”

第七章

“好,凯塞梅耶,我写信。但是如果他拒绝了呢?如果他见死不救呢?……”

约翰·布登勃洛克参议是下午两点钟到达别墅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旅行大衣走进格仑利希家的客厅来,一进门就抱住自己的女儿,亲热中流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他的脸色灰白,显得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一双小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鼻子在凹陷的两腮中挺伸出来,看来又尖又大。他的嘴唇仿佛比过去更窄,胡须也和头发一样,变成花白色。最近他已经不把胡须蓄成从太阳穴到面颊中部的两绺,而是让它在下巴和颚骨下面蓬松地长成一片,一直长到脖颈上,一半掩藏在硬领和领巾后面。

“您是个傻瓜!又活跃,又机警……不错,但是吃亏的永远是您自己。您不懂什么叫规矩老实,可是您从来没有从这里得过什么好处。您和人家耍手腕,诈弄到手一大笔资本,结果却落得付我一分六而不是一分二的利息。您把您的名誉看得一钱不值,却一丝便宜也占不着。您的良心不如屠户家养的狗,可是归根结蒂您还是个倒霉鬼,是个傻瓜,是个蠢笨的穷光蛋。这种人世上并不少见,真是滑稽至极!……为什么您老是提心吊胆,不肯把您这些事向那个人公开,向他求救呢?是因为您觉得良心有愧吗?是因为四年前您做了些手脚,那件事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地方吗?您是不是怕某件事……”

参议最近经历了一连串不如意的事,耗尽了心血。托马斯害咯血症,凡·戴尔·凯伦先生特地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不幸的事通知了他。他把业务交到一位可靠的代理人手里,立刻兼程赶到阿姆斯特丹去。他弄清楚了自己孩子的病情,不至于马上发生危险,但却急需靠欧洲南方,靠法国南部的晴朗天气治疗。当时正有一件巧事:托马斯的老板的一个年轻的儿子也在计划作休养旅行,于是等托马斯的病略有起色,经得住旅途风霜以后,他立即让这两个年轻人搭伴动身到帕乌去了。

“见鬼,您说话轻一点不好吗?”

参议刚刚到家,就受到这次一时震撼了他的家业基础的打击,使他一下子损失八万马克的不来梅破产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公司开出的几张“卫斯特法尔兄弟”承兑的贴现汇票,由于后者倒闭,一股脑儿被退了回来。公司并没有失去支付能力,而且确实一刻也没有延缓就把事情办好,显示出自己的经济实力。但即便如此,这样一次风险,这样一次流动资本的减缩,在银行界、在“朋友”中和在国外商号里所引起的那种骤然的冷淡、观望和不信任,参议都一一尝到了……

“不错,我知道您是个傻瓜,是个笨蛋,我亲爱的!您可不可以对我讲讲,您在目前的情况下还想用您的机警搞什么?……也许在这广阔的世界上还有一家银行肯把一枚银币放在您的桌上?或者还有一位老岳父?……哎,没有啦……您的兴旺时期已经过去了!您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鄙人不胜敬佩!喏——咳,对您表示心悦诚服……”

他重新立定脚跟,把一切通盘考虑了一番,安排好,镇静下来,准备重整旗鼓……然而正当他埋头苦战,正当他潜心于成堆的电报、函件和账单时,又有一件事发生了:格仑利希,他的女婿,格仑利希,丧失了支付能力。他在一封语句混乱、苦苦乞怜的长信里恳求、祈求、哀求参议资助他十万到十二万马克!参议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给格仑利希回了一封措词冷淡的信。他并没有应许什么,只是说,他将到格仑利希家中当面和格仑利希以及那位银行家凯塞梅耶谈一谈。接着他就动身来到汉堡。

“不错,凯塞梅耶,我向您发誓……很小的一笔……微不足道!……我只是要支付几笔零星欠款,几笔分期清偿的账,也有几笔到期的账,这样我就能建立起信誉,争取时间……您只要支持我,准保您做一笔大买卖!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手头还有几笔生意……一切都会向好里转变……您知道,我是个很活跃,也很机警的人……”

冬妮在客厅里迎接了他。她非常喜欢在这间用黄缎子布置的客厅里招待客人,今天也没有违反常规,因为她虽然感到这一次情况有些严重,很不平常,却不清楚事态的真相。她今天神采焕发,样子既美丽又严肃。她穿着一件胸前和手腕镶着绦子的淡灰色衣服,按照最新式样做的肥大袖口和舒展开的宽宽的裙子,脖子上戴着一枚钻石领针。

“贷款?您还要贷款吗?您神经没有错乱吧?您还要借一笔新的?……”

“您好,爸爸,到底又看到您了!妈妈好吗?……汤姆有什么好消息?……您脱下外衣,坐下来,亲爱的爸爸!……您要不要洗一洗脸?我让人把楼上一间招待来客的屋子收拾好了……格仑利希也正在梳洗……”

“不错,不错……可是您现在别拒绝我这笔贷款吧,凯塞梅耶……”

“让他去吧,孩子,我在这里等着他。你知道,我来是为了和你丈夫谈一件事……谈一件非常、非常要紧的事,亲爱的冬妮。凯塞梅耶先生在这里吗?”

“您也许没在我家吃过吧,亲爱的?”

“在这里,爸爸,他正在小书房里看簿子……”

“凯塞梅耶,您现在别让我跌倒……您是我的朋友,您常在我桌上吃饭……”

“伊瑞卡在哪儿?”

“我手里这枝还没抽完一半呢!别用您的雪茄跟我纠缠了!您还是还债吧……”

“在楼上,跟婷卡在儿童卧室里,她很好。她正给囡囡洗澡……当然不是用水……一只蜡囡囡……她只是……”

“不,凯塞梅耶,您听我说!……您好不好再抽一枝雪茄……”

“当然啰,”参议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的孩子,我想你还不知道你丈夫……现在的处境吧!”

“这没有什么奇怪。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一场大清洗……”

他在摆在大桌子四周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冬妮坐在他脚前一只用三个座垫堆起来的矮椅上。她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脖子上的钻石。

“不,凯塞梅耶……我向您赌咒,您静静地听我说!……好,我什么也不隐瞒,我开诚布公地跟您说,我的处境确实很严峻。您和信贷银行不是唯一的两处……好几处要求我把票据兑现……好像大家都约好了似的……”

“不知道,爸爸,”冬妮回答说,“我必须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天爷,我真是一只笨鹅,您知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最近有一次凯塞梅耶跟格仑利希谈话,我听见了几句……谈到最后,凯塞梅耶先生的样子仿佛不过是在开玩笑……他说话总是那么滑稽。我听见他们一两次谈到您的名字……”

“啊——啊哈,脸皮厚,真是滑稽!……您究竟要怎么办!说什么您也要求一求您的岳父!信贷银行正处在惊涛骇浪里,再说您自己又不是一点毛病也没有……”

“你听到他们说我的名字吗?怎么说来着?”

“凯塞梅耶,您脸皮真厚!”

“不知道,爸爸,没听见他们怎么说……从那天起格仑利希就懊丧起来……可不是,简直让人受不了!……直到昨天……昨天他脾气又柔顺了,问了我十来遍我爱不爱他,如果他跟您有所请求的时候我会不会在您面前替他说一句好话……”

“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太笑话了,亲爱的!喏——咳,我是主张货买及时的!您答应给我八厘利息,我展了一次期。你答应一分二、一分六,我又都展了一次期。您现在可以答应给我四分,可是我却不敢再展期了,一点也不敢再打展期的念头了,亲爱的!自从卫斯特法尔兄弟在不来梅摔了个嘴啃地以后,每个人都想跟那个公司暂时解脱关系,先把自己的脚跟站稳……刚才已经交代过,我是主张货买及时的。只要约翰·布登勃洛克一天稳固可靠,我就收留你的签字一天……同时我还可以把你拖欠的利息归到本金里面,可以提高利率!可是一个人把一件东西留在手里必须有一个条件,必须肯定这件东西能够增值,或者至少稳固……如果这件东西开始贬值,那么他就把它出手……坦白地说吧,我要我的本金。”

“啊……”

“请您把声音压低一点,凯塞梅耶!您不要老是这么怪声怪气地大笑吧!我的处境很严峻……是的,我承认,很严峻,可是我手头还有几笔买卖……一切还可能好转。您听我说,我再说一句,您把期限放宽一些,我给您两分利息……”

“是的……他告诉我,他给您写了信,您要到我们家来……好,现在您果然来了!真弄得我有些心神不安……格仑利希把那玩牌的绿桌摆到这儿来……摆了一桌子纸和铅笔……为了随后您、凯塞梅耶,还有他自己在这儿谈事情……”

“分期付款,见您的鬼!除非一个人能肯定对方有支付能力,他才会同意分期偿还!难道我需要试验一下您的支付能力?您的支付能力我可是比手掌看得还清楚。啊哈……分期付款,真是滑稽至极……”

“听我说,我亲爱的孩子,”参议说,一面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我现在一定得问你一件事,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从心里爱你的丈夫?”

“分期付款,凯塞梅耶!”

“当然啰,爸爸。”冬妮说,摆出一个非常幼稚的虚情假意的面孔,正如多少年以前人家问她“你以后不再逗弄那个卖囡囡的老婆婆了吧,冬妮”,她也摆出这样相似的脸……参议沉默了一会儿。

“啊哈!您是在睁着眼睛说胡话吗?我知道,他们昨天就打了您一闷棍。着着实实打了一闷棍,很有刺激作用……您看见了!……您不要难为情。您愿意瞒着我,说他们跟从前一样镇静可靠也好,这是您的兴趣……喏——哼,亲爱的!您给参议写信吧。我等一个星期。”

“你是不是这样爱他,”他又问,“以致没有他就生活不下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便按照上帝的意旨他的境遇有所改变,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再供给你这些东西……”他朝着屋里的家具、窗帘,朝着玻璃罩子底下的镶金台钟以及她的衣服急促地挥了一下手。

“请您把期限放宽一些吧!”

“当然啰,爸爸。”冬妮用一种安慰人的语调说。每逢别人跟她严肃地说话的时候,她总是用这种语调回答的。她从父亲的脸望过去,望着窗户外面,那里帘幕般的迷蒙细雨正无声无息地下着。有时大人给小孩子念一篇童话故事,却不失分寸地插进一些什么道德啊、责任啊以及诸如此类的大道理,小孩子的脸上往往显出一副迷惘和无奈、虔诚和厌倦交织的神情——冬妮眼睛里这时流露的正是这种神色。

“好,就不深说吧!要是我们能求求提到的那家公司扶助一下,求求那家您的信誉与之息息相关的公司,您觉得怎么样呢?亲爱的,这次不来梅破产他们损失了多少?五万?七万?十万?难道比十万还多?这次事件他们也受了连累,受了很大的连累,这一点连屋顶上的小麻雀也瞒不了……这是人们心里的问题。昨天……好,就不提名字!昨天……这家提到的公司还根深蒂固,还保护着您不受挤兑,虽然他们并不是有意地这样做……今天它自己却资金枯竭,因此,格仑利希先生的资金就更是枯竭而又枯竭……我说清楚了吧?您难道没有觉察出来吗?您不是第一个感觉出这次动荡来的吗?人们怎样对待您?用什么眼色看您?博克和古德斯蒂克尔还是那么殷勤客气、那么充满信任吗?信贷银行的情形又怎样呢?”

参议默然凝视了她一分钟,沉思地眨着眼睛。是他对她的答话满意了吗?这一切事他在家里和路上都已深思熟虑过了……

“不要深说了……老天爷,您别做蠢事,好不好?”

谁都可以了解,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第一个,同时也是最真诚的打算是:不管他女婿需要的款项是多是少,他一定要尽力回避。然而当他想到他当初多么——用一个温和的词吧——迫不及待地促成这门婚事,当他的记忆里涌现出他的小女儿在婚礼举行后临别时的脸色和问他的话:“您对我满意吗?”这时候他就禁不住引咎自责地颓丧起来。他暗中对自己说,这件事要百分之百地根据她的意志而决定。他很知道她同意这门婚姻并不是出自爱情,但是他也估计到另外一种可能:四年的时间、习惯以及孩子的诞生也许使事情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冬妮也许觉得自己和丈夫结成血肉相连的关系,不论从基督教教义上还是从人情上讲,根本不能考虑分离这一事。如果是这种情形,参议思忖道,出多少钱他也不能计较。自然,基督教的精神和妻子的本分都要求冬妮无条件地伴随着自己的丈夫走进不幸里去,然而如果她真的表示了这种决心,参议又觉得就这样让她女儿平白无故地舍弃掉自幼就享受惯的生活中所有的安乐舒适在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他又觉得自己有责任防止这场灾祸,不论出什么代价也要扶持住格仑利希。想来想去,他最后考虑的结果还是认为最好是把他的女儿和外孙女接回家去,而让格仑利希先生走自己的路。但愿上帝保佑,别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管怎么说,参议最后还有一条法律条款可以依恃:丈夫如果长期无力扶养妻子,夫妻可以分居。然而首先他需要探询一下自己女儿的看法……

“不提名字……好。如果我们能求求您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岳……”

“我知道,”他说,一面继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亲爱的孩子,你所依据的道理是好的,是值得称赞的。只是……唉,我不能认为你观察到的事情真是应该观察的那些,就是说,真是事态的真相。我刚才问的不是你在这种情况或那种情况下大概会怎么做,而是你现在,今天立刻要怎么做。我不知道,你对这情况知道多少或者猜到了几分……所以我有责任,虽然这是个令人痛苦的责任,告诉你,你的丈夫已经无力偿付债务,他的业务已经不能继续维持了……我想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不要提名字,凯塞梅耶!”

“格仑利希破产了?……”冬妮从座垫上欠起一半身子来,抓住参议的手,低声问道。

“一天也不能多等了,亲爱的!就是八天吧,多一小时也不成了……但是如果我们求那个人……帮一把……”

“是的,我的孩子,”他用严肃的语调说,“你没有想到吧?”

“为什么不呢?您为什么忽然这样心血来潮了?看在老天爷分上,请您讲一讲情理吧!您已经等了这么久了……”

“我没有明确地想到什么……”她咕咕哝哝地说,“这么一说,凯塞梅耶不是在开玩笑……”她目光呆痴地望着斜侧的棕色壁毯说下去……“噢,老天!”她突然喊了一声,沉重地坐到座垫上。直到这一刻,“破产”这个词儿所包含的全部内容才显露在她的眼前,这个词从她小时候起就带给她的是一切模糊可怕的概念……“破产”……这比死更可怕,这是混乱、崩溃、毁灭、侮辱、羞耻、绝望和灾祸……“他破产了!”她重复道。她被这个命运攸关的词儿打击得丧魂失魄,以致根本没有想到向人乞援,连向她父亲请求帮助都没有想到。

“啊哈?哼……不成,亲爱的,绝对不成,别提这话了……”

他扬着眉毛用他那对深陷的小眼睛看着她。他的眼睛又忧愁又疲倦,同时又流露出极其紧张的神情。

“凯塞梅耶,请您再把期限放宽一点吧!”

“我刚才问你的是,”他温柔地说,“亲爱的冬妮,你是不是预备永远跟着你丈夫,甚至跟着他过苦日子?……”他立刻感觉出来,自己直觉地选用了“过苦日子”这样厉害的词儿是为了恐吓她,于是又补充说:“他也许能再振作起来……爬起来……”

“好,非常感谢,请您给我一枝。”那位银行家说,接着出现了片刻沉默,凯塞梅耶先生一定正在点烟。一会儿听见他说:“简短地说,您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吧?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当然啰,爸爸。”冬妮回答说。这句话并没有阻住她淌出泪水来。她用一块镶绦子边、绣着她姓名缩写的手帕掩着脸呜咽着。她哭的样子还是小时候那样:一点没有做作,一派天真烂漫。她撅着上嘴唇的神情非常惹人心痛。

“您还是不要喊吧!看在老天爷分上,您别发这么大的火,”听得出这是格仑利希先生的喊声,他那柔细的嗓子生来就不是为嘶喊用的,听去仿佛是在尖叫。“您再抽一支雪茄吧!”他补上了一句,竭力使声音温和。

她的父亲继续用眼睛打量着她。“你是真心这样想吗,孩子?”他问。他也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不知所措。

她在小书房里来回走了两趟,用一把小铜壶把大叶植物的黑土浇湿。她非常喜爱她的棕榈,因为这些棕榈树长得枝茂叶盛,更使屋子里平添了许多华贵气象。她小心谨慎地抚摩了一下粗茎上滋生出的一枝新芽,又轻轻地摩挲了一会那些庞大绮丽的叶面,用剪刀从这里那里剪去一两个枯黄的尖儿……突然她注意倾听起来。吸烟室里的谈话几分钟以后已经变得非常热烈,这时声音忽然提得这么高,以致在小书房里每个字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虽然当时门关得很紧,窗帘也很厚。

“我非得要……”她抽抽搭搭地说,“难道我非得……”

十分钟过去了。冬妮在客厅里耽搁了一会,用一把花花绿绿的毛掸子亲手拂拭了一下小写字台的光泽闪闪的胡桃木桌面和另一只桌子的曲腿,然后她慢慢从餐厅走回起居室。她的步伐十分安详、端庄。布登勃洛克小姐做了格仑利希太太以后显然一点也没有减少过去的骄矜。她永远把身躯挺得笔直,下颚微微向后收敛,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她的一只手拿着一只精巧的油漆过的钥匙箧,另一只手轻巧地插在深红色睡衣侧面的口袋里,故意让睡衣上松软的大褶皱在身上左右摆动。然而从她嘴角上天真纯洁的神情却可以看出来,她的这一切端庄矜持只不过是她那无限童稚无邪的游戏的一种表现而已。

“当然,并不是非这样不可!”他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是他马上又感到自疚,急忙改正过来,“我不想一定强迫你这样,亲爱的冬妮。假如你对丈夫的感情并没有把自己紧紧系牢的话……”

最后大家站起身来,冬妮留在餐室里照管着侍女收拾餐具,格仑利希先生领着他这位业务上的友人穿过小书房。他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捻弄着左边的胡须尖,低着头在前面走,凯塞梅耶先生跟在后面,摆动着胳臂走进了吸烟室。

她用一双泪水盈眶的、茫然莫解的眼睛望着他。

“您还有兴趣吗,凯塞梅耶?”主人问道,“您再吸一枝吧。我再给您斟一杯葡萄酒……您是说要跟我谈谈?很紧急吗?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许您觉得这里太热了吧?……一会儿咱们一起坐车进城去……吸烟室比这里凉爽一点儿……”可是这一切努力都只赢得凯塞梅耶先生把手在空中一摆,好像他要说:您说这些话一点也不顶事,亲爱的!

“怎么,爸爸……”

格仑利希先生已经吃完早饭,两枝雪茄的香气和炉火的暖气交织在一起。

参议把身体左右扭动了一下,想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

她本想以同样平静的语调宣布,她性格的确轻佻、急躁、喜欢寻衅。她的强烈的家族本性几乎不允许她接受自由意志和性格自我发展的说法,相反地,它使她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宿命的冷静接受自己的性格……她不想区别它,也不想有所改正。她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种观念,认为无论是什么癖性,好的也罢,歹的也罢,都是与生俱来、世代相传的,因此也都是可尊敬的,人们必须对它表示崇敬。

“我的好孩子,你知道,如果我眼看着让你受这些痛苦委屈而不管,我会感到多么痛苦。而由于你的丈夫这次的不幸,买卖的破产和你们家产的解体,这样痛苦的日子马上就要来到……我的希望是使你躲过最初这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暂时把你和我们的小伊瑞卡接回家去。我想你也会愿意这样做的……”

这一点冬妮并不想争论。她平静地向后仰靠着,双手揣在怀里,手摆在睡衣的天鹅绒带子上,上嘴唇带着些刁钻的神情撅着。她说:“不错……我是这样。这件事很清楚。这是我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克罗格家的人一贯喜欢奢华。”

冬妮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擦干了眼泪。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手帕上呵了气,然后把它贴到眼睛上,想把眼睛上的红肿去掉。过了一会儿她用坚决的语调问道,并没有提高声音:“爸爸,这是不是要怪格仑利希?是不是因为他轻率、不老实才遭了这场事?”

“她太追求浮华了。”格仑利希先生恼怒地说。

“非常可能!……”参议说,“这就是说……不,我不敢肯定,孩子。我告诉过你,我还要跟他和那个银行家仔细谈一谈。”

“我笑的是什么……好,您给我一杯酒,给我一枝雪茄……您问我笑的是什么?您是觉得,您的夫人在败您的家吗?”

冬妮似乎完全没有理会这句答话。她只是蜷缩在三个锦缎靠垫里,胳膊肘支在膝头上,用手托着下巴,垂着头,梦幻似的望着屋子。

“凯塞梅耶!”他说,“您庄重一点。您是不是神经失常了?不要再笑了!您要喝酒吗?要不要抽一枝雪茄?您到底笑的是什么?”

“唉,爸爸,”她轻轻地差不多连嘴唇也不动地说,“要是当初不……”

格仑利希先生显然有一些坐立不安,他径自在椅子上挪动身体。一会儿用他那长长的食指捋一捋脖颈,一会儿用手很快地梳理一下自己金黄色的鬓须……

参议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是我们知道,当初她住在特拉夫门德的时候,许多夏日傍晚,她倚在自己小屋子的窗户上,浮现在她脸上的正是这样一副神情……她的一只胳臂放在参议的膝头上,手松软无力地向下垂着。仅仅是这只手就流露出无限的苦闷和柔顺的自暴自弃,就流露出对于一个遥远地方的回忆和甜美的眷恋。

听到这里,凯塞梅耶先生瞟了她一眼,然后又望了望格仑利希先生……接着就纵声大笑起来!“您叫他倾家荡产?……”他喊道,“您……您让他倾家荡产吗?……噢,上帝!哎呀,上帝!竟有这种事!……真是笑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接着他发出一连串不同声调的“啊哈”来。

“当初……”布登勃洛克参议问道,“要是当初不这样,我的孩子?”

“是这么一回事,”冬妮接着说,“格仑利希说,我让他倾家荡产!”

他心里已经预备好听到这样的自白:要是当初不结这门亲事该多么好啊。然而冬妮只叹了一口气说:“唉,没什么!”

然而凯塞梅耶先生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她。他坐下来,一边把他的小嘴尽量张得很大,皱着鼻梁,一边用一根食指揉弄着新剪的胡子,发出一种令人不耐烦的沙沙声。他透过自己的那副夹鼻眼镜,带着无从描述的快乐神色打量着漂亮的早餐桌、银面包箧和红酒瓶上的商标。

她的脑子仿佛正被某些思想盘踞着,她正被那些思想带到遥远的地方,几乎忘记了“破产”这件事。参议不得不自己说出他极愿意得到证实的话来。

“您过来,凯塞梅耶先生,”冬妮说,“坐下吧。您来得真好……请您注意听听,当个仲裁人。我刚和格仑利希抬了半天杠……请您说一说:三岁的小孩是不是应该请一位保姆了?您说说!……”

“我想我猜到了你的思想,亲爱的冬妮,”他说,“而且我一点也不犹豫地向你承认,四年前我认为是明智有益的一步,此时此刻我自己也追悔莫及……从心底里感到悔恨。我相信我在上帝面前是无辜的。我相信我那时是在尽我的责任替你寻找一个适合你门第出身的归宿……可是上天却另有安排……你千万不要认为你父亲当时轻率、鲁莽,拿你的幸福做儿戏!格仑利希最初跟我们家来往的时候让人看到的是各种优点,他是牧师的儿子,笃信宗教,通达世故……后来我又打听了他的业务情况,同样也是最美满、最合适不过的。我还调查了他的经济情况……现在这一切还埋在黑暗里,埋在黑暗里等待明朗化。但是你并不怪罪我,是不是?”

“不错,不错……”凯塞梅耶先生回答,把他的一只皱瘪的、通红的小手在空中摇了摇,似乎是在说:别着急,这就有让你吃惊的事了!……“我有事情跟你谈!马上就得跟你谈,我的亲爱的!”他说话的样子非常可笑,每个字都要在嘴里转弄一周,然后用他那没有牙齿、一鼓一瘪的小嘴非常费力地吐出来。“r”在他口里滚转,听上去就好像他的上颚涂了肥油似的。格仑利希先生眨巴着眼睛,愈发露出不信任的神色。

“不怪罪您,爸爸!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算了吧,您不要再为这件事忧心了,可怜的爸爸……您的脸色那么白,要不要我给您拿一点健胃剂来?”她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面颊。

“您今天这么早?”他问。

“谢谢,不用,”他说,“没有什么……不用了。不错,我最近的日子太不好过……有什么办法呢?碰到了这么多不顺心的事。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呀!可是虽然如此,我禁不住还是常常想,我是有些愧对你的,孩子。这一切都要看你怎样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了。你老实对我说吧,冬妮……结婚后这几年你对你的丈夫有没有产生爱情?”

因为他过分喜欢用这个口头语,所以这里必须说明,他可以用最不同、最独特的样子表达它。比方说,他可以把头一仰,把鼻子一皱,张大嘴,摇摆着手,拖长了鼻音,像个中国小铜锣儿似的把这个声音哼出来……他也可以不带这么丰富的含义,只是简单随便、柔声细气地把这个字说出来,而其结果也许更令人发噱,因为他的“啊”字总是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今天的“啊哈”是一个短促而快乐的“啊哈”,伴随着这个声音他把头急遽地一摆,似乎心情非常快乐……然而我们却也不能信以为真,因为事实是,银行家凯塞梅耶的外表越快乐,他的心情越凶险。如果他跳跳蹦蹦,“啊哈”之声不绝于口,夹鼻眼镜戴上又摘下,胳膊摇来摆去,嘴里说个不停,做出一千种滑稽可笑的样子,那么我们可以断定,恶毒的念头一定正在啮咬着他的内心……格仑利希先生眨着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不信任望着他。

冬妮又重新哭起来。她一面用双手握着麻纱手帕捂着眼睛,一面呜呜咽咽地说:“唉,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呀,爸爸!……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一直讨厌他……难道您不知道吗?……”

他终于把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欠了欠身,让下嘴唇耷拉下来,费了好大力气从胸前乱成一团的绳索中解开一条系眼镜的带子。接着他一下子把眼镜夹在鼻子上,做了一副最使人发噱的怪相,端详着这一对夫妻,口里念念叨叨地说:“啊哈。”

约翰·布登勃洛克这时脸上的神色究竟表达了他的什么心情,这是很难说的。他的目光又惊惶又忧郁,可是他紧紧闭着嘴唇,弄得嘴角和两腮紧皱在一起。这是他做了一笔赚钱的生意以后的表情。他轻轻地说:“四年了……”

凯塞梅耶先生已经把大衣和帽子都脱掉,像一个熟客似的没有让人通报就走进屋子来,在门旁边站住。他的外表和冬妮给她母亲的一封信里所描述的毫厘不差。他的躯干比较短壮,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已经磨得有些起亮的上衣,同一颜色的裤子,又紧又短。白背心上挂着一条细长的表链,上面横七竖八搭着两三条系夹鼻眼镜的绳带。剪得齐齐整整的白鬓须同他那红通通的脸膛形成鲜明对照,除了下巴和嘴唇还露在外面以外,几乎把整个面颊都遮盖住。他的嘴小而灵活,样子使人发笑,整个下牙床只剩下两颗牙。当他把两只手插在直筒子似的裤袋里,带着一副紊乱、沉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站在那里的时候,一对圆锥形的黄牙就紧紧抵住上嘴唇。虽然当时屋内一丝风儿也没有,头上的毛茸茸的斑白的软发却仍然轻轻地拂动着。

冬妮的眼泪忽然干了。她握着那块湿手帕,在座垫上挺直了身子,气冲冲地说:“四年……哼!四年里他也不过有时候晚上陪我坐坐,看看报纸罢了……”

第六章

“上帝送给你们一个孩子……”参议有些感动地说。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急急地敲了两下廊子上的门,接着凯塞梅耶先生走了进来。

“是的,爸爸……我非常爱伊瑞卡……虽然格仑利希老说我不爱孩子……我永远也不能和这个孩子分开,我跟您说……至于格仑利希——不是这样的!……格仑利希——不是这样的!……而且现在他又破产了!……啊,爸爸,要是您打算把我和伊瑞卡接回家去……我很愿意!现在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格仑利希,”她的声音变得平静了下来,“为什么你又笑,又说什么经济力量……是不是我对咱们财产的想法不对?你是不是生意做亏了?你是不是……”

参议又紧紧闭住嘴唇;他非常满意。虽然主要的一点还需要碰一下,但是从冬妮所表现的毅然决然的情形看,他就是这样做也不会有很大风险了。

虽然格仑利希先生正在咀嚼东西,也不得不笑了一下,困窘、痛苦、沉默地笑了笑。这使冬妮很困惑。

“从刚才这些话来看,”他说,“有一件事你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到。你一点也没想到求人帮忙……而且就是求我帮助。刚才我已经向你表示过了,我在你面前并不是一点内疚也没有的,如果……如果你希望……等待着……我插手进来……挽回这次破产,尽我所能地偿还你丈夫的欠债,维持住他的买卖……”

“你是盼望我父亲死吗?!……我说的是我们也是有产业的人,我不是空手到你家来的……”

他紧张地盯着她,她面部的表情使他很满意。她脸上是失望的神色。

“那么你就等着咱们也分到这笔财产的时候再雇第三个女仆吧。”

“需要多少钱呢?”她问。

“噢,你不要把我受的好教养也当作错处来责备吧!我在娘家的时候连一根手指头也不用抬。现在我必须辛辛苦苦地学会管理家务,可是我也有权利要求你不要拒绝我最简单的需求。父亲是个有钱的人,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缺少用人使唤的……”

“问题不在这里,孩子……需要数目很大,很大一笔钱!”布登勃洛克参议点了几下头,仿佛是仅仅想一想这笔钱,那重量已经压得他东摇西晃了。

“不错。你的懒惰、好挥霍和追求享受正在使我倾家荡产……”

“我也不应该向你隐瞒,”他接着说,“咱们的公司在这以前已经受了很大的损失,再支付这样一笔款将会使它元气大亏,恐怕它就很难……很难再恢复过来了。我说这些话决不是……”

“我?……我使你倾家荡产……”

他没有把话说完。冬妮跳了起来,甚至向后退了几步,她手里还握着那块绦子边的湿手绢,大声说:“好了!够了!千万别这样做!”

“你呢?你在使我倾家荡产。”

她甚至表现出一副英雄气概。“公司”这个词了结了一切。非常可能,这个词甚至一度战胜了她对格仑利希先生的厌恶。

“你还爱不爱我了?”冬妮重复地说,“你这样一声不吭太没有礼貌了,这倒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件事,想起在我们家风景厅里……那时候你装出另外一副模样!……从我们结婚第一天起你就只是晚上陪我坐一坐,而且也只是为了看看报纸。最初你对我提出的要求至少还稍微考虑考虑。可是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您不要这样做,爸爸!”她非常激动地说,“您自己也想破产吗?够了!决不能这样!”

格仑利希先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把玻璃罩子揭开去拿干酪。他一句话也不回答。

正在这一刻,走廊的门犹犹豫豫地开了一道缝,格仑利希先生走了进来。

“当然啰!……你是不把这笔钱放在眼里的……你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你和我结合是出于爱情……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现在还爱不爱我了?就是我提出正正当当的要求,你也跟我为难。不给孩子雇保姆……跟每天的饭食似的一时也缺不了的马车,你连提也不提一声了……如果我们的经济能力不许可置一辆马车,不许可我们像样地进城会客,为什么你非要让咱们住在乡下不可呢?为什么老不高兴我进城呢?……你最高兴的是,让咱们一辈子埋在这里,让我一个生人面孔也看不到。你老是那么不通人情!”

约翰·布登勃洛克站起来,他的姿势好像在说:解决了。

“哼,你那八万马克!”

第八章

“我们的经济能力!……天老爷,你太让人觉得可笑了!难道我们是叫花子?难道最必要的东西我们也非要节省掉不可?据我所知,我光是陪嫁就带过来八万马克……”

格仑利希先生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然而他对自己的衣着仍然一丝不苟。他穿的是同样的黑色带褶的规规矩矩的燕尾服,同样的豌豆色裤子,正和他第一次到孟街拜访的服装一样。他萎靡不振地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板,声音细弱无力地说:“岳父……”

“以我们的经济能力讲,不便这么小就替她单独雇个保姆。”

参议冷冷地弯了弯腰,接着用一个有力的动作整理了一下领带。

“两个女用人,不错。婷卡要洗衣服,要收拾打扫,要伺候人。女厨子也忙得手脚不得闲。你一清早就要吃排骨……你好好想想,格仑利希!反正伊瑞卡早晚也得请一位保姆,一位家庭女教师……”

“谢谢您到我们这里来。”格仑利希先生接着说。

“咱们不是有两个女用人吗?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

“这是我的责任,我的朋友,”参议回答说,“只是我怕在你这件事上,这是我唯一一件力所能及的事了。”

“喜欢孩子……喜欢孩子……我没有时间!家务事把我整个占住了!早晨一醒,我脑子想到有二十件事要做,上床的时候,我想到还有四十件没做……”

他的女婿迅疾地瞥了他一眼,站立的姿势更加颓唐了。

“你不喜欢孩子,安冬妮。”

“我听说,”参议继续说,“您那位银行家凯塞梅耶先生正在等着我们……您准备用什么方式进行这场谈判呢?我听您的吩咐……”

“你不要惹人家笑话你了,”沉默了一会她开口说,显然她在继续一场中断的谈话……“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你倒是说一说你的理由啊!……我不能老是看管孩子……”

“请您随我来,好吗?”格仑利希先生含糊不清地咕噜着。

“你可以带她在外面散半个钟头步,”冬妮说,“可是不要比半个钟头更长,要穿上那件厚一点的夹克,听见了吗?……外面在起雾。”——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

布登勃洛克参议在他女儿前额上吻了一下说:“到上面去看你的孩子吧,安冬妮!”

格仑利希太太摇了摇铃,他们的侍女婷卡从走廊上走进来,把孩子从高椅上抱出去,准备把她抱到楼上游戏室去。

他转身跟随格仑利希先生穿过饭厅向起居间走去,格仑利希时而走在他前面,时而走在他后面,一路替他掀门帘。

她的小女儿伊瑞卡坐在身旁一把高椅子上。这个小姑娘穿的是一件臃肿可笑的浅蓝色厚毛线衫。她长得肥肥胖胖的,淡黄的短发拳曲着。她用两只手抱住一只大茶缸,脸整个埋进去,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不时发出一声表示满意的叹气声。

凯塞梅耶先生正在窗边站着,他向后转身的时候,头上细软的花白头发蓬松地掉下来,软软地垂到头盖骨上。

她的浓密的金灰色头发上同样也系着一条红色天鹅绒带子,前面的鬈发一直覆到前额上。虽然身体已经发育到最成熟的阶段,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她的略微撅起一点的上唇却依然保留着儿时那种天真活泼的神情。她的灰蓝色的眼睛,眼皮有一些发红——刚才她用冷水擦过。一双手纯粹是布登勃洛克家的手,虽然略嫌短小,却白嫩纤细,细嫩的手腕裹在柔软的袖口里。她正在用这双手舞弄刀叉,拿杯子,但她今天的动作不知为什么有些慌乱。

“银行家凯塞梅耶先生……商业家布登勃洛克参议,我的岳父……”格仑利希先生严肃而谦虚地给两人介绍。参议的面孔丝毫表情也没有。凯塞梅耶先生垂着两臂鞠了个躬,把两颗黄色的犬齿抵在上嘴唇上说:“您的仆人,参议先生!不胜荣幸之至!”

冬妮穿的是睡衣:她特别喜欢穿睡衣。在她眼里,什么也不如漂亮的便服更高贵娴雅,因为出嫁以前父母不许她放纵这种感情,因此她现在结了婚就加倍沉湎在这里面。她有三套这样柔软宽松的衣服,剪裁这几套衣服比剪裁一套舞会礼服更能显示一个人的趣味、慧心和机巧。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睡衣,颜色和护墙板上面壁毯的色调非常协调。这件大花的衣服料子柔软如绵,上面到处绣着同样颜色的细碎的小玻璃珠,宛如雨珠喷溅,一圈又一圈的红色天鹅绒带子密密麻麻地从领子一直缠到底边。

“请您原谅,让您久等了,凯塞梅耶。”格仑利希先生说。他对于这两位客人同样殷勤客气。

格仑利希先生的鬓须是新烫过的,每天清晨时刻他的脸色显得特别红润。他背朝着客厅坐着,已经穿戴整齐,上身是黑色外衣,下面是大方格的浅色裤子。他正按照英国习惯拿着一块嫩煎排骨饕餮大嚼。他的妻子虽然认为这很可以表示他们高贵,但也觉得非常厌腻;她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下决心把她一向吃惯的面包鸡蛋换成这份排骨。

“咱们就谈正事吧?”参议说,一面向左右望了望,似乎在寻找什么……格仑利希抢着回答说:“请两位这边来……”

圆桌上的雪白的锦缎上面铺着一块绣花的绿桌布,桌布上摆着透明的金边瓷器,好像贝母似的泛着乳白的光。一只茶炉吱吱地烧着。在一只精工雕刻的银质面包箧里摆着奶油面包片和小圆面包。这只面包箧的口很浅,形状像一只微卷的锯齿边大叶子。一只钟形的玻璃罩下面堆着带网纹的小黄油球,另一只下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干酪,黄的、白的、带大理石纹的、绿色的。自然了,男主人面前少不了还放着一瓶红酒,因为格仑利希先生早餐总要吃些热菜。

当他们走进吸烟室的时候,凯塞梅耶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旅途还愉快吧,参议先生?……啊哈,赶上下雨了?不错,真是最坏的季节啦,气候恶劣,道路泥泞!要是下一点霜,下一点雪嘛……偏偏没有!只是下雨,泥泞!讨厌极了……”

因为蒙着雾气,两扇窗子的玻璃一片迷蒙,只能模模糊糊地望到窗外几株光秃秃的树和灌木的影子。墙角里一只用瓷砖砌的不高的壁炉里火光熊熊,把屋子填满芳香的融融暖意。从壁炉旁边的一扇开着的门,遥遥可以望见小书房里花草的绿叶;对面一边,通过半掩的绿色纱布的窗帘可以看到用一色棕缎布置的客厅和一扇高大的玻璃门。门框四边堵着棉花卷,门外一座小露台隐蔽在灰蒙蒙的浓郁雾气里。除了这两个通道以外,屋子里还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

参议想,这真是一个怪人。

一年又两个月以后,1850年1月的一个雪雾交加的早晨,格仑利希夫妻俩坐在餐厅里,身旁是他的三岁的小女儿。这间屋子的墙壁镶着浅黄色木板,他们坐的椅子是用每把二十五马克的价钱买来的。

这间小屋子的壁纸印着深色花纹,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绷了绿台布的大方桌。这时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屋子里非常暗,格仑利希先生一进屋就把桌上银烛台上的三枝蜡烛点起来。盖着各家公司章印的淡蓝色的商业函件和污损的、有些地方已经撕破的单据,写着不同的日期和签字,摊满在绿台布上。此外桌上还有一本厚厚的总账簿和削好了的鹅毛笔尖、铅笔以及闪亮的铜制墨水壶和沙粉盒。

第五章

格仑利希先生招呼客人的神情和姿势十分肃穆、周到而慎重,仿佛客人是在参加一次葬礼。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这位时髦的骑士,已经回到他祖先那里去了。

“亲爱的岳父,请您坐在靠背椅上吧,”他柔声细气地说,“凯塞梅耶先生,您坐在这边好不好?……”

“扶我一下,”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说,虽然这时先下车的参议已经把皮褥子掀到一边,把胳臂和肩膀伸过来预备给他扶着。参议搀着他在铺着沙子的路上慢慢走了几步,走到通向餐厅的白石台阶前面。老人在台阶下面腿忽然一软,头沉重地垂到胸脯上,以致他那垂下来的下颚和上颚相碰,喀哒响了一声。他的眼睛向上一翻就黯淡下去……

最后大家都就了座。银行家坐在主人的对面,而参议则坐在桌子横侧的一把靠背椅里。椅子的靠背几乎抵着走廊门。

参议恐怕再使他受刺激,没有回答他的话。马车带着隆隆的声响从城门穿过去,三分钟以后,驶到一条宽阔的街上,眼前就是围着克罗格住宅的铁栏杆,栏杆尖一律镀着金。圆门后面是一条两旁种着栗树的大道,直通到阳台,门两旁明晃晃地点着两盏有着镀金顶灯罩的大灯。参议在灯光下看到他岳父的面孔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张脸是姜黄色的,肌肉松弛,皱纹累累。一直浮现在嘴角上的傲慢冷峻的表情已经变成一副歪曲痴呆、松软下垂的老迈的丑相了……马车停在阳台前边。

凯塞梅耶先生身子向前倾着,耷拉着嘴唇,从背心上的一团乱绳索中解下一只夹鼻眼镜,耸着鼻梁,张着嘴把眼镜卡上。接着他搔了搔自己剪短了的胡须,发出一阵嚓啦嚓啦的刺耳声音。他把胳臂往膝头上一支,对着桌上的函件颔了颔首,快活地喊了一句:“啊哈!一部伤心史全在这里啦!”

老克罗格一语不发,令人担忧地一语不发。马车里光线太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比从前挺得更直更高,一点也没有挨着靠背。过了一会他迟缓地、冷冷地、费力地从内心深处说出一句话:“这群流氓。”

“请允许我更详细地了解一下这些情况。”参议一边说,一边去拿账簿。忽然间格仑利希先生伸出两只手,伸出两只青筋突起的长手笼住桌面(他的手显然在抖动着),声音激动地喊:“等一等!请等一等,岳父!啊,请您让我先解释一下!……是的,您什么都会看到,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可是请您相信我的话,您看到的是一个命运坎坷的人的处境,而不是他犯了什么罪!岳父,请您把我看作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懈地和命运战斗,然而却被命运打倒了!在这个意义上……”

“混账!”参议气愤地说,“今天晚上这些人都疯了吗?……没有打伤您吧,岳父?”

“我会看清楚的,我的朋友,我会看清楚的!”参议显然有些不耐烦地说。格仑利希先生把他的手抽回来,把一切付诸命运。

突然,正当马车辘辘地驶过布格街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当马车驶离那停立在朦胧暗影里的城墙约有十几步的时候,走过来一群嬉笑喧闹着的街头儿童,这时一块石头从开着的窗户外飞了进来。这是一块不足为害的小石块,还没有鸡蛋大。不知是哪一位克利山·施努特或者海纳·乌斯为了庆祝革命而把它投进来的。显然投石头的人并没有怀着什么恶意,也许根本不是对着马车扔的。石头毫无声息地飞进窗户来,没有声音地打到莱勃瑞西特·克罗格盖着厚皮褥子的胸脯上,又毫无声息地从皮褥子上滚下来,落到地上。

经过了很长的一段静默,静默得令人害怕。在颤抖的烛光中三位先生紧靠着坐在一起,四周被黑暗的墙壁包围着。除了参议翻弄函件时的沙沙声以外,任何响动也没有。只有外面的雨声一直淅淅沥沥地响着。

“您需要吃点什么,休息一会。”参议说,为了做点什么,他把岳父膝头上的皮褥子拉严了一些。

凯塞梅耶先生已经把他两手的大拇指插进背心的袖口里,正在用其余的几个手指在肩头上练习弹钢琴,带着说不出的愉快神情瞧瞧这个,望望那个。格仑利希先生身子不靠椅背地坐着,手摆在桌子上,目光黯淡地凝视着前方,时不时提心吊胆地斜着瞟他岳父一眼。参议正在翻看账簿,用指甲一项一项地指画着款数,比较日期,一面用铅笔记下一些很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数码。现在他已经“了解到情况”了,他的紧张的面孔流露出惊惶的神色……最后他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格仑利希先生的胳臂上,感动地说:“您真是不幸!”

“很不舒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板着面孔回答。

“岳父……”格仑利希叫了一声。从这位值得怜悯的人的面颊上流下了两颗大泪珠,一直流进他的金黄色鬓须里。凯塞梅耶先生怀着极大兴趣瞧着这两滴眼泪怎样向下流;他甚至微微欠起身子,向前探出去,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布登勃洛克非常替格仑利希难过。他自己遭受的那场事已经使他心肠软了,他心头这时涌起无限哀怜之情。但是转瞬间他就克制住了自己的这种感情。

“您觉得不很舒服吗,岳父?”他焦急地问道。

“这怎么可能呢?”他悲惨地摇了摇头……“只是短短的几年工夫!”

约翰·布登勃洛克迅速瞥了他一眼,赶忙把窗玻璃放下来。

“这还不容易吗!”凯塞梅耶先生兴致勃勃地回答说,“四年里一个人完全可以弄得一败涂地!只要想一想,不久以前,不来梅的卫斯特法尔兄弟还是多么欢蹦乱跳,就可以明白了。”

“请费心把您那边的窗户放下。”克罗格老头说。

参议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实际上他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清楚。他一点儿也没有把现在真正盘踞在脑子里的想法说出来。他正在狐疑地、百思莫解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一切单单在这时候发生啊?格仑利希在两三年以前就很可能陷入今天的境地了;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然而他却源源不断地得到贷款,他从银行借钱,从殷实的门户如博克议员和古德斯蒂克尔参议等处为自己企业一次又一次地通融款项,他开出的票据一直像现金一样畅通无阻。为什么单单在这时候,单单在现在——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板非常清楚,他所谓的“这时候”指的是什么时期——突然发生了总崩溃,各方面不谋而合地同时撤回信贷,不顾一切情面,不顾商业上最起码的道德对格仑利希发动了一次围剿?如果参议没有想到,在格仑利希跟自己的女儿结婚以后,他这位女婿也沾了布登勃洛克公司的声誉昭著的光的话,那他也未免太天真了。然而格仑利希的信用难道只是百分之百、不折不扣地依赖着参议吗?难道格仑利希本人是一个什么也不算的人吗?那么参议过去打听来的消息,查看过的账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不管是什么情形吧,在这件事情上他决定一点忙也不再帮的想法却比以前更为坚定了。谁也免不了打错算盘!显然格仑利希很懂得做作,使人相信他和约翰·布登勃洛克关系亲密。这种可能已经流传很广的可怕的误解必须彻底澄清。要让这个凯塞梅耶也大吃一惊!这个小丑到底有没有良心?从他左一次右一次借给早已应该破产的格仑利希钱,而又勒索越来越苛刻的利钱这件事来看,清楚极了。他猜测到约翰·布登勃洛克不会使自己的女婿跌倒,因而正恬不知耻地独自一人投这个机……

“我真的觉得您太为这件事动肝火了,岳父,”参议说,“只要平心静气地想一下,看得出来这件事从头至尾不过是胡闹……不过是一出滑稽戏……”为了从老人那里得到一句答话或者反应,他开始以活泼的声调谈起一般的革命情况来,“如果这些无产者能认识到,他们现在这样做对自己的利益毫无裨益……咳,老天爷,到处都是这样!我今天下午跟经纪人高什谈了一会儿话,就是那个用诗人和剧作家的目光观察一切事物的怪人……您知道,岳父,革命在柏林是在美学家的茶桌上传播开的……以后人民把它抢过去,不顾死活地干起来……看他们闹得出什么结果来吧!”

“这倒无关紧要,”参议冷冷地说,“我们谈正经事吧。如果让我以商人的身份发表意见的话,那我不得不说,这种情况固然表示了当事人时运不佳,但也十足表示了他咎由自取。”

街上比星期日下午还热闹。触目尽是节日气氛。人民被革命的这一幸运收场所陶醉,四处游逛,甚至有人引吭高歌。马车驶过去的地方,这里那里有一些青年人高声欢呼,并且把帽子抛到空中去。

“岳父……”格仑利希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夫座上悬着两盏大灯,已经停在门口了。门前边的路灯这时也已经点了起来,参议心里很高兴。他们上了马车,当马车辘辘地沿着街道驶过去的时候,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始终一语不发地僵直地坐在参议的右边。他半闭着眼睛,膝头上盖着毯子,身体并没有靠向靠背。在他的银白色的上须下面,两条纵纹从下垂的嘴角一直通到下巴上。这场屈辱在他心头点燃的怒火正在销毁他,磨蚀他。他望着对面的空座位,眼神惨淡而寒冷。

“您这种称呼我听着很刺耳!”参议迅速、严峻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把脸向银行家那边稍微转了转,说道,“您向格仑利希先生追索的欠款是六万马克,先生……”

他把皮外衣披在肩膀上,他的动作僵直,一点也显不出人们一向在他身上看到的那种优美和娴雅的风度。参议要求搀着他,他只随便道了声“Merci”,就把手插在女婿的胳臂下。

“加上未付清的旧欠款和归入本金中的利息一共是七万八千七百五十五马克又十五先令。”凯塞梅耶先生洋洋自得地回答。

参议和许多走过来祝贺他成功的人握过手以后,便立即向自己岳父那边走去。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似乎是唯一一个情绪没有转佳的人。他冷淡地、心不在焉地高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当他听到自己的马车马上就来的消息以后,不屑地回答说:“这些暴徒准许我回家了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这与其说是由于他年事已高,倒不如说是由于激怒更恰当些。

“很好……您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也不肯多等待一些时候了吗?”

当布登勃洛克参议和塞吉斯门德·高什回到会场上去的时候,大厅里的景象较之一刻钟以前显得愉快多了。主席台上的两盏大石蜡油灯已经点起来,在黄色的灯光下代表们或立或坐地聚在一起,不断地往闪亮的大银杯里斟啤酒,彼此碰杯,一面兴致勃勃地高谈阔论。苏尔克灵格太太,那个开酒馆的寡妇也在这里,她正在热心地招待她的这些被围困的客人,一面甜言蜜语地劝说大家应该喝点酒提提精神,因为看样子包围一时还解除不了。这样她利用这几个钟头骚乱的时间,把她那色淡而性烈的啤酒兜售了很多。这两位谈判代表走进来的时候,酒馆的侍役正挽着袖子满面笑容地又拖进来不少瓶啤酒。虽然天已经黑了好久,时间已经很晚,不能再进行修改宪法的讨论,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提议散会,要求回家去。反正今天喝咖啡的时间已经过了……

凯塞梅耶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大笑起来。他咧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从他的笑声里却听不出什么讥嘲的味道,相反地,他笑得很善良,甚至看着参议的脸,仿佛想请他一同大笑一场似的。

第四章

约翰·布登勃洛克的深陷的小眼睛变得暗淡起来,眼睛的四周忽然出现了一道红圈,一直泛到颧骨上。他提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走一走形式。他很知道,仅只是这一家债权人同意延期,对于整个局势仍然不能有所改变。然而这个人用以驳斥他的请求的这种方式却使他痛苦、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一挥胳臂把面前摆的东西一下子远远推开,啪的一声把铅笔扔在桌面上,说道:“那么我也把话说清楚,我不想再和这件事有任何牵扯了。”

“好吧,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把帽子往头上一扔,把皮帽檐低低地拉到眼皮上,迈着大步摇摇晃晃地顺着大街跑过去。

“啊哈!”凯塞梅耶先生一边喊,一边在半空中摇晃着胳臂……“这句话说得干脆,这句话说得有劲头。参议先生办事的方法真利落!一点口舌不费就把一切解决了!真是老手!”

“好,那么你快点跑去,斯摩尔特,告诉姚汉让他马上把车赶来。他的主人要回家。”

约翰·布登勃洛克连一眼也不瞧他。

“看见了,参议先生!那辆马车来了,它在那边的广场上等着呢……”

“我帮助不了您,我的朋友,”他冷静地对格仑利希先生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任其发展了……我对这件事实在无能为力。您必须沉着镇定,从上帝那里寻求安慰和力量。我认为我们这场谈话到此可以结束了。”

“斯摩尔特,你等一会儿!”参议喊道,“你看见克罗格家的马车没有,城堡外边的那辆四轮马车?”

突然之间凯塞梅耶先生的面孔呈现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样子非常奇怪;他立刻向格仑利希先生颔首,鼓动他说话。格仑利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拼命地绞手,弄得指关节不断发出轻轻的响声。

人群开始散去,个个心情非常愉快。

“岳父……参议先生……”他声音颤颤抖抖地说,“您不会……您不会甘心让我失败破产的!请您听我说!我的亏损一共不过十二万马克……您有力量救我!您是个有钱的人!随便您把这笔钱当作什么都可以……当作最后一次析产,当作您女儿继承的一部分遗产,当作一笔生利的贷款……我要好好干……您知道,我是一个活跃、机警的人……”

寇尔·斯摩尔特被自己无意引起的这个收场弄得愕然不知所措,这时回答说:“是的,参议先生,就这么办吧。事情慢慢地就会平静下去的。我很高兴,您没有怪罪我,再见,参议先生!”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参议说。

“好,你们这些人,”布登勃洛克参议最后说,“我看,现在最好的是,你们往家里走吧。”

“请允许我问一句……您难道没有这种力量吗?”凯塞梅耶先生问道,一面皱着鼻子从夹鼻眼镜后面打量着参议,“我要请参议先生考虑一下……现在正好是一个天赐良机,可以显示一下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力量……”

站在四周的人,有几个懂得这件事的,粗声粗气地大笑起来。虽然听清楚寇尔·斯摩尔特的话的人并不多,这种愉快的情绪还是传播开来,直到最后这些共和政体的信徒全都意气风发地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好些市民代表手里拿着啤酒杯从大厅的窗户后面露出好奇的面孔……唯一对事情这样急转直下而失望痛心的是塞吉斯门德·高什。

“请您不必为我们公司的信誉操心吧。为了证实我的支付能力,我犯不上随手把钱扔在水沟里……”

“是的,参议先生……那么我们就再要一个。”

“笑话,笑话!啊——啊哈,‘水沟’,诚然太滑稽了!但是参议先生不认为,令婿如果破产,会使您自己的信用也罩上……蒙上一层……不利的阴影吗?……”

“你们这些傻瓜……你们已经有共和国了。”

“我只能再提醒您一次,我在商业界的信誉完全是我个人的事。”参议说。

“是的,参议先生,我说:我们要一个共和国……”

格仑利希一筹莫展地看着他的银行家的脸,又开始说:“岳父……我求求您,请您想一想您做的是什么!……难道这只关系着我一个人吗?哎,我……就让我毁灭吧!可是您的女儿,我的妻子,我经过这样热烈追求才得到的妻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两人的无辜的孩子……让她们也受苦!不,岳父,这我受不了!我宁可用自己的手把生命了结……请您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愿上天饶恕您犯的罪!”

“斯摩尔特,你们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你说说看!”

约翰·布登勃洛克靠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心突突地跳着。这是这个人第二次用感情向他猛攻,这个人表露感情的样子看上去丝毫也没有做作。正像那一次他把自己女儿从特拉夫门德寄来的信告诉格仑利希时那样,他不得不再次饱聆令人不寒而栗的恫吓,他这一代人的对人类感情的狂热崇敬又一次贯穿他的全身,虽然,这种崇敬和他的冷静的讲求实际的商业精神是永远格格不入的。然而这种侵袭持续了不过一秒钟。十二万马克……他心里重复了一遍,立刻沉着坚定地说:“安冬妮是我的女儿。我知道怎样保护她,不使她无辜受累。”

“老天爷,你这蠢货!”参议喊起来,气得忘记说方言了……“你说的都是最莫名其妙的话……”“是的,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有一些胆怯地说,“现在这样子虽然也不错。但是革命还是一定得搞。到处都在闹革命,不管是柏林也好,巴黎也好……”

“您这是什么意思……”格仑利希先生问道,他的神情逐渐呆痴起来……

“是的,参议先生,您是这样说!可是我们要反对这种选举制度啊……”

“您会知道的……”参议回答说,“现在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站起身来,用力把椅子往地上一蹾,转身向房门走去。

他站在一大群人的最前边,叉着两条腿,他要抗辩……

格仑利希先生一声不出地僵坐在那里,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他的两边嘴角瑟瑟地抖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相反地,当参议这样不顾一切毅然行动以后,凯塞梅耶先生的愉快兴致却又回来了……一点不错,他的愉快兴致又占了上风,而且超越出一切尺度,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夹鼻眼镜从他高耸起的鼻梁上滑下来,孤零零地龇着两只黄犬牙的小嘴张得快要咧开似的。他的两只小红手在空中划动着,头上的细发飘摆,环绕着一圈白色颊须的面孔因为高兴过度而扭曲变形,呈现出辰砂颜色。

然而寇尔·斯摩尔特却只把嘴里的一口面包咽了下去。

“啊——啊哈!”他高声大叫,喊得嗓子都裂了,“这真是滑稽至极,滑稽透顶!可是参议先生,您要把这样一位最惹人心疼的稀世奇珍的女婿埋到坟墓里,我劝您还是仔细考虑一下的好……这样灵活机警的材料在上帝创造的可爱的广大人世间可寻不到第二份儿!啊哈!早在四年之前,刀口已经搁在我们喉咙上一次了……绳索已经套在脖子上了……可是那时交易所里忽然传嚷开他跟布登勃洛克小姐订婚的消息,虽然当时订婚的事还没有一点影子……敬佩之至!喏——咳,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再说一遍,不要扰乱社会秩序!”布登勃洛克参议斩钉截铁地说,“连街灯都没有人点了……你们闹革命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凯塞梅耶!”格仑利希先生尖叫了一声,两手痉挛地挥动了一下,好像在推拒一个鬼怪,接着便跑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颓然坐在一把椅子里,用两手捂着脸,头垂得低低的,胡子尖一直碰到大腿上。他甚至把膝盖向上抽动了两次。

“神圣的秩序!”高什先生从牙缝中迸出这个词儿来。

“这件事我们到底是怎样干的?”凯塞梅耶先生继续往下说,“我们用的是什么法子把这个小姑娘连同八万马克骗到手的?噢——吆!这件事办得妥妥帖帖!连六分之一的‘灵活和机警’也用不了就把事都办妥帖了!把一份整理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账簿往救命恩人岳父大人面前一放……可惜的只是这些账簿和残酷的事实并不符合……因为残酷的事实是,四分之三的陪嫁费已经抵作欠债了!”

“听我说,斯摩尔特和你们这些人!谁要是有脑筋,谁就回家去,别再搞什么革命,扰乱社会秩序……”

参议站在门旁边,手握着门柄,脸变得煞白。沿着他的脊梁骨直往外冒冷气。难道他在这间烛光摇曳的小屋子里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骗子手和一个恶毒到疯狂地步的猴子吗?

“是,参议先生,您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觉得这件事……我们不满意这个世道……我们要求另外一种制度,过去的旧东西不中用了……”

“先生,您的话让我厌恶,”他自己也不太有信心地说,“特别是因为这里面也牵涉到我,您这种血口喷人的疯话就更让我厌恶……并不是因为我轻率鲁莽而葬送了我女儿的幸福。我曾经从可靠的方面了解过我女婿的情况……其余的都是老天爷的意旨。”

“这真是胡闹,斯摩尔特!”

他转过身去,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打开房门。可是凯塞梅耶先生却从后面喊过来:“啊——哈!了解过情况吗?从谁那儿?从博克那儿吗?从古德斯蒂克尔那儿吗?从彼得逊那儿吗?从马斯曼和蒂姆公司那儿吗?告诉您,这些人都是事中人!事中人!这些人都同婚事有利害关系。他们为能促成婚事而保住自己的借款正乐得心花怒放呢。……”

“是的,参议先生……”寇尔·斯摩尔特咀嚼着面包说,“是这么一回事情……说实在的……我们正在闹革命。”

参议砰的一声把身后的门关上。

“寇尔·斯摩尔特!”参议重新开始说,他的一双细小深陷的眼睛盯住一个二十三岁的罗圈腿的堆栈工人,这个人手里拿着帽子,一嘴的面包,正站在台阶前边。“你说说,寇尔·斯摩尔特!是时候了!你们在这儿足足闹哄了一下午了……”

第九章

吃晚点的人一下子从人行道上跳了起来。站在后边的人,站在马路另外一边的人也都踮起脚尖。几个替参议工作的码头工人摘下帽子来。大家都注意倾听着,有的人触了触旁边人的腰,压低了嗓音说:“这是布登勃洛克参议!布登勃洛克参议要发表演说呢!别出声,克利山,不然他发起火来可凶着呢!……这是经纪人高什……看!他简直像个猴子!……他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冬妮认为手脚不老实的那个女厨子多拉,正在饭厅忙着做什么事。

眼看就要六点钟了,虽然暮色已经很深,街头铁链上悬着的油灯却仍然没有点起来。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对正常秩序的公开破坏,使布登勃洛克参议从心底感到气愤,而他开始说话时声调带着几分傲慢和恼怒也正是这件事实的结果:“你们这些人,你们干的是什么样的蠢事!”

“请格仑利希太太下来一趟。”参议吩咐道。

两个人穿过了走廊,走到大门前边。通向人行道有三级窄窄的台阶,他们就站在上面两级上。大街呈现出一副生疏的面貌。街上一片死寂,四周房屋的窗户都开着,室内点着灯,人影幢幢,那是一些好奇的人正在俯瞰聚集在市民代表大厅前的一片黑糊糊的暴乱群众。在数目上滋事的人不比大厅里聚会的人多,他们不外乎是码头和堆栈的年轻工人,脚夫,国民学校的学生,商船上的水手和住在城里僻街陋巷、蓬门湫舍的一些人。这里面也有三四个妇女,这些人一定也像布登勃洛克家的女厨子一样希望从这次事件里得到某些好处。有几个闹事的人因为站累了,就在马路石边上坐下,吃起面包来,双脚放在路旁沟渠里。

“准备好吧,孩子。”冬妮一下来,他就对她说。他跟着她向客厅走去。“赶快把一切准备好,伊瑞卡也要立刻穿戴好……我们进城去……我们在旅馆住一夜,明天动身回家。”

“唉,这一天,这一晚上!”当他向外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显然他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幸福过。“喏,参议先生!这些人就在这儿!”

“是的,爸爸。”冬妮说。她的面孔通红,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她的两只手慌乱地、没有目的地在身旁摸索了一阵,自己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准备。她对于目前发生的事还不能信以为真。

“也许是这样吧!”经纪人声音喑哑地说,“比起我来,您是一位更伟大的人。”这时他把嗓音提高了,继续说,“可是我要陪着您,我要站在您身边,布登勃洛克参议!让这些反叛的奴隶把他们的怒火泄到我身上吧……”

“我应该带什么走,爸爸?”她又胆怯又焦急地问,“所有的都带吗?所有的衣服?带一只还是两只箱子?……格仑利希真破产了吗?……噢,上帝!……那么我还能带走我的首饰吗?……爸爸,用人也都打发走……可是我没有钱打发他们……格仑利希本来应该在这一两天给我家庭开支钱……”

参议说:“不,您还是让我去吧,高什……也许那些人里面我认识的人更多……”

“没有关系,孩子,这些事这里自然会有人管的。只拣那些非用不可的东西带上……带一只箱子……一只小的。你的东西以后会有人送来的。快一点,听见没有?我们已经……”

这位经纪人的面孔足有一千条深深的皱纹,他的脸上带着一副毅然置生死于度外的神情,尖翘的下巴几乎掀到鼻子尖上,灰色的头发阴沉沉地盖到太阳穴和前额上。他把头紧紧缩在肩膀里,这次他真的装成一个残疾人的样子了。他嘶哑地喊道:“您瞧,我决心跟这些人谈一谈。”

正在这个时候,门帘从中间一分,格仑利希先生走进客厅来。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张着两只胳臂,头向一边歪着,那姿势似乎在说:“我在这里!要是你忍心,就把我杀了吧!”他急急忙忙地向自己妻子走去,双膝一屈跪在她脚跟前。他的神情非常可怜。他的金黄色的鬓须已经乱成一团,礼服满是皱纹,领带歪到一边,领口敞着,脑门上冒着汗珠。

当他走到小绿门旁边的时候,塞吉斯门德·高什追上了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臂,低声地问他,那声音听去令人毛骨悚然:“上哪去,参议先生?……”

“安冬妮……”他说,“看看我……你有没有怜悯心?……你听我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毁灭了的人,陷入绝境的人,如果……是的,如果你厌弃了他的爱情,这个人就要因为痛苦而丧命!我现在匍匐在你脚下……你忍心对我说‘我讨厌你,我要离开你’吗?”

虽然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表示不同意,虽然他忽然用冷静而轻蔑的语气命令说:“站住,留在这里!您不要自己降低身份,布登勃洛克!”然而参议仍然用迅速的步伐走过大厅去。

冬妮哭了起来。正如当初在风景厅里的情形一样。她又看到这张因为恐惧而变了形的脸,这对直勾勾地望着她的乞求的眼睛。她又一次既惊慌又感动地看到,这种恐惧和乞求完全是真实的,一丝虚伪的成分也没有。

“亲爱的岳父,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平静一点吧!您太激动了……这对您的身体是不合适的!自然啰……我这就去看看您的马车。我自己对这种局面也厌烦极了。我要跟那些人说说,让他们回家去……”

“你站起来,格仑利希,”她呜咽着说,“请你站起来吧!”她想拉着他肩膀把他扶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该说些什么,便一筹莫展地向她父亲望去。参议抓住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女婿弯了弯腰,拉着她向走廊门走去。

“我的马车在哪儿?……马上给我准备马车!”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怒不可遏地吩咐说。他的一腔怒火突然暴发出来,全身在颤抖着。“我告诉他五点钟来!……我的马车在哪儿?……会不开了……我在这儿做什么?……我可不想受人耍弄!……我要我的马车!有人在欺侮我的马车夫吗?您去看看,布登勃洛克!”

“你走吗?”格仑利希先生喊道,从地上跳起来。

参议含糊其词地劝解着:“可不是……可不是……您说得对,这真是一出不成体统的滑稽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定得学会不动声色。天已经晚了。这些人马上就会走的……”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参议说道,“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清白无辜的女儿遭受不幸而撒手不管。我愿意再补说一句,您一定也不忍心这样。不,先生,您已经把我女儿的财产糟蹋完了。您要感谢造物主,他让这个孩子有一颗这么纯洁、这么善良的心,让她这样毫无嫌弃之情地离开您!再见吧!”

“荒谬绝伦,布登勃洛克!”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疲倦,“我只是厌烦得要死,没有什么别的。”然而他马上就流露出真实感情,因为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说:“Parbleu![4]一定得用铅弹、火药对付这些卑鄙肮脏的家伙,好让他们懂得什么叫尊敬……这群暴徒!……这群流氓!……”

这时格仑利希先生完全失掉理智了。他本来可以说一些暂时分别、希望她再回来和他重新生活之类的话,这样他也许还能有得到遗产的希望。但是这时他的思考力、他的灵活和机敏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本来也可以拿起放在玻璃镜架上的那只摔不坏的大铜盘,然而他却拿起身边的一只绘着花的一摔就碎的瓷瓶扔在地上,把它摔得一片片的……

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的白色假发覆掩下的前额上突起两条青筋,显然他的心情非常焦躁。老人的一只纤细的手抚弄着背心上的发蛋白石光的扣子,另一只戴着钻戒的手放在膝头上瑟瑟地发抖。

“哈!好!好!”他喊道,“去你的吧!你以为我在为你哭丧吗,你这笨鹅?才不是呢,你弄错了,我的最亲爱的!我只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结婚,可是因为你的钱太不够了,你尽管回家去好了!我已经厌烦你了……厌烦了……厌烦了……”

约翰·布登勃洛克想着自己妻子的嘱托,一直守在岳父身边。他对岳父说:“希望你不要把这件小风波太放在心上。”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些担忧的神情。

参议领着他的女儿走出去,一句话也没说。可是他马上又转进来,走到格仑利希先生身旁。这时格仑利希正站在窗前凝视外面的细雨。参议轻轻地触了他肩膀一下,带着警告意味地低声说:“请您克制一点!向上帝祷告吧!”

他们彼此证实,这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耐心等待。大家对于外面的喧嚣声已逐渐习惯了,那声音时起时伏,一时停歇,一时又重新沸腾起来。人们已安静下来,要求把身子摆得更舒服些,于是有的坐在下层的座位上,有的坐在椅子上……这些公民生性勤奋,他们的活动本能禁不住又跃跃欲试起来……于是这里那里都谈起买卖来,有的地方甚至谈妥了几项。经纪人开始凑近几个大商人身边……这些被围困住的先生像是被一阵暴风雨截留住的人一样谈起别的事情来,但是每隔一会就摆出严肃的面孔来倾听一下雷声。五点钟了,五点三十分了,暮色沉沉地降下来。时不时有人叹息着说,自己的妻子正等着他喝咖啡呢,听了这话本狄恩先生禁不住又提起那扇暗门的事。但是大多数人的想法跟史笃特先生一样,史笃特先生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这扇门不是给我这样胖的人预备的。”

第十章

但是除了少数几个代表对主席表示支持以外,没有一个人准备进入会议程序的讨论。看来投票表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应该再去刺激外面的群众。谁也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不应该通过什么决议——不论是哪个方向的——去惹恼他们。只有等着,平心静气地等着。圣玛利教堂的大钟敲了四点三十分。

自从格仑利希太太带着她的小女儿迁回孟街老宅以后,这所大房子很久很久笼罩着一种低沉气氛。一家人走路都蹑着脚尖,谁也不愿意谈到“那件事”……只有这出戏的主角本人是个例外。她和别人相反,非常喜欢谈论它,而且谈得津津有味。

“诸位代表!”主席又一次向大家呼吁说,“请大家允许我说一下……我一定得在三天内把今天的会议记录整理好交给现任市长……再说全城的人都在等着这次结果刊印公布呢。今天究竟要不要开会,我希望大家至少表决一下……”

冬妮和伊瑞卡搬到三楼的一间房子里,当年老布登勃洛克夫妇在世时,这间房子本来是由冬妮父母住的。冬妮看到她爸爸并没想到替她单雇一个女用人,未免有些失望。他用温和的话语向她解释,现在最适合她的莫过于暂时放弃城中的社交活动,因为从情理上看,她在这次上帝用以考验她的灾难中固然毫无过错,然而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妇人,她的身份却限定她只能离群索居。这场谈话确实曾使冬妮沉思了半小时之久,然而冬妮秉赋一种奇妙的才能,不论任何新环境,她都能以欢欣的态度应付裕如。不久她就热爱上自己扮演的这个无辜受难的少妇角色了。她穿着一身黑,像一个少女似的把自己美丽光滑的金灰色头发平分两半,虽然缺少外出交际的机会,然而在家里却也能得到补偿;她的严峻的、不平常的处境使她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她常常乐此不疲地和人谈论自己对于婚姻,对于格仑利希先生以及对于生活、命运等一般问题的看法。

“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史笃特先生瓮声瓮气地说。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于倾听她的宏论的。譬如说,参议夫人虽然认为自己丈夫的这一措施正确,尽了做父亲的义务,然而每逢冬妮一开始说这件事,她总是把自己的美丽的素手轻轻一摆说:“Assez,[5]我的孩子。我不愿意听这件事。”

“这个混账门做得这么窄!”酒商科本绝望地喊道,“要是我们想出去,准得挤成一团,准得挤成一团!”

克拉拉才十二岁,听不懂这些事,而克罗蒂尔德又笨得要命。“噢,冬妮,多么让人伤心!”这是她能够拖长声音、满怀惊奇地表达出来的全部话语。然而另一方面,冬妮却找到永格曼小姐这样一位全神贯注的倾听者。永格曼小姐已经三十五岁了,她现在很有资格吹嘘自己说,她的头发是在上流人家中当差而灰白的。“不用害怕,小冬妮,我的孩子,”她说,“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再结一次婚。”此外她把全部精力用在教育小伊瑞卡上。她非常喜爱这件工作,她给她说十五年前参议的孩子听过的那些轶闻故事,特别喜欢说马利安卫德的一个叔父的事,这个人是因为“伤心”害呃逆症死的。

“愿上帝保佑我们!”本狄恩先生惴惴不安地说,“坐在上面那些位子上,从外边街上可以望得到。这些人要扔石头啊!哎呀,老天有眼,我是领教过了……”

然而冬妮最喜欢的谈话对象却是她的父亲,而且冬妮和他谈话的次数也最多,有时是在午饭后,有时是在清晨第一次早餐桌上。她和父亲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非常亲密起来,远非昔日可比。在这以前,她对于父亲在城中享有的权势,对他虔诚的、一丝不苟的勤奋和才能,表示敬畏之心多而恩爱情谊少,可是那次在她家客厅里的一场对话他却向她展露了人性的一面。他跟她作了一次严肃的推心置腹的谈话,把最后抉择权交到她的手里。他,这样一位永远不犯错误的人,居然带着几分谦卑向她承认,自己有些愧对她。凡此种种,都使冬妮又骄傲又感动。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她自己从来不会想到父亲有愧于她的事;然而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就这样相信了,而她对他的感情也因此更加亲密、更加温存了。讲到参议自己,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他相信自己应该加倍爱护他的女儿以补偿命运对她的不公。

“开会有什么用。”一个人直爽而坚定地说,他的语气好像不容别人反对。这是一个名叫法尔的农民型的人,他来自李采奥尔乡区,是小施瑞斯塔根村的代表。谁也记不起来他曾经在会议上说过话。可是在当前这种场合连最纯朴的人的意见也有了分量了……法尔先生一点不怯场地凭着他天生的政治见解道出了全体代表的意见。

约翰·布登勃洛克个人并没采取任何措施对付他这位骗子手女婿。冬妮和冬妮的母亲固然从几次谈话中已经知道,格仑利希先生为了弄到那八万马克用了什么不诚实的手段,然而参议却非常谨慎,没有叫这件事传扬出去,更没有想到提起诉讼。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商人荣誉已经受了严重的损害,他上了这样一个大当,实在是个耻辱,然而他却只愿一声不吭地独自和这一耻辱搏斗。

主席的话说得极为婉转,然而代表们却没有一个人给予丝毫支持。

虽然如此,格仑利希先生的破产宣布后——顺便说一声,这次破产连累了汉堡不少商号受到颇为可观的损失——参议立刻毅然决然办理起离婚手续来。冬妮认为自己在这件离婚案里扮演了一件真正讼案中的核心人物,充满了难以描述的光荣显耀的感觉。

“诸位代表,”过了一会儿,主席朗哈尔斯博士压低了嗓音对在场的人说,“我希望大家同意我宣布开会……”

“父亲,”她说,在进行这种谈话的时候她从来不叫参议“爸爸”,“父亲,我们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你想一切都很顺利吗?条律非常清楚,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凡丈夫无力扶养家庭……’他们一定能看到这一点。如果有儿子,将由格仑利希留养……”

这时候外面的叫嚣声又重新响起来,然而已经不再是开始那种暴风雨式的狂喊高呼了。那声音只是平静地、持续不断地响下去,听去仿佛是一片迟缓的、几乎可以说是心满意足的哼唱,中间夹杂着一两声口哨和个别的叫嚣,像什么“原则”呀,“市民权”呀等等。代表们屏声静气地倾听着。

又有一次她说:“父亲,关于我们结婚那几年的事我又想了许多。那几年我非常想住在城里,可是这个人却坚决反对,哼,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一直不肯叫我进城交际,拜访客人,原来也是为了这个!在城里要比在爱姆斯比脱危险更大,住在城里他的真情实况就可能被我探听出来……真是一个大骗子!”

“怯懦,先生?这怎么能叫怯懦呢?老天有眼……这些人真在扔石头啊!我可领教过了……”

“我们不应该下这个断语,孩子。”参议回答说。

“可耻的怯懦!”经纪人高什从牙缝里咝咝地说。他叉着胳臂靠着主席台站着,垂着头,目光狰狞可畏地向窗外凝视着。

最后在离婚判决了以后,她又一本正经地说:“您把它登记在家庭记事簿里了吗,父亲?还没有吗?噢,那么让我来写吧……请您把书桌的钥匙给我。”

接着布商本狄恩的急促而颤抖的声音像在说一件什么秘密似的嘁嘁喳喳地响起来:“诸位先生……诸位先生……你们听我说……我知道这座房子……天花板上面有一扇暗门……我小时候在那里面打过猫……可以从那扇门爬到隔壁的房顶,安全地走出去……”

于是她在四年前亲笔写的几行字后面又骄傲地用心添写上:“这次婚姻于1850年2月经过法律程序宣布解除。”

从一处角落里,一个瓮声瓮气的嗓子气呼呼地喊道:“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

她放下笔,沉思了一会儿。

突然间门外响起了一阵聒耳的喧哗声……革命已经闹到会议厅的窗户底下了!室内本来正在闹闹嚷嚷地交换意见,这时也立刻沉寂下来。大家惊慌失措地把手摊在肚皮上,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向窗外张望,窗外边拳头在空中挥动,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狂乱嚣张的叫喊声。但是出人意外地,过了一会儿仿佛那些暴动的人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外面也变得跟大厅里一样寂静。就在这笼罩住一切的寂静中,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坐着的最下面一排议席附近,有人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冷静、缓慢、沉重有力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这些流氓!”

“父亲,”她说,“我很清楚,这件事在我们家史上是一个污点。我已经想了很多。这种情形就如同这本书上有了一块墨水斑迹一样。可是您放心吧……怎样把那污点再擦去是我的事!我还年轻……您不认为我还相当漂亮吗?虽然史笃特太太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哎呀,老天,您真见老了,格仑利希太太!’可是我不能一辈子老像四年前那种笨鹅的样子啊……日月催人老……总而言之,我还会结婚的!您看着吧,再寻一门好亲事会把一切抵补过来。您说是吗?”

会议还没有开始,但是大家已经热烈无比地辩论起来。所有的人都诅咒那个无聊的文人,那个编辑,那个吕伯萨姆,大家都知道这些人是他教唆来的……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呢?大家聚到这里为的是决定选举人民代表是按照等级原则,还是采取普遍平等的选举制度。议会已经建议采用后者。但是人民要的是什么呢?他们只不过是要掐住这些大人先生的脖子,如此而已。真见鬼,这些先生的处境没有比今天更尴尬的啦!大家把议会委员会包围起来,想了解委员会的意见。把布登勃洛克参议也包围起来,因为人们想,布登勃洛克一定知道市长鄂威尔狄克对于这件事的态度。自从去年议员鄂威尔狄克,尤斯图斯·克罗格参议的一位内兄,被选为议会主席以后,布登勃洛克家和市长也有了亲戚关系,因此,在人们眼中他的威望也随之提高了……

“这件事握在上帝的手里,孩子。可是现在绝对不应该谈论这种事。”

约翰·布登勃洛克四周转了一遭,这里和他的老朋友C郾F郾科本打打招呼,那里又和科本的竞争对手吉斯登麦克参议打打招呼。他和格拉包夫医生握过手,又和消防队长吉塞克、建筑师乌格特、主席朗哈尔斯博士(参议朗哈尔斯的兄弟)以及一些商人、教员、律师等人随便交谈了几句。

从这一时期起冬妮常常喜欢说“生活就是这样……”这句话,说到“生活”这个词的时候,她总是把眼睛一瞪,做一个既美丽又严肃的眼神,样子似乎在说:她把生活和命运看得多么透啊……

铸钟街的史笃特先生在一个角落里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他在羊毛衬衣上面罩着一件黑袍子,正参加一场辩论,只听见他义愤填膺地反复唠叨:“闻所未闻的卑鄙丑行!”——他把“卑鄙”念成“卑皮”。

托马斯在这一年的8月里从帕乌回来了。餐厅里饭桌的席位比以前增多了,冬妮也有了一位新的倾吐心事的对象了。她爱她这位哥哥,也很尊敬他,当初在从特拉夫门德回家的路上他就了解过她的痛苦,同情过她,另外,冬妮也全心把他看作是未来的公司经理和一家之长。

再远一些站着布商本狄恩,一个看上去相当富有的人。他正在给围在自己四周的一大群人仔仔细细地讲自己窗玻璃被砸的事……“一块砖头,大半块砖头,诸位先生!哗啦一声打了进来,掉在一卷绿颜色的方格布上……这群痞子……哼,现在就看政府怎么样处理了……”

“是的,是的,”他说,“我们两人什么都经历过了,冬妮……”说着他把眉毛一扬,把口中的俄国纸烟从一个嘴角换到另一个嘴角上。他脑子里想的也许是那个生着马来人面型的鲜花店的小姑娘。这个女孩子不久以前和她老板的儿子结了婚,现在已经把渔夫巷的鲜花店接过手来了。

离这一伙人不远的地方站着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一个矮小肥胖的人,浅红色的胡须已经开始花白,红格子的背心和外面敞开的外衣上挂着一条沉重的表链。他和他的另一位股东施特伦克先生站在一起,根本没有向参议打招呼。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虽然还有一些苍白,却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仿佛最近几年来他已经受完了最完美的陶冶和教育。他的头发在两边耳朵上梳了两个小蓬,上须蓄的是法国式样,两梢捻得尖尖的,用火剪烫得朝天翘着。他的躯干粗矮,肩膀比较宽,这一切使他的风度几乎有些像军人。然而说实在的,他的体质并不很好;在他那窄小的太阳穴上,在头发宛如两个小弯折回去的地方,青筋很明显地暴露着;他又很容易害寒热病,好心肠的格拉包夫医生费尽心血也没有给他治好。至于他身体的个别部分,比方说下颚啊,鼻子啊……特别是两只手(多么典型的布登勃洛克家的手),都长得更酷肖故世的祖父了!

“这群流氓!”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语含轻蔑冷冷地说。他是坐着马车来的,他那过去具有骑士风度的高昂挺拔的身躯在八十岁高龄的重荷下已经伛偻起来。可是今天他笔挺地站在那里,眼睛半闭着,嘴角傲慢不屑地垂着,嘴角上面的白色上须尖尖地向上翘起来。两排宝石纽扣在他的黑色天鹅绒背心上闪烁发亮……

他说法文夹着西班牙语的口音,他对某些专门写讽刺、辛辣文章的近代作家的偏爱能使任何人都大吃一惊……全城人里面,只有那位阴郁的经纪人高什先生是他的唯一知音;他的父亲对他的这种嗜好曾经严厉地斥责过。

事实上,会场上没有一处不在谈论这件事,吵吵嚷嚷的人群正向这边走来,已经可以听到声音了……

虽然如此,参议的眼睛里却仍然流露着对自己长子的骄傲和喜悦。托马斯回家不久,参议就又激动又喜悦地欢迎他重新作为公司的合作者。此外参议自己现在对于公司的事也越来越满意了,特别是从这一年年底克罗格老太太去世以后。

“哎,这不可能!”参议说。他从站在最外边这一群人中间挤过去,向大厅中间走去。他看见他的岳父,参议朗哈尔斯博士和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正在那里站着。“真有这回事吗,诸位先生!”他一面和他们握手一面问道。

这位老太太的故世,大家都淡然处之;她的年纪实在太老了,最后只是一个人孤寂地生活着。她到上帝那里去了,而布登勃洛克家则得到了一笔巨款,大约十万泰勒,这使公司的经营资本大为增加。这正是大家盼望已久的事。

“今天早晨还没有人知道呢。请允许我告诉您,参议先生,这是新消息。那些人不到议会前边去,也不到市场去了!他们要到这儿来威胁市民代表会!这是吕伯萨姆编辑采访得来的……”

克罗格老太太的去世还有一件后果。参议的内兄尤斯图斯由于商业屡次失意,早已心灰意懒,这次一把遗产拿到手,立刻就清理债务宣布告退。这位纨绔儿尤斯图斯·克罗格——近代骑士的惯会享受的儿子——并不是一个幸运儿。由于他的轻浮善变,大手大脚,他在商业界一直没能建立一个坚实稳固的地位。双亲遗留下的产业他在没有到手以前已经亏空了一大部分,现在他的长子亚寇伯又叫他一次又一次感到焦虑。

“什么最新的消息,我亲爱的温采尔?”

据说这位年轻人在汉堡这个大城市里结交了一群浮华浪荡的朋友,几年来给父亲糟蹋了很难弥补的大笔款项,而当克罗格参议拒绝供给他花销的时候,参议的妻子,一个优柔懦弱的女人,却把钱一笔一笔地暗中寄给这个浪子。这样在这一对夫妻间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阴影。最后,这一切发展到最高峰,几乎在格仑利希停止支付的同时,在亚寇伯·克罗格工作的达尔贝克公司的所在地汉堡也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发生了一件不体面的骗案……大家对这件事都闭口不谈,也没有人问过尤斯图斯·克罗格。但是不久就传说亚寇伯在纽约谋到一个位置,马上要远渡重洋了。在他动身以前,人们又在家乡看到过他一次。他这次回来一定是为了在父亲寄给他的旅费以外再从母亲手里弄到些钱。他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气色却很不健康。

“参议先生知道最新的消息吗?”他目光严肃地迎头向他这位主顾热心地招呼说。

长话短说,事情最后弄到尤斯图斯参议开口闭口只说“我的儿子”,仿佛他只有一个子嗣似的……他指的是尤尔根。他的这个儿子虽然没有犯过错儿,然而脑筋却似乎过于迟钝,勉勉强强地在中学毕业以后,又在耶那待了一个时期学习法律。他显然学习得既无兴趣,又没有成效。

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站着几个地位比较低微的人,两三个无足轻重的小店主,一个中学教师,孤儿院院长敏德曼先生和那位很有人缘的理发师温采尔先生。温采尔先生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蓄着漆黑的大胡子,一张聪明的面孔,红通通的两只手。他今天早晨还给参议刮过胡子,然而在这里却和参议平起平坐了。他只给上流社会人物刮脸,差不多只给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布登勃洛克和鄂威尔狄克几家干活。由于他熟谙本城的事务,为人圆通机警,虽然出身低微,却很知道自重,所以也被选为市民代表。

约翰·布登勃洛克对自己妻子家的这种日趋凋零的迹象非常痛心,因而也更担心起自己儿女的前途来。他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勤奋老成的长子身上,这是很有道理的。讲到克利斯蒂安,李查德逊先生来信曾经这样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在学习英语上表现出无比的才能,但在商业事务上却常常缺少足够的兴趣。此外他又耽溺于这个大都会一些娱乐活动中,例如戏剧等。克利斯蒂安在自己写来的信中表示他非常向往旅行,热切请求家里允许他接受在“那边”谋到的一个位置。他所谓的“那边”指的是南美洲,也许就是智利。“这都是冒险精神在作祟。”参议说,回信叫他暂时在李查德逊先生那里再待一年(这是第四年),再丰富一下自己的商业知识。以后父子间还有几封书信来往,讨论他的计划。1851年夏天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终于搭船到瓦尔帕瑞索[6]去了,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一个位置。他是直接从英国启程的,事前没有回家来。

参议和他的同伴从小门里一走进大厅,迎面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话语声。他们显然是来得最晚的两个。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市民代表,这些人有的把手插在裤袋里,有的背在身后,有的在空中挥舞,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正在争辩不休。代表团的一百二十名代表中出席的至少有一百名。一部分乡区代表由于当前的形势不得不留在家里。

两个儿子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讲到冬妮,参议非常满意地看到她以何等的坚决和自信卫护她在城里的地位,卫护作为布登勃洛克家族一名成员的地位……一个离婚的女人要看人家多少幸灾乐祸的面孔,要受多少偏见的讥诮,这一点不用说也想象得到。

这座大厅本是属于一个名叫苏尔克灵格的寡妇开的啤酒馆和舞厅的,但是有些时候却由市民代表会的先生们使用。一道窄窄的镶着石板路的走廊,右边是散发着啤酒和饭菜气味的饭馆,人们穿过右边一扇绿色板门,便走进一座大厅。这扇板门又窄又低,没有锁也没有把手,谁也想不到门后边是这样宽敞的一间大屋子。大厅里空旷、阴冷,仿佛是一座谷仓。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上突露着房梁,四壁也粉刷得雪白。三个相当高大的窗框漆成绿色,没有窗帘。窗户对面一排排的席位像在一座圆形剧场一样层层升起来。最下面是为发言人、记录和列席的议会议员们准备的桌子。桌子上铺着绿色台布,上面摆着一座大钟、档案和文具。门对面的墙上钉着许多衣架,挂满了外衣和帽子。

“哼!”她说。她刚刚散步回来,面孔红扑扑的,一进风景厅的门就把帽子往沙发上一摔……“这个摩仑多尔夫(要不就是这个哈根施特罗姆,这个西姆灵格,这个玉尔新,这个家伙)!您猜怎么着,妈妈!她不向我打招呼……她连招呼也不打!她等着我先招呼她!您说有这个道理没有?我在布来特大街昂着头从她旁边走过去,狠狠地盯着她的脸……”

“自然了!只是我们也不能否认……肉店伙计贝克麦耶用石头扔本狄恩先生的窗玻璃的时候我是在场的……他简直像一头勇猛的小豹子!”最后一个词高什先生是特别咬紧了牙齿迸出来的。接着他又说下去:“哎,我们不能否认,这件事也有它崇高的一面!您知道,至少这是一件新鲜事,一件不平常的事,暴力,粗野,一阵狂风骤雨……唉,人民是无知的,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我的心,我的这颗心是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们已经走到那座用黄油漆粉刷的质朴的建筑物前边了。市民代表会的会址就在这座建筑物的底层。

“你做得太过火了,冬妮……不应该这样,做什么事都应该有个分寸,为什么你就不能先招呼摩仑多尔夫太太一下呢?你们的年纪一般大,她现在是结了婚的女人,正像你从前那样……”

约翰·布登勃洛克笑起来。“您这人真直爽,我的朋友。您好像觉得他们干得挺不错,是吗?不,您听我说:这一切都是儿戏!这些人要干什么?一群没有教养的青年人抓住这个机会想闹闹乱子罢了……”

“我决不先招呼她,妈妈!这种贱女人!”

“不,您听我说!”高什先生接着说下去,“我在街上待了一整天,我注意观察了这些庶民。那里面有不少蛮威武的小伙子,神采奕奕,眼睛闪着仇恨的光芒……”

“Assez,亲爱的!你怎么说这种粗话……”

“您说得对,”参议回答说,“时代动荡不定。每个人对今天这次会议都怀着紧张兴奋的心情。选举制的等级原则……”

“噢,真叫人气破肚皮!”

“我们生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他一边伛着腰、倚着拐杖在布登勃洛克参议身边走着,一边跟他搭讪说,“这是暴风雨般的动荡时代啊!”

她有时想,哈根施特罗姆这一家人现在也许认为更有理由看不起她了,特别是当这些人想到他们这一族人时运如何昌盛的时候;这种思想更使冬妮滋长了对这些暴发户的仇恨。老亨利希是在1851年开春死的,以后他的儿子亥尔曼——就是那个拿柠檬蛋糕换耳光的亥尔曼——就和施特伦克合作继续经营着生意兴隆的出口买卖。不到一年,他和胡诺斯参议的女儿结了婚。胡诺斯参议是全城最阔的人,他做木材生意赚了大钱,给他三个儿子每人留下二百万财产。亥尔曼的兄弟莫里茨虽然肺部不健康,在大学学习却非常出色,现在已经在城里定居,从事律师职业。一般人都认为他头脑清晰,机警狡诈,甚至对文学艺术也通达一二,因此事务很快就腾达起来。他的外表没有西姆灵格一姓人的那些特征,面孔焦黄,牙齿生得尖尖的,很不整齐。

这位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单身汉,虽然行动有些乖僻,却是世界上最老实最善良的人。他酷爱文学,脑子里常常有些奇思怪想,他的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只鹰钩鼻子,尖尖的向前兜出来的下巴,轮廓鲜明的面型和一张嘴角下垂的大嘴。他总是紧紧闭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故意摆出一副神秘、险恶的神气。他渴望把自己扮作一个又粗野、又美丽的恶魔型的险恶角色,一种介乎梅菲斯托菲利斯和拿破仑之间的阴险邪恶、既有趣又可怕的人物,而且事实上他的确扮得不坏……他的斑白的头发忧郁地低拂在前额上。他把自己没有天生驼背视为一件憾事。总之,他是这座老商业城中的一位怪异而又可亲的人。他是他们商人中的一员,因为他经营着一爿规模虽然不大,然而却稳固、令人起敬的小代理商店,如果从市民性这一点着眼,这爿店确实当之无愧。可是另外一方面在他的那间窄小幽暗的柜房里却放着一只大书柜,摆满了各种语言的诗集。而且人们谣传说,他从二十岁起就埋头致力于罗贝·德·维加[2]的全部戏剧的翻译工作……在一次业余演出席勒的《唐·卡洛斯》的剧中,他扮演了多明戈这个角色。这件事可以说是他生命中的顶峰。他的嘴从来没有吐出过平凡的字眼,即使是在生意经谈话中不得不用那些普通商业用语时,他总是紧咬牙关,做个怪相,似乎在说:“你这个坏蛋,我要咒骂你那躺在墓地里的祖宗!”在许多方面他都是已故世的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继承人和门生,只是他秉性更为忧郁善感,没有上一世纪老约翰·布登勃洛克那位朋友的那种笑谑诙谐的风度。有一次他想投机,花了六点五泰勒买了两三张股票,这笔钱他在交易所一下子都蚀进去了。这时候他的演剧热情一发不可收拾。他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扮出一副在滑铁卢打了个大败仗的脸相,用一只拳头抵住前额,怨天尤人地瞪着眼睛,嘴里一迭连声地咒骂:“该死,该死!”如果说他靠为人买卖地产而弄到手的一笔笔稳当而微薄的盈利已经使他从心底厌烦,那么这次蚀本,这次上天为他这个狡诈之徒发出的悲剧性的打击对他不啻是一次享受,一道好运,他久久对这件事仍然回味不已。只要别人一问:“高什先生,我听说,你遭到一件不幸的事!我真替你难过……”他总要回答:“哎呀,我的亲爱的朋友!Uomo non educato dal dolore riman sempre bambino![3]”说不定没有人能懂他这句话。也许是引自罗贝·德·维加的著作吧?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位塞吉斯门德·高什确实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值得另眼相看的人物。

甚至在本家里面冬妮也必须小心维护着自己的尊严。高特霍尔德伯父自从在生意上歇手以后,只是无所事事地在他的一所简陋的住宅里踱来踱去。他总是穿着一条肥腿裤子,迈着两条短腿,一边不住地从一只铁皮盒子里往外拣止咳糖片吃(他非常喜欢吃甜食)……随着年纪增长,他对于那位受父亲宠爱的异母兄弟的愤激之情也逐渐平和下来,转为乐天知命的态度。然而在自己的三个尚未出嫁的女儿面前,他对冬妮这场不幸的婚事却仍然不免流露出一些暗中称快的神色。讲到他的那位母姓施推威英的老婆和他的三位千金小姐(这三个人已经是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岁的老小姐了),他们对这位叔伯姐妹的不幸遭遇和这件离婚案件却表现出高度兴趣,远比她们当初对冬妮订婚和结婚的兴趣大。自从克罗格老太太故世以后,每星期三的“儿童日”就移到孟街举行了。每逢这种亲友集会的日子,冬妮都很要费些力气招架一番。

布登勃洛克参议匆匆忙忙穿过自己这座深邃的大房子。当他走到外面面包房巷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他看见那是经纪人高什,裹在一件长大的袍子里,宛如一位画中人物。高什也正穿行在这条窄巷里,急忙往会场奔去。看见参议,他用一只瘦长的手把耶稣教徒的帽子往上一掀,用另外一只手做了个表示恭顺的漂亮姿势,一面压低嗓子嗄嗄地说:“参议先生……我给你行礼了。”

“哎呀,老天,你这可怜的人!”菲菲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她是三姐妹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生得短矮粗圆,说话时唾沫飞溅,每说一个字身体就摇晃一下,样子非常滑稽。“已经判决了吗?这么一说,你又恢复老样子了?”

第三章

“唉,正相反,”亨利叶特说,她跟她的大姐一样生得瘦长、枯干,“冬妮现在的处境可比没结婚时惨得多呢。”

“唉,我害怕,我真是害怕!”参议的妻子反复地说,一面心神不定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四处张望着。

“我也是这样说,”弗利德利克附和说,“与其这样,真还不如根本不结婚呢。”

“啊,四五点钟吧……要看情况。要讨论的事很重要,我说不准时刻……”

“噢,不能这样说,亲爱的弗利德利克!”冬妮说,她把头向后一扬,思忖一句既有分量又富机智的反驳,“你这样说可说错了!不管怎么说,我对生活比从前认识得更清楚了。你知道,我不再是过去那种笨鹅了!再说,比起很多根本没结过婚的人,我再次结婚的机会反倒更多一些呢。”

“你什么时候回来?”参议的妻子从后面向他喊。

“是这样吗?”三姐妹异口同声说……他们把sh念成s的声音,这样语调就显得更带刺儿,更带着不能置信的味儿了。

“你放心吧,亲爱的……”

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却非常善良,非常有心眼,她对这件事一个字也不提。冬妮有时候到米伦布林克七号那所小红房子去拜访这位旧日的老师。这里一直还住着一群年轻的女孩子,虽然这所寄宿学校已经逐渐过时了。有时这位精明的老小姐也被邀请到孟街来,吃一餐鹿肉或者一餐填鹅。这时候她就踮起脚尖来,感动地、有些夸张地在冬妮前额上咂地吻一下。至于她那位懵懂无知的姐姐,凯泰尔逊太太,最近耳朵很快地变得越来越聋了。关于冬妮的事,她几乎可以说一点没听到。她那种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傻乎乎地诉苦似的大笑的毛病比从前更厉害了,弄得塞色密不得不接二连三地拍着桌子喊“耐利”。

“好吧,那么愿上帝保佑你,你就去吧……可是要小心,我求求你,千万大意不得!照看着我父亲一点儿!要是他遇见什么事……”

年复一年地过去,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女儿离婚的事在城里人和家里人身上留的印象渐渐淡薄下去。连冬妮自己也只是在看到小伊瑞卡一天天长大、身体越来越结实,脸上这一点那一点和本迪可思·格仑利希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时,才偶尔想起那件不幸的婚事。她又穿起漂亮的衣服,把脑门上的头发烫得鬈鬈的,又和过去一样在相识的人中间拜访走动。

“去开代表会……我现在去就已经晚了,买卖的事把我耽搁住了。今天要不去,可是一件丢脸的事。你想你的父亲会不去吗?他虽然年纪那么大了……”

每年夏季,她有机会离开城市一段时间,从心里感到高兴……参议的健康状况需要他到各地作较长时间的休养。

“你要到哪儿去,让?”

“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年纪老了啊!”他说,“我的裤子上沾了一块咖啡斑,我只是用凉水擦了擦,马上就会犯极厉害的风湿痛……从前我什么事不敢做啊?”此外他有时也犯眩晕症。

“亲爱的,我求求你,你不要这么过于惊慌吧!这些人只不过要在议会前边或者市场空地上发一阵疯罢了……也许国家再损失几块玻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到札兹布伦去,到爱姆斯和巴登——巴登去,到吉兴根去。从那里他们作了一次又有兴趣又开眼界的旅行,经过纽伦堡到慕尼黑,穿过萨尔兹堡近郊和伊施尔到了维也纳,然后经过布拉格、德累斯顿、柏林回到家里……虽然格仑利希太太因为最近害起神经性消化不良症,在各个浴场都不得不严格遵守医疗程序,她却觉得这几次旅行是最称自己心愿的耳目一新的壮举。她一点也不隐瞒,在家里确实待得有些厌腻了。

“让,如果你爱我的话……你要去冒生命的危险吗?要把我们孤零零地丢在家吗?唉,我害怕,我真是害怕。”

“噢,老天,您是懂得什么叫生活的,父亲!”她说,一边沉思地望着天花板,“当然啰,我也懂得了生活……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老是这样像块死木头似的坐在家里前途真有点暗淡。希望您不要认为我这是不喜欢跟您在一起,爸爸……要是我真这样忘恩负义,那真应该挨一顿揍了!然而,要是讲起生活来,您知道……”

“唉,你真是的,贝西,没有那么严重……我们是在上帝的手掌里。他们已经走过咱们的房子了。我从后门出去……”

但是最使她厌烦的还是父亲这所宽阔的老宅子越来越充满宗教气息。随着参议身体的衰老病弱,他的宗教热诚也与日俱增,而参议夫人自从上了岁数以后,也开始对宗教信仰发生兴趣。饭前祈祷在布登勃洛克家本来一向就实行的,最近却又新立了个规矩,一早一晚,家里人连同用人都要集合到早餐厅里,静听一家之主亲口读一两段《圣经》。此外牧师和教士到孟街来拜访的事也一年多似一年,因为孟街上的这所显赫的宅第在路德派和革新派人士中,在国内外教会中,多年来就以好客闻名——顺便说一句,在这里人们也可以称心地大嚼一顿——祖国各地时常有一些穿着黑衣服、长发披拂的人到这里来小住几日……他们蛮有把握可以谈一谈拯救灵魂的话,吃几餐滋养身体的饭食,临了还能为他们的神圣事业募化一小笔款子。本城的牧师更经常是布登勃洛克府上的座上客……

“可是那些人,让,革命已经……”

汤姆非常机警懂事,他脸上连一丝笑容也不露,可是冬妮却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只要被她抓到机会,她总要把这些神圣的人物嘲弄一番。

“是的,亲爱的,我一定要去开代表会……”

有时候,遇见参议夫人头痛什么的,管理家务安排菜单的事就落在冬妮头上。有一天恰巧一位外地教士来做客,这人饭量之大,在全家都被引为笑谈。冬妮恶作剧地派了一道油脂汤。这是一道别具风格的本地菜,是用酸白菜和午餐所有的菜煮在一起的大杂烩——火腿啦,土豆啦,酸李子啦,烤梨啦,菜花啦,豌豆啦,绿豆啦,萝卜啦,无所不有,另外还加上果子汁。这种菜除了自小吃惯的人无论是谁也难以下咽。

“你要出去吗,让?”参议的妻子惊惶地问道。

“味道不错吧?您喜欢吃吗,牧师先生?”冬妮一再问……“不喜欢?哎呀,老天爷,谁能想到这件事!”说着她做了个鬼脸,把舌尖在上唇前面吐了吐,正像她每次想出或者做出一件顽皮事的样子。

“这些坏坯子。”克罗蒂尔德拉长了声音凄凄惨惨地说,一直没有停歇手里的活计。正在这个时候参议穿过圆柱大厅走进玻璃门来。他胳臂上搭着大衣,手里拿着帽子。

这位胖胖的先生突然把调羹放下,天真地说:“我等着吃下道菜吧。”

“好吧,参议夫人!”安东说,“我出去没有什么危险吧?我是个给主人干活的……要是他们看见我的号衣……”

“不错,还有一点尾食。”参议夫人急忙说……因为在“大杂烩”以后还有别的菜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结果下面虽然还有一道苹果冻作馅的炸饼,这位上了当的牧师却不得不空着肚子离开饭桌。冬妮低着头哧哧地笑个不停,汤姆竭力忍着笑,一条眉毛挑得老高……

“安东!”参议夫人声音颤抖着向饭厅喊,安东正在那里摆弄银器……“安东,你下来!关上街门!把所有门窗都关上!来人了……”

又有一次冬妮正和女厨子史廷娜站在过道里谈家务,这时由康斯特塔来的马蒂阿斯牧师从外面回来。这位牧师这次已经在布登勃洛克家待了几天了。特林娜一听见门铃声,立刻脚步蹒跚地(她还没有脱去乡下人走路的习惯)跑去开门。也许牧师这时想对她说一句亲切的话,同时考察考察她的诚心,便和颜悦色地问她说:“你爱不爱主?”……说不定他还想给她点什么呢,如果她承认忠于救世主的话。

事实是,这座城已经有一整天笼罩在惶恐不安中了。早晨布来特街本狄恩布店的玻璃窗被人扔石头打得粉碎,只有上帝知道,本狄恩先生的玻璃窗跟崇高的政治有什么关系。

“啊,牧师先生……”特林娜忸怩不安地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脸色绯红,“您指的是哪个,老主人还是少主人?”

“天哪!”参议夫人喊道,把信一扔,慌慌张张地跳起来跪到窗户前边。“果然是……噢,我的老天爷,真在闹革命了……这就是那些人……”

格仑利希太太在餐桌上少不得把这个故事大声宣讲一番,弄得参议太太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她笑的样子纯粹是克罗格家人的样子。

“妈妈,这是什么呀?”克拉拉看着窗外的一个小窥视镜问道,“他们怎么啦?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参议自然要严肃恼怒地低头望着面前的盘子。

忽然间从街上传来叫嚣呼喊声,仿佛人们正在狂呼乱叫,吹口哨,脚步杂沓,喧哗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这是个误会……”马蒂阿斯牧师困窘地说。

参议夫人这时正在读两封信。冬妮的是报告小伊瑞卡平安健壮的信;克利斯蒂安则热心报告他在伦敦的生活和活动,而对于他在李查德逊先生那里的职务只是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参议夫人年纪虽然才将近四旬半,却遇到每一个金发白皮肤女人同样的命运,早衰得很厉害。虽然用尽一切化妆品,她那和微微泛红的头发颜色非常相配的细嫩皮肤近年来却已枯皱起来,而且若不是从巴黎弄来一张染色的药方(真要感谢老天爷),她的头发也会开始毫不留情地灰白起来。幸亏这张处方才暂时把她头发的颜色保住。参议夫人打定主意不使自己成为一个白发蓬蓬的老人。一旦这种染发药失灵,那她就要戴上一副和她年轻时一样颜色的假发……在她那梳得仍然非常讲究的头发顶上缀着一条白绦子边的丝带,这只是老年人惯常要戴女帽的一个开端,是戴那种女帽的一个暗示。她身上穿的丝袍子肥大宽松,钟形的袖口滚着柔软的纱边。像往常一样,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金手镯,不时发出轻脆的敲击声——这时候是下午三点钟。

第十一章

生着深黄色头发、眼神有些冷峻的小克拉拉正坐在窗前缝纫桌边缝一件什么东西。克罗蒂尔德坐在参议夫人身旁一张沙发上,手里做的也是一样的活计。虽然克罗蒂尔德·布登勃洛克才二十一岁,比她那位出嫁了的堂妹大不了许多,一张狭长的面孔却已开始出现深深的皱纹了。她那生下来就灰暗无光的头发决称不起是金黄色;她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更使得她的面貌毕肖一个老处女了。然而她倒也心满意足,不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也许她需要的就是赶快苍老,赶快跳出牵肠挂肚的烦恼圈子而已。因为她没有分文财产,她知道在这广阔的世界上是不会有人娶她的。她委屈地看到自己的未来:只有靠她那有财势的叔父从救济名门出身的贫女的慈善机关里为她弄出一笔钱,让自己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吃利息了此余生了。

下面这件事发生在1855年夏末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坐在风景厅里等着参议在楼下换衣服,他们和吉斯登麦克一家约好一起消磨这一天假日,到城外一处游艺园去散步。除了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以外(这两个人每星期日下午要到一位朋友家缝袜子捐助黑人孩子),一家人都预备在游艺园里喝喝咖啡,如果天气好的话,还打算在小河里荡一荡小舟……

这是1848年10月上旬的一天,碧蓝的天空上悠悠地飘着几片浮云,被阳光照成银白色。太阳的威力这时候到底已经很弱了,在风景厅的壁炉里,木柴在那高大闪亮的栏杆后面已经噼噼啪啪地燃起来了。

“爸爸真要把人急疯了,”冬妮说,爱用厉害字眼是她的老习惯,“他能不能有一回准时收拾好?每次他都是在写字台前坐了又坐,坐了又坐,不是要办完这个,就是要办好那个……天老爷,也许这些事真是那么重要,这我可不知道……虽然我不相信,他把笔早搁下那么一刻钟,咱们就得宣告破产。好吧,等十分钟过去,他老人家忽然想起约会来了,于是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两级楼梯并作一步迈,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样跑上楼来一定要头晕心跳……每次来客人,每次出行之前都得演这么一出!难道他就不能先把时间腾出来吗?难道他就不能及时把工作搁下,慢慢走下来吗?简直没道理。如果我的丈夫这样,我就要好好跟他说说,妈妈……”

参议摇了摇头。最近一段日子他自己也感受到各种各样令人忧虑的现象。当然了,那些年纪比较大的搬运夫和堆栈工人仍然非常恭顺,脑子里什么邪念也没有;可是在年轻的工人中间,从这个人那个人的表现中却已清楚地看到,一种叛逆的新精神已经盘踞在他们头脑中了……春季里,街头上闹了一次乱子,虽然当时一部适合新时代要求的新宪法已经起草好了。这部宪法受到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和另外几个保守的老绅士的反对,但不久以后还是由议院批准生效了。这以后选出了人民代表,召集了市民代表会。但是局势仍然没有平静下来。到处一片混乱。每个人都要修改宪法和选举法,市民彼此争吵不休。“要按等级制的原则选举!”一部分人说。约翰·布登勃洛克也是持这种主张的人。“要普遍的选举权!”另外一些人说。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是提出这种口号的一个人。又有第三部分人说:“按等级制普选!”说不定提这个口号的人自己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此外,各种各样的思想都有,比如有人喊什么取消市民和居民的界限啦,扩大市民权的范围、使非基督教徒也有机会成为市民啦……非常混乱。布登勃洛克家的特林娜脑子里钻进坐沙发穿绫罗绸缎的思想是不足为奇的!唉,以后还要糟呢。从一般情势来看,事情要向非常危险的方面转折呢。

她穿着当时流行的闪光缎料子衣服,坐在参议夫人身旁沙发上。参议夫人穿的是一件比较厚的凸花灰缎衣服,镶着黑绦子边,头上戴着绦子和绢网织成的软帽,下巴底下用一个蝴蝶结系住帽子的飘带一直垂到胸前。她的梳得很光滑的头发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发红的金色。她的两只手肤色白嫩,淡青的血管在手上若隐若现,手中抱着一只手提包。汤姆仰靠在她身边的一张安乐椅上吸纸烟,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在窗户旁边面对面坐着。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每天吸取这样好、这样丰富的滋养,却丝毫不见效果,这真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她越来越瘦,就是她身上的一件丝毫也谈不上式样的黑衣服也掩盖不住这个事实。在她的一张消瘦、平板、灰暗的脸上,在她的平滑的灰土颜色的头发下面,生着一个蒜头鼻子;她的鼻梁虽然还算挺直,但是上面却满布细孔……

摆在宽阔的饭厅中的圆桌变得很小了。除了两位老人以外,每天桌子上只有永格曼小姐,十岁的小克拉拉和那瘦削、谦卑、不声不响地闷头吃饭的克罗蒂尔德。参议向四周看了看……每个人的面孔都拖得长长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呢?他自己也正忧心忡忡,焦灼非常,交易所被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这起纷乱的事件[1]弄得动荡不安……而现在却又有一件令人惴惴不安的事悬在头顶上。过了一会儿,等安东到外面去端菜以后,参议才听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特林娜,女厨子特林娜,本来一向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女孩子,这次却突然间公开造反了。最近一个时期她结交了一家肉店的伙计,两人建立了精神联盟,这件事使参议夫人非常恼火。而这个永远带着血腥气味的家伙一定已经影响了女厨子的政治见解,使她的思想发生了极其恶劣的变化。参议夫人只是因为她把调味汁做坏责备了两句,她就把两只赤裸着的胳臂往腰上一叉,说出下面的话来:“您等着瞧吧,参议太太,用不了多少时候,世界就会变样子的!那时候我要一身绫罗绸缎地坐在沙发上,让您来伺候我了……”自然,她马上就被辞退了。

“你们想,不会下雨吗?”克拉拉说。这个小姑娘有一个毛病,问人家问题的时候从来不把声音提高,而且总是眼神严厉地定睛望着人家的面孔。她穿的衣服是棕色的,只缀着一副白色的小翻领和两只白色袖头。她坐得笔挺,两手交叠在膝头上。在这一家人中,用人最畏惧的是她;最近一早一晚家里的祈祷也由她主持,因为参议每次朗诵都引起头部不适。

“你怎么啦,贝西?”参议说,这时他正坐到桌子前边端起别人给他盛的一盘汤。“你不舒服吗?你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很难看。”

“你今天晚上戴你的新头巾吗,冬妮?”她又问,“雨会把它淋坏的。太可惜了。我认为你们最好改个日子再出去……”

第二章

“不成,”汤姆说,“吉斯登麦克家也要去。没有关系……气压表是突然降下去的……只不过是一阵暴雨,一阵子就过去……下不长的。爸爸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可以静心坐一会,等着雨下过去。”

1846年10月8日

参议夫人仿佛在推拒什么似的把手一抬。“你想会有暴风雨吗,汤姆!你知道我最怕这个了。”

“没什么,”汤姆说,“今天早晨我在码头上和克鲁特船长谈过。对于天气的事他百无一失。只是一场暴雨,连强一点的风都没有。”

如果是男孩子的话,我倒替他取了一个漂亮的名字。现在我想叫她梅达,可是格仑利希赞成叫她伊瑞卡。

这一年9月的第二周带来了姗姗来迟的闷热。由于整天刮东南风,暑热比7月还要厉害。一片暗蓝的异样的天空悬在屋顶上,远在天边的地方发出淡白色,宛如沙漠上的太空一样。日落以后,狭窄的街巷里的房屋和人行道都像炉灶一样发出郁闷的热气。今天风向忽然转变,刮起西风来了,气压表突然降了下去……还有一大片天空是蓝色的,但是灰蓝色的浓云却已经像羽毛褥子似的慢慢地涌上来。

格仑利希

汤姆补充说:“我认为这场雨下得非常适时。假如咱们在这种空气里走路,一定会弄得疲惫不堪。这种闷热是反常的。这种天气我在帕乌没有遇见过……”

这封信的签署人欣慰地向你们禀告,你们的女儿,我的爱妻安冬妮,已在半小时前平安地分娩。按照上帝的意旨,她生的是一个女孩。我内心的快乐和激动实在难以诉诸笔墨。产妇和婴儿都非常健康,克拉森医生对这次临蓐过程非常满意。产婆克罗斯吉奥吉斯太太也认为这次分娩顺利至极。由于我心情激动,不得不就此停笔。请允许我对两位大人表示我的崇敬和爱戴。

正说到这里,伊达·永格曼领着小伊瑞卡走进屋子来了。小伊瑞卡套在一件硬绷绷的、发散着肥皂和淀粉气味的新浆洗过的印花布衣服里,看去像个小滑稽人。她的眼睛和绯红的面颊活像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上嘴唇却像冬妮。

敬爱的岳父母大人:

善良的伊达头发已经全灰了,甚至可以说花白了,虽然她年纪才刚四十出头。这是她一族人的特征,她的一位死于噎食症的叔父也是三十岁就白了头发。伊达的两只棕色小眼睛仍然像从前那样灵活……奕奕有神,流露着忠诚的神色。她在布登勃洛克家已经待了二十年。她骄傲地看到,在这个家庭里自己已经是一个不能缺少的人了。她管理厨房和食物储藏室,掌管洗衣服的柜子和装瓷器家具的柜橱。她给小伊瑞卡朗诵书籍,给她缝洋囡囡的衣服,跟她一起做功课。中午的时候带着一包奶油面包把她从学校接出来到“磨坊堤”去散步。不论哪位太太见着参议夫人或是她的女儿都说:“亲爱的,您家的这位保姆多么得力啊!天哪,我告诉您,这样的人简直用金子也换不来啊!二十年!……她就是过了六十岁也还会这么健壮的!身子真是结实……看看那对眼睛,多么忠实!我真羡慕您,亲爱的!”可是伊达·永格曼也很知道矜持。她懂得自己的身份。有时在“磨坊堤”上一个普通人家的侍女领着孩子坐在她坐的那条板凳上,搭讪着跟她说话,这时永格曼小姐就要说:“小伊瑞卡,这里风大。”说罢立刻离开这里。

1846年8月2日

冬妮把她的小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在她的玫瑰色的小脸蛋儿上吻了一下,参议夫人也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虽然她那笑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这时正担心地望着室外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她右手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沙发垫,一双明亮的眼睛游移不定地望着侧面的窗户。

爱你并惦念着你的 父亲

伊瑞卡在外祖母身边坐下,伊达腰板挺直地坐在一把矮椅的前沿上,开始织毛线。大家就这样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等着参议。空气很沉闷。外面最后一块蓝天被遮盖住了,蓝灰色的天空沉重地、膨胀着低垂下来。屋内的各种颜色都黯淡下去,壁毯上风景画的色彩、家具和帏幔上的金黄都黯然失色,冬妮的绸缎衣服不再闪亮了,人们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刚才还在圣玛利教堂树梢中间嬉戏、把黯淡的街头尘土卷扬起来的西风,这时也平静下来。霎时间大地上万籁俱寂。

你的母亲、克拉拉和克罗蒂尔德衷心问你好。此外请我向你致意的还有许多人:有摩仑多尔夫参议、鄂威尔狄克博士、吉斯登麦克参议、经纪人高什、C郾F郾科本以及本号的马尔库斯先生、船长克鲁特和克鲁特尔曼等人。愿上帝赐福给你,我的孩子!好好地工作、祈祷,克勤克俭地生活吧!

这一瞬是突然降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令人感到恐怖的寂静。空气的郁闷似乎增加了一倍,大气气压仿佛在一秒钟内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们头脑昏沉,心脏窒息,呼吸不能顺畅……一只燕子低低掠过下面的街道,羽翼几乎触着了路面……而这种无可逃避的压力,这种紧张,这种全身都感受到的与时俱增的压抑也确实变得难忍难挨了,如果它仅仅再延长短短的一刹那,如果不是在它迅疾地达到顶点之后立刻就松弛、缓和下来的话……不知在什么地方无声地出现了一个小漏洞,人们似乎马上就寻得出那漏洞的所在。……几乎与此同时,一场大雨倾盆落下来,预先几乎连一滴雨点也没有预示,沟道就顿时水流滚滚,变成一片汪洋……

我为了商业上的事务和市政活动忙得焦头烂额。我现在是贝尔根航线董事会的董事,这次又连续当选为市民代表参加财政局、商业局、经济审查组和圣安尼救济院的工作。

托马斯由于多年害病,已经学会注意自己神经的反应了,在这气候反常的几秒钟里他弯下腰,拂了一下头,把嘴里的纸烟扔掉。他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看一看别人是不是也感觉到或者注意到同样的事。他好像觉得母亲也有些异样;别的人却似乎一无所觉。这时参议夫人正望着外面密密的雨点,圣玛利教堂已经完全被雨帘遮蔽住了。她叹了口气说:“感谢上帝。”

这句遗训我有生之日都要奉为金科玉律,虽然当一个人看到那些不遵守这种原则的人仿佛更为得意的时候,有时也不免会彷徨怀疑起来。我想到的是施特伦克与哈根施特罗姆公司,当我们的业务平稳得几乎停滞不前的时候,他们却蒸蒸日上。你知道,由于你祖父故世,咱们的营业范围减缩以后,一直没有再行扩充。我祈求上帝,但愿我能把这买卖在现在这样的规模上移交给你。我们的经理马尔库斯先生是一位经验丰富、思维缜密的好助手。只要你外祖父家用钱谨慎一些就好了,他们留给你母亲的遗产对咱们家的关系是非常重大的!

“好了,”汤姆说,“两分钟内天气就凉快了。一会儿外面雨珠都挂在树上,我们可以到阳台上去喝咖啡。蒂尔达,把窗户打开。”

谈到你将来的事业计划,我看到你在计划中表现出的那种活力和兴趣,感到非常高兴,虽然我也不能表示全部赞同。你的出发点是把我们这个城市附近一带的产品——例如粮食、冬油菜、皮革、棉花、油、油饼、兽骨等项——看作是本城铺号的最自然、最长久的经营品种,因而打算除了从事委托业务以外更将转向这些货品的经营业务。我过去也有一段时期有过这种打算,那时在这些行业中竞争还很小(如今却已激烈起来了),而且在情况和时机许可的范围内,我甚至还做了一些尝试。我在英国的一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在这个国家里也能替我的企业建立一些联系。抱着这个目的我一直走到苏格兰,而且也确实结识了一些对自己的商业极为有利的人。但是我立刻就看出来向那里做出口生意本身含有危险性,因此决定不再向这方面作进一步的发展了。同时我心里永远深深印着我们的老祖宗——我们公司的创办人——留下的一句告诫之词:“我的儿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作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

嘈杂的雨声立刻冲进屋子里来。外面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到处是砰砰訇訇,噼噼啪啪,淅淅沥沥的声音,到处泡沫飞溅。风又刮起来了,在浓密的雨幕中任情逞威,一会儿把它撕断,一会儿又把它前推后荡。空气果然一分钟比一分钟凉爽起来。

我还要提到凡·戴尔·凯伦先生的一封信,从他的来信我很高兴地知道你在公事以外也是他家座上一位受欢迎的客人。从你的年纪来说,我的孩子,过去是你的双亲栽培抚养你的时期,如今已经该是你收获这种教育果实的时候了。我愿意谈一谈自己的事情,希望这些话对你有所裨益:当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不论在贝尔根还是在安特卫普,我都尽量替经理的内眷们效一些小劳,把关系搞好,这给我带来很大的好处。这样做除了能和上司的家庭建立较为亲密的来往、给人种种便利外,还会在经理夫人身上替自己找到一位代言人。遇到那种你想方设法躲避却还不免发生的事,譬如说在工作上有了失误,或者经理有了不满的时候,这种代言人是极为有用的。

突然利娜冲了进来。侍女利娜匆匆跑过圆柱大厅,一头闯进屋子里来。伊达·永格曼禁不住用斥责的语调喊道:“老天,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如此,我和你的母亲在6月中还是到汉堡去了一趟,去看望你的妹妹冬妮。她的丈夫虽然不曾发出邀请,却非常热诚地招待了我们。我们在他家做了两天客,这两天他整天陪着我们,连他生意上的事也搁置起来,而且弄得我连进城去看望一次杜商家的时间也没能腾出来。安冬妮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她的医生劝我们放心,说一切都顺利正常。

利娜的没有表情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牙床动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但在听到你的健康状况不佳的消息后,我还是感到很担心。你来信提到的那种神经质的病象使我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来。那时我正在安特卫普做事,为了这种病不得不到爱姆斯去就医。如果这种方法对你也有用的话,我自然乐于在各方面尽力给你帮助,虽然在如今这种政局动荡的年代里,对于家中其他的人,这种开支我还是尽量节省的。

“啊,参议夫人,啊,快点去……哎呀,老天爷,吓死我了!……”

接到你报告和克利斯蒂安在阿姆斯特丹会晤的信,感到非常快慰。相信你俩一定度过了几天愉快的日子。关于你兄弟经奥斯特恩德渡海继续赴英旅行的事我至今还没接到任何消息,希望上帝保佑他这一次旅行已经顺利成行。克利斯蒂安既已决定放弃学术研究的道路,但愿他不再蹉跎时日,及早从他的老板李查德逊那里学到真实本领,希望他今后走商人这条道路能够一帆风顺!特利尼德街的李查德逊先生是我们家买卖上的一位至交,这你是知道的。我能把两个孩子都安插在同我家有多年友谊的公司里,实在是运气。这种做法带来的好处你现在或许也已觉察到了:我对于凡·戴尔·凯伦先生在这一季度已经提高你的薪金,而且今后将设法使你有额外收入一事感到很满意。我深信你在工作中一定也会以勤恳的表现报答人家的厚遇,而且将来也不会有负于人的。

“好了,”冬妮说,“她又把什么打碎了!一定是好瓷器,妈妈,瞧您使唤的人……”

亲爱的托马斯: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惊慌失色地喊道:“啊,不是,格仑利希太太……那倒好了……是主人,我正给他拿靴子,参议先生坐在椅子上就不能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胁气。我知道,事情不对了,参议先生的脸都黄了……”

1846年4月30日

“快去请格拉包夫!”托马斯一边喊,一边向门外跑去。

安冬妮

“我的上帝!噢,我的上帝!”参议夫人喊道,两手捂着脸,也向外边跑去。

您的恭顺的女儿

“去请格拉包夫……坐马车去……马上!”冬妮气也喘不过来地说。

请代我问候爸爸、克利斯蒂安、克拉拉、蒂尔达和伊达·永格曼。不久前我已给托马斯写过信,寄到阿姆斯特丹去了。

大家一窝蜂地跑下楼梯,穿过早餐室向卧室跑去。

亲爱的妈妈,现在轮到一件最重要的事,我故意留在信末尾告诉您。最近一段时期我感到身体有些异样,健康状况不十分正常,您知道,但也说不上是生病。我找了个机会跟克拉森医生谈了这件事,这位医生身躯十分矮小,却生着一个大头,头上戴着一顶其大无比的阔边帽子。他总是带着一只圆骨头柄的西班牙式手杖,动不动就用手杖柄去拂弄胡子。因为多年来他染了又染,那胡子现在已经差不多变成浅绿色的了。哦,您真应该看一看这个人!他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动一动眼镜,眨一眨小红眼睛,挤一挤他那土豆似的鼻子,嘻嘻笑着,这样厚颜无耻地望着我,弄得我简直手足无措。以后他给我检查了一遍,对我说,一切都非常正常,只是应该喝一些矿泉水,因为我也许有一点贫血。噢,妈妈,请您把这件事委婉地告诉父亲,好让他把它记在家庭记事簿里。其他情况,不日当再奉告。

可是约翰·布登勃洛克已经溘然长逝了。

关于我们的别墅,亲爱的妈妈,我已经仔细地给你描述过了。这所房子非常漂亮,现在由于购置了新家具,更增加了它的美丽。楼上的大客厅您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蒙着一色的棕缎。客厅旁边的餐室壁板非常考究,椅子都是二十五马克一把的。我现在坐在里面的小书房也做起居室用。此外还有一间屋子专为吸烟玩牌用。在走廊另一端占据了楼厅另一半的是一间大厅,现在那里面也挂起黄色窗帷来,看上去堂皇富丽。楼上是卧室、浴室、更衣间和下房。给我们赶那辆黄马车的是一个小马夫。两个侍女我也还满意。我不知道她们手脚是不是老实,可是感谢上帝,我用不着在每一个铜子上打算盘!总而言之,一切都没有辱没咱们家的名声!

【注释】

如果我们出去做客,譬如说到凯塞梅耶那里,到阿尔斯特达姆的古德斯蒂克尔参议那里,或者到市参议院街的博克议员那里,我们就非得租马车不可。我早就不止一次跟格仑利希说,得置一辆马车,因为住在城外这个地方实在非常需要。他也差不多可以说是答应了,但是说起来也奇怪,他根本不喜欢跟我一起出去。有时我跟城里的人谈话,他就露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是不是嫉妒呢?

[1] 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虽有共同的邦议会,但因两地种族及语言不同,施莱斯威居民倾向于归属丹麦,从而引起德国和丹麦两国不断发生政治纷争。

格仑利希忙得不得了,每天早晨坐着我们那辆黄色小马车进城去,很晚才回来。有时他也坐在我身边看报。

[2] 罗贝·德·维加(Lope de Vega,1562——1635):西班牙作家。

我刚才在一位邻居凯塞劳太太那里喝过咖啡。这一家人很讨人喜欢,另外我们的左邻姓古斯曼的(虽然我们两家的房子离得很远)也很喜欢交际。我们有两位常来往的朋友,都住在城外我们这一带。一个是克拉森医生(关于这个人的事我以后再告诉你),另一个是银行家凯塞梅耶,格仑利希的密友。你想象不出来他是一个多么滑稽的老头儿!他的白胡子剪得短短的,头上黑白相间的头发稀稀的,看去像一撮绒毛,一阵风刮来就飘飘地摆动。因为他总喜欢像小鸟似的滑稽地摇摆着脑袋,说话又说个没完,所以我老是叫他“喜鹊”。可是格仑利希却不许我这样叫,他说喜鹊偷东西吃,而凯塞梅耶却是一位正人君子。走路的时候他总是佝偻着腰,摇晃着两只胳臂。他头上的绒毛只遮住后脑勺的一半,再下面就露出肉缝缕缕的赤红的脖颈。他全身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活神情!有时他拍拍我的嘴巴说:您这个善良的小妻子,格仑利希娶了您这样的人是多么大的福气!接着他找出一副夹鼻眼镜来(他随身带着三副夹鼻眼镜,都拴在一根长带子上。带子总是在他的白背心上绞成一团),耸着鼻子把眼镜夹在上面,张着嘴打量起我来。他看得那么出神,弄得我后来不禁当着他的面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一点也不生气。

[3] 意大利文:不识愁苦滋味的人终身是幼稚的赤子。

现在我一定要问您一件事,亲爱的妈妈,为什么我一直也没听到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到这里来看望我们的信儿呢?难道你们是在等待着格仑利希正式邀请吗?我看这是不必要的,因为我想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有时我提醒他,他总是说:哎呀,哎呀,孩子,你父亲有许多别的事要做呢!也许你们认为,你们来会打扰我吗?啊,不,一点也不是这样!再不然,你们就是认为这会引起我思家的情绪,对不对?哎呀,老天呀,你们难道就不知道我是个懂道理的人吗?我已经走进了生活,已经成熟了。

[4] 法文:真是的!

接到来信,谢谢您告诉我阿姆嘉德·封·席令同珀彭腊德的封·梅布姆先生订婚的消息。阿姆嘉德本人也给我寄来一张请柬(金边的,非常精致),另外她还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她对于这位新郎简直爱得入了迷。这位先生一定是个又漂亮又高贵的人。她该是多么快乐啊!谁都结婚了;我还接到伊娃·尤威尔斯从慕尼黑寄来的一份喜帖。她嫁了个酿酒厂的经理。

[5] 法文:够了。

亲爱的妈妈:

[6] 瓦尔帕瑞索:智利的一个商港,19世纪这里主要受英国资本的控制。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