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天夜里过去了!”参议激动地说,一把握住哥哥的手,那手里还提着一把雨伞,“他,咱们的好父亲!”
“约翰,”他说,并没有把手伸给自己弟弟,“怎么样了?”他的嗓音很高,但听着并不刺耳。
高特霍尔德把眉毛垂得那么低,低得连眼皮几乎都合上了。沉默了一刻,他郑重地问道:
直到咽气,他也没有提到长子高特霍尔德。另外,这位长子虽然接到参议的信,要他在父亲临终以前来见一面,却也一直保持着缄默。可是在老头故世的第二天清晨,讣告还没有发出去,参议正从楼梯上走出去,预备到办公室里办几件要紧事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布来特街上的西格蒙特·施推威英内衣商店的店主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突然匆匆忙忙地从门道里走过来。高特霍尔德四十六岁,身材矮胖,浓密的淡黄鬓须中夹杂着不少银丝。他的腿很短,穿着一条带格的粗呢裤子,肥得和口袋相似。在楼梯上他正碰到向下走的参议,他把那遮在灰帽子阔檐下的一双眉毛向上一挑,拧在一起。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改变看法吗?”
以后他就不言语了,他把所有在场的人望了一遍,最后又念叨了一声“奇怪”,就把头转向墙壁去……
参议立刻把握着他的手放下来,甚至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深陷的圆眼睛闪了一闪,回答说:“没有。”
“要做一个有用的人!”
高特霍尔德的眉毛在帽檐下重又耸上去,一双眼睛凝神盯住他的兄弟。
又对克利斯蒂安说:
“你从主持公道的精神上来讲,我可以有所希冀吗?”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
“帮助你父亲!”
现在轮到参议把目光低垂下来。接着他把手往下一甩,做了个表示决心的动作,继续俯视着地面,用平静而坚决的语调回答说:
接着对托马斯说:
“在这沉重、严峻的时刻,我以一个兄弟的身份向你伸出手去。然而如果谈到商业上的事,我只能以这家声名显赫的公司经理的身份跟你谈。你知道,我今天已经是这家买卖的唯一的所有主了。作为一个经理,我有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你不能希冀我做一件有悖于自己职责的事;在这件事上,没有其他情谊说话的余地。”
这张启事一发出,老人就拒绝再踏进办公室的房门了,而他那种对万事冷漠的态度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3月中旬,距离安冬内特夫人逝世只有两个月左右,偶然害了一点伤风就把老人撂倒。没过多久,一天夜里,又轮到这一家人围在他的病床四周了。他首先对参议说:“一切如意,让,要永远有勇气!”
高特霍尔德走了……但是出殡的那一天他又来了,他夹在拥挤的人群中间:亲戚、朋友、商业界的相知、各大商号的代表、搬运夫、职员、堆栈工人……这些人把屋子、楼梯、走廊塞得水泄不通。城里所有的马车都被租赁来,长长地排满了一条孟街。高特霍尔德也来参加葬礼,这使参议喜出望外。他不但自己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他那个母姓施推威英的妻子和三个已经长大的女儿:弗利德利克和亨利叶特,两个人都是又高又瘦;菲菲,十八岁的最小的一个,似乎生得特别矮,特别胖。
不久以后,一张印工精细、由父子两人署名的启事就分发到城里各个人家去了。启事上说,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由于年迈体衰,不能继续操持事务,自本日起,把先祖1768年创建的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连同一切资产与债务交由其子暨过去的伙伴约翰·布登勃洛克继承。今后该人即为公司的唯一股东,特此恭告诸位亲友周知,并请继续眷顾……最后是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签名,声明他今后将不再签署公司的任何文件。
布登勃洛克家的祖茔在布格门外,紧傍着公墓的矮树林。在墓穴旁边主持葬礼的是圣玛利教堂的科灵牧师。科灵牧师生得身体粗壮,一颗栲栳大头,说话很粗野。他歌颂了死者的虔敬上帝、食用有节的生活,认为那些“酒徒色鬼和大肚子汉”应当引以为戒——很多人听了他这种不文雅的词句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禁想起新死去的万德利希牧师的温文典雅的辞令来。等到一切仪式都举行完毕,死者安然入土以后,七八十辆出租马车的车轮开始辘辘地向回转动……这时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请求和参议一起走,因为他想单独和参议说几句话。这样他就和这位异母兄弟并肩坐在一辆高大笨重的马车后座上。他把一条短腿搭在另一条上,显得特别和气,一派乞求和解的样子。他说,他越来越认识到,参议没有第二条路,只能照目前这样行事;他自己也不愿意再怀恨已经亡故的父亲。他决计放弃提出来的要求,而且甚至想进一步退出一切商业活动,依靠他的一部分遗产和能剩余的一点资金过活,因为一方面他对内衣这一行业没有多大兴趣,另一方面这一行生意清淡,他也不愿冒险投入更多资本……“他违背父命,自己也没有得到幸福!”参议暗自思忖道,笃念上帝的心更深了一层;可能高特霍尔德想的也正是这个。
从此以后,他跟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是心不在焉地沉默着,即使有时把小克拉拉抱在膝上,给她哼唱一支滑稽的老曲子,像什么“大马车咕噜噜地走过来……”呀,什么“看,一只苍蝇在墙上嗡嗡飞……”呀,他也会忽然沉默起来,好像从一长串模模糊糊的冥想中猛然醒转过来似的,重新把孙女儿放在地上。他摇着头,念念叨叨地说“奇怪,奇怪!”然后独自转向一边去……有一天他说道:“让,到时候了吧?”
回到孟街以后,参议伴着他这位哥哥到楼上早餐室;弟兄两人穿着薄礼服在春天的郊野里站了这么久,都感到有些寒战,便首先对饮了一瓶白兰地。高特霍尔德和他的弟媳略微应酬了几句,又摸摸孩子的头,就告辞了。几天以后,他又出席在城门外克罗格的别墅里举办的一次“儿童日”……他已经着手清理自己的商店了。
直到布登勃洛克老太太没有挣扎地吐出最后一声短促的叹息,直到在餐厅里行了奠祭仪式,挑夫们抬起那口为鲜花遮满的棺材,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的时候——他仍然是这种心情,甚至连哭也没有哭一声。他只是感到惊诧似的微微摇着头,脸上浮着一层苦笑,不时念叨着“奇怪啊!”这个词已经成了他的口头语……约翰·布登勃洛克自己的寿命无疑也快到尽头了。
第五章
“奇怪啊!奇怪啊!”
有一件事使参议感到很痛苦:祖父竟没有来得及看到孙子投身到商业生活里来。这是那年复活节前后的事。
他并没有回忆很多事情。他只是凝眸反顾自己的一生和抽象的生命。生命好像突然间变得又遥远又奇异了,他不禁微微地摇了摇头。他一度投身于其中的无谓的喧嚣纷扰如今都已悄然引退了,只寂然地把他留下,让他惊奇地倾听着从远方传来的喧闹声的余音……他不时自己唠叨着:
托马斯离开学校这一年正好十六岁。最近两年来他长得很结实,也行过了坚信礼。在行坚信礼的时候,科灵牧师还用耸人听闻的字眼对他做过一番戒酒的劝告。从此以后他就穿上成年人的服装,这使他的年纪看起来更加成熟了。他的颈脖上挂着祖父赠给他的一根金表链。表链上挂着一块金牌,上面镌着这一家族的纹章。在粗糙不平的质地上画着一片平平的沼泽地,上面孤单单地立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至于那个更古老的镶绿宝石的印章指环(可能从前住在罗斯托克的一位祖先,那位家境宽裕的裁缝师傅就戴过它),连同那一本厚大的《圣经》现在却已由参议继承下来了。
老人也许正在回忆,四十六年以前他怎样坐在第一个妻子的病榻旁边。也许正在比较当时那种痛苦绝望的心情和今天这种深沉的哀愁。因为今天他自己也是一个老人了,当他注视着自己的老妻完全变了样子的面容,那毫无表情、无比冷漠的面容,他已不复有过去那种强烈的感情了。他的这位妻子既没给过他多大的快乐,也没给过他多大的痛苦;但是她聪敏地在他身旁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从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如今她也要寂然地离他而去了。
正如同克利斯蒂安的面庞越长越像父亲,托马斯的模样却长得跟祖父一模一样,特别是他那圆圆的、紧绷绷的下巴和轮廓秀丽的笔直的鼻子更像祖父。他的头发斜分着,向后梳成两个小蓬,露出下面青筋毕显的窄窄的鬓角。头发的颜色是棕黄色的,相形之下,长睫毛和眉毛显得特别淡。顺便说一下,他总喜欢把一边眉毛富于表情地往上一挑。他的动作、语言和笑容都很稳重,很有分寸。他笑的时候总是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现在他怀着热诚而严肃的心情迎接了这一职业。
楼上,约翰·布登勃洛克正坐在病榻旁边,握着老伴安冬内特的黯无血色的手。他皱着眉,下嘴唇微垂着,茫然向前凝视。挂钟每隔一定的时间就发一声空阔的滴答声,那间隙似乎拖得很长,然而比起病人的微弱短促的呼吸来,时钟的滴答声显然勤得多。一个穿黑衣的护士正在桌旁调制牛肉茶,让病人饮用;隔不多会就有一个家里人悄悄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托马斯踏入商业生涯的第一天真是一个非常隆重的日子。这一天吃过早饭后,父亲就带他走进公司的办公室,把他介绍给经理马尔库斯先生、会计哈威尔曼先生和商号其他人员,其实这些人他早已很熟识了。接着他第一次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孜孜不倦地干起盖章、分类和抄写的工作。下午父亲又带他到特拉夫河畔的几个仓库里去转了一周。这些仓库各有自己的名称,像什么“菩提树”啦,“橡树”啦,“狮子”啦,“鲸鱼”啦,等等。在这些仓库里托马斯早已混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了,但是作为一个新同事被介绍给仓库的人,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谁也没有空闲着,因为不断有客人来探病。病人在病榻上缠绵了十四五天。头一个星期结尾,病人的一位哥哥,杜商老议员就带着他的女儿从汉堡来探视病人。几天之后,参议的妹妹和她的丈夫,法兰克福的一位银行家也赶来了。这些来客都住在他们这里,忙得永格曼小姐手脚不停。她又要为客人布置卧室,又要准备早餐用的螯虾、红酒,同时厨房里烹调烧烤的事也比往日要多得多……
他以全副身心投入了这个事业,处处模仿父亲那种一言不发埋头苦干的劲头。父亲总是咬着牙工作,在日记里写下了很多祈求上帝保佑的祷词,因为他必须把公司因为老掌柜逝世而付出的一大笔开支补偿过来,这已经成为他的神圣职责了……一天夜里,时间已经很晚,参议坐在风景厅里把他们现在的处境详细地分析给他的妻子听。
当格拉包夫医生和参议在屋外楼梯上简单而严肃地商谈了一阵以后,当另一位医生,一个蓄着黑胡须、面容沉郁的矮胖子也开始跟着格拉包夫医生一起走出走进以后,这所房屋的面貌似乎整个改变了。人们走路时都蹑着脚,说话只是低声耳语,楼下过道也不许轰隆隆地走马车了。一种奇怪、陌生、不同寻常的事物好像拜访了这所老屋子,一个秘密,每个人在另外一个人的目光里都读得出这个秘密;死亡的思虑已经进了家门,正默默地统治着一间间宽敞的大屋子。
已经十一点钟了。孩子们和永格曼小姐都已经回到走廊旁边的一排屋子里去睡觉,因为三楼这时除了偶尔为招待来客一用外已经空了出来。参议坐在黄沙发上,嘴里衔着一支雪茄,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本地报纸的经济栏。参议夫人坐在丈夫身边,弯着腰绣一块锦缎。她的嘴唇微微嚅动,用织针数着针脚。在她身边的一张小巧的缝纫桌上摆着一只烛台,点着六支蜡烛;那个枝形的大吊烛台却没有点燃。
大约在这一家迁入孟街新居的六年以后,在寒冷的1月的一天,安冬内特·布登勃洛克老太太终于病倒在她的中二楼卧室里的大床上了。她这次之所以卧床不起倒并不只是因为年老虚弱,直到她病倒的前几天这位老太太始终精力充沛,鬓角上的茂密苍白的鬈发也始终梳理得一丝不乱,给人一种端庄威严的感觉。城里的一些重大的宴会,她都和她的丈夫孩子一起出席;遇有布登勃洛克自家宴客,她也亲自参加主持,一点也不让她那位仪态大方的儿媳妇占先。但是突然有一天,她感到身体出现某种不适,最初诊断是轻度肠炎。格拉包夫医生给她开了一张食谱——一点鸽子肉和两片法式面包。但接着她就肚腹绞痛,呕吐不止,她的身体一蹶不振,陷入令人担忧的颓唐不支的状态。
约翰·布登勃洛克这时年纪已过四旬,近几年来,面容显得苍老多了。他的一双圆圆的小眼睛似乎比过去陷得更深,相反地,鹰钩鼻子和颧骨却显得更突出了。淡黄的头发在鬓角分缝的地方仿佛淡淡地扑了一两下白粉。参议夫人也已年近四旬,但是她那美丽的,甚至可以说是光彩照人的外貌却依然不减当年。她的肤色白得好像没有血色,脸上生着不多几点雀斑,这一点并不损伤她的娇嫩。她的淡红色头发烫得非常美,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用她那清澈、碧蓝的眼睛斜睨了丈夫一眼,对他说:
第四章
“有一件事我想让你考虑一下,亲爱的让,我们是不是应该再雇一个用人啊……我觉得,我们很需要一个。当我想到我的父母……”
参议本来也吓得面色苍白,这时责骂起他来,连祖父也愠怒地拍着桌子,宣布以后要严禁这种捉弄人的把戏……只是克利斯蒂安以后真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不敢再吃桃子了。
参议把报纸摊在膝上,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目光变得专注起来,因为现在谈论的是一件增加开支的事。
“没有,没有,”克利斯蒂安说,渐渐地安静下来,“我是说,假如我把它吞下去!”
“是的,亲爱的贝西,”他开始说,故意把话音拖得很长,以便使反对意见的措词更加委婉一些,“雇一个用人吗?从两位老人去世以后,我们家里还留了三个侍女,不算永格曼小姐,我觉得……”
“老天爷呀——克利斯蒂安,你没有真吞下去吧?!”从他的动作看,好像真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似的。
“哎,这所房子这么大,让,有时简直弄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对林娜说:‘林娜,好孩子,后面的屋子不知道有多久没打扫了!’可是我也不能过分支使她们啊,前面这些屋子也都得弄得清爽整齐,这已经够她们忙的了……要是雇一个男仆,支使他跑跑腿什么的,那就方便多了……从乡下雇一个老实可靠的男用人并不难……瞧,我差点把这件事忘了,让,路易斯·摩仑多尔夫正要把他们的安东辞退;我看他伺候人吃饭手脚很利落……”
参议夫人和永格曼小姐真的跳了起来。
“老实说,”参议说,不安地晃动了一下身子,“我以前倒没想到这个。我们如今很少赴宴会,自己也不常招待客人……”
“你们想想,要是我一不小心……把这个大核吞下去,它正卡在我的嗓子眼里……堵得我出不来气儿……我跳起来,憋得两眼发蓝,你们也都急得跳起来……”他忽然惊惶失色地呻吟了一下,不安地从椅子上欠起身来,仿佛要逃走似的。
“不错,可是咱们家还是短不了有客人来,你知道这不能怪我,亲爱的让;虽然你知道,我是很喜欢款待客人的。有时你的商业界的朋友从外地来,你留人家吃一顿便饭,他还没有找到旅馆,自然要在咱们家过夜。有时来一个传教士,也许要在咱们家住上八九天……再过一个星期马蒂亚斯牧师就要从康史塔特来……再说雇一个用人工钱也微不足道,我看……”
“为什么,克利斯蒂安……老说这种蠢话……你怎么啦?”
“可是积少成多呀,贝西!我们家里已经在支付四个人的工钱,此外公司里还养着一大批人。”
“我永远不吃桃子了。”他说。
“咱们当真多一个人也雇不起了吗?”参议夫人歪着头看了丈夫一眼,笑着说,“我一想到我娘家的那些用人……”
有一次,一家人正坐在餐桌上吃尾食水果,大家愉快地聊着天。突然间,克利斯蒂安把一个咬了一口的桃子放回到盘子里,脸色煞白,一双深陷的圆眼睛在他那大鼻子上瞪得大大的。
“你娘家,亲爱的贝西!看起来我倒要问问你,你对于咱们家的家底到底清楚不清楚?”
这一家人在托马斯·布登勃洛克身上显然比在他的兄弟身上寄托了更大的希望。托马斯举止有节,性格虽然活泼但不张狂;相反地,克利斯蒂安常常喜怒无常,有时候会做出一些滑稽而突如其来的傻态,有时候又会把全家人吓得灵魂出窍……
“不清楚,你真问着了,让,我真是心中无数……”
史笃特先生是一个裁缝师傅,住在铸钟街。他的老婆买卖旧衣服,因此和上流社会也有来往。史笃特先生穿着一件羊毛衫,遮住他那露到裤子外面的便便大腹……他给布登勃洛克家的小少爷做了两套衣服,工料一共七十马克;因为这两个人的请求,他同意在账簿上记了八十马克的账,把多余的钱给了这两个孩子。这是一笔小生意,虽然并不怎么干净,可是也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稀罕事。可是,命运捉弄人,这件事被揭穿了。史笃特先生不得不在羊毛衫外面披上一件黑罩衫,到参议的办公室来对案,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当着裁缝的面受到一次严厉的审讯。史笃特先生叉着两条腿,斜侧着头,毕恭毕敬地站在参议的安乐椅旁边,竭力想把事情了结掉。他说什么“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说什么“事情既然已经闹出来了”,他如果能得到七十马克也就知足了。可是参议对这个骗局却气得不得了。他严肃地考虑了很久,结果是把孩子们的零用钱提高了,《圣经》上不是写着吗,“不要诱惑我们!”
“好,这倒不是什么说不清楚的事。”参议说。他在沙发上重新坐好,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吸了一大口烟。他的眉毛稍微皱起一点来,背诵如流地说出一串数目字……
汤姆和克利斯蒂安的童年时代……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叙的大事。在那些日子里笼罩着布登勃洛克家庭的是一片阳光,商号里生意特别兴隆。虽然偶尔也发生一次暴风雨,一场小灾祸,像下述的这种:
“把话说得简单些,妹妹出嫁以前父亲手里大概净剩九十万马克,公司的股份、地皮自然不算在内。给了法兰克福八万马克作陪嫁费,给高特霍尔德十万安家费,剩下的是七十二万。接着买了这所房子,算上我们从阿尔夫街上那所小房子得到的一笔款——这里连同修缮、添置家具也用去十万多,还剩下了六十二万马克。又给法兰克福两万五千购置产业的补偿费,还剩下五十九万五千。要不是这几年我们又赚了二十万,把这几笔开支抵补了一部分的话,父亲去世时留给我们的资产就是这一点了。加上赚的钱,我们的全部资产是七十九万五千。从这里又给了高特霍尔德十万,给法兰克福二十六万七千,再加上父亲遗嘱里指定给圣灵医院、商业人员寡妇救济金等几笔小额捐款。这样我们只剩下大约四十二万马克,也许还可以算上你的十万妆奁费。这就是我们目前经济情况的一些大概数字。自然啰,财产的数目不是完全固定的,总有些小浮动。我们并不是豪富之家,亲爱的贝西。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们也不能忽略,那就是,我们买卖虽然小了,可是开支还是跟从前一样大,架子已经搭起,就很难收缩了……你能了解我的这番话吗?”
事实上,在这所圆拱形屋顶的老学校——原先是一座寺院学校,教学的老夫子们都是一些脾气温和的好好先生。领导他们的校长,一个喜欢闻鼻烟的和善老头,本人就主张宽以待人。因此这些教师也就取得一致的意见,认为学问和欢畅的情绪彼此并不排斥。他们竞相以温文尔雅的精神从事工作。中年级有一位教拉丁文的名叫帕斯托·希尔特[4]的先生,从前做过牧师。这位牧师身材颀长,生着棕色的胡须、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最引以为荣的就是他的职业恰好暗暗嵌着他的姓氏,他不止一次让学生翻译pastor这个拉丁词。他的口头禅是“受到无限的限制”,但是没有人知道,他这样说是不是有意在开玩笑。有时候他表演一种口技,把舌头卷在嘴里,然后倏地往外一吐,发出清脆的一响,好像香槟酒塞子弹开的声音一样,弄得全班学生都愣愣地不知所措。他喜欢跨着大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向学生们预言他们一生的命运。他讲得有声有色,目的显然是想刺激学生的想象力。最后他态度严肃地回到功课上去,就是说,让学生朗诵几首他写的小诗。在这些诗里面他巧妙地把变格规则和繁难的语法结构编排进去。他自己也常常得意扬扬地高声朗诵这些诗,特别把节奏韵律念得抑扬顿挫、铿锵响亮。
参议夫人把刺绣放在膝上,迟疑地点了点头。“很能了解,亲爱的让。”她说。虽然她并不是每句话都能了解,而且根本想不通,为什么举了这么一大笔一大笔的款项,却雇不起一个用人。
施藤格先生的背心口袋里永远插着半打左右削得尖尖的铅笔。他头上戴着火红的假发,穿着一件宽大的浅棕色外衣,外衣很长,一直拖到脚面。脖子上的硬领几乎高到额角。他人很机敏,喜欢说一些语意双关的话,例如:“你应该画一条弧线,我的好孩子,你画的是什么?你胡画了一条线!”或者对一个懒学生说:“你在三年级蹲了三年,在六年级岂不要蹲上六年!”他最喜爱的课程就是在唱歌课上练习《绿色的森林》这首歌。他预先让几个学生到外面走廊上,等到课堂里唱到“我们愉快地走过田野和森林……”这句歌词的时候,走廊上的学生就低声哼唱最后一个字作为回声。有一次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他的表兄弟尤尔根·克罗格和他另外一个同伴安德利亚斯·吉塞克,一个消防队长的孩子,被派到外面去做这项工作。该发出柔和的回声的时候,他们把煤斗丁零当啷地滚下楼梯去。为了这件事他们下午四点钟以后不得不留在施藤格先生的住处等候处罚。然而他们在那里过得很惬意。施藤格先生把早晨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吩咐管家给布登勃洛克、克罗格和吉塞克每人一杯咖啡,接着把他们打发走了……
参议把他的雪茄重新吸亮了,扬起头,把烟吐出去,继续说下去:
托马斯生来就是个商人,注定为公司未来的继承人。他现在正在一处带哥特式拱顶的实科中学念应用科学。托马斯聪明,灵活,理解力很强,每当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模仿教师的动作时,他总是非常开心地呵呵大笑。克利斯蒂安在高级文科中学念书,天资一点也不差,然而不如托马斯严肃认真。他模仿教师模仿得惟妙惟肖——特别是那位教唱歌、图画等轻松课程的能干的马齐路斯·施藤格先生。
“你也许在想,你的父母百年以后,我们还有希望得到一笔可观的款子,不错,这是实情。可是……我们也不能毫无打算地对它抱着过大的希望。我知道你父亲很损失了几笔冤枉钱,而这些损失都是尤斯图斯造成的,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秘密。尤斯图斯的为人嘛,可以说和蔼可亲,但是他并不是一个能干的商人,而且运气也不佳。根据一些消息,他做了几笔亏空生意,又由于流动资本不足,他和银行家交涉,贷了几笔款子。好几次为了使他不致遭受风险,都不得不由你父亲拿出相当大一笔钱来给他救急。这种情形将来也在所难免,而且我怕一定免不了。原谅我说句老实话,贝西——我觉得作为一个退休的人,你父亲那种随便、乐天的态度对他老人家是很合适的,可是你哥哥是一个买卖人,他就不应该也采取这种态度……他有一点心躁气浮,你说对不对?你的两位老人又是一切饮食服用应有尽有,这一点我倒是很替他们高兴,只要他们的经济条件允许,日子过得不能再讲究了……”
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给参议布登勃洛克的两个儿子下的断语,显然恰当中肯。
参议夫人宽大为怀地笑了笑;她知道她丈夫对她娘家讲究排场的习惯是不以为然的。
第三章
“这些话不用多说了,”他把雪茄烟头放在烟灰盘里接着说,“讲到我嘛,我唯一的希望是主能保佑我,让我有力气多干几年,在他的仁慈的保佑下,把公司的资产恢复到过去的规模……我希望你现在对这些事情能看得清楚点了,亲爱的贝西——”
她在城里走来走去,宛如一个小皇后娘娘似的,完全有权利依照自己的心情旨趣对臣属宽容或者残忍。
“可不是嘛,让,完全清楚了!”参议夫人急忙回答说,她今天晚上已经放弃雇用人的念头了。“咱们去休息好吗?夜已经很深了……”
可是冬妮决不仅限于跟人打打招呼而已。有这么一个人,脸色苍白,没有胡须,谁也说不准他究竟多大年纪。清晨他常常带着忧郁的笑容在大马路上散步。这个人神经非常脆弱,谁要是猛地大喊一声——比方说,在他身后“咳”、“呵”地一叫,他就吓得瘸着一条腿乱跳。而冬妮每次看见他总不放过他,一定让他跳几跳。此外,街上还有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太婆,头非常大,无论什么天气她总支起一把硕大无朋、七穿八孔的破伞。冬妮每次看见她就要嘲弄她,叫她“破伞太太”或者“香蕈”。这种行为当然不怎么得体。还有,冬妮常常跟两三个气味相投的伙伴到约翰尼斯街里一条横胡同里去,这里面住着一个卖布娃娃的老太婆。她生着一双奇怪的红眼睛,独自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冬妮等几个人到了她的住房前边就拼命地拉门铃;等老太婆一出来,她们就假作殷勤地问,痰盂先生痰盂太太住不住在这儿啊,问完就尖声笑着跑开了……这一切恶作剧都有冬妮·布登勃洛克的份儿,而且她做的时候好像心安理得似的。如果哪个受害的人吓唬她两句,你就会看到这位小姐怎样倒退一步,撅着上嘴唇,把漂亮的小脸蛋儿往后一扬,“呸”的啐一口,摆出一半恼怒一半讥诮的样子,仿佛在说:“你敢!我是参议布登勃洛克的女儿,告诉你……”
过了几天,有一次,参议从公司回来,兴致非常高,一家人在餐桌上还是商量好,决定把摩仑多尔夫家的安东雇下来。
冬妮从城里走的时候,她跟谁都认识,跟谁都搭话,这并不是有失体面的事;相反地,参议对这一点是表示赞许的,因为他认为这表示他们这家人不摆架子,对人和气,有礼貌。冬妮常常和托马斯一起在特拉夫河边上的堆栈里闲逛,在燕麦和小麦堆上爬上爬下,和坐在账房里的工人、记账员聊天。这些账房又小又暗,窗口齐着地面。有时候冬妮甚至在外边帮助往上拖粮食口袋。她认识当地的那些穿着白围裙、托着木盆走过大街的屠夫;她认识那些赶着马车用铁皮桶从乡下往城里运送牛奶的女人,冬妮常常让她们用车送她一程;她认识在金银首饰店的木头小屋子里干活的花白胡须的老师傅们,这些小屋子就建在市场的拱道下边;她也认识市场上卖鱼、卖水果、卖青菜的女人;甚至连站在街角上嚼烟叶的脚夫她也认识……好了,用不着再一一列举了!
第六章
且说冬妮之所以拒绝哈根施特罗姆吻她,显然不是出自羞涩。她是一个相当大胆的姑娘,她的鲁莽放纵惹得她的父母,特别是参议为她操了不少心。她虽然头脑聪明,功课学得很快,然而她的品行却实在很有欠缺,弄到后来连女校长,一位亚嘉特·菲尔美林小姐,也不得不亲自到孟街登门拜访。她因为困窘,遍体汗津津的,非常客气地劝告参议夫人说,应该严厉管教这个小姑娘——因为这个孩子不顾师长屡次劝戒,又在街上闯了一次祸。
“我们把冬妮送到寄宿学校去,送到卫希布洛特小姐那儿去吧。”布登勃洛克参议说。他说话的语调很坚决,事情就这样办了。
“一个吻!”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喊了一句,一下子用两只胳臂抱住冬妮,不分头脸地乱吻起来。然而他始终没有挨到她的脸,因为她以惊人的敏捷把头向后仰去,左手拿着书包顶住他的胸脯,使尽全力用右手在他脸上打了三四下……他脚步蹒跚地向后退了两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妹妹玉尔新像一个黑魔鬼似的从一棵树后边跳了出来,怒气冲天地扑到冬妮身上,扯下她的帽子,拼命地抓她的脸……从这件事以后,他们的友谊差不多也就告一段落了。
托马斯做生意很有才干,克拉拉长得越来越健壮,就是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她那旺盛的食欲谁看着也会高兴,只有冬妮和克利斯蒂安两个人,正如我们在前面提过的那样,不太令人满意。讲到克利斯蒂安,最近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被施藤格留下喝咖啡。其实这还只是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参议夫人最后还是认为这种情况太多了,不得不给这位老师客客气气地写了一张便条,请他拨冗到孟街一行,商谈一下这个问题。施藤格先生果然来了,他戴着节日用的假发,脖子上扣上最高的硬领,背心口袋上插着一排削得尖尖的长矛般的铅笔,和参议夫人坐在风景厅里。克利斯蒂安藏在餐厅里偷听他们这场谈话。这位优秀的教育家虽然有些拘束,却仍然口若悬河地宣讲他的教育理论。他谈到“画弧线”和“胡画线”两者的迥然不同,提到美丽的绿森林和煤斗的事。在这次拜访中他不断地用“因而”这个词,他觉得这个词和目前这种富丽堂皇的环境非常适合。过了一刻钟光景,参议回来了,他首先把克利斯蒂安从餐厅里赶走,接着就为自己孩子顽皮导致老师不快向施藤格先生深致歉意。“噢,参议先生,不要这样说。这个学生脑子敏捷,性格活泼……因而……只是有些浮躁,如果我能这么说的话,嗯……因而……”参议非常客气地领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周,以后施藤格先生就告辞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一件事。
“要什么?”冬妮问。为了这点美味蛋糕她想她什么都肯出的。
最糟糕的是,下面这些事被揭发出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一天晚上擅自和一个好朋友到戏院去了。这一天演的是席勒的《威廉·退尔》;扮演退尔的儿子瓦尔特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位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据说这位小姐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不管和她扮演的角色的身份适合不适合,在舞台上总是戴着一枚镶钻石的胸针。没有人怀疑这些钻石是赝品,因为人人皆知,这是年轻的参议彼得·多尔曼送给她的礼物。彼得·多尔曼是霍尔斯登门外瓦尔街上已故的大木材商人多尔曼的儿子,他和尤斯图斯·克罗格一样,也是本城人所谓的“纨绔子弟”——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有一些放荡不羁。彼得·多尔曼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一个小女儿,可是很久以来他就和妻子闹翻了,过着好像是单身汉般的生活。父亲给他留下很大一笔遗产,老人生前的买卖他也在继续经营着,可是人们都说,他现在已经在嚼老本儿了。他的时间大部分都在俱乐部和市政厅地下室的啤酒馆里度过,连早饭都在那里吃。清晨四点钟人们常常可以在街上遇见他。此外,他又不断到汉堡去做买卖。但是他最大的癖好还是看戏,不论上演什么,他一出也不放过,而且对演戏的角儿很有兴趣。过去几年中,他为了表示倾倒,曾向许多年轻的女演员送过钻石礼品,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是最后一位荣获他这份厚礼的……
“一先令……”亥尔曼重复地说。他忽然咽了一口唾沫说:“不,我想要点别的。”
让我们回到本题上来吧。且说这位年轻的女士扮演瓦尔特·退尔,照例戴着那枚钻石胸针,扮相异常美妙,演技又这样动人,弄得小学生布登勃洛克心荡神驰,眼睛也为泪水浸湿了。他内心强烈的感情逼着他非用行动表示一番不可。于是趁休息的时候他跑到戏院对面一家鲜花店里,用一马克八个半先令买了一束鲜花。这位大鼻子、深眼窝的十四岁的小人儿,手里捧着鲜花,昂首阔步地直奔后台。因为路上没有人拦着他,他一直走到化妆室门前,几乎撞到正和彼得·多尔曼参议站着谈话的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身上。参议看见克利斯蒂安捧着一束鲜花走进来,笑得前仰后合。然而这位新纨绔子弟却煞有介事地对着瓦尔特·退尔翩然行了个礼,把花递给她,摇晃着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弄得苦涩不堪:“小姐,您表演得多么动人!”
“一先令,成不成?”冬妮问。他俩站在林荫路中间。
“咳,克利山·布登勃洛克,真是个好样儿的!”多尔曼参议用他那宽嗓子喊道。梅耶——德·拉·格兰日小姐把秀丽的眉毛一挑,问了一句:“是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孩子吗?”接着她就亲切地摸了摸她这位新仰慕者的脸。
“喏,”他说,“这儿有一块加鹅肉的柠檬蛋糕;一点肥的也没有——完全是瘦肉……你给我什么?”
这就是当天晚上彼得·多尔曼在俱乐部里当作笑谈宣讲的全部故事。这件事像闪电似的传遍全城,不久竟也传到校长耳朵里去。校长又把它当作谈话资料转告给布登勃洛克参议。参议听了这件事反应怎样呢?他好像受到沉重一击,惊骇万分,几乎顾不上发脾气了……当他把这件事说给他的妻子听的时候,他坐在风景厅里,简直像一个失魂丧魄的人。
第二天冬妮走到巷子里等了五分钟,可是玉尔新还没有来。又过了一分钟,亥尔曼一个人走了出来;他摇着用皮带拴着的饭盒,轻轻地吧嗒着嘴。
“这就是咱们的儿子,他竟变成……”
亥尔曼说:“今天我不能给你,冬妮,明天我可以多带一块来给你,要是你愿意拿点什么来跟我交换的话。”
“让!我的上帝,这要是让你父亲听见,他一定会大笑一场。星期四你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和妈妈,爸爸一定觉得非常有趣……”
对于冬妮·布登勃洛克说起来,这真是件新鲜的东西。柠檬蛋糕加鹅肉,真使人馋涎欲滴!他让她往他的饭盒里看了看,她忍不住把自己的愿望说了出来,她真想尝一口。
讲到这里,参议的一腔怒火再也忍不住了。“哼!一点不错!我也知道他会觉得很有趣,贝西!他会很高兴,因为他的轻浮的秉性,他那佻荡的癖好不但传给了尤斯图斯,传给这个纨绔子,而且也传到他外孙身上了。……该死的,你逼着我不得不把这些说出来!他去找这种人!他把零用钱献给这个卖唱的女人——他自己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可是他那天生的癖性已经露头了!本性已经暴露了!……”
“胡说!”他说,“爸爸的钱可比一千泰勒多得多呢。”在亥尔曼身上,冬妮最感兴趣的一点是他带到学校去的第二份早点——不是面包,而是一块椭圆形带葡萄干的奶油柠檬糕,软软和和的,里面还额外夹着几条肠子或者一块鹅脯肉……这东西好像很合他的口味。
这确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再加上冬妮的行为也不端正,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这就更叫参议惴惴不安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冬妮虽然不再戏弄那个没有血色的人,让他独脚跳舞,再也不到卖布娃娃的老太婆家去拉门铃,可是她却总喜欢把头向后一仰,越来越显露出一派顽皮不驯的样子。特别是当她在城外外婆家住过一个夏天以后,她那傲慢、虚浮的恶劣品行更是暴露无遗。
有时候玉尔新的哥哥亥尔曼也跟她们一块儿上学,他比她们稍微大几岁。她还有一个哥哥叫莫里茨。莫里茨因为身体不好,请先生在家里教课。亥尔曼生着金黄色头发,可是鼻子却有一点扁。因为他老是用嘴呼吸,所以不断地吧嗒着嘴。
一天,她和永格曼小姐一起读克劳伦的《咪咪利》[5],突然被参议撞见了。参议感到很嫌恶,他拿起这本小书翻了两页,没有说什么,就把它锁起来,以后这本书再也没有见过世面。不久以后,冬妮——安冬妮·布登勃洛克——独自和一个中学生,她哥哥的一个朋友,在城外散步的事也被发现了。看见他俩散步的是那个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史笃特太太,她到摩仑多尔夫家买旧衣服的时候,谈起这件事,说布登勃洛克小姐现在也许到了年纪了,应该……后来摩仑多尔夫议员夫人当作笑话似的把它告诉了参议。散步的事被阻止了。然而不久就发现,城门里边的一棵中空的老树,由于树洞没有用石灰填严,被冬妮小姐当成了传信的信筒。她不但从里面拿出那个中学生写来的一封封情书,而且也把自己写的信放在里面。这件事被揭穿以后,人们感到有必要把这位十岁的冬妮更严密地看管起来。需要把她送进一所寄宿学校去,送进米伦布林克七号卫希布洛特小姐办的寄宿学校去。
“哎,我差点忘了,”玉尔新回答说,“你要不要吃我一个苹果——呸!我才不给你呢!”说着把嘴唇撅起来,一双黑眼睛因为满足而变得潮乎乎的。
第七章
冬妮因为嫉妒和自卑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她不动声色地顺口说:“我今天喝的可可茶香极了……你早点喝什么,玉尔新?”
苔瑞斯·卫希布洛特是一个驼背,驼得很凶,身材比一张桌子高不了多少。她今年四十一岁,然而她从不注意自己仪表,从衣着上看,简直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在她那一层叠一层的灰色鬈发上面扣着一顶软女帽,帽上的绿飘带一直垂到狭窄的孩子似的肩膀上。除了一枚瓷底上有她母亲肖像彩绘的鹅蛋形大胸针以外,她那寒酸的黑色外衣上从来没佩戴过任何别的装饰品。
“我父亲有一千泰勒!”玉尔新说,明知道自己在撒弥天大谎。“你父亲呢?”
这位身材矮小的卫希布洛特小姐长着一对聪明锐利的棕色眼睛,鼻子微微钩着,薄薄的嘴唇紧闭起来的时候流露出一副坚决果断的神情……她的整个短小的躯干和一抬手一投足都带着一股力量,看去未免可笑,却能引起人们的敬畏。这一点恐怕大部分也要归功于她说话的方式。她说话时下巴急遽地前后掣动着,头也随着迅速点动,以助声势。她说话从不夹杂方言,咬字清晰、正确,竭力把每一个字音念得顿挫有节。可是母音字她却故意念得有些夸张,例如“波特”她读作“包特”或者甚至“巴特”,又例如她叫自己那只老爱狂吠的小狗“巴比”,而不叫“包比”。有时她对一个寄宿生说:“孩子,不要这样傻!”[6]她一边说一边屈着食指在桌子上梆梆地敲上两下,给人的印象是,仿佛这是件确凿不移的事似的;如果那个法国人包频内小姐喝咖啡时放的糖太多了,卫希布洛特小姐总是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只手的手指在桌布上弹着,念念叨叨地说:“要是我,就把糖罐子都搬来!”说得包频内小姐的脸涨得通红。
冬妮常常听到这种谈话,这不能不在她心里引起一些对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的反感。她们同路上学只不过是因为她俩是邻居,平常却总是不停地吵嘴。
小的时候——天哪——小时候她该是怎样一个小不点儿啊——苔瑞斯·卫希布洛特管自己叫“塞色密”。她至今仍旧保留着这个名字,让那些最好、最用功的学生,走读的也好,寄宿的也好,这样叫她。“叫我‘塞色密’吧,孩子,”她第一天就这样对冬妮·布登勃洛克说,又在她的脑门上啧地吻了一下……“我喜欢人这样叫我。”她还有一个姐姐,凯泰尔逊太太,名字却叫耐利。
冬妮站了一会,等着她的小邻居玉尔新·哈根施特罗姆出来,她俩总是一起上学。玉尔新是个端肩膀的孩子,一双大眼睛漆黑有光,她就住在旁边一座挂满了葡萄藤的别墅里。这一家人不久以前才在本地落户。玉尔新的父亲,哈根施特罗姆先生跟一个年轻的法兰克福女人结了婚。这个女人生着一头异常浓密的黑发,耳朵上戴着全城找不出第二份的大钻石。她娘家的姓是西姆灵格[3]。哈根施特罗姆先生是一家出口公司——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的股东,对本市的一些活动抱着很大兴趣和热心,总是野心勃勃。然而由于他的婚姻,一些古板守旧的人家像摩仑多尔夫、朗哈尔斯和布登勃洛克等对他都相当疏远;虽然他在各种委员会、同业公会或者理事会里都是积极活动的一员,却不很得人心。他似乎千方百计跟这些名门旧族的人作对,狡黠地阻挠别人的主张,努力贯彻自己的计划,借以向人家证明他比别人高明多少倍,是怎样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参议布登勃洛克谈到他的时候说:“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总是跟别人找麻烦……他似乎专门跟我作对,只要有机可乘,就反对我……今天在救济总会里闹了一场,前两天在财政局里……”约翰·布登勃洛克接着说了一句:“真是个小人!”——又有一次父子两人吃饭的时候又气恼又沮丧……出了什么事了?哎,没什么……他们没做成一笔大生意——运往荷兰一批裸麦;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从他们鼻子底下把这桩交易抢走了;他能让公鸡下蛋,这个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
凯泰尔逊太太已经有四十八岁光景了。丈夫死后,一文资财也没留下,她就在妹妹这里定居下来,住在楼上一个单间小屋子里,和学生们同桌吃饭。她的穿着和妹妹一样,相形之下,身材却显得高大异常。她的细瘦的手腕上总戴着一副毛线腕套。她没做过教师,不懂得什么威严;她生性就是与人无忤,一团和气。如果卫希布洛特的哪个学生闯了祸,她总是天真地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厉害,甚至连声音都岔了,弄得后来塞色密不得不拍着桌子厉声喊一声“耐利”——她喊“耐利”的声音听着好像“纳利”——这时凯泰尔逊太太才被震慑住,收住笑声。
她长得很可爱,这位小冬妮·布登勃洛克。她的稠密的拳曲的头发从草帽底下松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淡金色的头发颜色变得越来越深了。她的眼睛是灰蓝色的,炯炯有神,微微撅着一点的嘴唇给这张娇憨的小脸庞添上一些顽皮的神情,这种神情就是在她的秀丽的身姿上也找得出来。她的细细的小腿上穿着雪白的袜子,走路的时候跳跳蹦蹦,满怀自信地微微摇摆着身子。很多人都认识这位布登勃洛克参议的小女儿,当她走出花园大门,来到种着栗树的林荫路上的时候,很多人向她打招呼。也许是一个头上戴着有淡绿色飘带大草帽的卖菜妇正赶着一辆小车从村里来,亲热地向她招呼:“好啊,小姐!”也许是那个大个子搬运夫马蒂逊。这个人穿着黑色的短外衣、肥腿裤子和扣襻鞋,看见她走过来便恭恭敬敬地摘下戴在头上的粗劣的圆筒帽……
凯泰尔逊太太像个小孩似的挨她妹妹骂,处处不敢违拗她的妹妹。事实是,塞色密从心坎里瞧不起这位姐姐。苔瑞斯·卫希布洛特读的书很多,几乎可以说是个博学的女人。她有自己幼稚的信念,有自己坚定的宗教信仰,相信目前这种艰辛枯燥的生活将来有一天会得到补偿。为了保持这些信念她煞有介事地不断挣扎奋斗。然而凯泰尔逊太太却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心地非常单纯。“我的好耐利!”塞色密说,“天啊,她简直是个孩子,她从来没有过矛盾,没有过斗争,她真幸福啊……”在她这些话背后流露着轻蔑,也流露着同样多的嫉妒;这是塞色密性格上有缺点的一面,虽然这个缺点也还是可以原谅的。
自然,除了星期日以外,这顿早点冬妮总是独自享用的,因为外祖父母要等冬妮上学半天以后才下楼来。当她就着可可吃下蛋糕以后,就拿起书包,迈着碎步走下露台,穿过修葺得整整齐齐的临街花园走到街上去。
这所坐落在城郊的红砖房子,四周环绕着修葺得异常整齐的花园,房基很高,底层主要被教室和食堂占去,楼上和顶楼作为卧室。卫希布洛特小姐的学生人数不多,因为这里只收年纪比较大的寄宿生。连走读生在内,一共只有高年级三个班。此外塞色密招收学生也很严格,只收那些一致公认的显贵家庭的女儿……冬妮·布登勃洛克就受到很亲切的欢迎,我们刚才已经说过;晚餐席上,苔瑞斯甚至破格做了一种红色的混合甜酒——“必舍夫”。这种酒要凉着喝,调制这种酒是她的拿手……“还要一点儿必舍夫吗?”她亲切地点着头劝让……这句话那么能刺激人的食欲,谁听了也不会拒绝的。
不管怎么说,每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高大的四壁裱糊着花缎的卧室里,刚一伸出手首先摸到的就是那柔软的缎子被,这总是一件极其愉快的事;此外,坐在露台前边吃早点,从敞开的玻璃门外流进花园里来的清新的气息,喝的不是咖啡、茶,而是一杯可可,每天都喝诞辰用的可可,外加厚厚的一块新鲜蛋糕,这也是值得称道的事。
卫希布洛特小姐坐在长餐桌的上首,身下边垫着两个沙发垫,神采奕奕地瞧着大家用饭,没有一处她照顾不到的;她尽力把自己的一副佝偻的小身躯坐得笔挺,不时警告地敲着桌子,喊“纳利”和“巴比”,或者狠狠地盯包频内小姐一眼,当后者显露出自己的意图,想把所有的牛肉冻据为己有的时候。冬妮分配到的座位是在另外两个寄宿生中间。一面是阿姆嘉德·封·席令,一个梅克伦堡地主的女儿,生着淡黄色的头发,体格健壮。另一面是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她的家住在阿姆斯特丹,是一个秀丽的、有自己独特风情的姑娘。她生着一头浓重的深红色头发,两只棕色眼睛离得比较近,脸庞白嫩、漂亮,略微带着一些骄傲。坐在冬妮对面的是一个爱饶舌的法国姑娘,她长得像一个黑人,戴着一对大金耳环。桌子下首坐着一个干瘪的嘴唇上总挂着苦笑的英国姑娘——布朗小姐,她也住在这里。
这里绝对用不着帮助仆人在屋子里或者甚至在厨房里做杂事,而在孟街的家里,除了祖父和妈妈对这一点不甚注意外,父亲和祖母却常常唠叨她,不是叫她把什么地方的灰尘拂掉,就是叫她向她那位又听话又虔敬又勤俭的堂姐妹克罗蒂尔德学习。当这位小姑娘坐在摇椅上向丫环仆人发号施令的时候,她那从母亲体内承袭来的贵族习性就抬起头来了。这家里除了丫环仆人以外还有两个年轻姑娘和一个车夫专门伺候两位老主人。
有了塞色密调制的必舍夫酒,大家很快就熟起来了。包频内小姐昨天晚上又做噩梦了,她说……啊,quelle horreur![7]她一做噩梦就喊:“救命啊,救命啊!强盗,强盗!”把大家都从床上喊起来了。接着又从谈话中发现,原来盖尔达·阿尔诺德逊不是像别人似的弹钢琴,而是拉提琴,她爸爸——她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答应送给她一把真正由斯特拉狄瓦利[8]制的提琴。冬妮缺乏音乐才能;圣玛利教堂里唱的是什么赞美诗她都分辨不出来……噢,阿姆斯特丹的Nieuwe kerk[9]的管风琴有vox humana——人的声音——那声音多么雄壮——阿姆嘉德·封·席令又谈起她家里养的牛来。
住在郊野,住在那布置得非常豪华的别墅里是一件舒服事。这座别墅有宽阔的建筑物,有很多下房和马厩,有巨大的果园、花园和菜园,顺着倾斜的地势一直迤逦到特拉夫河边上。克罗格家里生活很豪华。他们家的富丽堂皇气象和冬妮父母家里那种殷实然而略嫌死板的富裕环境是有区别的。在外祖父母这里一切还要奢华得多,年轻的布登勃洛克小姐对这件事的印象很深。
这个阿姆嘉德从第一次会面就给冬妮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她是冬妮接触到的第一个贵族出身的女儿。能以封·席令做姓,这是什么样的福气啊!冬妮的父母有城里最漂亮的房子,祖父母也都是最显赫的人物,可是他们也只不过简单地姓“布登勃洛克”,姓“克罗格”而已,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这位高贵的莱勃瑞西特·克罗格的外孙女对于阿姆嘉德的贵族血统崇拜得五体投地。她常常暗自思忖,这个富丽堂皇的“封”字加在自己头上该适合得多了——因为阿姆嘉德,我的老天,一点也不知道珍视她这种好运道。她梳着一条粗辫子,两只蓝眼珠泛着和善的光辉,说话时一口梅克伦堡口音;她整天跑东跑西,就是一点儿也不想想这个问题。看上去她一点也不高贵,她从不夸耀她的高贵门第,事实上,她根本不懂得高贵是怎么回事。“高贵”这一个词根深蒂固地胶着在冬妮的小脑袋里,她一心认为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倒是担当得起这个词的。
夏天一来,有时候刚刚是5月或6月初,冬妮·布登勃洛克就搬到城门外外祖父母那里去住,而且她每次去总是感到满心欢喜。
盖尔达和众人有一点不同,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异国情调;她不顾塞色密的责难,总喜欢把自己秀丽的红头发梳成一种特别触目的发式。此外,很多人认为她拉提琴也很“蠢”——这里应该说明一下,“蠢”这个词是一个很厉害的贬抑之词。尽管如此,大多数女孩子还是同意冬妮的意见,认为盖尔达·阿尔诺德逊是一个高贵的女孩子。不论是她的——以她的年纪而论——发育得丰满的体态,不论是她的举止,还是她的零用物品,都表现出她出身高贵。以她的零用物品为例吧,她有一套从巴黎买来的象牙化妆用具,冬妮特别赏识这套物件的价值。因为冬妮自己家里就有各种各样的物品是她父母和祖父母从巴黎买回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很值钱的。
第二章
这三个女孩子很快就结成一个小圈子。她们三个不但是同班,而且同住在楼上一间最大的寝室里。十点钟以后,到了安歇的时候,一边脱衣服一边闲聊天,这是多么有趣、多么惬意的时刻啊!当然,只能压低了嗓音,因为隔壁的包频内小姐已经做起梦见强盗的噩梦来了。和她同住的是小伊娃·尤威尔斯。伊娃是汉堡人,父亲是一个艺术爱好者和收藏家,现在住在慕尼黑。
他们吻了吻母亲,得到允许后又向绿缎子帐子后面小心地望了一眼。父亲已经披上斗篷,把赞美诗拿到手里,于是孩子们一声不出地规规矩矩随着父亲向教堂走去。这时在他们身后响起了刺耳的哭声,这位家庭的新成员刚刚从熟睡中醒来……
带条的棕色窗帘已经放下来了,桌上点着一盏红灯罩的矮灯,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紫罗兰味和新浆洗的被服味。一种充满了慵倦、懒散、梦幻的幽静舒适的情绪笼罩住几个女孩子。
孩子们立刻在外面做出声响来。他们在楼梯上乱糟糟地吵嚷起来,这时人们听到克罗蒂尔德叫他们安静的嘘气声;但是孩子们马上就走进屋子来,他们都已穿好皮大衣,因为在圣玛利教堂里这时当然还是冷得和寒冬一样。他们走路的时候一个个都蹑手蹑脚,悄无声息,这是因为,第一,他们怕把小妹妹吵醒;第二,在做礼拜之前不应该心神浮躁。他们的脸庞都因为兴奋而红通通的。今天是什么样的节日啊!鹳鸟一定是一只力量很大的鹳鸟,不但送来了一个小妹妹,还带来许多好东西:一个海豹皮的书包给托马斯,一个有真头发的大洋娃娃给安冬妮,多么奇妙的洋娃娃!一本五彩的图画书给听话的克罗蒂尔德,虽然她只是怀着感谢的心情一声不响地摆弄她的糖果袋,这袋糖果也是她的一件礼物——给克利斯蒂安的是一整台傀儡戏,有苏丹王,有死神,有魔鬼……
“我的老天,”阿姆嘉德说,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脱了一半,正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诺伊曼博士的口才多么好!他一进教室,往讲台桌后一站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拉辛[10]来……”
“不错,已经十点了——到时候了,我在等着孩子们……”
“他的脑门很高,很美。”盖尔达说,她正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面镜子前借着烛光梳头。
老太太不愿意应承这一点。“哪里的话,哪儿有这么小就看得出像谁来的……你要进教堂吗,让?”
“可不是!”阿姆嘉德赶忙应声说。
“你们信不信我的话,她准像内特,”约翰·布登勃洛克今天因为幸福、骄傲而红光满面,“她的眼睛漆黑晶亮,真没见过……”
“你开头谈他,只不过是为了听到这句话,阿姆嘉德,你一直用你那双蓝眼睛盯着他,倒好像……”
“她吃得真多,”安冬内特太太说,“看,眼看着她在长个子……”
“你爱上他了吧?”冬妮问道。“我的鞋带解不开了,盖尔达,你帮我一下……这样!好了!你爱上他了吗,阿姆嘉德?跟他结婚吧;你们俩挺相配,他将来会到高等学校去当教授。”
他握着她的手走近了一点,站在两位老人的对面,俯身在摇篮上面。可以听到婴儿的急速的呼吸声,有一分钟,他吸着那婴儿呼出的温暖的、含着奶香的气息,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上帝祝福你。”他轻轻地说,一面吻了吻这小生命的前额。他看到婴儿的黄黄的皱瘪的小手指简直和鸡爪子一模一样。
“天哪,你们俩真讨厌。我一点也不爱他。我决不跟做教员的结婚,我要嫁一个……”
“非常好,非常好,亲爱的让!”
“一个贵族吗?”冬妮手里的袜子不知不觉地落下来,她沉思地望着阿姆嘉德的面孔。
“贝西,你身体怎么样?”
“这我还不知道。可是这个人一定要有一座大庄园不可……啊,孩子们,现在说起这件事我就高兴!我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要起床,管理家务……”她把被子盖在身上,梦幻般地仰望着天花板。
两位老人正并排站在摇篮旁边,俯身端详酣睡中的婴儿。参议夫人穿着一件精美的绣花短衫,一头红发梳得齐齐整整。她的脸色虽然还显得有些苍白,却带着幸福的笑容。她把一只秀美的手向走过来的丈夫伸去,腕上的金手镯发出轻微的敲击声。伸手的时候出于习惯她总是把手心向外一摆,这好像更增加了她动作的亲切感……
“你的灵魂大概已经看见五百头牛了。”盖尔达从镜子里看着她的朋友说。
卧室的四壁挂着深色大花布帷,产妇床褥上的高大帐幔也是用同样的料子做成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在忧惧痛苦后继之而来的宁静休憩的气氛,屋里的空气被炉火烤得暖洋洋的,散发着香水和药物的混合气味。从紧闭着的窗帷后只能透过朦胧的光线。
冬妮还没脱好衣服;可是她就那样把头往枕头上一倒,把手臂支在脖颈后面,凝神望着天花板。
一阵清脆、迅疾的钟声从写字台上面的一张画上发出来。这张色彩暗淡的油画画的是一座教堂和一个古老的市场,但是教堂顶上安着一座真正的小钟。这时它用细碎的声音敲了十下。参议关上装文件的皮夹,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写字台的一个暗屉里,然后走回卧室去。
“没有问题,我要嫁一个商人,”她说,“他一定得非常有钱,我们好阔绰漂亮地布置一个家;我想这件事靠我这样的家庭和家里开的公司一定能办得到,”她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是的,你们看着吧,这一点我一定办得到。”
布登勃洛克参议把那只皮制的文件夹拉近一些,把其他的文件拿出来挑着看。这里面有怀念游子的母亲写给远在异乡的儿子的信,因为年代久远,这些信纸都已发黄碎裂,信纸上还有受信人的批注:“接奉来谕,敬悉一切。”这里面有汉萨自由市颁发、画着纹章、盖着印章的市民证书,印信保险单,祝贺诗,以及外人请求布登勃洛克家哪个人做教父的函件。这里面有儿子从斯德哥尔摩,从阿姆斯特丹写给父亲和股东的充满人情味的商业函件,信里面一方面报告了麦价稳定的令人欣慰的消息,同时也提出了迫切请求,探问妻子儿女平安……这里面有参议专门记载他游历英国布拉班特时的一本日记,日记本的封面上有一张爱丁堡城堡和草料市场的铜版画。这里面还有高特霍尔德写给父亲的恶语伤人的信,这是一些不愉快的文件。而不久前让·雅克·霍甫斯台德为乔迁新居写的祝贺诗则是全部文件快乐的收尾。
盖尔达已经把睡前的头发梳理好了,这时正在刷牙,一手举着象牙柄的镜子。她的牙齿比较大,非常洁白。
参议信手翻阅着这本簿子。他最后读到关于自己子女的记载:汤姆出麻疹、安冬妮害黄疸病的事,克利斯蒂安生水痘怎样痊愈了。他读到他几次外出旅行,到巴黎,到瑞士,到马林巴德[2];最后一个地方是和他妻子一起去的。他又翻到最前面几张斑驳破损的类似羊皮笺的书页,那里有他的祖父老约翰·布登勃洛克的墨水已经褪色的花体字笔迹。这些记录开始写的是这家人嫡系祖先的年代悠久的家谱。16世纪末叶,能够追溯到的第一位布登勃洛克曾在巴尔西姆住过,这个人的儿子当过格拉包市的议员。另外一个很富裕的(这几个字下面画了线)以裁缝为职业的布登勃洛克在罗斯托克结了婚,生了一大堆孩子,也有夭折的,也有活下来的。又有一位在罗斯托克做商人的,这人已经取名为约翰了。最后,又过了无数年代,参议的祖父终于迁居到这里并创立了这家大粮号。这位祖先的事迹已经历历可考了:他什么时候出过紫癍;什么时候害过真性天花;什么时候从第三层楼板上摔到烘谷炉上,虽然他很可能撞到一根横梁上死于非命,然而却九死一生逃了出来;什么时候他害热病,烧得脑筋昏乱——这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记载下来。这位老祖宗又在他的记录里对子孙后代写下许多箴言诫训。这里面有一句是用粗大的黑体字描写的,画着框,显得特别醒目:“我的孩子,白日精心于事务,但勿做有愧于良心之事,俾夜间能坦然就寝。”此外他又谆谆嘱告,他有一本维滕贝格出版的老《圣经》应该传给他的长子,而且以后也应该世世代代由长子继承……
“我也许根本不结婚了,”她说话的声音不太自然,因为她嘴里的薄荷牙粉妨碍着她。“我看不出为什么非结婚不可。我对这件事一点也不感兴趣。我要回阿姆斯特丹去跟爸爸演二重奏,以后就住在出嫁的姐姐家里……”
后来高特霍尔德出世了,这个孩子使约瑟芬丧了命……关于这件事,在这些粗糙的纸上写着一些奇怪的记载。约翰·布登勃洛克似乎一点不隐瞒他对这个新生婴儿的痛恨,从这孩子在娘肚子横踢竖打给母亲带来最初的难堪的痛苦那一刻起,直到他活泼健康地落地而约瑟芬的没有血色的脸却埋在枕头里与世长辞,他从来没有饶恕过这个莽撞地闯到生活里来的孩子的杀母之罪。然而高特霍尔德却浑浑噩噩、结结实实地一天比一天长大了……参议不了解父亲这种心理。他认为,做母亲的虽然死了,却已经尽了一个妇人的最高的天职。“如果是我,我就把对她的爱情温柔地转移到她赋予了生命的小东西身上。”他想道。……然而父亲在自己长子身上看到的却只是自己幸福的无情的破坏者。过了些时候他又和安冬内特·杜商,一个有钱有地位的汉堡人家的女儿结了婚,夫妻俩互敬互爱地过活……
“多么可惜!”冬妮立刻喊起来,“多么可惜,别这样,盖尔达!你应该在这里结婚,永远住在这里……听我说,要不你就跟我的哪个哥哥结婚吧……”
参议把这一部分打开,这些纸比起他自己记录的那些纸显得坚实些,也粗糙些,而且已经发黄了……是的,约翰·布登勃洛克一定是爱着他这第一个妻子,一个布来梅商人的女儿的。他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一年短促的时光好像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L'année la plus heureuse de ma vie.”[1]他这样写道,这句话下面还画着一条水波线,他并不在乎安冬内特太太看到这句话……
“跟那个大鼻子吗?”盖尔达问道。她娇柔地打了个呵欠,懒散地轻轻嘘了一口气,随手用镜子把口掩起来。
父亲正在卧室里低声哼唱。可惜的是他对这些古老的记录和簿子并没有多大兴趣。他的两条腿牢牢地站在现时,不太关心这一家人过去的历史,虽然从前有一段日子他也曾时不时用他那花体字往这本厚大的金边簿子里记载些什么。这些记载主要是关于他第一次婚姻的。
“跟另外那个也成,这倒没什么关系……天哪,你们可以漂漂亮亮地安一份家!一定让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承担这件事,要渔夫街的雅可伯斯把新居装饰起来,他的艺术眼光很高。我一定天天去你们家做客……”
殷勤和蔼,煞是讨人喜欢……
正谈到这里,隔壁包频内小姐发话了:
这个人儿老实又能干,
他父亲第二次结婚同上述情况也差不多。
星期日和假期冬妮都是在孟街或者在城外外公外婆家过。碰到复活节星期日天气又好,在克罗格家广袤无比的大花园里寻找鸡蛋和糖做的小兔[13]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夏天到海滨去避暑,住在旅馆里,吃客饭,洗海水浴,骑驴,又是多么美妙的事!有几年参议的业务很好,布登勃洛克一家还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旅行过。此外圣诞节也是非常值得一提的事,特别是这一天可以收到三份礼物:家里、外祖父母家和塞色密那里。这天晚上在塞色密那儿必舍夫酒像小河似的喝也喝不尽……然而最盛大的一次还要算在家里过的圣诞节,因为参议一向主张这个神圣的节日要过得庄严、隆重、富于节日的气氛。这一天晚上布登勃洛克一家人都怀着非常虔敬的心情集聚在风景厅里,而仆人和所有外来的穷亲戚、衰老无靠的人则簇拥到圆柱大厅里。这些来客参议照例要一一握过他们的冻得发紫的手。等人们都到齐了,从门外传来了四声合唱,这是圣玛利教堂的唱诗班孩子唱的。这一切都这么隆重,弄得人们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时从高大的白色屏门门缝里飘进来一阵阵枞树的香味,参议夫人翻开那本字体奇大的家传的老《圣经》,用缓慢的声调朗读起记述耶稣诞生的一节。等到外面的合唱队又唱过一支赞美歌后,大家便一面唱着《噢,枞树》这支歌,一面排成肃穆的行列,穿过圆柱大厅向餐厅走去。宽大的餐厅里四壁悬挂起织着雕像的壁毯,用白百合花装饰起来的枞树闪烁发亮,一阵阵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一直高耸到天花板下面。摆满礼品的长案从窗户一直排到门前。屋外边,在那冰雪封冻的街头有意大利拉风琴的人演奏音乐,从市中心隐隐传来圣诞夜市的喧闹声。这一天除了小克拉拉以外,孩子们都参加在餐厅里举行的午夜夜宴,鲤鱼和填塞的火鸡任大家吃个尽兴……
在另一处他写道:“如果我有意抒发自己的感情,我还有无数事例可以援引,只是……”参议越过了这一段,翻到他新婚燕尔和初为人父的一段日子,开始从这里那里摘念一段。坦白地说,他的婚姻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恋爱的结合。他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注意这位豪富的克罗格家的女儿,她会给公司带来一笔可观的陪嫁费。他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从那时起便一直尊敬他的夫人,认为她是上帝给安排好的终身伴侣……
这里还要提到一件事:冬妮·布登勃洛克在这几年曾经去过两处梅克伦堡的农庄。一年夏天她和她的朋友阿姆嘉德一起在封·席令先生的田庄里度过几个星期。这座田庄坐落在特拉夫门德对面离海湾不远的海滨。另外一次她和堂妹蒂尔达一起到伯尔纳德·布登勃洛克先生经营着的那个地方去。这座农庄人们称作“负心农庄”,因为它一个铜子的收益也没有;可是作为一个避暑的地方,这里却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另外一次,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在去贝尔根的途中,上帝拯救了他,使他免遭灭顶之祸。关于这件事簿子里这样记载着:“每次碰到涨潮的时候,驶行北海的货船进港以后,都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堵塞的小艇中间穿过,靠拢我们的码头。那一次我正站在一只平底船的船边上,脚踏桨架,脊背靠着一只小救生艇,努力往码头那边驾弄这只平底船。突然我蹬着的那个橡木桨架折断了,我一个倒栽葱跌进水里。我第一次冒上水来,近处却没有人够得着我,能够把我拉上来;等我第二次要浮到水面上来的时候,平底船正从我头上面驶过去。船上面虽然有很多人想救我,但是他们必须首先把小艇和平底船支开,不使这两只船压到我的头上。如果这时不是这条航线上的另一只小艇的缆绳自己绷断了,即使他们把船支开也是徒劳无益了。只因为那只小艇的缆绳断了,小艇漂荡开去,我才叨天之佑露到空处来。虽然我第三次没能浮出水面,但是人们看到了我的头发,船上的人东一个西一个都俯在甲板上,探着身子打捞我。一个俯在船首的人揪住了我的头发,我也趁势抓住他的胳臂。但是他自己也站不稳,所以就扯直了喉咙大吼起来,直到别人听见,急忙跑过来按住他的腰,把他抓稳为止。我拼命拉住他不放,急得他直咬我的胳臂。这样我终于被拖出水来……”下面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表示感谢的祈祷文,参议眼睛湿润地把它读完了。
岁月就这样流逝过去,总起来说,冬妮的青年时代称得上是幸福的。
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慢慢地往回翻看这个本子,这里那里他停下来读一段纪事,或者一段沉思的记录,这些记载都是他亲手写下来的。每读完一段,他心里就再一次充满对上帝的感激,感到欢欣鼓舞,因为无论自己处在什么危险里,上帝总是使他化险为夷。一次他出天花,危在旦夕,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生命已经无望,然而他还是活过来了。又有一次,还是在他童年时期,人家筹备婚礼,他去看热闹。这家人正在酿啤酒(当时还有这种老习惯,在自己家里酿酒),一只酿酒的大木桶摆在大门前边。不知怎的,这只大桶翻了过来,哐啷一声巨响扣在这孩子头上。那声音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跑过来,六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桶竖起来。他的头被磕碰得稀烂,鲜血顺着胳臂、腿一个劲地往地下淌。大家把他抬进一家铺子里,因为他胸口还有一口气,所以还是派人去请来医生和外科医生。可是大家都劝他父亲听天由命,看来这孩子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万能的上帝在医治的时候显示了神力,又使他痊愈了——当参议让这件儿时的惨剧在脑子里重演了一遍以后,他又拿起笔来,在他的最后一个“阿门”后边添了一句话:“啊,主啊,我要永世地赞美你!”
【注释】
“我给我的幼女填写了一份一百五十泰勒的保险书。主啊,你领导着她走上你的正路吧。请你赐给她一颗纯洁的心,让她将来有一天也能进入极乐的天堂里。我们知道要叫一个人从灵魂里相信亲爱的耶稣的全部爱都是为他而发,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因为我们那世俗的、脆弱的心灵……”三页以后,参议写了“阿门”两个字,然而他的笔并没有就此搁下,它带着轻轻的沙沙声继续写下去,又写了许多页。它写到那能使疲惫的旅人消除疲劳的甘美泉水,写到救世主的血殷殷的伤口,写到崎岖的小路和康庄大道以及上帝的光荣。我们不想隐瞒,有时参议写到一个段落的时候,确实也感到已经写得差不多了,这时他很想搁下笔走进妻子的卧室去,或者到办公室去。可是这怎么成呢!他是在跟他的创世主、他的救主谈话啊,怎么能这么快就厌倦了呢?如果现在就停笔,这不等于窃夺了献给主的祭品吗?……不成,单单为了惩戒这种不虔诚的欲念,他就又从《圣经》里援引了更长的篇章。他为他的双亲祈福,为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自己祈祷,也为他的哥哥高特霍尔德祈祷——最后,他临结尾又摘引了一句《圣经》里的格言,写了三个“阿门”,这才把沙末撒在本子上,叹了一口气,仰靠在椅背上。
[1] 法文: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
“今天,1838年4月14日,清晨六时,我的爱妻伊丽莎白夫人(母姓克罗格),叨天恩佑,平安地生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在举行洗礼后将命名为克拉拉。是的,主这样仁慈地保佑了她,因为根据格拉包夫医生的诊断,婴儿的产期有些过早,产妇临产以前的种种征象都不很好,痛苦也比较大。啊,你诸神的主宰啊,除了你以外,有谁能这样在一切苦难危险中帮助我们,教给我正确地认识你的意旨,好使我们敬畏你,遵从你的意旨和诫条!啊,主啊,引导我们,指点我们大家吧,只要我们一天活在世上……”——他的一支笔继续熟练顺畅地写下去,这里那里他按照商人的习惯写了一个花体字。他一行又一行和上帝交谈。在两页以后他这样写道:
[2] 即捷克的玛利亚温泉市。
布登勃洛克参议全神贯注在工作上,几乎一眼也不向隔壁的屋子张望。他的脸上带着一副严肃的、由于虔诚而近于痛苦的神情。他的嘴微微地张着,下巴略微往下垂着,眼睛不时为泪水迷蒙起来。他写道:
[3] 西姆灵格(Semlinger)是一个犹太人的名字。
他坐在一张小摇篮旁边,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摇动着摇篮。小摇篮悬着绿缎子床帷,摆在参议夫人挂着帐幕的大床前边。她和她的丈夫为了使仆人少跑一些路,暂时搬到下面来住,让老夫妇俩睡在中层楼的第三间屋子里。安冬内特太太在她的带条纹的上衣上系了一条围裙,浓密拳曲的白发上戴着一顶绸帽。她正在后边桌子上忙碌着,桌子上堆着各种法兰绒和麻布衣料。
[4] 帕斯托(pastor),意为牧师;希尔特也是放牧者的意思。
只是一身橙子味,又苦又酸!
[5] 亨利希·克劳伦(Heinrich Clauren,1771——1854):德国通俗小说作家。《咪咪利》写于1816年。
他会煮汤也会摇摇篮,
[6] 这里,她把dumm(傻)读作domm了。
殷勤和蔼,煞是讨人喜欢;
[7] 法文:多么可怕!
这个人儿老实又能干,
[8] 斯特拉狄瓦利(Antonio Strapari,1644——1737):意大利提琴制作家。
通向卧室的两扇门敞开着,可以听到约翰·布登勃洛克的声音。他正在低声哼唱一支滑稽的老调子:
[9] 荷兰语:新教堂。
两扇窗户都敞开着,春风从花园里裹挟着一股新鲜温柔的香气吹进屋里,时不时把窗帘没有声息地轻轻吹拂起一点来。花园里,初放的蓓蕾沐浴在温煦的阳光里,两只小鸟无所忌惮地一问一答地啁啾叫着。日光也照进屋子里来,炫人眼目地照射在铺在早餐桌上的雪白台布上,也照射在古老瓷器的金边上……
[10] 拉辛(Jean Baptiste Racine,1639——1699):法国诗人、戏剧家。
一个星期日早晨,九点钟左右,参议坐在早餐室的一张棕色大写字台前边。这张写字台在窗户前边摆着,圆拱形的桌盖借助一个小巧的机关已经推进桌心去。他面前摆着一只厚厚的皮包,鼓鼓囊囊地装满了文件。然而他拿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本封面烫着花纹的金边记事簿。只见他专心致志地俯在上面,正用他那秀丽、纤细的笔体奋笔疾书。除了偶尔把他的鹅翎笔向沉重的墨水瓶里浸一浸外,他一刻也不停歇。
[11] 法文:好啦,小姐们!
两年半以后,已经是4月中旬时节。这一年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就在这个时候布登勃洛克家里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老约翰·布登勃洛克高兴得不时吟唱,也使他的儿子乐得心花怒放。
[12] 法文:求求你们!
第一章
[13] 德国人的习俗,在复活节这一天把鸡蛋和糖做的兔子藏在室外草木丛中,让孩子们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