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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你福寿无疆,子孙绕膝。

你的子媳贤孝,克绍箕裘,

你俩缔结了百世良缘,

和你的尊贵贤明的夫人,

一个勤劳,一个贞洁修美,

祝贺你,我银发飘拂的老友,

一个生着乌尔冈[25]般能干的双手,一个生有维纳斯[26]的绝色容颜。

道出我对你们的无限敬意。

永远没有愁云阴霾

请允许我用这首小诗

遮暗你们欢乐的情绪,

迁入这所壮丽的宅第,

每天新升的灿烂朝阳

高贵的友人,当你们

把更多幸福照进你们家里。

念完了这两行字以后他又翻过一篇,用他那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读道:

你们的家宅日益兴隆,

“老友布登勃洛克为乔迁新邸设筵温居,我亦叨陪末座,为此特赋诗志念。1835年10月。”

我为你们感到无限欢喜。

他双手擎着的是一张五彩斑斓的纸,许多小红花和金色的花纹曲线构成一个椭圆形的框子。他开始高声朗诵框里写的字:

我的目光道出我的挚情,

“Excusez![24]我要来献一献丑……”他说着,用手指轻轻擦了一下他的尖鼻子,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厅里马上变得鸦雀无声。

用不着多说赘言絮语。

克罗格致完祝词,桌上的普来登布丁也差不多已吃得干干净净,葡萄酒瓶这时也露了底,于是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先生慢腾腾地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在座的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坐在下首的孩子们都高兴得鼓起掌来。

在你们这华丽的屋宇,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也致了祝词。他并没有站起来,因为他认为坐着祝贺会给人一种更亲切的印象。只是在他向两位女主人,安冬内特太太和参议夫人祝贺的时候,殷勤地摇着头,挥动着手,姿势极其动人。

你们永远会生活得幸福如意,

约翰·布登勃洛克为向所有这些友好的祝贺表示谢意,首先是以一家之长的身份,其次是以公司老经理的身份——他又叫托马斯取来一瓶马利瓦西亚,因为刚才估计错了,看来两瓶并不太够。

请不要忘记你们的这位老友

接着是经纪人格瑞替安站起来向主人祝贺,他唠叨了不少时候。在结束祝词以后,又用尖细的嗓子提议为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干杯,祝它永远兴隆昌盛,为本城增添光荣。

他在陋室里乱涂了这几行短句!

“不在座的吗?”参议一面对着别人伸过来的酒杯俯身还礼,一面暗自思忖道,“万德利希指的是不是法兰克福的人,也许还有汉堡的杜商家里的人?还是别有所指呢?……”他站起身,为了和父亲碰杯,不禁充满深情地望着父亲的眼睛。

读到这里,他鞠了一个躬,大家不约而同热烈地鼓起掌来。

“托马斯,来,孩子,替我办一件事,”约翰·布登勃洛克从裤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交给托马斯说,“第二间地窖右边,第二个架子上,波尔多红酒后边,要两瓶,办得了吗?”托马斯很会办这种小差事,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拿回两瓶满布蛛网灰尘的酒来。当金黄色的储存多年的马利瓦西亚葡萄酒刚刚从这外表并不起眼的容器里斟满大家吃尾食时用的小酒杯的时候,万德利希牧师认为时机已至,立刻擎着酒杯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主人祝贺。餐桌上顿时安静下来。他的头向一边歪着一点,白净的面孔微微浮上一层诙谐的笑容,一只没有拿酒杯的手不时做着优美的小动作;他用的是日常谈话的那种自然动听的语调,正是他讲道时喜欢用的那种,“来吧,诚实的朋友们,为了主人在这所新居里平安如意,为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座的也好,不在座的也好,身体健康,让我们一齐把这名贵的酒干了吧……祝他们幸福吉祥!”

“太好了,霍甫斯台德!”老布登勃洛克喊道,“让我为你的健康干一杯!这简直妙极了!”

这时候用两只车花玻璃大盘子端上来普来登布丁;普来登布丁是用杏仁糕、草莓、饼干和鸡蛋果子冻层层叠起来制成的。就在这个时候桌子下首也沸腾起来,孩子们也得到了他们最喜爱的甜食,冒着火苗[23]的梅子布丁。

当参议夫人跟诗人碰杯的时候,她的脸上淡淡地泛上一层红晕,因为她注意到当他念到“阿那狄俄墨涅·维纳斯”的时候,他是向她这方向欠身致意的……

第六章

第七章

一点儿也不错,这个长着一张老太婆似的长脸的不爱说话的干瘪姑娘,饭量实在惊人。人家问她要不要添汤的时候,她拉长了嗓子细声细气地说:“是——的,要——”吃鱼也好,吃火腿也好,她除了一大堆配搭的蔬菜以外,每种都要了两次,每次都拣最大的拿了两块。她专心致志地像个近视眼似的俯在盘子上面,不出什么声音,不慌不忙,一大口一大口地把所有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每逢老主人问她话时,她总是柔声细气地摆出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回答:“啊,叔——叔!”声音拖得很长。她一点也不畏缩,只是不停嘴地吃,不管这东西合不合自己口味,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笑话她。她就像一个在阔亲戚家吃白饭的人一样,有一副天生不知餍足的肠胃;她没有表情地笑着,只是拣好吃的把自己的盘子摆得满满的。她瘦削,饥饿,很有耐性,不达到目的永不罢休。

举座欢欣,大家的喜乐情绪已经达到了最高峰。这使得科本先生感到非要把背心上的纽扣解开一两颗不可;然而这是与礼仪不合的,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也不敢这样放肆。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仍然跟宴会开始时一样,腰板笔挺地坐在位子上;万德利希牧师像过去一样脸色苍白,彬彬有礼;老布登勃洛克虽然略微把身体向椅背后面靠了些,然而却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宴会的礼节;只有尤斯图斯·克罗格显然有一些醉意了。

“克利山,别吃得太多了,”老布登勃洛克忽然喊起来,“别管蒂尔达,她不要紧……她的饭量比七个庄稼汉加在一起还大,这个小丫头……”

可是格拉包夫医生哪里去了?参议夫人悄悄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因为她发觉下边永格曼小姐、格拉包夫医生和克利斯蒂安的位子都空了,同时从圆柱大厅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压抑的呻吟声。侍女这时正上过奶油、干酪和水果,参议夫人跟随在她身后很快地离开了餐厅。一点也不错,在那边黑灯影里,在一圈围着中间柱子摆放的软椅上,小克利斯蒂安正半躺半坐地趴在上面,低声地令人心碎地呻吟着。

“唉,父亲,你不知道,每次我躺在那茂密的灌木林中、深草丛里,我就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是属于大自然的,我一点也没有权利支配它……”

“哎呀,上帝!”同大夫一起站在克利斯蒂安身边的伊达说,“这个可怜的孩子病势很不轻呢,太太!”

“可是既然这里的自然景色是属于我的,难道我没有权利按照我的心意整理整理它吗?”

“我很难过,妈妈,我真难过啊,该死的!”克利斯蒂安呜呜咽咽地说,一双深陷的圆眼睛在那不相称的长鼻子上面不安地转动着。因为难过得要命,他不觉顺口骂了一句“该死”。可是参议夫人说:“谁要是说这个词儿,上帝就惩罚他,让他加倍痛苦。”

“别这样做,爸爸!夏天我非常喜欢在那荒草里漫步;如果那地方天然美丽的风景遭到剪刀修剪的灾难以后,这一切自然景色就都被毁掉了……”

格拉包夫医生摸了摸他的脉,一副和气的面孔似乎变得更长、更温和了。

可是参议急切地提出反对的意见。

“只不过消化不太好……不要紧——参议太太!”他安慰孩子的母亲说,接着就用慢吞吞的、医生所惯有的那种装腔作势的腔调说,“最好让他上床躺着……给他服一点小儿散,能喝一杯甘菊茶发一发汗更好……当然了,别胡乱吃东西,参议太太,千万不要乱吃。可以吃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

“老实说,”布登勃洛克老头说,“我一想到直到现在还没能把这个园子布置得像样点,就恨我自己!最近我又去了一趟,那副原始森林的样子实在叫我感到羞愧!要是把草坪刈平了,把树顶好好修剪成个什么形状,那地方真不坏呢!”

“我不吃鸽子!”克利斯蒂安拼命喊叫。“我什么都不吃了!我难过,该死的,真难过呀!”好像说这个坏字眼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似的,他发疯似的喊着这个词儿。

当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谈起他那百谈不厌的题目——意大利旅行的时候,桌上的分组谈话又重新汇集在一个话题下面。他十五年前曾和一位汉堡的阔亲戚到意大利游历过一次。他说起威尼斯、罗马、维苏威火山,谈起博盖塞别墅[22],歌德曾在那里写了一部分《浮士德》。他又谈到那散发着一股幽凉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喷泉,修剪得整齐有致的林荫路,在树荫下散步简直是最高的享受。他谈到这些事情时显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这时,不知有谁插嘴说,布登勃洛克家在城门外边也有一座荒芜了的大花园……

格拉包夫医生宽恕地、差不多可以说是忧郁地笑了笑。啊,他不久就能吃饭的,这个年轻人,他会像其余的人一样活下去。他会像他的祖先上辈一样,像他的亲戚朋友一样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打发日子,一天吃四顿最丰富可口的饭菜。唉,托上帝保佑,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可不想破坏这些日子过得富裕舒适的商人的家庭生活习惯!他只是等人召唤来,安排一两天的饮食单——一点鸽子肉,一片法国面包……不错——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三安慰说,这是小病,算不了什么。他虽然还很年轻,却已经给那么多可敬的市民诊过脉,这些人,当吞下他们最后一条熏火腿、最后一只填火鸡以后,要么是在他们办公室的靠背椅上猝然与世长辞,要么就是经过短暂的病痛,在他们那宽大的老式床上长眠不醒。他们的病叫中风,也叫瘫痪,总而言之,他们出其不意地一下子便溘然长逝……不错,不错,而他呢,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呢,每次碰到这种算不了什么的小病,却能预先告诉他们那严重的后果。甚至有些时候,当他们吃完饭在走向办公室的路上,只是稍微感到有些头晕,根本没有请格拉包夫医生来,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能告诉他们那一后果……唉,上帝保佑吧!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本人是不讨厌填火鸡的。今天那浇酱汁用鸡蛋和面包屑浇裹着的火腿味道确实不坏,而那道普来登布丁——又是杏仁糕,又是草莓,又是奶油,虽说那时大家已经吃得胸满肚胀……“不能乱吃,参议夫人。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

老克罗格正用最有意思的笑话飨客,他的儿子尤斯图斯参议和格拉包夫医生并排坐在最下首,邻近孩子们的席次,这时借机会和永格曼小姐谈起话来,说一些挑逗她的话;永格曼小姐眯缝着一双棕色眼睛,手里做着一个习惯的动作——把刀叉直竖起来,轻轻地前后移动着。连鄂威尔狄克夫妇也活跃起来,高声谈笑。鄂威尔狄克老太太又给丈夫起了一个亲昵的外号:“你这头小绵羊!”她一边说,一边笑得头上的软帽前后乱摆。

第八章

这场谈话太太们听了没有多久就不再感到兴趣了。克罗格太太提出一个话题,她给大家介绍一种最好的用红酒烹鲤鱼的方法,讲得大家馋涎欲滴……“把它切成大小适中的段儿以后,亲爱的,就加上葱头、丁香和面包屑,放在煎锅里,然后再放点儿糖、一勺儿奶油,往火上一搁……可是千万不要洗,亲爱的,千万把血留着……”

餐厅里主人和宾客正纷纷离开席面。

大家都坐在笨重的高背椅子上,从沉重笨大的银器皿里吃着丰美的菜肴,啜着浓烈的美酒,一边交换着各人对事物的看法。不久话题转到商业上,大家不知不觉都说起方言来,开始用那沉重却更顺口的语言讲话,这种语言似乎本身就含着商人的简洁特色和安闲的随随便便的劲头。有时候他们甚至故意把土音说得很重,用来跟自己开个善意的玩笑。他们说“在交易所里”的时候故意把冠词省掉,把尾音r念得跟短ä差不多,一面做出得意的模样。

“招待不周,诸位先生,诸位太太!那边屋子里给爱抽烟的预备有雪茄,给大家预备有咖啡。太太们要肯赏光的话,可以再来一杯甜酒……后边弹子房里有台球,谁愿意打都可以去;让,你领着大家到弹子房去吧……科本太太,可不可以给我这种光荣?[27]

蜡烛慢慢地、慢慢地越点越短,烛焰时不时地在流荡的空气里倒向一边,扑扑地抖动一阵,这时桌子上便散发着一股轻微的蜡的气息。

大家吃得心满意足,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这顿丰盛的酒宴,一边从折叠门向风景厅走去。只有参议留在后面,他在召集那些想玩台球的先生们。

议员朗哈尔斯、格瑞替安和科本都站在参议这边……一点不错,他们认为法国政府以及德国做的同样努力是令人起敬的……科本先生又把“起敬”这个词的发音读错了。一吃上饭,他的脸比先前更红,而且咻咻地喘着气。万德利希牧师的脸色却一直那么苍白,神情也一直那么文雅,精神焕发,虽然他悠闲自得、不停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您不想玩一局吗,岳父?”

“讲求实际的思想……不错……”老布登勃洛克让他的颚骨休息了一刻,手里玩弄着金鼻烟壶。“讲求实际的思想……哼……我可不赞成这个!”他一谈到厌恶的事就不觉说起土语来。“什么职业学校啊,技术学校啊,贸易学校啊,像雨后春笋似的到处滋生出来;普通学校和传统的教育反倒成为荒唐可笑的事了。所有的人脑子里想的只是什么矿山啊……工业啊……怎么赚钱……不错,这些事情都值得一做!可是从另一方面看,长此以往,到底有些愚蠢,你们说是不是?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厌恶这个……自然了,让,我也并不是绝对认为……七月王朝也许是个好政权……”

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要和太太们多周旋周旋,可是尤斯图斯很可以去玩一局……此外,议员朗哈尔斯、科本、格瑞替安和格拉包夫医生也都留下来同参议在一起。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说他过一会儿就来。“我等一会儿就来,约翰·布登勃洛克要吹笛子,我一定得听一听……Au revoir,messieurs[28]……”

“我认为真有许多事我们可以从七月王朝学习的……”参议神情严肃地说,“法国立宪政体对于讲求实际的新思想,对于新时代的利益的那种友好的、乐于施助的态度……是我们应该深深感谢的……”

这六位先生走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从风景厅里已经传出来最初的几声笛音,用风琴伴奏的是参议太太。吹的是一首优美的短调,清脆的笛声在宽阔的屋宇里回荡着。参议一直注意倾听着,直到他听不见那声音为止。如果他能留在风景厅,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沉湎在充满优美音乐的柔情幻梦里,该多么好啊!可是他必须尽主人之谊……

“崇拜?”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口气有些讥讽地说,“真是奇怪的结合!菲利普·艾嘉里台[21]和崇拜……”

“拿几杯咖啡、几支雪茄到弹子房来。”他对一个正从前厅走过的侍女说道。

“不错,不错,”老布登勃洛克似乎解嘲地说,“不管怎么说,小拿破仑到底不是坏东西,是不是?我这个儿子似乎对路易·菲利普更崇拜。”他接着说。

“不错,利娜,拿咖啡去,听见没有?咖啡!”科本先生从胀满的胸膛里挤出声音来重复了一遍,一边想用手去拧那女孩子的红红的手臂。他说咖啡的“咖”字时,是从嗓子底下挤出来的,仿佛他已经在品尝着咖啡似的。

他的脸上显出一副沉思冥想的神情,头甚至略略向一边歪着些。他的父亲和牧师似乎交换了个眼色,各自淡淡地一笑。

“我敢说,科本太太一定从玻璃窗里看见了。”克罗格参议说。

“话尽管这么说,”参议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时他面前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扑扑地抖动,他随手把烛芯修剪了一下,“我还是不能理解,我还是不能理解人们对这个怪人为什么这么崇拜。作为一个基督徒,作为一个信奉宗教的人,我怎么也不能产生这种感情。”

朗哈尔斯议员问道:“你住在那上面吗,布登勃洛克?”右边有一座楼梯通到三楼,那里是参议一家人的卧室,可是前厅的左边也有一排屋子。主客们抽着烟从安着白漆雕木栏杆的宽大楼梯上走下来。参议在楼梯中间一个平台上站了一会儿。

“这些事可能都被人夸大了,都是以讹传讹,”万德利希牧师说,“公爵可能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叛逆之徒,至于判决那些俘虏死刑,说不定是一次正式军务会议慎重考虑后认为是必要的决议呢……”于是他谈到几年前出版的、自己读过的一本书,这本书是皇帝的一位秘书写的,很值得一读……

“这里中二楼还有三间屋子,”他解释说,“一间吃早点的屋子,一间是我父母亲的卧室,另外一间对着花园,没有派什么用场;屋子旁边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咱们往前走吧——这儿,请看,这条过道可以走运货马车,马车可以从前门一直通到后面烤面包的房子。”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年轻一代的人不了解这个人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这个人谋杀了恩格亨公爵,在埃及屠杀了八百名战俘……”

下面的一条宽大的、起回声的过道路面是用大块方形石板铺的。大门这一端和另外一端都各有几间类似账房的小屋子,而直到现在仍旧往外冒沙洛登酱汁酸味的厨房与通向地下室的门却在楼梯的左边。楼梯右边,一排形状笨拙却粉刷得焕然一新的木头房子从墙上凸出来,平悬在离地相当高的半空里——这是侍女的下房。她们出来进去只能从走车的过道,借助一架笔直的凌空悬着的梯子上下。梯子旁边放着几架庞大无比的旧式木柜和一只雕花箱子。

参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再穿过一扇高大的玻璃门,走下几层平坦的可以行车的台阶,就到院子里去了。左边是一间不太大的洗衣房。从这里人们可以望得到那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小花园,虽然在眼下这一时节花园因为秋雨连绵显得一片潮湿灰暗。为了抵御霜冻,花墙上已经遮上草席。其余的景象就被亭门,被一间凉亭的罗可可式的正面遮住了。主客一帮人都从院子里向左转去,沿着两堵墙中间的一条路走过第二道院子,直奔最后一进房子。

“不是开玩笑,我对于他那伟大人格真是佩服……气魄多么宏伟!”

在这里他们顺着光滑的台阶走到下面一间圆屋顶、地面夯实的地下室里去。这间屋子是做储藏室用的,屋子里还悬着一条往上系粮食口袋用的绳子。他们不往下走,却从右边一架整齐的楼梯上了二楼。参议打开一扇白色的门,把客人引进弹子房去。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因为霍甫斯台德故事讲得很生动,甚至还模仿了两下那位皇帝的表情——老布登勃洛克说:

屋子很宽敞,靠着墙稀稀落落地摆着几把硬背椅子,看着有点空旷、阴沉。科本先生一进屋就筋疲力尽地“噗通”一下坐在一把硬背椅上。

“说实话,他那副相貌实在不和善,”他一边说一边扬着眉毛把搭配在叉子上的一口火腿、甘蓝和土豆送进嘴里去,“虽然人家都说,他在但泽心情很畅快。当时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他白天里整天跟德国人赌钱,赌注很大,晚上又跟他的将军们赌。有一次他从桌上抓起一把金币来说:‘N'est-ce pas,拉普[19],les Allemands aiment beaucoup ces petits Napoléons?’——‘Oui,Sire,plus que le Grand!’[20]拉普回答道……”

“让我先旁观一局!”他喊道,一边从外衣上掸去蒙蒙的细雨珠。“天晓得,在你们房子里走一周简直像作一次长途旅行,布登勃洛克!”

没有,万德利希牧师感到很遗憾,他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波拿巴。可是老布登勃洛克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都亲眼见过他;老布登勃洛克是在巴黎见过他,那时正值拿破仑大军远征俄国之前,在土伊勒里宫院子里举行阅兵式;霍甫斯台德是在但泽市……

这里也同风景厅一样,在黄铜栅栏后面燃着熊熊炉火。从三个窄长的大窗户里可以望到外边被雨水冲刷得潮湿光洁的红色屋顶,再望过去是一座座灰沉沉的庭院和三角形的屋脊……

盘子又换了一道。这次端上来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裹着鸡蛋和面包屑的红砖颜色火腿,上面浇着棕色的酸酱汁,火腿旁边配着一大堆蔬菜,仿佛只要吃这一道菜就够在座的人全吃得饱饱的似的。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自告奋勇担任切火腿的工作。他很自然地把胳膊肘随意翘起来一点,修长的食指伸出来按在刀叉背上,全神贯注地一片片切着油汁津津的火腿片。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的拿手菜“俄国盆”这时也端上来了,这是各种水果制成的略带些酒味的芬芳扑鼻的什锦甜菜。

“咱们玩一局Karambolage[29]好不好,议员先生?”参议一边问,一边从架子上取下球杆来。接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把两个台子上的兜囊关上。“谁愿意跟我们打?格瑞替安?医生?All right.[30]那么格瑞替安跟尤斯图斯就到那个台子上去吧……科本,你一定得参加。”

“您看见过他没有,牧师先生?”

这个酒商从椅子上站起来,含着一口烟没有吐,愣愣地听着屋子外面一阵疾风呼啸着吹过来,斜卷着雨点打着窗玻璃,噼噼啪啪一阵乱响,紧接着那风势好像带着尖锐的啸声顺着烟囱钻进屋子里似的。

第五章

“作孽!”他骂了一句,随口把嘴里的烟喷出来。“您看‘屋伦威尔号’进得了港吗?布登勃洛克。真没遇见过这种坏天气……”

“他们还是拿了很多去做纪念品。不管呼吁他们拿出良心也罢,呼吁上帝主持公道也罢,都不顶什么事……他们大概除了那个可怕的矮个子[18]以外,不相信别的上帝……”

一点不错,从特拉夫港口来的消息都很糟糕;克罗格参议同意这一点,这时他正往自己球杆的皮头上涂粉。据说沿着海岸到处都是狂风巨浪,天气简直坏得和1824年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圣彼得堡发了大水……喏,咖啡来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可是我使劲忍住笑。‘我看得出来,’我对他说,‘您是个聪明人。让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这种行径有失体面。’——他沉默了一会,脸倏地一下红起来,把手里的五六把匙子往箱子里一摔,喊道:‘我不过是看看这些东西,谁告诉您我想打什么别的主意?这些东西真不错!要是我们弟兄哪个人拿一件作为纪念品的话……’

大家斟上咖啡,啜了一两口,就开始打起台球来。话题转到关税同盟[31]上……噢,布登勃洛克一谈起关税同盟不由得眉飞色舞!

“‘你们行事可要慎重些,’我打断他的话,这时我情急生智想出个主意,‘这位太太,’我说,在这种情况下逼得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不是德国人。她可以算作是您的一个同乡,她是法国人……’——‘什么,法国人?’他反问了一句。你们猜猜,这个老兵油子往下说了句什么——‘是逃亡出来的,对不对?’他说,‘这么一说,她是哲学的敌人啊!’

“多么伟大的创举,诸位先生!”他喊起来。他刚打完了一杆,听到另一个台子上在谈这个话题,马上把身子转过来。“我们应该抓住最早的机会赶快加入……”

“‘军官大人,’我想用军官的荣誉感拘住他,‘您不觉得您现在做的这件事同您的高贵的身份不适合吗?……我们这座城市对皇帝陛下是诚心顺服的……’——‘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战争就是战争!弟兄们用得着这些餐具……’

科本先生却很不以为然,反对这样做,他甚至气咻咻地连呼吸也变粗了。

“‘先生们,’我毕恭毕敬地问,‘我可以跟你们哪一位谈两句话?’这些人哈哈大笑,向我喊:‘跟我们大伙儿,老爹。’可是就在这时候其中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个人身材细长,像一棵树,蓄着捻蜡的上须,一双又红又大的手从戴着绿边袖章的袖头里挺伸出来。‘我叫雷诺尔,’他自我介绍说,一面用左手敬了个礼,因为他的右手正拿着五六把银调羹。‘雷诺尔军曹。您有什么事?’

“那我们还谈什么独立?谈什么独立?”他像受了委屈似的气势汹汹地倚着台球杆问道,“都撇开不管了吗?咱们还是先看看汉堡同意不同意加入普鲁士人搞的这个鬼名堂吧!为什么咱们要急急忙忙上这个圈套啊,布登勃洛克?上帝保佑吧,咱们跟关税同盟有什么关系,我可真想弄清楚!咱们现在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

“我说:‘勇敢点儿,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转的!’又说,‘我们去跟这些人讲讲理,您别太激动!我求求您。咱们一块儿去!’于是我就从街上把她领回家来。和布登勃洛克太太离开家时的情景一样,楼上餐厅里正有一队驻军,大概二十来个人,在捣弄盛银器的大箱子。

“是的,你跟你那些红酒很顺利,科本!此外,也许还有俄国的土产,这一点我不想争辩。可是此外再也没有什么货物进口了!至于出口,自然啰,我们总算还运往荷兰跟英国一丁点谷物……唉,不是这样的,可惜并不是一切都很顺利的。从前咱们这里有的是别的买卖可做呢……但是如果加入了关税同盟,梅克伦堡和施莱斯威——霍尔斯台因就会重新向咱们打开大门……那时候商业将要繁荣到什么程度,就很难估计了……”

“我拉住她不松手,一面用一些在这种场合下非说不可的话安慰她。

“你听我说,布登勃洛克,”格瑞替安插嘴说,他这时正俯在台球桌上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握着台球杆子比来比去,“这个什么关税同盟……我对这个完全不了解。可是要说我们的制度嘛,那真是又简单又切实可行,你说是不是?就拿用宣誓具结办理海关手续这个制度说吧……”

“‘上帝不允许的!’我说,我感到我的脸色煞白。‘这不是您去的地方,亲爱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说,一边在礼貌许可范围内,紧紧地扯住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喊道,全身颤抖着,‘他们在打劫银器呢,万德利希!就是这件事!让正在生丹毒,起不了床,不能帮我!再说,就是他起得来,又能做什么呢?他们抢我的调羹,我的银调羹,万德利希,我去跳河去!’

“一个很好的老制度。”参议承认这一点。

“‘真是巧极了,正想去看您!’我说。因为她并没有看到我,所以我只好冒昧地拉住她的胳臂,我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您这么忙,是上哪儿去啊,亲爱的?’她发觉是我,瞅了我半晌,才迸出一句话来:‘是您……再会吧!什么都完了!我去特拉夫河,跳下去算了。’

“怎么能这样说,参议先生——您认为的好处在哪里呢?”议员朗哈尔斯有一些气恼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商人……可是说老实话——哼,我觉得这种市民宣誓已经慢慢成为瞎胡闹了。它已经沦为形式了,谁都不把它当成一回事……吃亏的是政府。人们流传着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丑事。我深信,从政府这方面看,加入关税同盟……”

“就在这一分钟,你们猜我看见谁迎着我走来了?正是我们这位高贵的布登勃洛克太太!可是她的样子多么狼狈啊!她在大雨里脚步匆匆地走着,连帽子也没有戴,只在肩膀上斜披着一条披肩。她简直不是在走路,而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头发乱成一团……一点不错,太太,头发披散着,根本没有梳理。

“那就要发生冲突——”科本先生怒气冲冲地用球杆敲着地板。他把“冲突”这个词又读错了,这时他完全没有心思顾到他的发音了。“发生冲突,我这话一点错儿也没有。可是您说的话,参议先生,请恕我直言,却有点不知所云。”接着他就激昂地谈起仲裁委员会,谈到国家福利,谈到市民宣誓和自由联邦……

“是这样的,你们想象一个11月的下午,天气寒冷,阴雨连绵——上帝怜悯吧!我刚办完一件教区里的任务从阿尔夫街往回走,心里想着当时的困难日子。布吕希尔公爵已经走了,法国兵正驻在城里,到处人心惶惶,尽管在表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骚乱的迹象。大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人人都坐在家里,小心戒备着。屠夫普拉尔师傅只是因为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门口,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这简直太混账了,简直太没王法了!’马上‘啪’的一声,一颗子弹就射进他脑袋里去了……我那时心里就想:你倒抽空到布登勃洛克家里去看望看望,安慰安慰他们呀;布登勃洛克先生头部正生丹毒,下不了地,太太因为家里驻上队伍,一定也少不了遇到些麻烦事。

感谢上帝,幸亏这时让·雅克·霍甫斯台德来了!霍甫斯台德和万德利希牧师手挽着手走进屋子里来,来自另外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的两位天真愉快的老头儿。

布登勃洛克老太太低下头来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难为情,却又充满了对往昔的追忆。坐在餐桌下端的汤姆和冬妮本来就不愿意吃鱼,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大人们谈话,这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噢,您给我们说说吧,奶奶!”牧师知道她不愿意自己讲这次多少使她有些难为情的遭遇,就开始再一次替她讲起这个老故事来。这个故事小孩子就是听一百遍也不腻,再说桌上说不定还有一两个人没听过呢……

“喏,诸位老朋友,”霍甫斯台德开口说,“我说点儿东西给你们听:一个笑话,挺滑稽,法国式的几句小诗……你们注意听啦!”

“当前的快乐也不是容易得来的。现在跟我们这些老年人一块儿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也许很难想象,事情可能并不是向今天这种情况发展的……我大胆说一句,很有几次我个人的命运也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每次我看到这些东西,”——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安冬内特太太,一面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沉重的银调羹来——“每次我看到这些调羹就禁不住问自己,这是不是1806年我们那位朋友、哲学家雷诺尔抓在手里的那套银器中的一件啊?是不是拿破仑皇帝陛下手下那位军曹抓在手里的一件啊?于是我就想起咱们在阿尔夫街上相遇的那个场面来,太太……”

面对着玩台球的人,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这些人都暂时停止了球戏,有的倚着球杆,有的靠着球案,注视着霍甫斯台德。只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把他那戴着图章戒指的细长食指按在尖鼻子上,用一种快活的、朗读史诗的腔调念道:

餐桌上开始更换带金边的迈仙[17]盘子,安冬内特太太用犀利的目光瞧着侍女们的每一个动作,永格曼小姐在连结厨房和饭厅的一个传声筒的喇叭口里发号施令。这时上了一道鱼,万德利希牧师一面谨慎地往自己的盘子里拨菜,一面说:

有一天,萨克斯元帅[32]和骄傲的庞帕多[33],出外去兜风啊——乘着一辆金澄澄的马车,甫瑞龙[34]见了大声喊——看这一对配得多妙!一个是国王的宝剑——另一个是他的剑鞘!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个轻盈而优美的动作提起一瓶白酒的瓶颈,这只酒瓶的瓶塞上有一只银色小鹿;他把酒瓶稍微倾斜着,看了看上面的封条。“C郾F郾科本,”他读道,转过来向葡萄酒商人点了点头说,“哎呀,没有你我们可真不成啊!”

科本还愣了一会神,但转眼间就把冲突和国家福利忘在脑后,和别人一起大声哄笑起来,笑声响彻了整个大厅。只有万德利希牧师一个人走到一扇窗户前边,但是从他耸动的肩膀判断,他一定是在那里独自哧哧地窃笑呢。

参议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把杯子举向他的父亲。可是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这时插嘴说:“我们还是谈谈快乐的现实吧!”

他们在后边这间台球室里继续耽搁了好一会,因为霍甫斯台德还预备了很多类似刚才说的这种小笑话。科本先生到底把背心的全部纽扣都解开了。他的情绪很高,因为他觉得在这里比在餐桌旁舒服多了。他每打一杆球就用德国北部的方言说一两句诙谐话,每隔一会就兴高采烈地念叨着说:

“喏,Assez,[16]让,”老布登勃洛克把匙子放下说,“这是你的一个成见……”

有一天,萨克斯元帅……

“也许不一定是这样,”参议沉思着说,并没有明确向某一个人表示他的意见,“可是我认为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和盖尔马克结伙是一件必然的事,一件无法避免的事,他的命运就是依靠这个体现的……他一定是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的重压下才这样做的……我肯定认为,他多多少少知道这位同伙在干什么勾当,他对于货栈的情形也决不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他已经僵化了……”

这首小诗一经他那粗哑的大嗓子读出来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您的意见,亲爱的参议先生,”万德利希牧师赔了个笑脸说,一面给他身旁的女伴和自己的杯子里斟上红酒,“是不是认为即使没有盖尔马克和他那些胡作非为,事情仍然是要按照目前的下场结束呢?”

第九章

“他身上好像压着一副重担。我想,这种背负着重担的感觉是不难体会的。是什么使他跟盖尔马克,跟这位只有寥寥无几的资金却又声名扫地的人搭起伙来的呢?他一定迫切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分担一部分自己沉重的责任,因为他感到他身不由己地朝着没落的路上奔走……这家公司算破产了,这一古老的家族也没落了。威廉·盖尔马克只不过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后推了一下罢了……”

主客们再一次重聚在风景厅里的时候,天相当晚了,已经是将近十一点钟光景。但是客人们差不多也是马上就告辞的。参议夫人让客人们吻过手以后,立刻回到楼上卧室里去看生病的克利斯蒂安。她把监督侍女收拾餐具的事交给永格曼小姐去做。安冬内特太太也回到中二楼卧室里去;客人们由参议送下楼,走过过道,一直陪着走到大门口。

“他就像害了半身不遂一样。”参议说,脸上现出阴沉抑郁的神色。他的身子稍微向前俯着,用勺子搅动着汤,一对深陷的小圆眼睛时不时地向餐桌上端扫一眼。

一阵劲风卷着雨点斜打过来,克罗格老夫妇身上裹着厚皮大衣,急急忙忙钻进他们的一辆华丽的大马车。这辆马车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了。挂在门前铁柱上和悬在横过街心的粗铁链上的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芒,在风中不安地抖动着。这条街是一个斜坡,下面通到特拉夫河。街两旁这里那里有一所住宅的临街建筑向街心倾探出来,有的房子还带着临街罩棚和木凳。石板路面有的已经破损,潮湿的野草从裂罅里滋生出来。高处的圣玛利教堂已经隐蔽在暗影和雨点里边了。

“唉,真痛心,”经纪人格瑞替安无限惋惜地说,“要是你们想一想,是什么样的精神错乱把他们引向崩溃的……如果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当时不把盖尔马克这个家伙招进来当股东,该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吧。这个人一来拿权,我就暗暗地在头上绞手。这件事是我从非常可靠的地方知道的,诸位先生,这个人背着拉登刊普拼命干投机生意,用公司的名义东开一张支票,西开一张承兑的汇票……最后事情揭穿了……银行不信任了,公司的保证金不够了……你们简直想象不出来……是谁在管理货栈呀?大概也是盖尔马克吧?他们这一党就像耗子似的在那里搭了窝,一年又一年的!可是拉登刊普却大大咧咧,一点儿也不在意……”

“Merci,”[35]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握着站在马车旁边的参议的一只手说,“Merci,让,今天过得太好了!”接着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马车轮转动起来。万德利希牧师和经纪人格瑞替安也道谢辞别。科本先生穿着一件披肩特别加厚的外衣,戴着一顶阔檐的灰色礼帽,胳臂上挎着他的肥胖的老婆,用他那粗哑的嗓子说:

谈话不觉停顿下来,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每人都望着自己眼前的盘子,脑子里想着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这一家建起这所房子,在里面住了很多年,以后却家道中落,贫困了,不得不迁到别处去……

“再见,布登勃洛克!进去吧,别着凉。感谢至极,我很久没有这么好好地吃一顿了!怎么样,我的这种四马克一瓶的酒还对你的脾胃吧,再见,再见……”

“1682年,”参议证实地说,向前俯了俯身子,他坐在桌子的下端,挨着议员朗哈尔斯,身旁没有女伴,“是在1682年的冬天完工的。当时拉登刊普公司正开始生意兴隆,在走上坡路……真叫人痛心,这么一家公司竟在最近二十年内破产了……”

这一对夫妇和克罗格参议一家人向着特拉夫河走下去,议员朗哈尔斯、格拉包夫医生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公元……让我想想……1680年左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儿子对这些年代日期记得比我清楚。”

布登勃洛克站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两只手深深插在浅颜色的裤子口袋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布料上衣,夜寒使他微微发抖。直到他听着客人步履声逐渐消逝在寂静潮湿、街灯昏暗的巷子尽头以后,才转过身。他抬起头,望了望这所灰色房屋的尖顶,目光在街门上边的格言上停了片刻,那是用老体字母雕刻的一句拉丁文:“Dominus providebit.”[36]他把头稍微低了低,走进门里去,谨慎地把那吱吱作响的沉重街门上了闩。接着又锁上大屋门,慢慢走过空阔的门道。一个侍女正托着茶盘从楼梯上走下来,可以听到玻璃杯在盘子里丁当作响。参议问她:“老主人在哪儿,特林娜?”

“这所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霍甫斯台德先生从桌子的斜对面向老布登勃洛克发问,布登勃洛克老人这时正用一种快活的、略带一些谐谑的语调和科本太太谈着话。

“在餐厅里,参议先生……”她的面孔变得和她的手臂一样红,因为她是从乡间来的,动不动就害羞。

席位是尽量按照男女掺杂的原则安排的,而且故意把本家的人夹在来客中间。然而这种安排也不能严格实行,譬如说吧,鄂威尔狄克一对老夫妻就像往常一样几乎是膝头挨着膝头地偎依在一起,不时地彼此情意缠绵地点着头。老克罗格先生挺腰直背地安然坐在议员朗哈尔斯太太和安冬内特太太两人中间,不停地在两位女士面前摇手挥臂说些预先准备好的小笑话。

他顺着楼梯走上去。当他走过幽暗的圆柱大厅时,一只手不觉又摸了一下装着信封的上衣口袋。他走进餐厅,在一个屋角里,烛台上的几支残烛还在燃烧,照着已经收拾干净的餐台。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沙洛登酱汁味。

“这并没有破费什么。”格瑞替安先生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一定知道这座房子的底细,一面从拳着的手掌里仔细地欣赏着一幅海湾风景画。

屋子深处,约翰·布登勃洛克正舒适地背着手在窗前踱来踱去。

“崇高的敬意!这么宽敞,这么华丽……真得说,住在这所房子里太享福了,真得说……”科本先生和这所房子的旧房主没有交往;他发家致富的历史并不久,也不是什么世家出身,因此说话时还常常带着些很俗气的口头语,像不断地重复“真得说”等等。此外,“敬意”这个词的发音他读得也不完全对。

第十章

“请允许我们向主人表示崇高的敬意!”科本先生的洪亮的喉音压住了大家嘈杂的语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穿着肥大的花条围裙、后脑勺扣着一顶小白帽、裸露着粗红的臂膀的女仆在永格曼小姐和楼上参议夫人的一个侍女的帮助下正把热气腾腾的菜汤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来。客人们开始用谨慎的动作舀起汤来。

“约翰,我的孩子,你上哪儿去?”他停止踱步,把手向自己的儿子伸过来,那白白的、略微嫌短但形状纤美的布登勃洛克家族特有的手。他的矍铄的身形在深红色的窗帘前面模糊不清地显现出来,摇曳的烛光使他的影子也有些动荡不定,只有他的涂粉的假发和绉花的胸巾发出白色闪光。

第四章

“还不累吗?我在这儿走一走,听着刮风的声音……天气太坏了!克鲁特船长刚离开里加,正在旅途中……”

“Bon appétit!”[15]她说,一边轻快而热忱地向大家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把全桌的人扫了一遍,一直望到坐在最下边的孩子身上……

“唉,父亲,有上帝帮助,一切都会平安的!”

当布登勃洛克太太在靠着窗子一面坐着的老克罗格先生和万德利希牧师两人中间落座以后,从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出任何焦灼不安的痕迹了。

“上帝的帮助靠得住吗?我知道,你和上帝的交情很不错,你可以……”

这间屋子挂着天蓝色底子的壁毯,白色的男女神像伫立在一根根细长的圆柱中间,在天蓝色背景衬托下,宛如浮雕般凸显出来。厚大的红色窗帘已经拉起来,除了餐桌上的银色烛台外,屋子的四角还各自摆着一架高大的镀金枝形烛台,每只架子上点着八支蜡烛。和风景厅相对的一堵墙前边摆着一架庞大的碗橱,碗橱上面悬着一幅油画——意大利的一个海港,在烛光照耀下,雾气弥漫的蓝色画面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沿着四壁摆着巨大的红缎子面直背沙发。

参议看到父亲的情绪这样高,心中的愁闷消减了许多。

参议把信放回衣袋,把手臂伸给母亲,两个人并排跨过门槛,走进那间灯烛辉煌的餐厅去。这时候主客都已经在长桌四周坐好了。

“我直截了当跟您说吧,”他开始说,“我来不只是为了向您道一声晚安,爸爸,我还要……但是您一定不要生气,可以吗?这封信今天下午就来了,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惹您心烦……在这样一个快乐的晚上……”

“等晚上再说吧,让。来吧,人家等着我们呢……”

“高特霍尔德先生,Voilà![37]”老人拿起这封火漆固封的淡蓝色的信封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约翰·布登勃洛克老先生亲启……你这位异母兄弟可真是一位谨慎小心的人,让!他最近寄来的第二封信,我记得我并没有回信吧?看,他的第三封信又来了……”他用一只手撕掉信封上的火漆,打开薄薄的信纸,他的红扑扑的面孔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他把身子斜侧着,好让烛光照在字迹上,用手背猛地拍击了一下那信纸。连这字体也表现出叛逆不孝的态度: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别人写的字都是笔迹秀丽,稍微向一面倾斜,独独这张纸上的字体却高大挺直,笔画粗重,很多词下面还仓促地画着弯弯的杠子。

“我怎么能劝他这样做呢?”参议低声说,一只手激动地抹了一下脑门,“我也是股东之一,我本应该说:父亲,把钱给他吧!可是我既然也是股东之一,我就要维护公司的利益;如果爸爸认为没有义务为一个不听话的忤逆儿子从企业资金里抽出这笔款来……这是一万一千泰勒啊,不是什么小数目……不成,我不能劝他这样做……但是我也不能拦着他。但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我真怕跟爸爸谈这件désagréable[14]事……”

参议稍微向后退了两步,退到墙边摆着椅子的地方,然而并没有坐下来,因为父亲一直在站着。他只是不安地一把抓住了一把椅子的高椅背,默默地注视着父亲。老人歪着头,皱着眉,嘴唇一翕一张地很快动着。他在念信:

“哎,让,最好还是爸爸能够让让步!”

父亲:

“是他自己把事情做错了啊,”参议这句话差不多是喊出来的,但是他向餐厅那边瞥了一眼,立刻把嗓音压低了。“都是他自己不好,才把事情弄得这么糟。您自己评判评判这件事吧!他为什么不能头脑清醒些啊!为什么他非得跟那位施推威英小姐,跟她那个……小店铺……结婚,”参议说到“小店铺”这三个字时又恼怒又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这是父亲的一个弱点,对小店铺特别反感;高特霍尔德应该知道尊重老人的这点小脾气……”

关于那件您已熟知的事情我又给您写过一封情词迫切的信,可是您并没有回答我。我本以为凭着您的正义感,您会体会到我收不到回信的那种愤慨心情的,然而我这样想显然错误了。我只收到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的复信(我并不想谈那是怎样一封复信)。我一定要坦白向您说,您的固执的态度只会加深我们父子之间的鸿沟,您这样做是犯罪的,有一天在上帝的审判面前您一定不能逃脱这种责任。自从我听从自己心灵的驱使,然而却违背了您的意旨,同我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并接受了一桩买卖因而伤了您那漫无边际的尊严以后,您就这样残酷无情地把我拒之千里之外。您现在对付我的这种态度,不论从天理和人情两方面讲都说不过去。如果您以为您对我的要求只要置之不理,我就会默然引退,那您实在打错了主意——您在孟街购买的新居价值十万马克,此外我还听说,您那位继配夫人生的儿子兼您的公司的股东——约翰,现在作为房客也住在您家里。在您百年以后他就要成为公司和房产的唯一继承人。您既然已经和我的那位住在法兰克福的异母妹妹以及她的丈夫谈妥条件,我也不想妄加干涉。而您对于我,您的长子,却这样大发雷霆(这是违背基督教精神的),不肯予以一手之援,一点也不肯把我对于这所房屋产权的补偿费给我。我结婚安家的时候您曾给过我十万马克,并答应以后给我同样数目的遗产,当时我并没有争执,因为那时候我对您的财产情况并没有充分了解。现在我却看得清楚一点了,我认为在理论根据上我并没有丧失掉继承权,所以在这次事件上我要求拿到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也就是房价的三分之一。是什么恶势力使我一直到现在不得不受这种不合理的待遇,这一点我不想妄加臆测;但是我本着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商人的正直良心,我要对这种恶势力提出抗议。让我最后再向您说一次,如果您仍然犹豫不决,不肯重视我的正当合法的要求,那么我就无法再尊重您作为自己的父亲,无法再尊重您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诚实的商人了。

“没有的话,让,你在这件事上的立场谁都看得清。可是要叫高特霍尔德认为我这做继母的只替自己的孩子打算,有心离间他们父子感情,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

高特霍尔德·布登勃洛克

“怎么办?”参议又重复了一句,摇了摇他那垂下的头,“我不知道劝过父亲多少次,劝他答应他的请求……不应该让别人瞧着仿佛我这异母兄弟想霸占家业,背后捣鬼,跟高特霍尔德作对似的……就是在父亲面前我也得避这个嫌疑。但是说老实话,我究竟是咱们公司的股东之一。现在我和贝西住二楼还不是交付一定数目的房租……讲到我在法兰克福的那位姐姐,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她的丈夫现在在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就拿到一笔赔偿费,相当于这所房子的四分之一……这件事这么办很有利;爸爸办得也非常顺手,就是从公司方面着眼也是一件可喜的事。可是如果爸爸对于高特霍尔德一点也不肯通融,那未免会使人……”

“对不起,我实在不高兴再念一遍这种胡说八道了——Voilà!”约翰·布登勃洛克气恼地把信向他的儿子一丢。

“不要,你做得对,让,再等一等!”布登勃洛克老太太说,她出自习惯地迅速握住儿子的手臂,又不安地接着说,“你想他信里会写些什么呢?他一点儿也不让步,这个孩子,非坚持要这座房子的一份补偿金不可……不,不,让,现在别把这封信拿出来……或许等到晚上,上床以前……”

信纸飘飘扬扬地飞下去,当它落到参议膝前的时候,他一把把信抓住。他的惊惶、忧郁的眼光一直追随着父亲的动作。老人拿起倚在窗户前的一只熄烛器,气冲冲地顺着餐桌向对面一个角落的枝形烛台架走去。

“简单地跟您说说吧,高特霍尔德又来了一封信。”他很快地低声说,一面盯着她的探询的黑眼睛,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启封的叠着的信封。“信封是他的笔迹……这是第三封信了,爸爸只给第一封写了回信……怎么办?信是两点钟来的,我早就应该把它交给父亲,可是我怎么能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惹他不痛快呢?您说怎么好?现在要是把他请出来还来得及……”

“Assez,我说。N'en parlons plus,[38]到此为止!上床去吧! En avant![39]”烛光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了,熄烛器的长杆子上系着一个小铜帽,只要用它往蜡烛上一扣,烛火立刻熄灭。等老人转身向他儿子这边走来的时候,烛台上只剩下两支蜡烛还在燃烧。在黑暗中儿子的身影几乎看不出来了。

“对不起,亲爱的牧师先生……跟您说两句话,妈妈!”牧师和气地点了点头,布登勃洛克参议把老太太拖到风景厅的窗户前边。

“Eh bien,[40]你站在那儿做什么?怎么不说话呢?你总应该说几句话吧!”

当大家都向餐厅走去的时候,这所房子的少主人用手摸了摸左胸前的衣袋,听得到里面窸窣一声纸响,那在交际场合摆出来的一抹笑容骤然从脸上消失,换上的是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额角上筋络也凸了起来,仿佛正在咬着牙似的。他往前走了几步,装作要上餐厅的样子,但是立即站住了,有所乞求地用眼睛望了望自己的母亲,后者走在一堆客人旁边,和牧师万德利希一起,正要迈门槛。

“我说什么呢,父亲——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第三章

“你动不动就没有主意了!”约翰·布登勃洛克语调有些恼怒地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他这句断语是不尽符合事实的。在决定取舍的关头,他的儿子兼伙伴常常会想出更高明的主意,这一点他是自愧弗如的。

永格曼小姐和侍女已经把通向餐厅的白色双扇门打开,主客开始从容徐缓地向餐厅走去;大家心中拿得很稳,在布登勃洛克家里准捞得着一顿丰美可口的晚餐……

“可诅咒的恶势力……”参议接着说,“这是我解读这封信的首要意思。您难道不能了解,这句话使我多么痛心吗,父亲?他竟责备我们做事违反基督徒的精神!”

谁也不忙着入座,大家只是站着有一搭无一搭地随便闲谈,等着今晚那一桩最重要的事情。最后,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把手臂伸给科本太太,一边提高嗓门宣布说:“喏,mesdames et messieurs,[13]要是咱们大家都有食欲的话……”

“你竟让他这封一派胡言乱语的信吓坏了吗——啊!?”约翰·布登勃洛克拽着熄烛器的长杆子怒冲冲地走过来。“违反基督徒精神!哼!真有意思,这位爱财如命的虔诚教徒!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一脑子基督教的狂热幻想……还有……理想主义!认为我们老年人都是没有心肝的愤世嫉俗的人……对了,你们脑子里还有什么七月王朝啊,什么讲求实际的精神啊……宁愿用粗暴的话把老父亲侮辱一通也不想放弃几千泰勒!……他居然诬蔑我做商人是否诚实!好吧,作为一个商人,我知道什么是faux-frais-faux frais![41]”他用巴黎人的喉音r厉声地重复了一句。“我不会为了使我这位得意忘形的忤逆儿子恭顺一点,就俯首听命听他挟制的……”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所谓时髦的交际家,是一位体格魁伟、仪表堂堂的人物,虽然头发上还薄薄地扑着一层白粉,衣着却非常入时。天鹅绒料子的背心上钉着两排闪闪发光的钻石扣子。他的儿子尤斯图斯蓄着短短的颊须和两撇上翘的小胡子,不论是身材还是举止,都酷肖自己的父亲,甚至连挥手的姿势也跟父亲一样,从容而优雅。

“怎么回答您的话呢,亲爱的父亲?我可不愿意让他把话说中了,当真我成了那个‘恶势力’!作为一个当事人,这件事也与我利益攸关。正因为这样我不劝您坚持您的主张,而且我也是一个忠诚的基督徒,在这一点上我也不比高特霍尔德差,可是……”

“可是一来就阖府光临!”约翰·布登勃洛克向着克罗格全家人挥了挥胳臂,一面和老克罗格先生握手……

“可是!一点不错,让,你这个‘可是’说得很有道理!事实的真相是怎么样呢?当初他跟他的施推威英小姐搞得火热的时候,跟我左吵一次右吵一次,最后尽管我坚决反对,他还是和这个门户不称的女人结了婚。那时我就写信告诉他:mon très cher fils,[42]你跟你的小铺子结婚了,一切话都不用说了。我不会完全剥夺你的继承权,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可是我们的情义从此算断绝了。我现在给你十万马克作为结婚费,在我的遗嘱里我还要给你十万马克,然而你的全部都在这里了,此外你再多一个铜子儿也拿不到了。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如果我们现在业务更发达一些,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和你的妹妹得到更多一些财产,如果从你们的财产中拿出一部分来购置一所房子,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贵客总是来迟。”布登勃洛克参议一边说,一边上前去吻了吻岳母的手。

“要是您能了解我现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处境就好了!为了能使家庭和睦,我一定得劝您……可是……”参议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叹了口气。约翰·布登勃洛克拉着熄烛器的长杆子往那摇曳不定的朦胧黑影里凝视着,竭力想看清儿子脸上的表情。一支蜡烛烧尽了,自己熄灭了,只剩下一支在那边闪烁地摇曳着。仿佛是,每隔一会就有一个白色高大的人形带着安静的笑容从壁毯上浮现出来,转瞬又复消失不见。

最后当克罗格一家人走进来的时候,四点半钟已经过了。克罗格家祖孙三代都来了,老克罗格、克罗格参议夫妇以及两个孙子——亚寇伯和尤尔根。这两个孩子和汤姆、克利斯蒂安年纪相仿。克罗格参议夫人的双亲、木材批发商鄂威尔狄克和他的太太,几乎是和克罗格一家人前后脚进来的。这一对老夫妻非常恩爱,直到今天仍然用新婚燕尔的昵名相称,就是在大庭广众前也不例外。

“父亲,和高特霍尔德的这种关系实在让人抑郁气馁!”参议轻轻地说道。

这时,议员朗哈尔斯陪着夫人也来了,他是这家人的多年老友;此外自然还有葡萄酒商人科本,一张紫红色的大脸夹在高高的垫肩中间,他妻子的肥胖程度也不亚于他……

“胡说,让,不要感伤吧!什么使人抑郁气馁呢?”

门铃又响了几次,铃声传遍整幢房子。来的是万德利希牧师,一位矮胖的老绅士。他穿着黑色长袍,头发扑着白粉,白净的、笑嘻嘻的面孔上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灰眼睛。他已经鳏居多年,自认为是一位旧时代的独身汉,正和与他同来的经纪人格瑞替安先生一样。后者的身材很高,总是习惯性地把一只瘦手拳成望远镜的样子放在眼睛上面,仿佛在鉴赏一幅油画似的,他是一位大家公认的艺术品鉴赏家。

“父亲……我们今天这么欢快地在这儿聚会,我们兴高采烈地度过了这一天,我们都很骄傲,很幸福,意识到我们做了一些事情,有了一些成就……我们的公司,我们的家庭都有了一定的声名地位,得到人们普遍的承认和尊重……可是,父亲,和我哥哥,和您的大儿子结下的这种仇恨……在我们靠着上帝慈悲辛苦地建筑起来的这座大厦上是不应该有着暗痕的……家庭必须是和睦的,必须是团结一致的,父亲,不然灾祸就要叩门了……”

“这是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先生送来的,”老布登勃洛克先生说,做了个笑脸,“我们的这位亲家总是很大方。他那所布格门前别墅建成的时候,我就没有送他们这么贵重的礼。可是他的习性一贯是这样……贵族派头,花钱大手大脚!一位àla mode[12]绅士……”

“你这都是胡说,让!瞎说八道!固执的年轻人……”

“我不愁没有事情做了。”大夫指着这些甜点心吓唬孩子们说。接着他摇了摇头,从桌上拿起一个精致的盛胡椒、盐、芥末的瓶架来。

两人都沉默了;最后一支蜡烛越燃越暗。

主客这时都已经落了座,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沙发上。他们或者跟孩子们闲聊,或者谈论今年气候的早寒,评论这所房子……霍甫斯台德在鉴赏小书几上摆着的一只很精致的墨水壶,这只墨水壶是一件塞弗勒的瓷器,呈黑白斑点猎犬形状。格拉包夫医生的年纪和参议相仿,稀疏的胡须后面生着一张和善的长脸,脸上永远浮现着温和笑容。他这时正在观看桌子上陈列的物品,蛋糕呀,葡萄干面包呀,各种样式的盐缸呀等等。这都是亲友们为温居送来的“面包和盐”。然而这些“面包”都是一些丰实甜美的大蛋糕,盐也是盛在沉重的黄金器皿里。从这一点看来,这些礼品一定也是来自富贵人家的。

“你在做什么,让?”约翰·布登勃洛克问,“我完全看不见你了。”

托马斯并没有这种模仿的才能,所以只是站在他兄弟的身旁笑着。他诚心诚意地笑着,一丝儿妒意也没有。他的牙齿生得不太好,很小,略带一些黄色,鼻子却非常秀美,眼睛和脸型都极像祖父。

“我在计算,”参议简短地回答。烛光跳动了一下,只见他挺直身躯,目光冷冷地、全神贯注地盯住那跳动的烛光,这种目光在今天整个晚上一次也没有在他眼睛里出现过——“假如您拿三万三千三百五十马克给高特霍尔德,拿一万五千给法兰克福的人,加在一起就是四万八千三百三十五马克。假如您不给高特霍尔德,只给法兰克福的人两万五千马克,这样就等于替公司赢得两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的利润。其实还不仅是这一点。假如您给了高特霍尔德他的一部分房屋财产的赔偿费,这就等于破了例,也就是说,跟他的金钱关系还没有了结清楚,他在您死后就有权要求跟我,跟我的妹妹一样多的遗产,这样就等于使公司损失几十万马克。这笔损失是公司本身和作为未来唯一业主的我无力承担的……不能这样,爸爸!”他用力地一挥手,表示下了决心,身子挺得更直一些。“我劝您不要对他让步!”

“简直是个猴子!”老布登勃洛克只是笑着重复了一句,霍甫斯台德却高兴得前仰后合,“Charmant!”[11]他喊道,“妙极了!你们一定得认识马齐路斯·施藤格先生才成!完全是这副样子!哎呀,简直太妙了!”

“好吧,就这样!N'en parlons plus!En avant![43]上床去吧!”

“我们笑得要死,”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的眼睛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脸上,“你们猜施藤格先生对齐格蒙特·克斯特曼说了些什么?”他弯着腰,摇晃着头,装腔作势地向着空中说,“从外表看,我的好孩子,从外表看你又圆又滑,可是心里啊,你比谁都黑……”他说话时不但模仿着老师的奇怪的发音,把“黑”念成“贺”,而且,把老师对“外表圆滑”装出的一副厌恶的表情滑稽地形容出来,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最后一支蜡烛在铜帽下边熄灭了。两个人走过了漆黑的圆柱大厅,走到外边楼梯前,彼此握了握手。

他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现在模样儿已经长得和父亲毫厘不差,看着都令人有点可笑。他那和父亲酷似的深陷的小圆眼睛,和父亲酷似的高翘的鹰钩鼻子都已经成形了,从他颧骨下面的一两条线纹看来,他的面容不会永远保持现在这种童稚的丰润的。

“晚安,让……有勇气吗,你?这些小烦恼算不了什么……明天吃早饭再见!”

“喏,克利斯蒂安,”参议夫人喊他,她的头发泛着金色的光亮,“你今天下午学什么了?”原来今天克利斯蒂安上的是作文、算术和唱歌课。

参议顺着楼梯走上自己的卧室,老人也摸索着栏杆回到下边的中二楼房间里去,于是,这座宏大的重门深锁的老房子完全隐没在黑暗和寂静里了。骄傲也好,希望也好,忧虑也好,一切都休憩了,只有外面寂静的街头上细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风还在尖屋顶和房角背后锐声呼啸着。

永格曼小姐把窗帘拉拢,屋子立刻就笼罩在蜡烛的微微摇曳着的柔和而舒适的光辉里,蜡烛是插在一架水晶的枝形挂灯架和小书几上的枝形灯架上的。

【注释】

老布登勃洛克先生用他的镀金鼻烟盒吸了一撮鼻烟。“简直是个猴子!他会不会成个诗人,霍甫斯台德?”

[1] 法文:问题正在这里,我亲爱的小姑娘!

“感谢至极。”他和男主人们握过了手又向女主人彬彬有礼地欠身行礼——特别是向参议夫人,他对她特别悦服——以后,这样说道。他行礼的姿势是年轻一代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脸上总是浮着一层温文有礼的笑容。“非常感谢你们的盛情邀请,亲爱的朋友们。我们,我和医生,在匡尼希街遇到了这两位小朋友,”他指了指汤姆和克利斯蒂安,这两人穿着蓝色的短外衣,系着皮带,正站在他旁边,“他们刚放学回来。很精神的小伙子,您说是不是,参议夫人?托马斯,又规矩又实在,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商人,谁也不用怀疑;克利斯蒂安,我看可真是个小精灵,怎么着?真有点incroyable[9]……可是我并不想隐瞒我对他的engouement[10]。他得深造,我认为;他很聪明,很有天资……”

[2] 参议,德文原文是Konsul,这是当时外国赠与德国一些有名望的市民的一种荣誉头衔。这些人住在德国较大的工商业城市中,作为某一国家的经济利益的代表人。如布登勃洛克就是尼德兰的参议。Konsul现在一般译作领事。这里因为具有当时的历史含义,故暂译作参议。

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先生是本城的一位诗人,为了今天这种场合,他口袋里一定已经写好了几首小诗。他的年岁不比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小许多,衣着也完全是同一式样,只不过他的衣服是绿色的而已。他比他的老朋友瘦削些、活泼些,他的一对灵活的小眼睛微微泛着绿色,鼻子又尖又长。

[3] 法文:我的老人或老伴。

第二章

[4] “总”德文是immer,布登勃洛克老太太读成ümmer。

圣玛利教堂的钟敲了起来:丁丁当当,丁丁当当!敲得不太有节奏,以致人们一时弄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然而那声音是非常庄严的。等到大钟和小钟轻快又肃穆地一齐鸣响起来,报告了四点钟时辰以后,下面大门上的门铃也嘹亮地响起来,声音一直传进门道里边来。果真是汤姆和克利斯蒂安回家来了,他们带进来第一批客人,让·雅克·霍甫斯台德,一位诗人,以及他家的顾问医生格拉包夫。

[5] 法文:你瞧!

可是正坐在祖父膝头上望着窗外窥视镜的冬妮几乎同时喊起来:“汤姆和克利斯蒂安从约翰尼斯街上走过来了……还有霍甫斯台德先生……还有医生叔叔……”

[6] 法文:对不起,亲爱的,可是这是胡说八道!

“您的心肠真好,爸爸!”参议夫人说,“冬妮一定得努力,长大了要聪明、能干……孩子们放学了吗?”她问伊达。

[7] 法文:勇敢些!

他征求自己儿媳的意见,因为她总是支持他的意见的;而安冬内特太太却总是站在参议一边,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因为对他心服,倒不如说是出自她的聪明。老少两代就是这样像chassécroisé[8]一样,交叉地拉着手。

[8] 法文:交叉。法国一种双人舞的舞步。

“不要这样,”他说,“抬起头来,冬妮,Courage[7]!一人难合百人意。人跟人不一样。蒂尔达是一个乖孩子,可是咱们也不是比不上她呀。我说得对不对,贝西?”

[9] 法文:卓绝、独特。

冬妮把头低下来,翻起眼皮瞧她祖父,因为她知道他像往常一样一定会替自己说话的。

[10] 法文:偏爱。

“你做得对,蒂尔达,工作和祈祷,应该这样。我们的冬妮应该跟你学习,她常常很懒散、骄傲……”

[11] 法文:妙极了!

听了伊达的奇怪的发音,老布登勃洛克不觉在他的绉花胸巾后面窃笑;参议却抚摸着小侄女的面颊说:

[12] 法文:时髦的。

“什么都准备好了。”永格曼小姐说,她本来不会发r这个音,现在发这个音也只是在喉咙里呜噜了一声。“小克罗蒂尔德在厨房里可真帮了不少忙,特林娜简直用不着做什么事了……”

[13] 法文:太太们,先生们。

正在这个时候,这位普鲁士小姐恰好从圆柱大厅的玻璃门外走进来。她是一个高身材大骨骼的女孩子,穿着黑色衣服,头发光洁,相貌很老实。她手里领着克罗蒂尔德,一个非常瘦小的女孩子。克罗蒂尔德穿的是一件印花布小衣裳,灰土色的头发没有光泽,生得一副老处女的苦相。这个小女孩出身于一支贫穷的远亲,是在罗斯托克做农庄管家的一个侄子的女儿。因为她和安冬妮年纪相仿,人又听话,所以就寄养在这个家庭里。

[14] 法文:不愉快的。

原来这位老先生和伊达·永格曼不大合得来。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小的人。他见过些世面,早在1813年就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到德国南部去给普鲁士士兵买过麦子,因为那时他正做军队的粮食供应商。此外他还去过阿姆斯特丹和巴黎。他是一个开明的人,对那些发生在他的三角墙房顶的故乡城门外的事物并不是一概排斥的。然而撇开生意上的交往不谈,在社交酬酢方面,他却比他的那位参议儿子更喜欢画一条严格的界限,对于“外乡人”总是表示冷漠。所以那天当他的孩子从西普鲁士旅行回来,把这位少女——她那时不过二十岁——带回家来的时候,老人为了参议的这件善举发了一场火。他发这顿脾气时,说的差不多只是法文和北德的土话。伊达是一个开旅馆人的女儿,开旅馆人在布登勃洛克一家到达马利安威德前不久死去了。伊达在家事和照顾孩子方面都表现得很能干,又由于她的忠诚和她的普鲁士人的阶级观念使她非常适合目前在这个家庭里承担的职务。她是个一脑子贵族阶级观念的人,对上流社会和一般阶层,对中产阶级和财势稍差的中产阶级,界限辨别得异常清楚。布登勃洛克家属于社会上最高阶层,她为自己能在这样的家庭里做一名忠诚仆人感到自豪。要是冬妮跟一个在她眼中只是景况不错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同学交朋友,她就很不乐意……

[15] 法文:(祝大家)胃口好!

“Excusez,mon cher!...Mais c'est une folie![6]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让孩子的脑袋装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什么,雷劈东西吗?好啦,劈就让它劈去吧,可是别拿你那个普鲁士女人惹我心烦了!”

[16] 法文:够了。

“您未免太严厉了,爸爸。即使这孩子有些自作聪明吧,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孩子对这些事情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呢?”

[17] 地名,在德国萨克逊,以产瓷器闻名。

说到这里她把胳臂交叉起来,望着四周一张张笑嘻嘻的面孔,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会得到别人的赞赏。然而布登勃洛克老人对她这种卖弄小聪明却很不以为然,他一定要知道,是谁把这种愚蠢的事传授给这个孩子的。结果发现这个人是新近从马利安威德给孩子们请来的一位保姆——伊达·永格曼小姐。这时参议不能不出头替这位伊达说几句好话。

[18] 指拿破仑。

“要是什么东西烧起来,”冬妮说,每说一个字就点一下头,“那是闪电打的。要是烧不起来,那就是雷劈的!”

[19] 拉普(Jean Rapp,1772——1821):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将军。

“Tiens![5]她还知道别的呢!”老头喊着,装出一副好奇得不得了的样子。“你听见没有,妈妈?她还知道点儿事呢!难道谁也不能告诉我……”

[20] 法文:“德国人很喜欢这些小拿破仑,是不是,拉普?”——“是的,陛下,比大的还喜欢。”所谓“小拿破仑”指的是当时通用的一种金币,上有拿破仑头像。

“阿门,”她说,“我还知道别的呢,爷爷!”

[21] 法文:“平等”的意思。菲利普·艾嘉里台是法国反动阶级对法国皇帝路易·菲利普(1830——1848年在位)的谑称,因为他父亲奥尔良伯爵在法国大革命时,为了投机,曾改姓艾嘉里台。

小安冬妮并没有让祖父打断她的滑雪橇游戏,只是不高兴地把她那本来就有些上翘的上嘴唇撅得更高一点而已。这时候她已经滑到“耶路撒冷山”的山脚下来了;可是就是她自己也没法子把滑行的雪橇骤然止住,只好又滑出界外一大段……

[22] 博盖塞为意大利贵族世家,其别墅修建于17世纪,1902年起成为意大利国家博物馆。

这一天是星期四,按照这一家人的规矩,每两星期全家要在这一天团聚一次;然而这一天,除了住在本城的亲戚本家以外,他们还请了几位熟朋友吃一顿便餐。所以这时候——下午四点钟光景,一家人正坐在逐渐降临的薄暮里等待着客人……

[23] 布丁上微微浇一层酒,端上来的时候,把酒点着。

这一年天气冷得早。刚刚10月中旬,窗外马路对面圣玛利教堂庭院四周的小菩提树叶子却已经枯黄,而且阵阵冷风不断从教堂的哥特式尖顶和墙角后边嘘嘘地吹过来。正落着一场寒冷的细雨。因为布登勃洛克老太太的缘故,屋子已经安上了双层窗户。

[24] 法文:请原谅!

对着窗户的那面墙壁有一扇玻璃门,从玻璃门望出去是一间幽暗的带圆柱的大厅;左边是通向餐厅的高大的白色双扇门。在另一面墙壁上的半圆的凹洼里,壁炉里的木柴在闪亮的锻铁栅门后面噼噼啪啪爆响着。

[25] 乌尔冈(Vulkan):罗马神话中的火神和铸造之神,是维纳斯(Venus)的丈夫。

从屋子的宽敞来看,室内的家具并不多。一张嵌着金线的细腿圆桌并没有摆在沙发前,而是在一架风琴对面的墙跟前,琴面上放着一只盛横笛的盒子。屋子里除了沿墙一排均匀摆着的高背椅子外,就只有窗户前边一张小缝纫桌和沙发对面一张摆着古董玩物的精巧的小书案了。

[26] 原文是阿那狄俄墨涅(Anadyomene),维纳斯的别号之一,意为“海上升起者”。

他们正坐在孟街一座宽大的老宅第二楼的“风景厅”里。这处屋子是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不久以前购置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人搬进来住的时间还不久。屋子里四壁悬着沉重的带弹性的壁毯,壁毯和墙壁中间隔着适当的空隙。毯子上面织的是开阔的风景,为了和铺在地上的薄地毯和谐,用的也是柔和的色调。这些田园风景都是18世纪风格,什么快乐的采葡萄的人啦,勤劳的农民啦,系着花花绿绿头带的牧羊女啦。这些牧羊女或是坐在清澈见底的小溪旁,怀里抱着洁白的小绵羊,或是跟秀美的牧童接吻……画面上大部分涂染着一抹昏黄的落日余晖,为的是和白漆家具上的黄色套子和两扇窗户上的黄缎窗帘色彩相配。

[27] 指科本太太可不可以把手伸给他,由他领着她走。

“父亲,您又拿神圣的事情开心了!……”

[28] 法文:再见,先生们!

但是参议这时却半带笑容半用责备的语气说:

[29] 台球的一种打法,自己弹出之球需连撞其他两球。

参议夫人没有出声,只做了一个手势,胳膊上的金手镯随着轻轻响了一下;接着她做了一个习惯的动作,把手从嘴角往鬓角一划,样子像是想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掠上去。

[30] 英文:好吧。

她发“总”这个音的时候,把i念成了ü。[4]

[31] 这里指1834年至1871年德意志各邦组织的统一关税同盟。这是德国走向经济和政治统一的第一步,吕贝克市在1868年加入这个同盟。

“他总是这样,mon vieux,[3]是不是,贝西?”

[32] 莫利茨·萨克斯(Hermann Maurice de Saxe,1696——1750):法国元帅,以能征善战著称。

布登勃洛克老太太把手按在儿媳妇的手臂上,望着她的怀里轻轻地笑着说:

[33] 庞帕多(Pompad-our,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参议[2]坐在安乐椅上有些不耐烦,身子向前一倾。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肉桂色的外衣,宽大的翻领,上宽下窄的袖口,紧紧扎在手腕上。下面的瘦腿裤是用白色亚麻布做的,裤缝上缝着黑带。他的下巴被一条高高的硬领紧紧扎住,硬领外面系着一条丝领带,蓬蓬松松地把露出的一块花背心整个遮住……他的略微下陷的蓝眼睛炯炯有神,生得和父亲一样,只是似乎略带一层梦幻色彩。参议的面容比起父亲的来却更有棱角,更严峻,鼻子高翘而弯曲,一半掩盖在金黄色的拳曲的胡须后面的面孔也不如老人的丰满。

[34] 甫瑞龙(Frelon):一个虚构的弄臣的名字。

老太太的儿媳妇,伊丽莎白·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娘家姓克罗格。她笑的样子,可以说是继承克罗格一家人的传统:开始时嘴唇噗地一响,接着把下颚紧贴在胸前。正如同克罗格家所有的人那样,她的神态高雅。尽管不能称作是美人,然而她那清亮的、抑扬有节的声音,娴静、安详而轻柔的动作,却能讨得每个人的欢心和信任。她的浅红色的头发在头顶上编成一个发髻,两旁烫成松散的大卷儿遮住耳朵,这和她那略带雀斑的嫩白的肤色非常相配。鼻子略嫌过长,嘴比较小;下嘴唇和下巴中间没有陷洼,这恐怕要算她五官中的一个特点了。她穿着一件短小的紧身胸衣,衣袖高高鼓起,胸衣下面系着一条贴身的亮花薄绸裙子。从领子里露出的颈脖完美无瑕,脖子上系着一条缎带,带子上钉着一组闪闪发光的钻石。

[35] 法文:谢谢。

大家都随着他的笑声笑起来,但这只不过是出自对一家之长的敬意。安冬内特·布登勃洛克老太太(她的娘家姓杜商)也嘻嘻地笑起来,那神情和她丈夫的一模一样。她是一个身材丰满的妇人,密密的白色鬈发一直压到耳朵上。身上穿着一件没有什么装饰的黑灰条纹衣服,这件衣服显示了她的天生质朴的性格。一双生得特别纤巧、白嫩的手,握着一只天鹅绒的针线口袋,平摆在膝头上。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面貌也越来越像她的丈夫了;这真是一件怪事。只有从她的眼形和幽暗、灵活的眼睛才可以稍微看出一点她体内还有一半拉丁血统。这位老太太虽然生于汉堡,然而祖辈却有着法国——瑞士血统。

[36] 拉丁文:上帝预见一切。

“‘创造了衣帽鞋履,’”她背诵道,“‘饮食肴馔,家宅庭院,妻子儿女,田亩牲畜……’”正念到这里,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突然笑起来——爽朗地却又有所抑制地哧哧笑起来,事实上,他早就忍俊不禁了。他觉得很高兴,因为终于找到个机会跟教义问答开个玩笑。说不定正是为了这个他才想到考一考他的小孙女呢。他打听冬妮有多少田地和牲口,问她一口袋麦子要多少钱,提出来要跟她做一笔买卖。他那红扑扑的、一团和气的脸膛——他无论多么装腔作势也不能使这副脸膛带上怒容——镶嵌在扑着粉的雪白的头发中间,一绺类似发辫的头发垂在灰鼠色外衣的宽领子上。虽然年纪已经将近七十岁,他的衣着却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式样,只是在纽扣和大衣袋中间没有缝着金银丝带罢了,至于长裤他却一生也没穿过。他的宽大的双下巴舒适地紧贴在白色绉花胸巾上,显得非常舒适。

[37] 法文:那就是!

娇小的八岁的小安冬妮穿着闪光的薄绸衣,一头金发的美丽的小脑袋稍微从祖父面孔旁边扭开来一些,蓝灰色的眼睛茫然地、努力思索着向屋子里张望,嘴里又重复了一遍:“下面是什么?”接着慢吞吞地念下去:“我相信,上帝……”这时她的脸光亮起来,迅速地说完了这个句子,“……创造了我以及一切生物……”她这时已经念顺了口,不禁喜形于色,一字不差地一口气把教义问答上的这篇文章背下去。这本教义问答是在不久前——1835年,得到一个非常明智的市议会批准修订出版的。一旦顺利地开了头,她心里想,那感觉就像在冬天同哥哥坐着小雪橇从“耶路撒冷山”上滑下来似的:脑子里还没想好就滑了下去,要停也停不住。

[38] 法文:够了,不要再谈这个了。

“冬妮!”她提示说,“我相信,上帝……”

[39] 法文:走吧!

布登勃洛克参议夫人和她的婆婆并排坐在一张白漆长沙发上,沙发用淡黄缎子蒙面,椅背上装饰着一个镀金的狮子头。她向坐在自己身旁安乐椅上的丈夫望了一眼,就来给小女儿解围。小女孩这时正由坐在窗前的祖父抱在膝头上。

[40] 法文:喂。

“不错,怪事,下面到底是什么,c'est la question,ma très chère demoiselle![1]

[41] 法文:没用的开支。

“下面是什么?……下面是什么?……”

[42] 法文:我最亲爱的孩子。

第一章

[43] 法文:不要多说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