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却死了。”
“我只是和她喝了一杯茶。”
天啊,她和警察一样产生了怀疑。户外的温度仍有八十华氏温度,室内却令人发冷。
“你和她吗?”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杰玛。”
“你想得太多了。”
“可是……”
“我却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不想告诉我,哈里,就像你忘了告诉我你儿子罗瑞的事一样。”
又是沉默。他们的目光纠缠在一起,诉说着痛苦与悲伤,其中还夹杂着几丝怀疑。
“是的。”
当她想说出最主要也是最困难的地方时,她咬了咬嘴唇,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身上的T恤也随着爬升。“我想这一切能够停止,哈里。”
“我记得。”她手里拿着的灯笼裤现在被揉成了一个紧实的球状,“这么说,她在伦敦?”
“这一切是指什么?”
哈里开口之前又沉默了片刻,“蒂莉谢斯·霍普。百慕大的——”
“你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你父亲的事。事态已经完全失控,超出了理智的范围。你在推开我。”
“他们认为你杀了谁?”
“我爱你,杰玛。”
“什么?”
“可是对你来说,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
“谁?”
“不,没有什么事情比爱你更重要。”
“那是一个错,”他抗议说,“我在错误的时间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那就放弃这一切。”
“他们让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哈里。我的家被该死的警察翻了个遍。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放过。浴室、卧室、我的内衣抽屉……对我来说一切隐私的东西。他们甚至知道我用什么牌子的卫生棉条。我要为此感谢你。”
“我不能。”
“战争”帷幕就要拉开。
听了他的话,她的下唇开始颤抖,不管她咬得多用力。“我知道你不能,可我必须试试看。”她的话似乎有结束一切的意味,令他突然感到害怕。
“又一个我关机的好理由。”
“他是我父亲,杰玛。我不能就这么把他忘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公寓里,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我被捕了。他们认为我杀了人。”他避重就轻地说。
“你已经那样做了二十年,而且做得很好。”
“我不想和你说话。”
他们仍然各自站在原地,远远地在公寓两边相对站立着,如同两名枪手。他脸上沁满了汗珠,她也是,或者那是眼泪?
“为什么?”
“还有太多疑问,”他说,“这一切都不对劲儿。我父亲、苏珊娜·拉尼拉格,现在又轮到了蒂莉谢斯·霍普。我总觉得这是我的错。”
“我知道。我的电话关机了。”
“不要拿这样幼稚的愧疚感作借口,这不是你的错。当然不是,也绝不是我的错!”她痛苦地缩了缩身体,手指弯了弯,内衣落到了地上,像一只死鸟从空中落下来。
“我打过电话。”他说。
“你没有错,杰玛。”
一阵沉默。
他向前走了一步,可是她却愧疚地向后缩了缩。她洗去史蒂夫·卡明斯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才不过几个小时。
“你的朋友们,那些警察。”
“杰玛,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我们的余生,就你和我。可是,我们都是往事的囚徒,没有人的开始是一张白纸。你明白的,对吗?”
“谁?”
“你说怎么办?”她低声吼道。
“他们让我觉得脏。”她慢慢地说。
“我必须想个办法跟过去脱离,与我父亲脱离。我需要时间,给我一点时间。求你了,杰玛,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哈里猜想这会是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他会宁愿它从来没有过。当他的钥匙在锁中转动时,感觉有些费劲,似乎不愿意让他进去。他看到杰玛穿着T恤和短裤,她把公寓房间变成了洗衣房——到处都是刚洗好的床单、枕套、被套,但大部分是内衣,仿佛她的所有东西都被晾在这里,从浴室一直到整个公寓,看起来好像刚刚下了一场雪,盖住了每一张椅子的背部和座位。他走进去时,她站在一扇开着的窗户旁边,正在将一条灯笼裤贴到脸颊上,看它是否干了。她抬起头,但脸上的表情好像他们不是三天没有见面,而是几秒钟。
她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想要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当她转回身时,脸上满是痛苦,“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两天晚上我在哪儿吗?”
“好了,你可以去和美女们玩儿了。”爱德华兹说着走向拘留室门口,“暂时的。”
“不是特别想。”他一字一句地说。
哈里失望地垂下了头。他认识这位警察老兄的字迹,就像是被车子撞过的铁栏杆。
“为什么不想?”
“听着。这个软件对图像的分辨率要求很高,眼睛之间要达到六十像素。你的图片有五十年的历史了,你刚才说。这样做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和看清楚我自己的笔迹难度差不多。”
他这才开始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只是关于他自己、罗瑞以及蒂莉谢斯,她还做了他绝对不希望的事情。他不愿意深想,但他忘不了蒂莉谢斯·霍普已经死了,而且是他造成的。那个想法让他感到痛苦,所以此刻的他内心没有任何多余的地方去生杰玛的气。
“别这样,胡伊,不要一口拒绝嘛。”
“为什么不想?”他重复着她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傻瓜。”
“根本不可能。”
现在脸上的是眼泪,对此他深信不疑。
“听着,我有一张苏珊娜·拉尼拉格的照片,上面除了她,还有我父亲和其他几个人。我无法证明它和某件事有关联,但是认识拉尼拉格小姐的人很多,但是这些人却都死了。现在是蒂莉谢斯·霍普。那只是一张旧照片,五十年前拍摄的,里面有两个人我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我不知道,也许照片里有什么秘密。我一直在想,你是否能利用你们的面部识别软件——”
“我们两个都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杰玛。我们都有很多过去让彼此想到就会不痛快,可是那又怎样?我们两个都清楚,我们没有了彼此就活不下去。我只是不想问,一直都不想。”
“让我们开始进行这一切的东西的确帮了你的忙,记得吗?”
她没有答话,双唇在颤抖,好像有话要说,但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相反,她脱下T恤,甩到那些被扔在一旁准备洗的衣物边。她向他走过去时身体有些摇摆,腰部以上是裸着的。她伸开双臂抱住他,让他既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能感觉到她的双唇贴在他的上面。然后,她带着他来到了沙发边。他穿着一件衬衫,热得贴在身上。她的手指拉扯着、扭动着,直到解开每一颗纽扣。这样做的时候,并不着急,仿佛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她像剥橘子皮那样将衬衣从他背上剥下来,一直拉到他手臂上的石膏上方,然后又开始亲他。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进,轻拂在他们的身体上,他感觉到她的胸前变得火热起来。她开始脱他身上剩下来的衣服,她的手指灵巧地操控着皮带和每一颗纽扣,然后她跪到地上,帮助他将脚从纠缠在一起的衣服中解脱出来,好让他全身都暴露在她面前。她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个悔罪者。她亲吻了他的双膝,然后一路慢慢地、轻轻地在每一个地方逗留片刻,直到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她将他推倒在沙发上。一切都由她来主宰。
“不用。要是在以前,也许有用。”
当他的头被垫起,伸展身体躺在沙发上后,她除掉自己身上剩余的衣服,随手扔到了一边。她跪在他的头侧,亲吻着他的眉毛、眼睛,动作非常温柔,只是双唇轻轻一碰,然后是他的鼻尖,他的脸颊、下巴,像宗教仪式那样最后再次回到了他的嘴唇上。
“你想要一张投诉表吗?”
几个月前,他们刚开始睡在一起的时候,晚上她会吻遍他身上的每一寸,研究他身上以往生活中留下的伤疤,他就会告诉她一点有关它们的历史。受过重伤的耳朵、子弹留下的疤痕、刀片划伤的地方、烧伤,还有缝线留下的痕迹,那是他在印度的喜马拉雅山区骑着摩托车摔倒后,在大腿外侧上留下的一个六英寸的伤口。除此之外,皮肤上还有一些皱巴巴的地方,那是榴霰弹爆炸时造成的;还有一些疤痕连他自己也记不得是怎么留下来的。她那时感到非常惊奇,这些伤口是怎样以不同的方式愈合的,外科手术留下的疤痕已经随着记忆几乎消失,新安装的耳廓完全没有知觉,他背上那堆隆起的紫红色肉非常难看,是伊拉克共和国卫队的一颗子弹留下的,如果离他的脊柱再近一指宽,就会要了他的命。那个伤口附近的肉似乎仍然很生气,不愿意沉下去。这些痕迹代表了哈里的过去——当然不是他所有的过去,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也绝不可能像她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现在,她移向他的每一处旧伤口,极其温柔地轻轻触摸着它们,用嘴唇和指尖抚平它们的皱痕,仿佛想要治愈它们,驱走尚存的所有痛苦。
“我不需要任何不在场的证明!老天知道,我没有杀害蒂莉谢斯·霍普。她是我的朋友。你们冤枉了我,胡伊。”
然后,她跨坐在他的身上,轻柔地和他做爱,他们已经几个月没有这样了。两人都没有说话。汗水沿着她的双乳间慢慢流下,淌过她的肚脐,滴落到他身上,将它们连在了一起。接着,她将双脚向前移到他的胸膛两侧,身体向后仰去,前后摆动,过了一会儿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他们结束了。
“你需要一个更有力的不在场的证明。”
他们不慌不忙,连分开也不着急。不过,她站起身后,立刻将自己的衣服抓过来,穿回身上,T恤潮湿,有些难穿。她开口说话时,语气却不再温柔,声音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她有牵连,我知道是这样。”哈里坚持说着,对他觉得不能再视为朋友的人越来越生气。
“我想让你把东西打包,哈里。”
“我差一点点就能当上警司了。”爱德华兹说着,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两指几乎挨在一起,中间的距离仅够插入一张卷烟纸。“之后,干完三十年就可以拿上退休金脱离沼泽。可是,结果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真不该和你谈苏珊娜·拉尼拉格的事。”
“什么?”
“你知道一些东西,胡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情况并不是那样。”
“我希望你离开。”
爱德华兹摇了摇头,“你的固执让我们两个的处境都很艰难。”
“我不明白。”
“半个威尔士人,顽固讨厌的半个威尔士人。”
“和你一样,我也需要一段时间。”
“我要警告你,哈里!”爱德华兹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他的耐心已经用尽,他疲倦地将重心从脚上向后转移,“我告诉过你外面有恶龙,可你非得去用棍子戳它们的眼睛,是吧?你还是那个顽固讨厌的威尔士人,一点没变。”
“不要这样,杰玛,为什么?”
“当然。”
“自己想。”
“那个女服务员是波兰人,口音重得可以用铁锹切分。她忙得脚不沾地,注意力被分散了。她说,她不记得有吊着胳膊的人。”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
“关于什么?”
“你的话好像没说完啊,胡伊。”
“当然是我们自己。”
“那不是证据,”爱德华兹厉声说,“只能说明你的手机在干什么。我们现在没有计划对你的破手机提出任何指控。”接着,他叹了口气,神色似乎略为温和了一点,“但是……”
“你觉得这可能需要多长时间?”
“我在查国际板球锦标赛第二天的比分。你究竟期盼我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大声叫着,不再镇定。然后,她语气非常温柔地说,“去死吧,哈里。”
“现在我的名册里没有其他嫌疑人。正是因为我了解你,我才不得不根据名册这样做。”总督察走进拘留室,在哈里旁边的框架椅上坐下。他的肢体语言在表达他的疲累。塑料垫子纹丝不动。“我们跟踪了你的手机,哈里。我现在要和你说的事情,不是你的律师可以在五分钟内就可以查清楚的。你的电话说明你根本没有在公园,督察死亡的时候你正在搜寻板球赛的比分。”
“可我们刚刚——”
“你了解我,你不可能认为那是我干的。”
“那……”她向着一片狼藉的沙发俏皮地摇了摇一根手指,“那只是想看看我们是否还有激情,我们是否还有继续的基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了,我需要提醒。我想起来了。现在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待着。如果你愿意,可以给我打电话,但不要太经常。”
“我们认为她极有可能是被人谋杀的,”爱德华兹说,“你是我知道的最大嫌疑人。”
“你确定要这么做?”
总督察扭头看了一眼。看管人员转身离开,他手中的钥匙也跟着叮叮当当地响起。拘留室内外只剩下他们两个。
“非常确定。”
“胡伊?”想到他们过去的交情,哈里的声音里充满了恼怒。
他觉得自己被骗了,但他没有再争。他知道那样做没有用,他从来没有说服过她改变主意。他要求给自己时间,所以现在她也要求时间。他洗了一个澡,想要洗掉性爱过后留下的痕迹的同时,也洗掉心中的恨意。然后,他开始收拾东西,杰玛却在这个时候开始整理公寓,收回内衣和床上用品,将它们折好堆在一块儿,通过这些不用动脑筋的活动填充这段时间。在她竭力保持膝盖不颤抖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没有怒气和敌意,只剩下一片茫然。
“警方保释,”爱德华兹说,“我们希望你再回来,还有一些问题。”他加重语气接着说。对目前这种状况,他似乎有些不高兴。
哈里正在被撵出去。不过,虽然他因为对此事无能为力而想大发雷霆,可是这件事意义非常。他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伤害了杰玛,他也清楚自己不能放弃。他不得不继续做下去。哈里·琼斯做事一贯如此,这正是他身上有这么多伤口的原因。他现在不能放弃。这个决定不仅是为了自己,更多地是为了蒂莉谢斯·霍普。她的死是他的错误,没有人告诉他另外的答案。然而,太多与苏珊娜·拉尼拉格有关系的人都死了,他知道自己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个,这意味着站在他身边的人也会处于危险中,更别说与他同床共枕的人——杰玛。离开是正确的,为了她的安全。
哈里揉了揉眼睛,因为一直盯着墙壁而发痛。“我可以自由行动吗?”他问。
“我爱你。”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说。
“你可以走了,哈里。”
“再见,哈里。”她口中说着,却不敢抬头看他。
这是他们在星期六傍晚的第一次小声讨论,距离哈里被捕已整整三十个小时。再过几个小时,警察要么不得不向上级请求再给一些时间,并给他合理的解释,要么放任他们的囚犯离开。这样,通过将他早些释放,他们可以将哈里再次抓进来,在任何上级开始插手之前再审讯他几个小时。钥匙发出刺耳的响声,随着喑哑的碰撞声,锁被移回原地,拘留室的门打开了。爱德华兹站在门口,看管人员在他身旁。
他转身离去,房门在他身后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