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她说着抬起头,“我们说到哪儿了?”
他们的谈话被她的手机铃声打断。她说声对不起,从包里取出手机。是哈里的短信,确认他们稍后在威斯敏斯特的会面,并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我正在和你说苏珊娜是怎么赚钱的。”
“她朋友极少,”他继续说,“我是其中的一个。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来自大学,每年聚一次,聊聊各自的近况,交换消息。”
“是吗?”
他的目光大胆直接,令她感到有些不安,仿佛他在研究她。她将饮料中的黄瓜拨来拨去。
“对。我们交换消息。由于我们各自的职位,许多消息在商业上非常敏感。多年的实践已经证明这些消息值一小笔钱——事实上,是几笔小财。”
“我认识苏珊娜许多年了,在她去百慕大之前就早已认识她。那时她还是学生,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牛津大学青年槌球俱乐部!”她吃惊地低呼。
在他们的对话中似乎有许多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她有些不耐烦,他试图安慰她。
“正是。虽然那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过于正式。我们常常自称艾玛姨妈团,这是个术语,意思是我们进行这种运动没有其他人那么认真。”
“谢谢,但是——”
“槌球有术语?”
他端着两杯酒回来后,将她的饮料放在她面前,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祝你身体健康,到访成功,督察。”
“没有想到吧。”
他去拿饮料的时候,她朝周围看了看。他刚才看的书是狄更斯的作品,书页中露出一个书签,上面印有“佛里欧出版社”的字样。书页有些卷起,不是第一次阅读。选的书不错,就像他占到的这张桌子,在这个拥挤的露台上同其他餐桌一样相当私密。这是这排桌子的最后一张,从这里可以看到宁静的湖面和湖上的野生动物以及喷泉。露台下的小道上,游客们根本不理睬标牌上的不让他们给水鸟喂食的警告,他们身边围了一群松鼠和几十只鸭子。她可以看到公园外白墙的塔形屋顶,再远些是像多个眼睛的机械九头蛇一样向下俯瞰的伦敦眼。她开始有些放松——这位神秘男子有品位。
所以哈里以前说的是正确的。哈里是个好侦探,看他全身从上到下直到左边屁股上的伤疤就知道了。那些伤疤是她在他穿着病号服时看到的。可是,在她明白的一瞬间,她又感到困惑:这个人根本不是照片中的人,因为照片的拍摄时间已经过去五十年了。
“两分钟。”
“所以说,艾玛姨妈团的成员术语代表某种内幕交易组织?企业联合体?”
她点了点头,“来一杯。”
“如果你想给它加一个标签,可以称它为知识分子联合体。理解精英的性质非常重要,督察,因为这些人的确是精英,是最优秀最聪明的人,他们的父母背叛了世界,然后指责这个世界抑制了战后平庸之才的出现。他们知道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便着手进行证明。他们就像老朋友那样聚在一起交换观点与意见,但他们之间也存在高度的竞争。在一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金钱似乎总是会成为最终的仲裁者,是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他们全都处在接受机密的位置——那就是精英的性质。但这样一来,机密因为相互共享而被泄露。”
“那就再来点喝的吧。天气这么热,来杯潘趣酒怎么样?这是我们的朗姆水果鸡尾酒,但是没有朗姆酒。”
“连苏珊娜·拉尼拉格也包括在内?”她吃惊地问。
“我吃过三明治了,一份芝士莴苣三明治,一点都不新鲜。”
“对,连她也包括在内。哦,她的确在很多方面表现得有些粗暴,但却异常聪明。人们低估了她。她带着一笔可观的贷款到达百慕大,将其中的一小部分分发出去博得了好名声,然后通过帮助高调的慈善机构募集金钱证实自己品德高尚。在做这些好事的过程中,她结识了岛上大部分大玩家。她最喜欢说,大家伙总是爱自动现身,所以她因为大量有用的信息而出了差错。”
他举起双手,转移了她的问题,“不要着急,督察。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不过,先问你一下,吃过午饭了吗?”
“内幕信息。”蒂莉谢斯·霍普坚持道。
“你也是一样。你是谁?”
“嗯,我想有些人可能会那样说,但你却无法在法庭上指控。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百慕大是一个安静挣钱的地方。没有人喜欢大惊小怪,但仔细听的话,你可能会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大声炫耀,前者正踏在崛起的道路上,而后者即将衰败。她就像金钱游戏中的马普尔小姐,按照自己不动声色的风格,看待事情比几乎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她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银行担任高级职务,建议她以慈善组织为可能的目标,以及将接受某种大笔横财的人为客户。她受邀到总督官邸去,与岛上的权贵一起喝茶。总有一些人希望获得女王生日荣誉中的某种勋章、某种饰品之类的东西,而有人说她在这些事情上对总督有一定的影响力,所以他们愿意相信她,会将一些绝不会告诉他人的事情告诉她。她说总督的玫瑰花下的谎言比这个王国中其他任何一个花园里的都多。”
“我也这样想。对你来说,苏珊娜一定是一个神秘人物。”
蒂莉谢斯·霍普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些呆住了。她是一名警官,处理过交通事故,与毒品交易商打过交道,偶尔还应对过帮派打斗,但她从来没有与总督一起喝过茶。
“这个邀请我难以拒绝。”
“她和她在大学时期的老朋友们的所作所为好像是违法的,但起初不是这样,只是知识分子的一种自大的游戏,但不知不觉间跨过了一道线,到那时再回头已经太晚了。无论如何,精英们是不会走回头路的。人们将成功作为最终的结论,根本不在乎大众的道德品质。”
她到了那家咖啡餐厅。它临着湖水,屋顶用茅草搭成,正面全是玻璃墙壁,前面还有一个长长的弧形露台。她试探地走进去,然后四处看了看,发现里面人来人往,但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她。她走上露台,朝两面看了看。在另一端,离湖最近的餐桌旁,一个男人独自坐着。当她看到他时,他的目光从正在看的书上抬起,向她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霍普督察,”她走近时听到他说。他伸出手问候,“谢谢你准时到来。”
“苏珊娜·拉尼拉格?”她惊讶地低声问。
她要再问几个问题,想知道他怎么查到她住在索霍酒店的,他和苏珊娜·拉尼拉格之间有什么关系,但他却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叹了口气,“当然,总要付出代价。人们不明白,年轻的时候总认为自己不会死,但没有一个人会长生不老。”
“我会准时到达。到时,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结果,她死了。”他的语气和话语中有些东西令蒂莉谢斯·霍普感到确定。
她沉默片刻,然后下定了决心,“两点半?”
“一切都起始于这群人中的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克莉丝汀·勒克莱尔。一个优秀的女人,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从雷诺的总裁到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没有一样能够难倒她的。不过,她是在法国的资产阶级传统中长大,结果却到了欧盟委员会。如果过去有过内幕信息的交易,那么现在又出现了。自从凯撒大帝被谋害,古罗马时代的三人执政统治分裂起,还没有出现过少数人从多数人那儿获取这么多利益的情况。但是她被杀害的时候——纯属偶然,我应该补充一下——这群人中其余的人恐慌起来,意识到自己极易受到攻击。她是否留下了可能会证实他们罪名的东西?他们当然没有必要担忧——因为布鲁塞尔不会宣扬自己的家丑。然而,它却提出了问题。谁会成为下一个?他们会留下什么东西?因年老而死的概率很低,尤其对精英来说。这些问题令他们对法律没有了耐心,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彼此也失去了耐心。苏珊娜就成了一个对他们不利的人。”
“百慕大警察局的网址。照片非常迷人,如果你允许我这样说。”
蒂莉谢斯·霍普坐在那里,心神混乱,呼吸困难,整个世界漂浮而过。一只好奇的麻雀跳到他们的餐桌上寻找面包屑。她想将它挥走,但不知为什么她的所有力量似乎都集中在他的话和它可能传递的意思上。
“怎么找?”
“一个危险的物种,麻雀,”他一边观察着一边说,“伦敦的麻雀已经消失了一半还多。但是我们也都是如此,濒临危险。”
“哦,没有必要。我会找你的。”
他的话中别有深意,她在努力揣测。
“我怎样才能找到你?”
“苏珊娜就是因此被杀害的。她意志力薄弱,无法承受这个压力,承受这些问题,会令所有人感到失望。也许你已经明白那就是她的房子被烧的原因,以防她留下不利于他们的东西。”
“到明天为止是这样。我们可以见个面吗?唐宁街后有一家咖啡厅,名叫Inn the Park,第一个词里包含两个N字。方便吗?”
听到这些话,蒂莉谢斯·霍普感到自己几乎被压倒。她竭力组织语言,同时心中明白自己马上就会清楚一切。“她是怎么……怎么被杀死的?”
“匿名线人?”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一刻令人感到极其漫长。当他一个字一个字准确地作出回答时,就像是远处的大炮在轰鸣,“和我杀掉你的方式相同。”
“拜托,我必须请求你宽容我。我的处境有些微妙,我告诉你的任何事情都需要你绝对保密,包括我的身份。”
听到他的话,她被吓了一跳,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全身上下都已无法动弹,她想大喊,但却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在尖叫,但只是在心里不断回荡。
“是的,但是你怎么——”
“你不该来这儿捣乱,督察,不会有好下场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等到我们见面的时候再详细地介绍自己。我猜想你正在寻找苏珊娜·拉尼拉格。”
她愤怒地拼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心中同时充满了恐惧。
“对。你是哪位?”
“别担心,一点痛苦都没有。”他温柔地说。
“霍普督察?”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有痛苦?你他妈的!我要淹死在这儿了!
召她来这儿的那通电话是在哈里离开后不久打到她的酒店房间里的。
他在讲话,但她的注意力却集中不起来,只明白了一小部分。他俯身向前,目光盯着她,像医生一样观察着她,但她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正在对来自身体上不断闪烁的警告信号作出反应。她坐在椅子上,浑身麻木,一只手放在电话上,背对着任何可能给她提供帮助的人。当她回视他时,发现自己连眼睛也无法眨动。她的双眼因为热度变得干涸,它们看到的形状开始模糊起来,颜色开始衰退,整个世界碎成了片片炙热的阳光。泪腺也在变干。她能够感觉到最后一滴眼泪在脸颊上流淌。
特拉法加广场上,游客熙熙攘攘,旅行团的导游们高高地将旗帜举在头顶,带领他们的外国游客走来走去。蒂莉谢斯·霍普听着其中一位导游在讲述这个国家最小的警察局曾经如何掩藏在这个广场角落里的一处灯塔底座中,但也早在几十年前关闭。即使在那个年代,那里的大小只够一根警棍挥舞,它也被裁掉了。她左躲右闪穿过广场周围缓慢的车流,来到了商业街。又往前走了几步,就进入了公园,穿过古老的悬铃树之间的大街,经过精心打理的花坛,来到了一座湖边。这座湖最初是查理二世为了寻欢作乐而挖建的。她急匆匆地走着,不想迟到,心中也不确定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要死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极度的愤怒。不,这是不对的!不对!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她才三十四岁。她挣扎着,就像她这一辈子以来一直做的那样,她想气急败坏地踢出脚去,但身体根本没有反应。她竭尽全力将所有的力气和协调力集中到双手上,但它们只是轻微地抖了抖,然后就像出现时那样迅速消失。于是,她更加害怕了。
第二天,在阿格街的查令十字街警察局谈完事情之后,蒂莉谢斯·霍普只步行了十分钟多一点就到了圣詹姆斯公园。她的英国同行对她虽然热情,但相当谨慎。对于来自他国的失踪案件,他们能够提供的时间和人力都有限,无论这个要求的回报有多么诱人。他们解释说,经费减少,又有其他急需办理的案子,还有一些文案整理工作,但他们会尽力,为了她——她对人们就是有这种影响力,尤其是对中年警察。这和她希望的差不多,不过他们刚答应完,他们因节约成本安装的电脑系统就崩溃了。诺言只能向混乱低头让步。没有了眼睛,没有了屏幕,他们连一只猫也抓不到。她同意第二天上午再过去。
她开始祈求有人来救她,祈求一线生机。她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马力需要自己独立抚养。她首先考虑的是他,自从他父亲抛弃他们离开家后,每当发生什么不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求求你,无论你是谁,无论我做了什么得罪过你的事情,都请你改变想法,发发慈悲吧。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哈里进入公寓时是八点三十二分,换口气的时间他就知道事情不对劲儿。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烧焦的味道。“该死!”他的晚饭烧得焦黑,这也说明杰玛还没有回来。他用了大半个小时心不在焉地将砂锅洗刷干净,然后他又等了一会儿。十点钟,十一点钟。杰玛没有回家,一整夜都没有回家。
他不再看她,而是一心一意地擦拭她的杯子,消除他在上面留下的所有指纹,正如他带走自己的杯子以破坏掉他出现过的所有蛛丝马迹一样。他似乎头脑冷静,做事有条不紊,就像一个管家在晚宴成功结束后进行清理工作。然后,太阳破坏了她最后一点视力。她只能听到声音,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最后一丝呼吸逃离她身体的声音,她恐慌不安的心脏疯狂的抱怨声,淹没在恐惧中的肺部的爆裂声,在公园中嬉戏的孩子发出的笑声,还有他起身离开时椅子的刮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