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考勒尔的语气与眼神突然变得冷硬,“那就将同样的事情再做一次,哈里。不要再想着追究约翰尼的事情。他已经死了,入土为安。回头做些生活中更美好的事情吧,回到杰玛身边。”
“我一直想踢死这个浑蛋,然后拼命逃走。”
哈里不得不承认麦考勒尔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已经发现自己难以入眠,不仅仅是因为过量饮用波尔图酒的缘故。杰玛不断出现在他的梦中,跳着舞引诱他,可是当他伸手抓她的时候,她却跑开消失了。也许,是该回头抓住那些幸福的东西了。他正在想着麦考勒尔的话时,突然被手机振动的声音打断思绪。他将手机贴到耳边。
“她是科学家,哈里,像我一样。当她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死亡就像是一场历险,一种等待探索的东西。她与他正面相遇,并接受了他。”
“嗨,大英雄哈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发颤。
“这对你来说一定很难过。”
“霍普督察,一定是你吧。”
“最后他成了她的朋友,最亲密的朋友。”
“还有其他人觉得你是英雄吗?”
哈里点了点头。
“说到这个,我相信地球上再没有人这样想了。”
“她自杀了。多年来,她的身体一直非常虚弱,并不是精神上脆弱不堪,你知道的,根本不是那样。雅各妮塔是我见过的最果断的女人,但她却没有找到生活的乐趣。有一类人,他们在某个星期天放下窗帘,以防死神经过,但对她来说死神并不遥远——他始终在她身边。就像我想的那样,他一直都是为你而存在,陪伴你度过相当长时期的生活。”
“我觉得你想知道我还在追踪我们的老姑娘。”
“可是你不这样想。”
“苏珊娜·拉尼拉格?我也在调查。”
夏日的一丝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缕银丝落到了额头上,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有些人会说这是上帝的恩宠。”这句话轻轻地传来,充满了悲伤。
“不过,我没有追查到任何线索。百慕大没有她的踪迹,所以我打算来你那儿的市警察局让我的同事们帮帮忙,看看他们是否愿意抬起肥胖的屁股亲自去看看,就像你建议的那样。”
“对不起。”
“好主意。”
这位年长的男人脸上浮出凄凉的微笑,“她去世了。”
“我认为在我忙这件事情的时候,你我之间需要谈一谈。”
“你有妻子吗,亚力克斯?”
“喝酒的时候,还是吃早餐的时候?”
“我希望你们两个在一起美满幸福。”麦考勒尔说。
“在审讯桌旁。你在百慕大受过袭击,现在该告诉我细节了。统统告诉我,哈里。”
哈里的肩膀塌了下来。他感到自己难以承受它们的重量。
“应该的。你什么时候到?”
“就是你说的这样。”
“我已经到了,刚在希思罗下了飞机。”
“真的生了我的气,非常生气。”
哈里听到电话中传来抵达大厅中的嗡嗡声。
“你应该为杰玛想想,多么出色的女孩儿。我感觉她——怎么说?她……”
“我准备住在索霍酒店,在那儿见面吧。”
“告诉我,亚力克斯。”
“什么时候?”
“高兴地死去。这样的人难得一见。哈里,我没有立场祈祷,但作为朋友……”
“六点钟。”
“做到什么?”
“为了审问?”
“他似乎从来没有担忧过死亡,我记得是这样。他活在当下,生活充实。‘高高兴兴地死’,这是他过去常说的话。‘这是千载难逢的事情。’他就是按照自己的格言活着。我希望他做到了。”
“我们先喝杯酒,随后再铐上你。”
“因此,就让它们与约翰尼一起埋葬,是吗?”哈里说出了戏剧中的台词。
“索霍酒店,六点钟。我用带上律师吗?”
“它们会说什么呢,哈里?‘人类的罪恶在他们身后仍然存在,他们的善行却往往与他们的尸骨同时被埋葬。’这是马克·安东尼在凯撒的尸体前的致辞。我不是莎士比亚最疯狂的粉丝——他创造了那么多作品,写下太多的文字,但有时也会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清楚我们的生活在日后的回忆中会是什么样子。缺点被刻在石头上,而我们的优点就像沙子上的足迹。”
“如果你忘记付酒钱的话。”她大声说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这些鱼比我知道的还多。”哈里喃喃说道。
哈里抬头看了看汤姆塔上的钟表,在他抬头看的那一刻,钟表刚好开始敲响九点钟。他转头面向同伴,“我得走了,百慕大的警察在传唤我。”
“也许,这些鱼还记得约翰尼。”哈里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他扭头看到麦考勒尔站在身后。“据我所知,鲢鱼可以活到七十岁。”麦考勒尔接着说。
麦考勒尔的眉毛拧在一起,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这座四方庭院中夏意盎然,清晨的阳光如同手指一样在喷泉洒出的水中编织出彩虹。哈里任由喷泉的水珠飞溅在脸上。他记得父亲告诉过他的那些关于深夜的传说,故事的结局是还穿着晚饭时衣服的他被丢进了这座喷泉池。在鼓着肚子的鲢鱼之间游泳,它们在相互缠绕的荷叶下穿来穿去。
“没什么大事,只是喝几杯酒。我能够应付得来。”
“那就两个,”她说,“两个我都选。”
“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
“我有胃口,快给我一个答案。”
“谢谢你,亚力克斯。”
她转过身,感觉到他的身体挨着她的。“过了昨晚,你还有胃口,我感到吃惊。”
“为什么谢我?”
“两个选项,杰玛。你可以吃床上的早餐,也可吃厨房里的早餐。”
“为了……你能在这里。你差不多是我能够找到的唯一与我父亲有联系的人。”
与史蒂夫上床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一点,她心中清楚,但她也不能肯定哈里可以。至少史蒂夫这个人并不复杂。他的双手又回到了她的胸上,某个东西抵在她的腰间。
“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事情的进展。”
她此时突然流出了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当然不知道。她脑子有些混沌,希望可以有个肩膀能让她靠在上面哭泣,有双手可以抚摸她安慰她。她希望能够为她做这些事情的人是原来的哈里,而不是这个从百慕大伤痕累累回来的新哈里,可是在她需要哈里的时候,他却没有出现在人行道上,所以她就拿史蒂夫来充数了。分散注意力——这个办法有效,持续了几个小时。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地方,脱掉她的衣服,温柔地触摸她,令她几乎感觉不出他正在使用身体的哪一部分,但她发现了那些隐秘的地方,令她想起最初她和他在一起的所有原因。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她才想起她决定分手的所有原因。她知道她会去他的浴室,将刷子拿过来,发现上面纠缠着别的女人的头发,还会发现备用牙刷被藏起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像对哈里那样生史蒂夫的气。除了销魂的时光,史蒂夫没有许诺任何事情,而且他做到了,可哈里……
“我会的。再说,我也没有其他选择,现在你是唯一愿意倾听的人了。”
“你为什么要跑?”他问。
他回到杰玛那里的时候,杰玛正在擦洗炖锅,两个手上全是泡沫。她转身和他打招呼,但她的手臂湿漉漉的,再加上他僵硬的石膏似乎也不方便,他们的见面吻便敷衍而过,本想表现热情一些的打算也只能放弃。
她将他推开。“该死!”她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次的声音更大。她想责怪他,但却不能——这都是她自己的错。她觉得自己逃离酒吧的行为太幼稚,于是当他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追上来的时候,向他道了歉。
“只是想为晚饭准备一些特别的东西。”她这样说是为了主动和好。
她身旁的史蒂夫动了动。“早上好,”他轻声说着,亲了亲她的肩膀。然后,他开始啃咬她的脖子。
“谢谢,杰玛。不过,我还得出去。”
杰玛醒了,身上感觉温暖而潮湿,但胸部却被握在他的手中。“噢,该死!”她喃喃道。
她脸色变红,神情沮丧。
麦考勒尔停住脚步,慢慢转身,“没有,一点都没有。”他在黑暗中回答后,便消失了。
“不过,我会在八点以前回来,”他连忙又说,“最晚八点。”
“噢,还有最后一件事,亚力克斯。苏珊娜·拉尼拉格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她咬着两颊内侧。
“那就同意吧。早上见。”老人迈步慢慢离开。
“昨天晚上过得怎么样?”他看了看她,改变了话题。
“杰玛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对你昨天晚上的事情更感兴趣。”
麦考勒尔身体僵硬地起身,试了试双腿,“不要对你的父亲过于苛责,哈里。就是把死人从墓中再挖出来也没有用——你只会发现它已腐烂。最好往前看。”
“我见了亚力克斯·麦考勒尔。”
哈里摇了摇头,“这里是他坐过的地方,喝醉过的地方。”他的目光仿佛回到了过去,“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噢。”
“我必须走了,哈里。见鬼,我在这儿坐了这么久,觉得自己都快变成玛土撒拉[1]了。你要一起来吗?”
“有些事你忘了说了。”他原本没有打算指责她,但不知怎么,在他们准备走出厨房说这些话时,听起来有些咄咄逼人。
在他神色凄凉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时,从院子另一边的楼梯里突然冲出两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跑到了草坪上,身上洋溢着性交后或者性交前的兴奋。附近某个地方的钟敲响,午夜已经到来。哈里瞥了一眼父亲的手表,慢了六分钟。他之前将它调快了七分钟。
她转身面向水槽,想要分散注意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
麦考勒尔顿了顿,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然后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杯内。“她的生活非常坎坷。”他抬起头,眼中的神情几乎在祈求哈里不要再追问下去,“我和她不是很熟悉。抱歉。”两人之间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令人感觉有些沉重。“不要过于仓促地下结论,哈里。没有人会知道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即使那些与之相关的人也不例外。”
“什么?”
“那么……”哈里的声音有一丝异样,“你一定认识我母亲吧?”
“嗯,我们最近没有太多联系,所以开始谈起的话题一直没有说完。”
“差不多是那个年纪。”
“连我们吵架都告诉他了。”
“亚力克斯,你说过在我八岁的时候认识了我。”
“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她将洗碗布扔到一边,转身再次对着他。她穿着一件紧身T恤,上面印着一句话:女孩儿们在厨房做。她没有戴文胸,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令她感到高兴。是时候和解了,而且她也觉得愧疚。“嗨,哈里,你出去之前,我们按照你的意愿运动一下怎么样?任何地方,任何方式……”他还没有回答,她就再次扑到他怀中。这次,她待在他怀里,让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直到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坚硬。
“我觉得他为人处世相当圆滑。”
他们的嘴唇终于分开时,他的呼吸已经变粗,“在这儿别动,杰玛。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去拿避孕套来。”
“一块粗糙的钻石。”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坚决抱着他,不让他离开,“没有必要,”她低声说,“不再需要了,如果我们结婚了,就不需要了。我们现在开始吧。”
“他这个人有许多面。”
“孩子?”
“他的梦想就是钱。”哈里低声说。
“没错。”她在亲吻他,但这次他的心思却跑到了别处,“怎么了,哈里?”
“哦,有一些人,但他对我们如此亲切,加上我们的虚荣心又强,极爱炫耀。尤其是我们喝酒时,天哪,约翰尼太会劝酒了。”他默默地举杯致敬,“总之,他让我们分享了他的成功。他总是会带回来大额的支票。我们在这儿只不过是一些空有梦想的人,可是哈里,梦想需要钱来实现,你也许会感到吃惊,人们为自己的梦想买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只是……你刚才提到了孩子。”
“没人介意吗?”
“有问题吗?很简单啊。我们疯狂地做爱,然后我怀孕,九个月后我们就会有一个孩子,在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们就花费大笔的钱抚养他。纠正一下,在当下应该要将近三十年。”
“或许得不到太多,可我是一个生化学家、资深研究员——现在差不多退休了,当然,算是荣誉退休,但是在进行学术研究时我和很多研究公司打过交道。都是比较前沿的项目,研究人类如何长生不老之类的。墓地里葬满了我们失败的结果。”他似乎觉得这是在自嘲,“不过,长生不老是我们的希望,许多人付出大笔的钱财想要长生不老,都是白费力气。约翰尼抓住人的这种心理,施展自己的才智将人们的希望和恐惧变成了钱。所以,他常常来这里以及其他类似的地方,倾听意见。他非常善于接受别人的建议,容忍我们所有的傲慢,吸收了我们学识上引以为傲的成果,获取了每一条信息。生物化学、航空工程、数量金融、计算机科学等,我们已经研究出很多成果,而且是最顶尖的。我们为全世界的公司和政府出谋划策,不是在隔板后,而是在董事会议室、实验室和电脑室开始革命。这些,约翰尼都了然于胸。他站在公共休息室壁炉火旁,向我们所有人示好。”
“可是——”
“可是,他从一个古希腊教授身上能得到什么?”
“而且,我想生一群孩子。”
“我刚才说过,他很聪明,不只是本能上,智力上也非常优秀。他经常回来这里,你知道公共休息室的状况,到处挤满了男男女女,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最聪明的,但奇怪的是却与世隔离,有时甚至是故意的。你不可能每晚用院校的银器吃饭,却声称自己平易近人。我们又这么喜爱八卦。所以你父亲手里端着酒杯,眼含笑意到来之后,为我们讲述外面的大千世界,我们就全都被他收服。”
他抽开身,“杰玛,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有一个儿子了。”
“怎么做到的?”
她不再气喘吁吁,实际上差点停止呼吸,她的脸因为震惊而僵住了。然后,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水槽上,无法继续后退。“可是……”她低声反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因为她的脑子已无法思考了。
“他赌博,与这个体制赌博,在其他所有人之前找到了可以获胜的东西,然后在它们衰落之前立刻出手。”
哈里回过神之后,脸上露出了愁容。他怎么把事情搞成了一团乱麻?他的第一个妻子茱莉亚怀孕的时候被杀,他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之后,他的第二个妻子用流产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轮到杰玛,情况本应该容易得多。
“那个究竟指什么?”
“但是……”
“他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金融顾问。”
“他叫罗瑞。现在快二十岁了,与他母亲以及他母亲的丈夫生活在美国。一家子快快乐乐的。”
哈里扭身对着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他怎么做到的,亚力克斯?他是如何赚到那么多钱的?”
“我为他们感到高兴。”
“当然也发了大财。”
“一直到几年前,我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不知道我,现在仍然不知道。我们决定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告诉他真相。”
“他喝酒。”
“为什么要等到二十一岁?二十一岁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他想象力丰富,非常有天赋。”
“他们会在那时候回国,我们就可以将一切都告诉他。大抵是因为这个吧,他母亲希望这样。”
“他似乎拥有许多种不同的生活。”
“他母亲?”
“约翰尼是……”麦考勒尔伸展了一下坐在坚硬石头上已经有些衰老的身体,心中想着合适的话语,“一个比较复杂的人。”
“特丽。她的名字叫特丽。”
“这样说来,你对我的了解比我对父亲的了解更多。”
“那我的希望呢,哈里?”
“因为认识你的父亲而产生的本能吧。不管怎么说,想要了解你并不算太难。我记不起有哪一年你没有出现在头版头条过。我甚至还看到过你接到了女王给你的私人圣诞卡这样的报道。”
“你提到孩子的时候,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为什么?”
“那么,如果我没有提到孩子,你究竟准备什么时候说出这个宝贝疙瘩?”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注意你的情况。”
“你自己说过,我们还没有谈那么多——”
“只有从别人的眼中看到自己,才真正了解自己。”当然,尤其是杰玛。“有时,你会发现你不能满足每一个祈祷。”
“直说吧。你抱怨我没有告诉你某个老人的事,可你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你不了解自己?”
“杰玛,你这是胡搅蛮缠。”
哈里一只空手紧紧握着自己的酒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亚力克斯。我一直都不了解他,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可悲,而且也是陈词滥调,但我必须了解他多一些,才能了解我自己。”
可是杰玛根本不听他的,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愧疚中。她从他身边挤过去,“我要出去。可能要很久。”她拿起外套和包,在推门的时候才回头说,“去死吧,哈里。”
“你为什么这么想弄清楚你父亲的事情,哈里?”麦考勒尔两手搓动带出来的波尔图玻璃酒杯。酒杯很大,气氛也同样沉重,院墙耸立在四周,阴沉沉的。
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时,不仅玻璃咔嗒作响,整个地板似乎都在摇晃。
哈里和亚力克斯·麦考勒尔坐在老图书馆的台阶上。就是在这里,五十多年前,他父亲站在朋友中间拍摄了新生照。天色已晚,高高的柯林斯风格的柱子俯瞰着派克沃特方庭。院子里已经静下来,夏日傍晚的最后光亮已经从空中慢慢消逝,时间已经悄悄接近午夜。学生宿舍的窗户中仍然亮着灯光,照亮了草地。约翰尼记忆中的场景应该也是如此。
[1]玛土撒拉:Methuselah,《圣经·创世记》中的人物,据传享年965岁,非常高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