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我猜,他是你父亲的一个好朋友,”海伦大声说,“他过去也常常给学校捐赠。”
“噢,琼斯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他也去世了。就在你父亲去世前不久。”
阿里·阿布·阿尔-马斯里。
周围的一切似乎突然慢下来,最后几乎静止。哈里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也听到自己在问阿尔-马斯里怎么死的。
海伦只是简单地将照片翻转过来,在照片背后,一根因年久已经裂化的黄色胶带粘着一个名单,是用古老的电动打字机打出来的。她的手指沿着分界线滑下去。
海伦脸上的痛苦一目了然。
她走过来,斜视着他的那张照片,然后脸上的五官更加扭曲,俯身看向旁边正式的新生照。“哦,当然有了。挺可爱的,你不觉得吗?”她指向后排最后的一张面孔。那是相片中仅有的三张非白色面孔之一,不是黑人,但却比其余的人黑一些,应该是被某个其他国家的太阳晒黑的,在后面那扇古老而深凹的窗下,他的五官难以辨认。他暗暗自责。这张面孔就是和他父亲之间隔着苏珊娜的那个年轻人。他从放大镜里看了看,然后又看向那张晚餐照。没错,连他现在也能看出来了。“你是谁?”他喃喃道。
“没事的。”哈里试图安慰她。
“我只是想找一个认识的人。”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可怜巴巴。
“不,不是的,琼斯先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死得太可怕了。你知道吗,他是被人谋杀——炸死的。车子爆炸,炸死了他和全家人。”
“需要帮忙吗?”海伦在房间另一边问。
“你相信巧合吗,塞西尔?”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父亲。约翰尼站在第三排靠中间的地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年轻的自信,连嘴唇上方的那道小胡子也不甘落后。他的视线看向一侧,并没有对着正前方。这种神态和他平时一样。一丝战栗沿着哈里的脊背朝下蔓延到打着石膏的胳膊上,直到他的手指也感到一阵刺痛。不可否认,照片里的约翰尼和哈里自己在剑桥的新生照非常相像。接着,哈里开始研究其余的面孔,迫切地想找出他也许认得的一张面孔。“杰玛,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他咕哝着说。
这位弃政从学的人若有所思地噘起富有表情的湿润嘴唇。“有段时间,我觉得这样想不费脑子,哈里。这个说法挺有用的,不过我担心的是拉谢尔女士和我结婚之前曾当过社会工作者,如今还在封闭的王宫中做一些善举,因此形成了愤世嫉俗的思想观念。恐怕巧合这样的说法在我们家里很难接受。就我个人来说,更是认为不可能。”塞西尔·皮撒尼爵士这位匹克威克式的人如同年老的牡蛎一样注视着他的雪利酒酒杯上方,脸上带着微笑。他在学校里也许有一定的影响力,在某种意义上统领着一半王宫,但在家里对拉谢尔女士百依百顺,众所周知。“你为什么问起这个,孩子?”
不久之后,哈里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就座。从那里,可以俯瞰院长花园。关于这座花园还有一个逸闻趣事:曾经有一位年轻的数学家名叫查尔斯·道奇森,不过人们更熟悉他另外一个名字路易斯·卡罗尔。他在花园中看到前任院长的女儿爱丽丝,以她为原型创造了最令人敬畏的文学作品之一。在哈里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卡片样式的相片,相片中大约有一百二十个年轻男子,全都穿着正式的学生服,在图书馆前站了六长排,旁边撑着他自己那张皱巴巴的照片。新生照中的人像都非常小,粒状的,黑白色,富有朝气的头发映衬着各自的五官。哈里借了一个放大镜,认真看着它。
他们正在公共休息室中喝着餐前酒,四周的墙壁上全都镶着板子,挂着老议员们的肖像,查尔斯·道奇森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全都认出来。一位服务员帮助哈里将打着石膏的胳膊穿过厚实的黑棉布袖子,穿上就餐时的学袍。
“哦,这些人当然不会都是在基督教会学院上过学的,在那个时候,女人就不行。”她的斜视更厉害了,“你刚才说,是哪一年?”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他们是同一届的,去世的时间前后相差不久。”
“好啊!他的朋友也是我想寻找的对象。”他从餐桌旁抽出了一本影集。
“根本没有那样的巧合,恐怕不是因为年老的原因吧。”
“噢,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那时的记录工作不是很好。”她专注地吸着自己的食指,“我觉得有一样东西我们可能会保存,就是正式的新生入学照——我们会给每一个新班级的学生拍照。有的话,可能就是那张他和其他一百多人的合照。”
“对,不是老死的。他叫阿里·阿布·阿尔-马斯里,是被人谋杀的,被炸死在车里。”
“太……”哈里正想说太普通了,但又将这个话吞回去,随便说了其他的话代替,“现在知道,真是太好了。这样说来,你或许能够帮上我的忙。我知道机会可能不大,海伦,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是否有他的信息。比如,他和同学的老照片之类的。他是1962年入校的。”
“哦,”坐在三面环绕的位置上,塞西尔爵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下巴上的肉也跟着颤了颤,“我听到过他的名字,我们问问看看吧。凯瑟琳!”他转向忙碌的房间,叫过来一位同事。对方正站在没有点火的壁炉周围的一群人中。“凯瑟琳是这儿管钱的,所有隐秘的事情都清楚——凯瑟琳,亲爱的,阿里·阿布·阿尔-马斯里,你了解他的事情吗?”
“他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人,每年都捐赠。”
凯瑟琳·庞蒂弗拉克特穿上鞋子也只有五点四英尺高,所以说话时,踩着高跟鞋的脚喜欢上下抖动,仿佛是为了增加高度,和别人直视。她的眼睛是黑色的,眼神热情,却透出一丝疲倦,头发剪得短短的,泛着一层淡淡的深紫红色。“对我们学校来说,阿里的死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她的声音如同约克郡煤矿里的工人般沙哑,一边说话还一边用食指抚摸自己的鼻梁,好像在察看上面是否有灰尘,“他定期给学校捐助,对中东的状况也有很大的影响。或许是影响太大,距离火焰太近,在贝鲁特遇刺,好像是在十年前,也许还更久一些。我猜想,应该也是一起政治不和引发的事件。”
“他是这里的捐赠人,”哈里语气轻柔,但因为吃惊提高了声音,“我以前不知道。”
“他是一名政客?”哈里问。
她点了点头,斜视得更厉害了。
“哪有人和政治不搭点关系?”她上下抖动着说,“不过他不算真正的政客,不是官方的。应该说是一个……一个促进者,创建了关系网,在许多地方都有自己的人脉。”
“对,他去世了。”
“显然,并非他们所有的人都非常受欢迎。”哈里语气冷淡地说。
“准确地说,我不认识他,但我确定听说过他。我想,他是我们固定的捐赠人之一,直到……”
“真是太令人难过了。”
“什么?你不可能认识他吧?”哈里非常意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
“他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在生意上合作过。告诉我,阿尔-马斯里先生从事什么行业?”
“哦,对,是这样。”她的眼睛中掠过一丝好奇的神色。
庞蒂弗拉克特努力维持自己的情绪,脸上的神色却说明哈里可能踩到了她最敏感的那个痛处。“我不清楚,完全不知道。”她声音坚定,毫不犹豫,然而哈里却一个字都不相信。“难道你不觉得,只要知道他是这个学校的校友,愿意帮助教育新一代的年轻男女学生,就足够了吗?”
“我今晚要在高桌与塞西尔·皮撒尼爵士一起吃饭,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我父亲在这里上过学。约翰尼·马尔特拉瓦斯-琼斯。”
“和我父亲一样。”
“我叫海伦,”她面带微笑,眼睛却斜着看过去,仿佛眼镜配得不合适,“有什么事吗?”
“你父亲?”
他将旅行箱放在会客室,然后去找管理办公室,发现它就在学院小教堂的背后。小教堂已经扩大,是原来的两倍,成为市里的大教堂。这里每一件事都进行得非常彻底,对上帝也是如此。“嗨,我叫哈里·琼斯。”他对坐在外面办公室一张乱糟糟的大桌子旁的一位年轻的金发美女说。
“约翰尼·马尔特拉瓦斯-琼斯。”
她大声笑起来,在酒精的作用下精神亢奋,神志有些不清,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又大笑起来,跑回了她的朋友那里。
一提到约翰尼的名字,她的神色放松了一点,没有再上下抖动。“他也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很遗憾他不能与我们同在。”
他吃了一惊,“不,我是来找我父亲的……”
哈里怀疑她是在说他的钱,而不是任何社会损失。在凯瑟琳·庞蒂弗拉克特絮絮叨叨说话期间,公共休息室的门再次打开,一位年长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个头很高,在人群中特别突出,长形脸,轮廓鲜明如雕刻一般,颧骨突出,脸颊因为长期吹风而发红。他的头发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算得上浓密,修剪得非常精心,发色雪白。整个人显得非常自信,蓝色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一位同事伸手来扶他,但他只是礼貌地轻轻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一门心思寻找更具有挑战性的猎物。他姿态优雅地穿行在人群中,看到哈里的时候,脸上蒙上一层困惑的神色。随后,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便径直向他走来。
“你是在找儿子吗?”她问。
“哈里?哈里·琼斯?噢,真是太巧了。”
哈里拉着小旅行箱穿过了庭院。一群学生穿着正式的深暗色学生袍,打着白色的领结,情绪高昂,聚在草地上,喝着香槟,含着眼泪相互拥抱,庆祝他们期末考试的结束。他记得自己也曾经那样做过,似乎未来会无拘无束。刹那间,哈里对他们表现出来的纯朴世界感到一丝嫉妒。在他盯着看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女人摇摆着向他走来。
“不是巧合,我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塞西尔爵士大声说。
“那你可来对地方了。”守门人皱巴巴的脸上浮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对不起,我们认识吗?”哈里一头雾水地问。
“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想会会几个老鬼魂。”
对方伸出手,大方地笑了。他握手的时候力道不小。“我叫亚力克斯·麦考勒尔。我认识你父亲,也认识你,不过还是你很小的时候——我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你,大概是在你八岁的时候。最近,我和你可爱的女朋友莱恩小姐见过。难道她没有向你提过吗?”
“哦,你会发现这里没有什么变化。我们已经为你们在草坪大楼安排了位置,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先生。七号楼梯。”他将一把钥匙从柜台上推过来,“听说那段楼梯闹鬼,希望不会让你感到困扰。”
他和杰玛好像还没有腾出时间来讨论其他事情。“没有,我出去了一段时间。”
“没有,不过我父亲在这儿读的学士。”
“对,她说过。”
“果然是你啊。欢迎来到基督教会学院,琼斯先生。你年轻时有没有在这儿上过学啊?”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深谈,就被来招呼他们去吃饭的服务员打断了。
“对,我是哈里·琼斯。”
“我们回头再谈吧。”麦考勒尔提议说。
“啊,塞西尔爵士的客人,”哈里在门房表明身份后,上了年纪的守门人带着突出的牛津口音大声说着,抬眼从眼镜框的上面看着他,同时大拇指试探地插入了马甲口袋中,“请原谅,先生,你是不是以前的……”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牛津,基督教会学院,为了纪念它的创立者托马斯·沃尔西曾被命名为卡迪诺学院,直到他在国王面前失宠,声望消弭殆尽。尽管它的创立者没落了,它的财富和声望依然不变。几个世纪以来,它培养了十三位总理大臣、许多皇家总督和英联邦国总督。虽然它盛名在外,但仍然还有一位贫穷的威尔士小伙子的立足之地。或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约翰尼才如此坚定地手握双筒枪作为掩护,在防空洞中令妻子受孕。哈里从克里斯多佛·雷恩爵士的形同胡椒粉罐的塔下穿过大门进入他父亲曾经就读的学院。走了不远之后,圣奥尔代茨路和高街的喧闹声就被抛在了身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都铎风格的方庭,它的名字简单,就叫汤姆。阳光洒在风化的石灰石墙上,在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草坪上投下了影子;庭院中心有一座喷泉,在墨丘利神的铜像脚下喷溅出的水发出没有规律的音乐声;吃饱喝足的鲤鱼噘着嘴巴从荷叶之间探出头来。塔下的钟声敲响,已到了中午,四百多年来日日如此。这个世界中似乎一切正常,安然无恙。
“对你肯定有时间,哈里——我可以叫你哈里吧——我会安排时间,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