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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我可等着你还这个人情了,琼斯先生。”

“我欠你一个人情。”

“迫不及待。”

“名副其实,而且天性如此。”

这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调情,绝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只是为了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他们两个都明白这一点。至少,那样子只限于口头上,直到哈里转身发现杰玛正站在门口。他虽然不是侦探,但从她脸上的表情也可以断定她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你真特别,蒂莉谢斯·霍普。”

有些女人会大发雷霆。杰玛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地问:“那个女人是谁?”

“那么,我最好开始准备一些书面工作。”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女人?”

“你这样说,我都等不及了。”

“你在咧嘴笑,而且拉链绷紧了。”

“我会尽个人的最大努力,确保你比上次受到的欢迎更热情。”

“她是百慕大的一名警察督察,名叫蒂莉谢斯·霍普。”

“我很乐意。”

“你在开玩笑吧?”

“好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得写一个说明。我不可能说流氓在我们岛上四处乱窜,把人逼下了悬崖。当然,你也许已经想到,你可能需要回百慕大提供证据。”

“这个名字有点怪,是吧?”他转回身面对着炉子,重新开始忙起手头的事情,心里却在极力回忆自己刚才在电话里说的每一句话,回忆她可能听到了些什么,“她只是一个勤勉的好警察。”

她的情绪好像突然变好了,哈哈大笑起来,哈里知道自己洗清了嫌疑。

“我也这么看。”

“你不会那样做的,我是一个英雄。”

“不,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听着,杰玛……”他不耐烦地转过身,高高举着勺子,沙司沿着勺柄慢慢流下,“你这样怀疑是什么意思?好像你并不相信我的话。”

“现在,我真的非常想打断你的另一条胳膊。”

“一个字都不信,自从你告诉我,你最近这次差点死掉只不过是一个意外之后,我就不再相信你的话了。”

“就当是在帮我的忙。”

糟糕,她听了那么多。沙司落到了他的手腕上,然后沿着他的袖子慢慢流下。“我不想让你为此难过。”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就为我着想,在这件事情失控之前,彻底放弃吧。”

“我看,只能当个受伤的警察。所以我在想,你是否可以向英国警察局提出正式申请,查找她的下落。”

“我……”他将勺子扔到了水槽中,“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你准备扮演好警察,还是坏警察,哈里?”

“为什么?”

“所以我才觉得我们是搭档。”

“正是因为他们想干掉我。”

“你还有一条胳膊可以打断。”

“哈里,所有的军队都试过杀死你,”她脱口而出,声音越来越高,充满了绝望,“但你成功地逃脱了。”

“不可能是巧合。另外就是我的直觉,还有一条断臂。”

他摇了摇头。

“说说看。”

“为什么,哈里?”

“我只是猜想可能和拉尼拉格小姐有关。”

“我父亲,他是整个事件的中心。”他拿起一条毛巾,开始擦拭胳膊,“我必须知道,必须弄清楚,这样我才能好好生活下去。”

“你就胡说吧,哈里。我会让你脑震荡的。不要再和我开玩笑了,听见了吗?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想杀了你。现在,我就想亲手杀了你。”

“那些都过去了,哈里,求求你了!我也要活下去。你和我,我们的未来,这才是重要的,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又一个生气的女人。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没有扔掉那些镇痛药。“肯定是因为脑震荡的缘故。”

说到这里,哈里无言以对。他感到非常沮丧,每一件事情都令他沮丧。他的袖子上一片狼藉,命运总在每一个转折点给他沉重的打击,杰玛不愿意接受他这样做实际上和她有关,身体上和心理上的疼痛对他内外夹攻。他将毛巾扔到地上,下巴动着,准备吐出心内的恐惧。“你自己的父母住在市郊干净的小挂车里,挂着窗帘,火旁放着拖鞋。你当然说得轻松。”噢,天哪,他的话太过分了,应该就事论事,但他也清楚当一个人被拉出来,站在行刑队前的时候,绝不可能镇定自如。“那些,我却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拥有过什么,但我真的需要知道,需要接触我来自的那些地方。否则,我会像我父亲那样被人干掉,你就会和我的母亲有一样的下场,绝不会知道我如果走出这扇门后,是否还会回来。”他非常激动,气息短促,“所以,不要让我放弃,不要,你不会真的愿意那样。我不可能彻底忘却我父亲的事情。我必须弄清楚他是谁,这样我才能知道我究竟是谁。我这样做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下定了决心,我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块儿。”他盯着一塌糊涂的手,仿佛它正在逐渐将他吞噬,“有时,我觉得自己永远干净不了了。永远。”

“你是在说真的吗?”她声音里的调侃已经消失,“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他抬眼看她时,眼中包含着泪水。他的声音粗哑起来,“你知道吗?当你穿着整洁的小外衣前往主日学校、唱着圣歌的时候,我却在伊拉克进行杀戮任务。有时候我会感到困惑,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杰玛,你的上帝在哪里?我很少看到他,在我被派遣到的地方没有看到过他,在我不得不决定自己需要杀死多少裹烂头巾的阿拉伯人、黑人浑蛋,才能够拯救我自己痛苦的生命时,没有看到过他。你知道什么?全世界都说过我做了好事,为此给我颁发奖章,可是当乐队停止演奏、女王返回皇宫喝茶的时候,就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我杀害过的那些人的面孔,和他们将死之时发出的各种声音。无论我洗多少次澡,都除不掉身上的血腥味。”

“那场交通事故,事实上并不是意外,而是你们当地的车逼迫造成的。他们故意将我逼下了悬崖。”

他的手在颤抖,他激动地在裤子上来回蹭着它,“你如果想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生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独自忍受这种煎熬。在那些安静的夜晚,你醒了之后会再次入睡,而我躺在那里却毫无睡意,虽然我明白刚刚听到的声音是车子出了意外,墙上移动的影子只不过是在微风中拂动的窗帘,窗户旁的声音只不过是落在玻璃上的雨水声,不是我会听到的人的垂死声。所以,不要再向我说教过去的事情,杰玛,也不要让我忘记它,因为我做不到。过去就是我们的身份,塑造了现在的我们,未来却不确定。”

“我感觉到了。”

她哭着跑开了,直到黎明才回来。她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到学校去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感到非常自责,自己就像一把装满了子弹的枪,子弹就在枪管尾部,却不知道瞄准哪里。

“有些事情,我可能没有告诉你。”

那天上午,杰玛离开之后,他步行到了前往荷兰公园的地铁站,站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潮中,心中涌起一股欢喜的感觉。离开地铁三分钟后,他到达了以前一家人生活过的房子前。那是一座四层高的维多利亚风格的砖房,上下推拉的窗子朝向开普敦山广场,通风良好。自从哈里搬离这里后,这个地区地价倍增,成为高级住宅区。房子本身也被重新修整过,增加了安全照明,门口约克风格的石阶换成了大理石,四周还出现了许多新窗子,但这里仍然是他生活过的地方,仍然是他母亲去世的地方。他的卧室以前在顶楼后面,与父母的卧室是隔开的。他并不在意这个,因为他的母亲和父亲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人,至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他的房间里没有地毯,只有光秃秃的地板。地板有个缺陷——它不隔音,父母的争吵声会传上来。

短暂的沉默。“该和我说实话了,哈里。你为什么对一个几乎不认识的女人这么感兴趣?”

天开始下雨,突如其来的阵雨。哈里没穿夹克衫,他来这里只是一时兴起。这不像他的为人。他站在倾斜的人行道上,头顶是一棵老山毛榉伸出的枝干,上面长着夏日才有的密密麻麻的叶子。

“我认为她失踪了。不只是在百慕大,在英国也是如此。”

他的母亲叫杰茜。她在他心中的样子就像是童年时期的一个梦,轮廓已经不再清晰。他父亲将她的照片全都扔掉了,所以每当他想看母亲的照片时,已经没有了。然而,有些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当他十岁开始发育而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已经缩进了自己的壳内,那里充满了黑暗腐朽的思想,最终将她逐渐吞噬。她蜷缩在二楼可以俯瞰后花园的卧室里,将那里变成了自己的世界,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两年的时间。在哈里的记忆中,她那两年里始终没有离开过家,直到他十三岁那年从寄宿学校被叫回家的时候,发现屋外停着一辆厢式小客车,一位满面关切的邻居在旁边看着,一捆东西正被装到车的后部。“太迟了,哈里,”他父亲当时说,“也许这样反而对你是好的。”

电话中沉默了片刻之后,蒂莉谢斯·霍普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一罐不含铅的五加仑汽油从打破的窗户中泼进去,我们就会将它定性为故意纵火。虽然有些缺乏想象力,但确实有效。你问这个,有特别的原因吗?”

哈里总是认为他母亲死于心脏病,尽管死亡证明上写的并非如此。那些医生太没有想象力了。等到那学期结束的时候,房子已经被卖掉。无论如何,他父亲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那里过夜,他有自己的地方,就是位于布卢姆斯伯里的那个公寓。当哈里过来看最后一眼说再见的时候,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了。他坐在母亲的卧室里,背靠着墙,在脑中回忆母亲的事情。他的指尖好像触摸到了什么东西,就卡在紧实的地毯和壁脚板之间,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瑞士手表,没有表带,不是特别贵重,甚至不是金的。哈里记得父亲还抱怨过这块表,因为它走得快,每天会快一分钟。“时间的安排就是一切,”他曾经用自己的话说过,“比别人提前一分钟,你就会成为老板。晚一分钟,你就会变成失败者。”然而,约翰尼却抱怨那块表走快了,到处寻找时间准确的表,最后勉强买了一块,价格更贵。哈里发现这块旧表的时候,注意到表背上刻着字:“给JMJ(约翰尼全名的首字母缩写)。”这是他父亲的。

“那场火灾的事,你能告诉我吗?是有人故意纵火吗?”

雨此刻下得越来越大,那棵树已经挡不住了。哈里仍然留着那块手表。他在上面加了一条新表带,又戴在了手上。它还是走得快,但那没什么关系。他手中只有这一样东西是他父亲的。他抬起双手搓了搓脸,然后整个身体压到了树干上,像他以前等候父母回家时多次做过的那样。

“没问题,我还不如一个白头发的老处女。”

当然,在哈里被迫选取立场前,一家人也有过幸福的时光。在去荷兰公园喝周日上午茶的路上踢着秋日的落叶,约翰尼翻看报纸,而哈里将葡萄干小面包喂给麻雀。夏天的时候开车到汉普斯特德公园的酒吧去,方便约翰尼与商业伙伴见面,而哈里就在酒吧外的车上一边等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可乐、嚼着薯片。还有那个足球,它是生日礼物。关于它最美好的记忆就是约翰尼曾经忙里偷闲,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与哈里一起踢足球,哈里充当守门员,约翰尼给他机会,让他做了几次漂亮的扑救。哈里仍然记得足球击在手掌上火辣辣的感觉,肩膀砰地撞在了地面上,脸颊上蹭到胜利的泥点。他甚至想象踢完足球后还喝了一大杯热巧克力,尽管他根本不确定发生过那样的事情。那些日子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他期望发生的,比如约翰尼在家里帮他修理自行车、带他去游泳、给他买条狗等,但约翰尼和其他父亲不一样。哈里讨厌听其他男孩子带回学校的那些有关他家里的流言蜚语。那些话最初让他感到被大家孤立,然后他开始独来独往,有时还会生气不遵守纪律,但对象通常是他的老师们,只有一次是对另外一个男孩,因为他问哈里,他父亲为什么从不送他来学校,从不来学校观看比赛和表演。“你父母离婚了吗?”他提出这个问题时,带着嘲讽的口吻。由于没有更好的答案,哈里一拳打在他脸上,打松了他一颗牙齿。哈里非常丢脸地被遣返回家,她母亲困窘得号啕大哭,约翰尼却捧腹大笑。

“拉尼拉格小姐。”

如今,家、母亲以及约翰尼全都不在了,只留下他站在外面,脸已经被打湿,雨水沿着衣领滴落,他的手指摸索着再次寻找手表的触感带来的安慰。他很高兴下雨了。这样,只有他自己才可以确定脸颊上淌落的是泪水。

“看样子,你的困难比我想得要多啊。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哈里?”

根据杰玛那对虔诚却名声扫地的父母说,上帝对一切事情都已经作了安排,然而他们却没有将这个信仰传递给他们的女儿。在杰玛看来,这个世界似乎绝不会缺乏混乱,也绝不会比现在更乱。该死的哈里是这样,连孩子们也帮不到任何忙。那天早上她带领三年级的学生乘坐校车去市游泳馆。到达目的地之后,她站在池边,以防学生出现溺水的意外。然而,学生们在水中嬉闹着泼水时,连她一向训练有素的耳朵也开始疼痛。吵闹声过大,她差点没听到耳边低声的话语。

“我想,这就是我打电话听你安慰的原因。”

“你好,陌生人。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看你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出现那样的情况并不意外。”

她转过身,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噢,花花公子,史蒂夫·卡明斯基。

“有点小混乱。”

“哪里?”她说着,语气有些不善,“我很累,昨天晚上几乎没睡。”

“唔,谢谢你,琼斯先生。你的支持令我非常高兴。还有,嗯,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和我记忆中一样。”

“他肯定疯了。”

事情过去多久了?三年了?她和史蒂夫·卡明斯基之间的恋情并不长,但充满了激情,而且他的确清楚她睡眠不足时的样子。现在,他看她的眼神说明她既诱人,同时也感到饥渴。当然,他会满足所有的女孩儿,这正是杰玛清楚地明白他们绝不会携手一生的原因,但这个认知并没有挡住他们在阿姆斯特丹共度那些有利身心的长夜和一个周末。

“嗯,上周末我和一个新认识的男人出去约会了,不过我觉得他不会成为我的人生伴侣。和我本人相比,他似乎对超速罚单更感兴趣。”她又大声笑起来,声音沙哑,意味深长,令人想到烛光和漫长的热带夜晚。

“嗨,史蒂夫。你怎么在这儿?”

“有什么消息吗?”

“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况差不多。”他在当地的另一所学校工作,那个学校也常带学生来这座游泳馆。

“你一定会再来百慕大,你们那儿的天气太冷。我可对你这样说过的。”她大声笑着说。

“我听说你订婚了。”她说。

“还疼着呢。”

“对,的确是这样,不过我又退婚了。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在想你,杰玛。”

“哈里,是你吗?英雄哈里?”她听出了他的声音,语气显得非常高兴,“胳膊怎么样了?头呢?其余的地方呢?”

“胡说。”

“嗨,蒂莉谢斯·霍普。”

他大声笑起来,依然像往日那样毫不做作,具有感染力。“嘿,回头再过来一起游泳吧?比赛比赛。”

即便如此,还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每当他伸展身体或者轻轻动一下,就觉得疼。只要一感到疼,他就会想起苏珊娜·拉尼拉格。他知道自己无法放弃,他站在杰玛公寓中狭长的小厨房内,努力切着调味的香料,心里的挫败感越来越强。女人为什么不把刀磨得锋利一些?他伸手拿起电话。

“不行。”

这是在开玩笑吗?还是试探,代表她没有完全信任他?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对他产生怀疑的任何理由,但像他这样有过生活阅历的男人往往会带给人安全感,而不应该受到怀疑。不过,哈里爱她,感激她,不仅仅是因为他用一条胳膊不能做的那些事情。这只是一时运气不佳,所以,他决定给她一个惊喜,甚至用受伤的胳膊安排了晚餐。这样的事对他来说不算太难,因为他曾经在赫理福德接受过极度生存训练,其中包括模拟战斗受伤而将一条胳膊绑到背后,独臂杀鸡并进行烹制的项目。不难!拿起鸡,咬住它的头,然后用力拉。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鸡的头怎么那么容易和身体分离,尽管之后它也拍动着翅膀拼命挣扎过。无论如何,一碗佩内(意大利面食)不需要太多的精力,甚至不用咯咯叫。

“为什么不行?”

“一定要保证你只脱衬衣。”

“你自己心里清楚,史蒂夫。”几年前在更衣室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也许会让两个人都丢了工作。“不管怎么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已经订婚了。”

“谢谢你!”他说话的语气似乎有点过于殷勤。

“很好,恭喜你。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希望他会珍惜自己的好运气。”

“等那件事结束了,你还是去接受物理治疗吧,”她坐在餐桌对面一边说着,一边朝他这边挥了挥沾着邓迪果酱的刀子,“我有个朋友,叫坦尼亚,她可以帮到你。我们一起接受过教师培训。她是个金发美女,手法超好。”

她害怕眼中的悲哀出卖了自己。

危险人物。他觉得自己从百慕大回来之后就一直和一个危险人物生活在一起,这都是他自己的错。他和杰玛都非常生气,但都在试图改善目前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