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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哈里,不要再想其他,就只有你和我,现在,还有我们的未来。让过去见鬼去吧。”

“杰玛……”他正想说让他开始踏上这条路的人正是她,但她眼睛中的痛苦告诉他,利用逻辑赢得这次争论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明白,杰玛。”

“忘了你父亲的事吧。他已经死了。”

她站起了身,“说得对,太对了。我是不明白,这可是你回来后说对的第一件事情!”她生气地冲入了浴室,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你必须明白,我得找到这个女人,弄清楚我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

除了满怀的玫瑰花,还有一个惊喜等着苏珊娜·拉尼拉格。

“我们该结婚了,哈里。停止这一切吧——求你了,就当是为了我。”

“你和我住在一块儿吧,苏珊娜。”他刚刚对她说。

她一直都知道哈里性格中有较为阴暗的一面,就是他的过去使他变得爱钻牛角尖,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不会像他那样心甘情愿地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路走下去。他在军队的时候杀过人,从此自己的安全时刻受到威胁。她听他在梦中呢喃过,有时还会大吼大叫,还会骂人。他从来不会墨守成规,也常常令人感到不适。那是他的魅力之一,是哈里·琼斯的神秘所在。她足够理智,清楚自己无法改变他。然而,她不能否认自己的希望,她也许可以帮助他前进,走向他们两人可以共有的未来,但目前的情况却事与愿违。一个女人知道自己所爱的男人隐瞒了问题是一回事,看着他沉迷其中则是另外一回事。

“我本打算……住酒店,和以往一样。”

“不行。抱歉,杰玛,可是……我不能。”

“我就当没听到。”他说着将她的包放进了他的奔驰车后备厢里。她在自己的生活摇摇欲坠、濒临毁灭的时候到来,然而他却一如既往地在几分钟之内为她拨云见日。

“不,你不要找了。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哈里。”

在驾车几个小时开往他家的路上,她试图谈起哈里,但他伸手握住她,安慰地捏了捏。“不急,回头再说。”他这样要求,她便如过往一样听从了他的要求。他们聊起了过往的时光——那么多的回忆,也许已经过去太久,但在高速公路上和乡间蜿蜒曲折的灌木篱墙之间每前进一英里,她都能感觉那些溜走的岁月慢慢游回指间,她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你以为我这个样子还能和你上床啊?”他盯着自己打了石膏垫在一堆枕头上的胳膊,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但杰玛根本不理这个话茬。她的眼中神色复杂,既有痛苦,又有害怕,情感强烈,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爱他。她之所以怒气冲冲,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叹了口气,只好妥协。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详细地向她讲述了自己最近几天的遭遇,无一遗漏:火灾,坠崖,令他突然转向的汽车,一切的一切,但没有坦白说出有人蓄意谋杀自己。她不应该知道那些。“所以她在英国,”他最后说道,“苏珊娜·拉尼拉格在这儿。我必须找到她。”

当奔驰车驶进长长的沙砾车道时,她凝视着古老的房子,心中充满了敬畏——他的家坐落在身后群山的怀抱中。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来,正如她过去常常疑惑的那样,她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登上最高点,在克里群山中感到自由自在。他将她的行李箱放在漂亮而且有回声的门厅地砖上。“我自己拿到房间去。”她这样说,但他却摇了摇头。“不用,待会儿再说。先吃饭休息一下。”

“如果你还想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最好说清楚。”

她不安地倾身亲吻他的脸颊,他的眼中满是惊讶,正如他们第一次在牛津大学他的房间里,她脱掉衬衣,扑向他亲吻时那样。

“不要这么说。”他筋疲力尽地舒了口气,然后跌回到枕垫上。

“吃饭前,先来一杯香槟吧。”他提议说。以前喝的是雪利酒。不过,他立刻打了一个响指,做出了纠正,“不,当然不是这个。原谅我,苏珊娜。你更喜欢灰皮诺。”她一直喜欢的都是那个。玻璃杯已经放在了那边,不久之后一顿简单的饭菜摆上桌:烟熏鲑鱼,沙拉——他亲手准备的,她可以肯定。一个人独自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应该会有厨师和管家,但眼下毫无这两者存在的迹象。当然,这是他早已做好的安排,将他们遣走,以便他们能够单独相处。私密而亲近的相处,就在那个漂亮的橡木图书室中,那是他一手创建的。他将自己古老的新英格兰扶手椅让给她。椅子上裹着烟灰色的皮,坐在上面可以看到下面的湖水。粗大的水晶搅拌器中装的是威士忌。

“我总比一堆狗屎重要吧,哈里。”

“爱尔兰的。”他说。

他对这点没有辩解。

“威士忌?还是杯子?”

“你从电动车上摔下来。”

“两个都是。”

“不相信什么?”

他们过去一直喝相同的酒,是一个整体。其中一个人决定喝什么,其余的人就会要一样的,包括女孩子在内。那时是六十年代,根本不能表现出女性弱势的一面。一起喝酒,一起学习,一起相爱,五个年轻男人和三个女人都非常自负,形成了一个在他们有生之年将一直存在的共谋小团体。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自命不凡,只是觉得自己比其余的人优秀。他们常常围坐在大学里彼此的房间内,靠坐在窗边的位置上,或者蜷缩在铺着厚垫子的扶手椅上,琢磨着自己的想法,摒除习俗惯例;而他们那些天资略差的同学们常常喝着廉价的波尔图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校园角落里呕吐不止。他们是精英,却尽做一些有辱斯文的事情。饮酒不是他们乱性的理由,也没有挡住他们的道路,而是润滑了车轮,载着他们远离习俗的束缚,走上一条解放的新道路。就她个人而言,则是带她脱离了天主教教堂——或者说,她本人以为如此。只是在后来,她自小受到的教养占了上风,将她拉回原地,令她产生了犯罪感,即使她获得的财富也没能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变成了修女夫人,也可能是光杆夫人?总之,岛上的人是这样称呼她的,当然只是在暗地里。不过,这并没有令他们拒绝她的钱。和他一起坐在这里,使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一切都会顺利。

“我不相信你,哈里。”在他终于坐在了家里的沙发上后,她说。

她静静地举杯以示庆祝,然后一饮而尽。他在向她讲述一些有趣的事情,发生在可怜的芬德利身上,那也是他们在牛津时团体内的一员。忽然,她感到一阵眩晕,好像是飞行时差的作用出现了,突如其来的无精打采令她的心思飘荡起来。她这样的年纪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足为奇。骨头松软疲累,也只有老年人才会这样。不过,她没有多想,只是在他的声音中思绪分散,直到她意识到她不是筋疲力尽,而是不能动弹了,甚至开始觉得呼吸困难。或许是中风了?可是她没有感到痛苦,而他依旧面带微笑。

她又骂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应该拥抱他,还是扭断他的脖子。尽管他安慰她说没事,她也不可能不把他的伤当回事。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发现他也非常紧张,不像是疼痛或麻醉剂的负作用令他有些退缩——他心不在焉,心思似乎在别的地方。他只告诉她,他见过苏珊娜·拉尼拉格,对于她其余的所有问题却避而不谈,最后她得出了结论——他在躲着她。

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起初,她不愿意相信。他为什么要在机场接她,带她来这里,还遣走了佣人?原来是不愿意她返回英国后被其他任何人认出。“为什么?”她气喘吁吁地问,但心中已经清楚,“哈里……”

“抱歉,杰玛。我不想在电话里告诉你,让你担心。我从电动车上摔下来了。”

他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在他那间可以俯瞰基督教会学院草地的房间里,她因为个人辅导课第一次来到这里,当时穿着一件紧身短裤,更紧身的上衣掖在腰间,连装模作样地遮盖下身都没有。她进来后锁住了外面的门,这样他们就不会受到干扰。那是复活节假期的一天,天气沉闷,异常干燥的夏季令陈旧的窗扇有气无力地发出咔嗒的声响,窗扇周围爬满了常春藤。他穿着毛呢套装,汗流浃背。他问她要不要来一杯雪利酒,她却已经悄悄脱下了上衣。他们之间完全赤裸相对,没有轻声细语的诱惑,没有前戏,没有所谓的心机。他起初还带着怀疑,后来证实自己是她的第一次。

“你在搞什么,琼斯?!”

他们的性爱如同一次理论练习,根本没有持久。他拥有的太多,不能失去。因此,他带领她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在那条路上,他们的灵魂却超越肉体迅速相通。他们交流观点,谈论梦想,并且与他创建的小团体中的其他人分享这些梦想。他们也分享身体,不过她明确地告诉他,她也和其他的人上床,只是因为她知道那是他想要的。他说那是她在通过别人了解自己,而这也是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两天后,哈里在希思罗受到的欢迎远没有那么激情。杰玛正在等他,想到他提前返回,她激动地早早到达了那里,穿着运动鞋不时地跳起来想要找到他的身影,但当他出现在人群中时,她被吓到了。他走路摇摇晃晃,佝偻着背,右臂打着石膏挎在胸前。额头上有烧伤的地方,也有擦伤的地方;右颊上有一大块难看的瘀伤,一直蔓延到眼部,连太阳镜都遮不住。她惊慌地大喊了一声,然后冲向他,结果发现靠近之后更让人心惊胆战。

杀死她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达尔文的结论——适者生存。当然,是他生存下去,而不是她。她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不得不承认,她虽然无足轻重,但在过去这些年来还算有用。不过,她的目的早已消逝,就像她灰白可怜的头发和被日光晒干的皮肤,尽管她的眼睛依然明亮、热烈而执着,与他记忆中在讲堂上的第一排急切地倾身向前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即使在那时,她也表现得有点过于热情,就像一个紧跟在身后的牧羊犬,所以被踩踏是不可避免的。

她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穿过希思罗5号候机楼时,他就等在那里。她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但仍然有些慌张不安,原本苍白的脸颊染上了红晕。他为什么要亲自来?他本可以派司机来,或者在车站接她,但他坚持说不行——“我要在那儿等你,苏珊娜。”他说。“你一直都在。”她低声应道。现在,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因为理不清的情感而摔倒。自从她在自己家门口看到约翰尼的儿子后,内心的恐惧就如同无头骑士在时刻跟随着。但他在这里,伸出双臂抱住了她,所有的恐惧随之一扫而空。他手中拿着一大把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如果这些玫瑰花颜色多种多样,而不全是血红色,那代表了什么意思?如果她像多年以前那样过于急切地扑进他的怀抱中时碾碎了它们,那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她绝不会再离开他了,除非到了去世那一天。

她和芬德利差不多。他已经杀死了胖费恩(芬德利的绰号),给这个像牛奶冻的人不停地灌酒,令他神志不清,然后把他带到了外面其他地方。那件事发生在四个月前,还没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再过四个月,荆棘就会长得盖住那条路,小屋也会消失。

不过,有一个男人例外。自从与他在牛津相识之后,他就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当时与他一起的还有约翰尼·马尔特拉瓦斯-琼斯和其余的人。她闪电般地与他上了床,那时才认识不久,但她坚定地认为他们的关系会有一个好结果。在随后的几年里,她一直坚守着这个想法,甚至在经历过其他所有的男人之后,在牛津大学毕业之后,在他结婚之后,她始终没有放弃。婚姻不会总是永久持续,连她虔诚的母亲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于是苏珊娜一直等着。耐心已经成了她的信仰。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那样做是帮了芬德利一个忙,结束了他的痛苦。芬德利死的时候没有恐惧,也没有流血。在某种意义上,他根本没有真正地杀掉芬德利,只是起到了加速的作用。但此刻,苏珊娜这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他就是罪魁祸首。他坐在那里,冷眼看着这个女人慢慢死去,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真实状况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不知道自己在早上是否依旧会如此平静。

这次航行的时间很长,因为要在肯尼迪机场转机,时间因此更长了,每时每刻都充满了魔鬼喋喋不休的吵闹声。苏珊娜·拉尼拉格对魔鬼相当熟悉——她在爱尔兰基拉尼的群山中长大,魔鬼是她成长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神父的教导中提及过,在她心胸狭隘的母亲口中更加夸张。在她青葱岁月的某段时期,甚至想过躲到修道院中逃避地狱之火,但那个想法一点都不实际。她始终不能够彻底打开胸怀,或者关闭内心以接受上帝,对男人也是如此。她到牛津求学的时候,曾经下定决心摒弃内心的纯真,而且在行动上也开始这样做,既是出于心理上的好奇,也是生理上的需要。不久,她带着这个目的结识了一个最后一年教授古典文学的学者,但那次经历却令她大失所望。和他做爱几乎没有技巧可言,只不过是肢体乱动,而且不可避免地令信奉天主教的她产生了犯罪感。苏珊娜·拉尼拉格绝不是故作正经的女人,只是她非常孤僻,而且沉默寡言。她的性格也非常固执,坚持不懈地连续几次恋爱,结果每次都以伤心告终,和她母亲对她的忠告一样。狂喜,然后遗憾,反反复复,直至最后她的生活中仅剩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