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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哈里,哈里气愤地回望着他。

“记住这一点。无论是谁杀死了阿里,他们也杀死了他的家人。那是故意的,残忍得无法用语言描述,就是为了警告。我不想冒这个险。”

“别假装你是在保护我!”哈里愤怒的语气带着苦涩。

“让我以为你死了。”哈里说。

“你在抱怨什么?你似乎并不是非常在意我是死是活。你已经把我从你的生活中切除了。”

“我做得比较好,把自己从名单上剔除了。在一个希腊港口撒了一点点钱,安排了比较方便操作的心脏病发作。”

“是你——是你切除了我。在我十八岁的时候。”

“他做得不是太好。”

那些年的伤害一直被锁在内心深处,现在开始再一次涌出。

“我没有提到他们任何一个,没有必要。他们全都没事,直到费恩开始四处挖掘材料要写一本烂书。他那样做,把他自己变成了靶子。那就是他想消失的原因。”

“我没有切除你,我造就了你的成功,”老人在反驳他的话,“如果你衣袋里塞满了我给你的钱到了你那个破学校,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你需要学习,学习跌倒受伤。我强迫你学会独立。你在剑桥获得了最好的经验教训。”

“可是,相关的人不只是你,”杰玛说,“其余的人呢?费恩,苏珊娜,麦考勒尔?主教?”

“你对我的事情从来不感兴趣,从来没有和我联系过。”

“不知道。不过,没有必要费劲儿寻找嫌疑人,因为后来的轰炸就表现出了嗜血的欲望和报复。美国人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吗?他们当然有可能,如果他们相信我们与此有关。他们从来不会相信别人,不会。总是跳进去,嘭嘭,任务就完成了。但是为了我的钱——还有一个交易,”他看向哈里的目光夹杂着谴责与骄傲,“凶手更可能是某个中东政府,或者一群害怕了的极端主义者。出了问题,计划泄露,我们就是还没有解决掉的问题,可能会从我们这里顺藤摸瓜,找到源头。无论是谁,他们都不会再考虑。几千人死在了双子星大厦中,不久之后就会有几十万人在战争中相继死亡。死更多人有什么关系?杀死阿里是一个警告,我就是下一个,所以我开始逃亡。”

“现在没有那么好玩了,儿子?我以为那正是我想质问你的。我写过多少次信?你回过吗?”

“会是谁干的?”

“不要拿这个来指责我。我有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我把你从我生活中排除了。”

“因为后来那个沙特阿拉伯王子立刻就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踪迹。几天后阿里和他的家人就被杀害了,在公共场合,是为了杀鸡儆猴。”

“哦,真的吗?你拿到我一半财产的时候,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约翰尼说着开始喘气,苍白的脸开始发红,说明他不会停止,即使它会要了他的命。“一千五百万左右,就在你进入议会成为政客的时候派上了用场,不是吗?我记得你接受过一次采访,谈到你的钱给你带来了独立,使你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非常高尚。只是你漏了一点:那根本不是你的钱,是我的。”

“为什么?”杰玛问。

哈里不自在地缩了缩。

“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卷进了什么事件,我们制造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混乱,”约翰尼接着讲下去的时候,呼吸微弱,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下,“你记得双子星大厦被袭之后的状况吧——那么多天都处于混乱与阴谋中,还有报复。想到我可能也以某种方式卷入了那个事件,我被吓住了,所以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我和一个跟情报局有联系的人谈了相关情况。我不该信任他的,根本不该。”

“塔伦一车一车地不断给你送钱,处理我的事情用了一段时间,他还在做。巴西的热带雨林,我想他告诉过你。那都是胡说。它是我留下来的,被储存起来,等我死后你就可以得到。不要像你最后一次下注那样,很快又把它给弄没了。”

“9·11劫机犯,”哈里恍然大悟,低声说,“大部分都是沙特阿拉伯人。”

他停下来,眼睛里翻涌着一个老人的悲哀。一只海鸥好奇地飞近了他们,他生气地对着它挥了挥手杖。海鸥在微风中盘旋着,不高兴地大叫着飞走了。

“可那个王子怎么可能会知道?”杰玛插话说。

“好人啊,塔伦。唯一知情的人。我甚至还让他安排了一位老朋友给你提供指导,看护你通过难关。你还不愿意接受。”

“是吗?也许吧。我们没办法知道。那是几天前的事了。我们本以为它只是对市场的一次大型袭击,就是那种售卖各种短缺物资的酋长财团。所以阿里和我做了同样的事情。”

“你是想控制我!”哈里愤怒地回答。

“你不会说真的吧,9·11?”哈里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

“不!”约翰尼用力过猛,唾液喷出来,从他的下巴滴下来。他擦了擦嘴巴,努力恢复正常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中已经没有了恨意,仿佛他不再计较。“我没有想控制你,哈里。我只是想帮你,尽一个父亲最大的能力帮你。”

“2001年九月上旬。”

他摆摆手,示意护士过来。谈话结束了,但哈里却被旧日的噩梦控制,又站了起来。

“这是在什么时候?”哈里问话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

“你根本不是一个父亲。你也不是个好丈夫。我看着妈妈死去,而你——”

“一天晚上,王子嫖娼之后,神志不清,甚至开始语无伦次。他不停地嘟囔着截获了美国会遭遇一次袭击的情报,说它会改变世界,是一个重大事件,而且即将发生。阿里本以为那不过是酒后胡言乱语,但第二天早上,已经清醒的王子每个小时都在对他的金融顾问大喊大叫,把他拥有的一切全都赌上了。我们说的钱可不只是百万,而是成千上亿。那时,阿里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王子将金子、石油以及国防股票全都堆在一块,换成了美元、保护设备,还有飞机。”

他的爆发突然停止了。约翰尼居然有力气举起了拐杖,好像要敲他。

他捏了捏她的手,然后因为喜欢自己一时的顽皮话而笑了。她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一刻很快就过去了,他接下来又回到了故事阴暗的一面。

哈里站着没动,“你别想再得逞。”

“他告诉我,他刚刚和一位沙特阿拉伯王子共度了一个周末,对方是那种品行卑劣手脚不干净的人,还喜欢喝酒吹牛。和我们这些人差不多,是吧,杰玛?”

这句话击中了老人的痛处,如同暴风雨集中袭击了一艘破旧的轮船,约翰尼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断了。他一下子软了下来,眼中满是放弃的神色。“我记得。”他痛苦地哽咽着,将脸埋进了手帕中。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我做过吗?只有那一次。对不起,哈里,我的儿子,我感到羞愧。我是恼羞成怒,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个时候,我状况不太好。后来,你妈妈又去世了。”

约翰尼点了点头,“可是,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知道吧,最好最好的。我爱他那张丑面孔,他拙劣的笑话。”约翰尼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往事,“事情就发生在我们一年一次的聚会前。他从利雅得打来电话,非常激动,说他发现一件事情,可能是我们获得过的信息中最重要的。”他凝视着哈里,确保儿子在认真听。

“我记得那些年。你们整天吵架,之后你就会气冲冲地出去,消失几个星期,根本不回家和我们在一起。”

“艾玛姨妈团。”

“不是那样的。”

“阿里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亲兄弟差不多。当然,他是阿拉伯人。他过去总叫我狗娘养的,但和我对他的称呼相比,那不算什么。像所有的阿拉伯人一样,他喜欢赚钱,但他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希望自己的祖国和平,所有的杀戮都停止。很悲惨,我知道,但……他是个好人——是的,阿里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也是一个忠实的朋友,总是将他拥有的东西与我们分享。”

“你背叛了我们。”

哈里生气地看着父亲,心里乱糟糟的,旧恨全都涌上心头,这样的情形出现过许多次,但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他只是不情愿地按照别人说的去做。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如果你愿意坐下来,儿子,我会尽量说给你听。”

“你毁了我妈妈!”

哈里跳了起来。他无法再继续控制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我真希望他们……”他没有说完那句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哈里,你那时候还小。你不明白。”

“有一些非常危险的人,他们不喜欢我正在做的事情。他们打算杀了我,就像他们对待阿里那样。”

“我在她去世的卧室里仍然能够看到她。你甚至不愿意把我从学校接回家见她最后一一面。”

“那你为什么消失?骗了所有人?”

“你才十三岁,我是想保护你。你妈妈死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微风吹起来,抚过他昏花的眼睛,令它们冒出了泪水,顺着干瘪的脸颊流下,“你妈妈……”他痛苦地喘息着,然后挑衅地抬眼盯着自己的儿子,“杰茜是一颗珍珠,对我来说,她是无价的。她不完美,但谁又是完美的?如果你爱这个女人,她有一些缺点,又有什么关系?我是那么爱她,但她看到的只是自己身上的缺陷,她越靠近看,缺陷就越大。她无法承受,她心里有个人在对她说,她不够完美,配不上我。就是这种想法慢慢吞噬了她。”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过去的错误,一些她本该忘记的事情。我也知道那些事情,它们应该被抛到一边,可是她却把我推到了一边,说我让她想起了她所有的愧疚。”

老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像儿子那样激动,也许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那样,“不,根本不是那样。赚钱一直以来只能算是一个爱好。有些人喜欢集邮。我收集想法,给它们锻炼的机会。”

“你离开了我们!”

哈里突然有了动静,转身对着父亲大发脾气,仿佛被人咬了一口,“钱,钱,什么时候都是钱。你一辈子就是为了它!”

约翰尼摇了摇头,“那是她的选择,不是我的,根本不是我的。”

约翰尼干笑一声,“不,和钱完全没关系。”

“你有那么多别的女人。”

“躲藏谁?收税员?”

“那都是在杰茜去世之后,她们全都不重要。因此,我在上演自己死亡的戏码时,真的没觉得有什么,反正没有别人了,连你也忘了我。所以我回到了这儿,回到了我的老地盘,回到这个在爱尔兰海的厄尔巴岛。在这儿不会有人找到我。我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同杰茜一起。”

“我在这儿干什么?”他拉出一块手帕,擦掉嘴唇上的一滴唾沫,“我当然是在躲藏。”

“你这个浑蛋,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哈里大喊道,但是杰玛站在他面前,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让他不要再说了。

“有个问题问出来有些蠢,不过……”

“是真的,哈里,相信我。”她轻声说。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很快就会死了。”他轻轻拍了拍胸脯,呼吸顺畅了一些,“我们慢慢来,呃?还有,你可以叫我约翰尼。”他凹陷的双眼红红的,述说着某种难以治愈的疲惫,可是看向杰玛时,还是努力挤出一丝欢快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

“请原谅我这样说,不过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麦考勒尔告诉了我很多。”

“我知道,”老人说话的声音中夹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塔伦告诉我了。”

“麦考勒尔!”哈里轻蔑地说着,根本不予考虑。

“马尔特拉瓦斯-琼斯先生吗?我是杰玛。”她决定打破紧张的气氛。

“他以为我那时快要死了。他没有理由撒谎。”

两个男人坐在防风墙里的一张长椅上,杰玛坐在中间,将他们隔在了两边。护士被支开,回到了车上。哈里一言不发。他双手抱着头坐在那里,仿佛在祈祷他的眼睛在骗他。

哈里的心头升起一丝困惑,这对他来说一时难以承受。他不可能在五分钟内重写自己的整个人生。“我还是不相信你。”他说。

“我知道你最终会找到我的。”他说,“什么事情耽搁了你这么久,孩子?”

“或许是你太小不记得那些美好的时光,哈里,我们在伦敦的时候,你妈妈身体还健康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多么快乐,杰茜和我,看着你长大。”

哈里彻底停住了脚步。老人也停了下来。

哈里浑身发抖。杰玛搂着他,然后将他带回他父亲坐着的长椅上。她再一次坐在他们两人中间,拿起哈里的手,然后又拿起他父亲的手,将他们三个人的手放在一起。

他牵住她的手,他们转过身。这时,一男一女进入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的车停在小路上不远处,靠近黑白相间的灯塔。他们显然只是想换换空气,没有打算在荒野里步行太远。男人上了年纪,裹着一件长外套和围巾,头上还戴着一顶软呢帽。他在微风中弯着腰,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了手杖上。哈里猜想这是老人每天的散步活动,他在灯塔附近稍微走一走,呼吸呼吸大海边的空气,看一眼苏格兰,然后护士就将他送回家,送回温暖的壁炉边。他们的出现令哈里感觉自己像是个入侵者,他们走近时,他握着杰玛的手更紧了,然后迈步往回走。老人的拐杖轻轻敲击在地面上,慢慢地一步步走来,空着的那只手塞在外套口袋里取暖,也是为了抑制中风引起的手颤抖。虽然老人身有病痛,但他们经过时,他还是默默地抬了抬帽子向他们问候。

“麦考勒尔告诉我许多事情,哈里。”

“我讨厌这个鬼地方,”哈里绝望地说,“杰,我们回家吧。”他的话中充满了沮丧与迷茫,而且相当愤怒。

约翰尼因为担心僵直了身体,她捏了捏他的手安慰他,然后继续说下去,“你父亲如何在他们的聚会上兴高采烈地讲述故事。都是关于你的,你做过的事情。他为你感到那么的自豪。”

微风变大了,在水面上激起了白色的波纹,已经枯萎的石南花和突然开出亮黄色花朵的金雀花随风摆动。杰玛在外套里缩了缩。

老人点了点头,一滴泪水沿着他的鼻侧滚落,他没有抬手将它擦掉。

她想起麦考勒尔讲过杰茜的事情——或许,她有其他需求,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无法得到满足的需求。

“麦考勒尔也告诉了我,你父亲多么爱你的母亲,无论贫富,也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你们琼斯家的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不管怎么说,哈里,你们两个太相像了。”

“为了我?我可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一直觉得他们是为了热闹,为了社交生活,为了去哈罗兹百货公司。他们是厌倦了独自生活。”

他们两个都没有开口,陷在各自的思绪中,三个人都感到非常痛苦。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令微风变暖,抚过荒野,吹向大海。老人的护士安静地站在一段距离外,等着将他带回去。

“为了你。”

“那个戒指很好看。”约翰尼垂眼看着杰玛的手说。她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

“我猜想是为了钱。这里是两不管地带,或者说过去是那样。你知道我父亲是怎样的人。他们是在我出生后搬到伦敦的。”

“他做得很好,你的儿子。有时候。”

“他们为什么选这个地方?”他们在第三天早上去当地灯塔的路上,杰玛问哈里。那天早上天气晴朗,刮着若有若无的微风,一眼可以看到大海对面的索尔威湾以及远处紫棕色的山丘,那儿是坎布里亚。

“爸爸?”

柯克-布莱德岛上最北端的一座小村庄,远离城镇,坐落在起伏的农田中,连着长满石南花的海岸线。他们已经到那里两天了,去过能找到的所有人家。他们和牧师喝茶,询问了当地的邮局女局长,她也经营茶室。“我们这里有很多游客。”女局长表示对哈里向她晃动示意的包裹完全不知情。没有人能够帮忙,这也许并不意外,因为哈里和杰玛也不是十分清楚自己要找什么。没有人记得这一带住过名叫琼斯的人的事情,甚至当哈里在教堂的婚姻登记册中查到了父母的名字后也是如此。他们有些泄气。夏天过去了,庄稼也收割了,一年中较为萧条的时期到了,游客已经离开,门也都关上了。柯克-布莱德正在封仓,为冬天做准备,这里的冬天可能很长。

只是一声称呼。老人抬起了头。很久以前,这个称呼几乎消失。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

“我父母刚结婚时生活的地方,”哈里向杰玛解释时不时停顿下来,“在柯克-布莱德。包裹就是从那儿邮寄出来的。”

“爸爸,回家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马恩岛,既是英国的皇家属地,又是自治政府。它位于爱尔兰海中部,远离大陆,经常遭遇暴风雨袭击。有一种说法,在天气晴朗的日子,从最高点可以看到五个王国: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威尔士——还有天堂。这里自然风景秀丽,既有广袤的荒野,也有山脉,在无人居住的海滩上,蛎鹬和海豹对外来者随时保持着警惕。然而,尽管这里自然景色不错,但至少有一半的居民来到这个岛上,不是因为它的景观,而是因为在这儿可以避税,因为这座岛上聚集了投资基金、国外顾问和大胆创新的会计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