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墓单独占了一块地,地上铺着鹅卵石,狭窄的边缘用大理石筑成。墓地尽头的一罐水中插着鲜花,但是这个优雅的场景却被留在这儿的一个廉价塑料玩具破坏。那是一个龙形玩偶,穿着鲜红的橄榄球衣,是威尔士人在前一年的大满贯赛中获得胜利的标志。玩具嵌在墓石底部的鹅卵石中,歪斜地竖立着。它只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对这样的地方来说是一个愚蠢的表示,仿佛约翰尼在另一边嘲笑这个世界。
“老样子。他总是握有最后决定权。”哈里说。杰玛注意到他咬着下嘴唇,仿佛有地方在疼痛。消瘦的守墓人已经慢慢走开,留下他们自己想心事。他离开之后,傍晚的微风开始吹动树枝,在墓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松树树脂和雪松的气味浓郁香甜,飘在风中。哈里捏了捏杰玛的手,有点太紧了。
哈里沉默了几分钟,杰玛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但那只是他在心里与父亲单独进行的对话。她看到他眼中的悲痛,还有怨恨。最后,他转过头低声说了两个字:“够了。”然后,他便离开了。
没有借口,没有遗憾。
他此刻的步伐目标明确,他想离开,离开这个地方。杰玛被迫加快脚步好跟上他。他牵着她的手,头抬得高高的对着落日,极力掩藏自己的眼泪,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手指上的新戒指,仿佛在寻找安慰以及它的意义。
下面一行也比较短:
他们回到了铁门旁。当哈里穿过门时,它再次发出了抱怨声,但杰玛却停下了脚步,不愿离开。她的鼻尖在上下抖动,每当她困惑或者思考,或者两者兼有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表现。
约翰逊·埃里克·马尔特拉瓦斯-琼斯,1941-2002
“怎么了,杰玛?”他一边问着,一边不耐烦地准备继续往前走。
墓碑上刻着简单的铭文:
“我不知道。没什么,不过……谁在那儿放的鲜花,哈里?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塑料玩具?”
墓碑是深灰色的大理石,不像周围其他的墓碑是鲜奶油的颜色。哈里走近时,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他们在公墓后面找到了守墓人,他待在自己的地盘上,那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工棚,它的前面伸出一个灯芯草雨篷。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旁边是一张同样凄凉的桌子,牙间正咬着开心果,目光望向远处的大海。
他和杰玛手牵手慢慢向上爬去。然后,老人停下了脚步,指向一棵古老的雪松,雪松的枝干就像伸出的手臂想要保护什么东西。顺风的方向有一块墓碑,是约翰尼的坟墓。
“Sighnomi.(打扰了)”杰玛半生不熟地说着以前学过的希腊语。
这位年老的守墓人用一张大手帕擦了擦眉毛,然后转身慢慢离开,同时向他们挥挥手示意跟着他。他带着他们又向山上继续爬去,走向墓地一处偏远的角落,经过一排排井然有序的墓石,有些是大理石的,有些刷着蓝白两色的涂料,挂着灯笼,贴着死者的肖像,摆放着被太阳晒蔫的鲜花,还刻着圣经上的话语。并非所有的墓都是希腊人的,或者东正教徒的。在他们前上方,可以看到一小群墓集中在一块地上,几乎被树木完全遮住,相对而言管理得不是很好,有些蓬乱,墓碑上刻着大卫王之星[1]。在佩特雷,人死后不会受到区别待遇。他们经过的一座墓是一名英国人的,墓碑上刻着“铭记冯德里”的字样。“不是约翰尼。”哈里低声说了之后,继续前行。他神情严肃,一整天都不太说话。
老人脸上浮起鼓励的笑容,然后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虽然他很乐意这样做,但却非常吃力。
“Dhen Peirazi.(没关系)”
“那些花——Louloudia,是谁放在墓上的?”
“不是,是琼斯,”她纠正道,“对不起,我们迟到了。”
老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他用蹩脚的英语答道。
“Kali Mera. Otheos Mazisou.(愿上帝与你同在)”老人看着他们回答时,奇怪地皱着眉头,令他的脸上多出了许多沟壑。他的牙齿非常白,而且是自然的,“乔纳斯先生?”
“为什么?”
“Kali Mera.(希腊语,你好)”杰玛用了她在空当期的那几个月里学到的词语与他打招呼。
他的拇指与食指相互搓了搓,这是全世界表示钱的统一语言。
哈里和杰玛从威尼斯乘坐一艘略微生锈的渡船到达,由于一场突发的罢工,他们被延误了几个小时。他们尝试过通过电话做一些基本的安排,也保证在中午之前赶到墓地,但当他们从港口坐着一辆超时工作的出租车费力地爬上山的时候,松树的影子已经伸出来欢迎他们了。通向墓地的大铁门年月已久,它的铰链上拴着金属丝,向后打开让他们进入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们向周围看了看,除了乌鸦在树上拍打翅膀,这个地方似乎空无一人。接着,他们看到一位老人在慢慢走近,应该是被抱怨的大门引来的。他头发斑白,没有刮胡子,整张脸就像刚犁过的土地,双腿也随着岁月变弯了。一顶破旧的草帽扣在两只皱巴巴的耳朵上面。
“你想让我们付钱?”杰玛吃惊地问道,但是并没有去包里掏钱。
在他们乘船进入佩特雷港口之前,直到九月下旬气温下降、凉风习习之时,他们才离开那里。那时,地面已经不再炙热烤人。约翰尼的墓在那儿——艾玛姨妈团的最后一个人。似乎该这样做了。
“不!不!”守墓人坚决地否认了,皱巴巴的脸因为觉得受到了侮辱立刻变红了,“钱,已经邮寄过来了。每年都邮。”
“因为你自己也傻傻地做过同样的事情。”
“谁?是谁寄过来的?”
“可是为什么,杰玛?”
老人耸了耸肩,“三百五十欧元,每年夹在信里邮过来。”
“不,不是为了你,哈里,是为了我们。”
“从哪里寄过来的?”
“你冒了那个险,为了我。”他低声说。
这位年老的希腊人想了半天,然后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不过,她假装的挑衅没有成功。她将头靠在哈里肩膀上没有受伤的那边,他感觉到温热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衬衣。
哈里也加入了谈话,“那些信,你还留着吗?”
“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我觉得他宁肯杀了我,也不会杀了他自己。你知道人有多么自私,总督察。”
守墓人又一次摇了摇头。
“天呐,太冒险了,小姐,”爱德华兹在责骂她,“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知道游戏结束了,在他自己的酒中下了毒,那该怎么办?你知道,有些人喜欢某种华丽的告别。”
“那么,那个玩具,穿着红衬衣的那个,”哈里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的胸脯上画着它的式样,“那个是哪儿来的?”
“门厅里有一张他妻子的照片,”她开口说道,“她是槌球俱乐部那张照片中的另一个女人。所以那个人一定是他,对不对?他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他毒死了蒂莉谢斯·霍普,我知道他会同样对我,所以在他给了我一杯威士忌后,转身去拿艾玛姨妈团的那张照片时……”她停下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时刻,“我就将杯子调换了。”
老人似乎有些糊涂。
“到底怎么回事,杰玛?”哈里一边低声责备,一边伸出拇指去刮掉她不断滚落的泪水。
“红衬衣!”哈里加强了语气,仿佛提高声音会帮助老人消除困惑。
“没用的,没有救活的办法了,”杰玛插话说,“他自己告诉我的。”
这位希腊人的目光从哈里的身上移到杰玛身上,然后又转回去。他眼中的苦恼确确实实。可是,他却突然满面笑容。他的手伸进衣袋中,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他给某个人打了一个电话,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然后一根粗糙的手指伸向按键,启动了扬声器,接着一脸自豪地将手机递向哈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说的是英语,虽然带有地方口音,但非常好。
“我不确定,头儿。可能还有,非常微弱。”
“琼斯先生,我叫伊罗。我是高迪卡斯先生的孙女。需要我们怎么帮你们?”
“怎么样?”爱德华兹对着斯汤顿咆哮道。
“谢谢,伊罗,”哈里一边说,一边向老人点头致谢,“你爷爷人非常好,但是……”
突然,爱德华兹和斯汤顿进了房间,总督察大声命令他们不能碰触任何东西,警长在检查麦考勒尔的脉搏。
“恐怕他的英语就像银行家的德行,琼斯先生。不可靠得让人伤心。”
他大喊之后,杰玛转过了头,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次你又在抱怨什么,琼斯?”她呜咽着,泪水哗哗地沿着脸颊滚落。
“我已经去看过我父亲的坟了,那上面有鲜花。你爷爷说有人每年给他寄钱要他放的,我很想知道是谁。”
“不!”哈里尖叫起来。
“抱歉,我们也不知道。自从你父亲葬在这里起就一直是这样。寄来的信中要求照管你父亲的坟墓,还说每年会寄钱来。事实也是如此。现金,但是从来没有留过名字。我们也觉得很奇怪。”
接着,哈里发现了她。他看到一扇门下透出了光亮,便破门而入,那里正是书房。他看到她的后脑勺从一张旧的扶手椅上露了出来,椅子上的皮已经开裂。浓密的红褐色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好像刚离开他的枕头。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麦考勒尔,他正盯着她。
“那个塑料玩偶呢?哪来的?”
爱德华兹跑过去推了推窗子,又试了试其他门;哈里仍旧戴着手铐,跌跌撞撞地跟在这位总督察身后。在房子后面,他们发现了一面湖,船库已经荒废,还有一棵柳树。他们还发现一扇门没有锁。爱德华兹冲进去,哈里紧跟在后,他们提高声音,大声呼喊杰玛。
“对不起,琼斯先生,我问问我爷爷。”
“你和我从后面绕过去。”爱德华兹厉声对哈里说。
接下来,一连串希腊语在他们耳边响起。然后,伊罗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哈里身上,“你说的那个玩偶好像是去年和钱一起邮过来的。在一个小包裹里。”
警长已经在用力敲击那扇古老的橡木门,里面毫无动静。
“你肯定知道是谁邮寄的。”哈里坚持这样说的时候,竭力压着自己的怒气。
“哦,你最好好好表现,小子,”他气哼哼地说着,拉开了车子的后门,“否则,你就等着我打断你别的地方吧。”
“非常抱歉,但是——”
爱德华兹犹豫地跺了跺脚,明白哈里说得有道理,但也清楚自己不敢带上哈里。
老人突然喊了一声,然后开始摇动一根手指,“停,停!一……分钟!”他大声说完,便走进了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工棚里。片刻之后,他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的硬板纸盒。他将里面的东西倒向桌子。螺丝钉、螺栓以及其他配件滚落出来,叮叮当当落在了破旧的桌面上。然后,他把盒子递给了哈里。这个盒子做得很结实,非常适合储藏旧螺丝钉,大小刚好够放下一个小塑料玩偶。
“你不敢让我一个人待着吧?”哈里大喊道。
盒内什么都没有,没有信,没有标记,但盒子外面认真地写着一些大写字母,是高迪卡斯先生的名字和地址。这个包裹上贴着两张邮票,英国的,上面盖着当地邮局长官的印章,表明邮资已付清。印章已经被弄污,但仍然可以看清楚。
总督察转过身。
哈里看印章上的字时,手开始发抖,“不,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他喃喃说道。
“胡伊!”
[1]大卫王之星:Stars of David,犹太教的六芒星形。
警车在沃尔沃车旁边刹车停下来的时候,被碾压的砂石飞溅起来。整座房子没有一点生气。爱德华兹和斯汤顿跳下车子,哈里的喊声立刻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