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没有能力再打斗了。他身体上的疼痛和对杰玛安全的担忧已经混在一起,合而为一,令他筋疲力尽,无力再动,已经超出了他通过呻吟表达痛苦的程度。
“因为我觉得你拍了这张照片。因为你妻子也在照片里。”
他已经失去了其他女人,他生活中挚爱的人。失去?这个词不对,听起来非常平淡,可是他的第一个妻子茱莉亚是在一次滑雪事故中丧生的,他的错。玛莎,这个自由奔放无所不能的美国女人,在另一个山坡上丧生,又是因为他。现在又轮到了杰玛?
“你怎么会这么想?”
当然,还有他的母亲。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也为发生过的事情自责,为自己的父母背负内疚,无论这样的愧疚有多么盲目。这个负担也是他为什么想了解父亲更多的事情,解决旧账的部分原因。谁知道,他发现的太多了。
“但是你自己也有。”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妻子?”麦考勒尔语气随意,一边问还一边站起来重新倒酒。
“那张照片?我当然看过。哈里给我看的。”
“门厅的照片。最大的那张,你的结婚照。我认真看了,没弄错。同样敏感的眼睛,瘦弱的面孔。”
“你也和他们在一起吧?你有吗?”
“对,她身体是很弱,说得很准确。我可怜的雅各妮塔。她患了白血病,大概十年前,在那之前已经遭受了多年的痛苦。我们两个都痛苦。”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死亡的叶子在秋风中发出的飒飒声。他背对着她倒了两大杯威士忌,比第一次倒得多,然后将杯子放回矮桌上,可是接下来他却回到他的书桌旁,在一个抽屉里开始认真地翻找东西。他回来时,手中捏着他拥有的那张照片,将它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啊,牛津。”
“艾玛姨妈团。”她大声对他说。
“槌球俱乐部那张合照。我们可以肯定,答案就在照片中。”
“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们。”
“针对什么?”
“他们每个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提出问题,提出异议。”
他凝视着照片,目光认真地扫过每一张面孔,并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我们应该向我们的记忆敬礼。”
“你想让我具体做些什么?”
他拿起杯子,杰玛也拿起杯子,两个人都喝了一口酒。是她自己的想象,还是威士忌真的在她嘴唇上和喉咙里燃烧?
“他们认为他是有罪的。”
“接到你的电话,我并不觉得吃惊,杰玛,”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我知道哈里和兰德尔在见面,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与我本来期望的结果相当不同。这一切,你知道多少?”
“那些不都是警察应该做的吗?”
“哈里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知道的所有事情,或许还更多一点。”
“帮帮我,帮帮哈里。”
“情况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麦考勒尔轻声说,“我希望你相信。我们都有过自己的梦想。阿里想给他的世界带来和平,费恩想获得普利策奖,兰德尔想坐在上帝的右手边,而克莉丝汀想成为欧洲最耀眼的政治要员。”
他没有追问具体情况。相反,他只是坐在那里,手中紧握着自己那杯威士忌,似乎若有所思。他的神情变得阴郁起来,杰玛感觉四周的墙壁和书架好像正在向他们逼近,气氛突然令人感到极其压抑和不安。“你想让我做什么?”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轻柔严肃,语气难过。
“约翰尼呢?”
“不,不是哈里,是主教。”
“啊,约翰尼。我必须承认,他有点神秘。浅尝辄止,他过去常常这么说自己。有时,他表现得非常肤浅,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那都是在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哈里?愿上帝保佑他。”他惊恐地高声说道。
“你,亚力克斯,你呢?”
她点了点头,“他死了。”
“我?”这个问题让他呆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要过雅各妮塔之外的东西。还有这座房子。”
“兰德尔主教?”
“可它已经是你的了。”
“他今晚和主教见面了。”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讲完,他已经开始摇头了。“我们家族在这里已经住了三百年了,一个经历了所有动乱的安全之地。有多少个苏格兰家族能这样说?直到我高曾祖父拉克伦,那个时候。他虽然有势力,却是个没用的人。酗酒、懦弱、愚蠢,一无是处。这些都不算,他还赌博。也许就是在这个房间赌的,他输得很惨,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于是这个傻瓜就把他所有的一切全都押在一张牌上,期望翻身,结果输了。除了自己的名字,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所作所为也令自己的名字失去了价值。最后,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完了的时候,令他输了一切的那个人把他带到了前门,然后将那张不幸的牌抛到了风中。‘麦考勒尔,它飞到哪儿,哪里就是你从今往后的家。’牌落下的地方诞生了一个村庄,我父亲就在那里出生,然后是我,生活在家族耻辱的阴影中。”他又伸手拿起酒杯,想要喝掉心中的苦涩,“我父亲临死之前的愿望,就是要我想办法拿回这个地方,将它恢复成原样,同时恢复我们家族的名声。我一辈子就在做这件事,和雅各妮塔一起。那样做好像非常不道德吧?”
“杰玛,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让我来帮你。”他的声音非常温暖,平和之中蕴含着多年的智慧,“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提到哈里出事了。”
“要看情况而定。”
他在研究杰玛,她似乎有些迷惑,双眼和思绪都无法安定下来。“祝你健康。”他低声说着,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她也跟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注意到她的手在发抖。
“我们追逐自己的梦想,我们做得太过了。我们所有的人,我们分享一切,一起享乐,一起做爱,一起赚钱,很多很多,等到我们明白自己都做了什么的时候,回头已经太晚了。已经穿过了卢比肯河,我们的脚是湿的,手是脏的。”他摇了摇头,似乎负载了世界上所有的悲伤,“我们没有人希望那样,也没有人曾经那样打算过。当克莉丝汀被杀害的时候,像是上天的某种报应,可是后来第二年阿里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个消息令我们每一个人都富得不能再富了。最后一次扔骰子,他说,然后我们就可以永远离开赌场。可是,好像其他人发现了他知道的事情,为此杀害了他。”
“看样子,你需要喝点东西,”麦考勒尔说着,手已经放在了玻璃瓶上,“来点我们苏格兰的酒?”他挑起一边眉毛询问,杰玛点了点头。于是,他便动手向两个水晶平底杯子倒酒。杰玛的视线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离开。他将其中一个杯子递给她,然后在对面的一张高背椅上坐下来,与她之间隔着一张低矮的桌子。在他身后,透过面向花园的窗子,她发现月光在黑暗的湖水上泛着微光。
“还有他一家人,甚至包括孩子。”
“对不起。”她说着便温顺地跟了过去。走过板石地面之后,是发亮的木板。很快,她就坐在另一个壁炉旁一张已经爆皮的扶手椅上,周围全都是高高立着的书架,上面挤得满满当当的,除此之外,还有学者书房那些令人感觉温暖的常备用具。
“这就是我们艾玛姨妈团的下场。它不再是一场游戏。从那天起,我们开始解体。”
他走在前面带路,但杰玛却停留在镶板上方的镜子旁,似乎想要整理自己的头发。麦考勒尔觉得那是一种不必要的虚荣表现。“你说过,那个消息非常紧急。”
“你有孩子吗?”
“不,那是我妻子的。牌子是……”他指着钢琴说,“布洛德伍德。她弹奏的时候,音乐就会流淌到屋里的每个角落。不过,言归正传,你说你有哈里的消息。我们到书房去吧。”
“没有。雅各妮塔,就像你说的,身体虚弱。”他一边盯着自己的杯底,一边旋动着剩余的威士忌,仿佛里面隐藏着更多的秘密需要被释放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哈里可能是我的儿子。”
她敬畏的目光继续四处看着。一架钢琴,是一架年代已久的小型钢琴,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靠近一个竖框窗子。“你弹钢琴?”她问。
杰玛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谢谢,杰玛。”
“我们分享一切,分享的东西太多了。哈里的母亲杰茜,身体也非常虚弱,却有着特别的美丽。”
“很漂亮。”
“那你怎么知道你不是?”
“我的家族是在四百年前从苏格兰跟随詹姆斯国王来到这里的。”他解释时语气相当自豪。
“不是哈里的父亲吗?”麦考勒尔不假思索地干笑着说,“只需要看到他长大的样子,就知道了。和约翰尼一模一样。”
“我根本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的东西。”她惊奇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约翰尼知道这件事吗?”
杰玛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后,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黑暗掩盖了这座庄园宅邸的规模,以及其他更多的东西。主门前古老的红砖门廊通向一个巨大的门厅,这里简直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地上的板石略有些破旧,中央黑色的橡木楼梯的支柱雕刻精细,楼梯非常宽,足以容纳一个人伸直身体躺下来。每一面墙壁上都挂满了肖像、勋章以及可以证明麦考勒尔是苏格兰人血统的物件。门厅的一面墙壁上紧靠着一个宽大的石制壁炉,另一面墙壁上贴着精美的饰板,上面全是镶框的照片。
“也许知道吧。让杰茜分心的不止是我。她到处晃悠,可是约翰尼爱她,总是把她带回来,把她从摔倒的地方救回来。她死后,他简直崩溃了。当然,他把痛苦隐藏在心底,试着从其他地方寻找安慰,但最后死于心脏病,我是这样认为的。”
哈里再一次大吼起来,声音更加尖厉,更加痛苦,“他把他们全杀了。他也会杀了杰玛的,胡伊。求你了,求你快点。”
“苏珊娜·拉尼拉格也是那样死的吗?”
“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之一。”
“不,当然不是。她和费恩一样,胆小怕事,不可靠。”
“他是?”
“所以呢?”
“到基督教会学院前门外撒泡尿,你就会碰上他。”他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他就是亚力克斯·麦考勒尔。”
“所以,没得选了。要么是苏珊娜,要么是我们。”
“他的家在哪里?”爱德华兹迷惑不解地问。
“你说的是苏珊娜或者你吧。那时,其余的艾玛姨妈团成员差不多都消失了。”
“幕后的那个人,那个不在饭桌上的人,谋杀蒂莉谢斯·霍普的人,我猜,极有可能也是谋杀芬德利·弗朗西斯和苏珊娜·拉尼拉格的那个人。还有其余的人。”当车子又飞快地撞进路坑,令他痛苦不堪时,他屏住了呼吸。“他对我说过,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前沿研究,生物化学方面的。他过去是一个年轻的研究员,讲师,在布雷齐诺斯学院。”
“兰德尔除外。”
“你在说什么胡话,哈里?”
“现在……”
“合成的眼镜蛇毒液。他是个生物化学家。”
他们现在都知道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
“我没明白什么?”
“我看着苏珊娜,看着她死的。就在你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上,杰玛。她当时正看着外面的湖。”
“那是蛇毒,你难道不明白吗,胡伊?”
“外面很黑,没有月亮。我看不到湖面。”
他们已经离开了A12,修路工程和环形枢纽令他们的追踪速度减慢了。斯汤顿掠过一个环形枢纽时靠得太近了一点,导致车子急转弯,惊醒了哈里。他呻吟一声,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想集中思想。
“你看到了真相。”
“我有个位置想让你帮我查一下。我想知道它是什么地方,谁住在那里,凡是能查到的信息都告诉我。还有,我需要那里大概五分钟之前的所有情况。”
她直视着他冷漠无情的眼睛,明白他都干了些什么。
“请讲,总督察。”
“这都是哈里的错,”麦考勒尔声音苦涩,“如果他没有到处追查,苏珊娜仍然活着。兰德尔也是,还有百慕大的那个黑人女警察。”
爱德华兹拿起自己的无线对讲机,“指挥中心,我是总督察爱德华兹。”
“还有我?”她轻声说。
后座上,哈里几乎没有动静,只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经历间歇性的疼痛与噩梦时,偶尔发出呻吟声。
“不会有痛苦的,杰玛,我向你保证,只是有轻微的麻木,呼吸困难。这是雅各妮塔的选择。”
“再快点,小子。”爱德华兹冲着他的手下咆哮道。他们已经超过了时速限制,警灯在夜幕中闪烁,警笛也在呼啸,警示路人。随着时间的消逝总督察看着追踪软件的屏幕,越来越不耐烦。杰玛还在他们前方好多英里之外,但现在她好像停车了。
“你都做了什么?”
“欢迎你,杰玛。我很高兴你给我打电话。”
“它是一种控制神经和肌肉的药物,我合作的一家公司花了多年的时间想研制它。雅各妮塔生病之前,也在那里工作。和神经外科医生需要除掉一个脑瘤的剂量差不多。它会让病人彻底无法动弹,但意识仍旧清醒,以便外科医生能够测试他们的反应。主要的化学成分和蛇的毒液相同。早期的实验似乎说明它的效果非常好,但,唉,结果证明它无法改变。没有可靠的逆转剂解毒,大剂量的话就更不可能。”
她现在离开了主车道,按照他告诉她的路线行驶在埃塞克斯平坦的乡村地带深处。车子前灯的光束照亮了空荡荡的道路,只有树木和灌木篱墙注视着在路上的她。最终到达的一个村庄似乎只有十几户人家,全都紧闭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接着,她看到车道在左侧变宽了,两边是红砖砌成的柱子和高大的白蜡树,有些地方原本种的是榆树,现在却因为枯萎病已经被砍掉了。前方飘着卷云的空中悬着一轮苍白的半月,在月光下她看到山形墙的房顶上修建了都铎风格的垛口,上面屹立着高高的烟囱。一束灯光从楼下的一扇窗户中射出,久经风雨的橡木门上方也射出一束灯光。当她的车轮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沙砾路上停下来的时候,门开了。他站在台阶上,等着她。
“怎么……”
在夜间这么晚离开伦敦的一路上一直非常顺利。杰玛没有将这辆老爷车开到它的极限,它跑过的路已经够远,坐在车上感觉很颠簸。无论如何,她都需要时间思考。她一直都不想被牵连进去,但现在却被拉进去了,而且比自己害怕得更深。她不能躲开——她欠哈里的,因为史蒂夫,因为怀疑过他。所以她给一个人打了电话,那是她认识的唯一有可能在槌球俱乐部黑暗的角落里帮忙投下亮光的人。
“在我给你加满酒的时候。噢,天哪,我们谈了很长时间了。我想,你现在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