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未在我身边出现过。”
“了结的时候到了。”他再次转身将手指放在祭坛发亮的表面上,轻轻抚过,姿态称得上优美,仿佛在按键盘。“你喜欢这个吗,哈里?有些人厌恶它,嘲笑它一无是处,还不如一块卡门贝干酪。俗人!”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然而,我们中的有些人看到它作为一个提醒我们的起源,就像亚伯拉罕牺牲他儿子以撒时所在的那块岩石。你害怕上帝吗,哈里?”
“这座祭坛刚被放在这儿的时候,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心胸狭窄的人如此多。你知道,摩尔用了五年时间,来到这座教堂,静坐,沉浸在这里的氛围中,捕捉不断变幻的光线和这里的回声。结果是……”他湿润的嘴唇暂时静下来,寻找合适的字眼,“一个适合上帝的礼物。”
“我知道。”
“一块祭石?”
“不,哈里,我才是那个应该道歉的人。”维克汉姆说着站起了身。华丽的十字架在他脖间的念珠上晃动,他握住它,放到了唇边,“我没有对你完全坦白。”
主教蓦地转身,一脸愠怒。哈里似乎又在刻意激怒他。
“对不起。”哈里发现自己在道歉——为什么?他是被邀请来的,是被召唤来的。
“几个小时前,我找到了芬德利·弗朗西斯。确切地说,是他的遗骸。”
跪在地上的主教穿着亮紫色的教士长袍,颈间戴着一串银色的念珠。射在中心祭坛上的那束灯光,令他光秃秃的头顶显得更加突出,也给这一幕营造出中世纪庙宇中的感觉。他双手紧握,高高地举在面前,用力的手指如同象牙般苍白。他似乎受到了惊吓,还没有听到哈里的脚步声,就突然转身,眼底浮动着激动。
主教的脸抽搐了一下,满脸的怒色一闪而过,迅速浮现出巨大的痛苦,“我不知道。可怜,可怜的费恩。”他低声说着,这些字眼仿佛突然被痛苦烤干,艰难地从他的唇间吐出。
“没关系。已经足够了,这个狡猾的家伙跑不出我的手心了。”
“至少,你肯定怀疑过。”
“乱糟糟的,要确认死因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维克汉姆又摇了摇头,“你认为我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它当然是可疑的,否则他为什么不报案?”
“你从教会里偷窃,这一点显而易见。你个人生活中的其他部分或许也会引发一些问题,如果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还不能证实它是可疑的。”
“够了!”主教愤怒的声音在圣史蒂芬教堂空荡荡的角落里回响,“你知道我拯救了多少教堂,让它们免于关闭吗?那些可能会失败的慈善机构写了多少封感谢信以至于堆满了我的桌子?我帮助过多少个曾经无私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上帝的教区牧师,使他们免于遭受年老时的落魄潦倒?我……我……”他像演戏一样捶着胸膛,表情自负,手上的紫水晶像一只愤怒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我,兰德尔·维克汉姆,为教会募集的钱也许比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多。”
“我的嫌疑人。”
“也挥霍了很大一部分满足自己的个人欲望。你知道,主教,只要进入国教,这个国家里每一个博物馆的馆长就会争先恐后地成为第一个走进你家门的人。”
“谁?”
“你根本不懂!”
“又一具?该死的家伙,他在进行收集啊。”
“那就试试看。”
“一具死尸,老年,男性,已经臭不可闻了。”
维克汉姆紧紧盯着他,仿佛解释有损他的尊严,接着他的表情温和下来,“我第一次到俄罗斯的时候,距离柏林墙倒下还早,那里还是无神论者当政,他们不相信上帝。我在圣彼得堡的郊区遇到一位年老的东正教牧师。他衣着破烂,瘦骨嶙峋。他发现我在他的教堂里祈祷后,交给我一幅圣像,恳求我保管它。他告诉我,如果圣像跟着他,很快就会永远地失去。那个时候他们非常绝望。所以,我将圣像带回了家,后来才知道它价值不菲。”
“他们发现了什么?”
“在你的墙上。”
“我派出去两个人,一个是见习生,她想辞职;另一个是警员,他还在擦拭吐在袖子上的污秽。”
“是的,每过去一年,价值就越高。自从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拯救一些特别的作品,将它们收藏起来进行保管。我只是它们的管理人。我死后,它们都会被送到国家教会去。”
“你究竟什么意思?”
“愿你的上帝原谅你。”
“胡伊,你本来可以多给我一点提醒的。”他抱怨道。
“他会的!他理解。”
爱德华兹像一只捕捉自己晚餐的猫一样,仍然在不屈不挠地追踪系统界面上的图标。这时,他在西多塞特郡的同事打来了电话。
“他理解男孩子吗?他应该引导我们不受诱惑,将我们从邪恶中解救出来。他肯定没有把那件事情做好,不是吗?”
混乱的中世纪街道和小巷依然在伦敦的金融城留下了它们的标记,坐落在其中的圣史蒂芬教堂就像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盛开的花朵。它下方的沃尔布鲁克是一条古老的小溪,原本从此地流过,现在全都到了伦敦街道的下面。这座被围挤在中间的教堂曾经被烧过、洗劫过,也被炸毁过,它的外部仍然留着无数次修补的痕迹,然而它的废墟上却长出一朵异常美丽的玫瑰。在伦敦大火[1]之后,克里斯多佛·雷恩重建了这座教堂,将它设计成一个穹顶的结构,并在后来以此为模板,在向西几百码处建造了圣保罗大教堂。三百年后,又有一位天才——雕塑家亨利·摩尔被召来,又增加了超越前人的一笔。他从米开朗琪罗选取材料的采石场取走一块原始的钙华大理石板,以它为原料雕刻出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坛,现在置于雷恩设计的高耸的穹顶下方,已经成为这座老教堂重生的心脏。在祭坛旁一束从白色大理石上反射回的灯光下,哈里找到了主教。维克汉姆跪在地上,弓着年老的背部,前额贴在光滑的奶灰色大理石上,正沉浸在祈祷中。
“住口!”维克汉姆的手掌重重地拍在祭坛上,喘息着。他的头耷拉下来,但再次抬起的时候,两颊红通通的,眼底燃烧着怒火。“在我的个人生活中也许有那么几次,我因为工作筋疲力尽,变脆弱了,因此沦落为……分心的猎物。”
他准时到达了约定地点,还剩了几分钟,因为乘坐了如蒸煮锅般的地铁,他的眉毛上都挂着汗珠。维克汉姆的信息说,他们将在沃尔布鲁克的圣史蒂芬教堂见面。哈里爬上河岸站的阶梯,进入已经越来越暗的夜色中。白天的时候,这些人行道挤满了来自金融世界各个角落的上班族,但此刻大多数人已经消失,回到了自己的家,或者进入了酒吧。哈里和主教自然不会受到打扰,而且是在教堂里。
“你说年轻的男孩子是分心的东西?”
他们在高速公路上的行进慢得可怜,于是就在法恩伯勒离开了。“我要坐火车去,”哈里说,“也许可以赶上。”他把杰玛留在沃尔沃车上,让她继续在车流中努力开回伦敦。
“我什么都没做——没做!——那是非法的。没有一个低于法定年龄。”他的双唇在撒谎时再次湿润起来,“许多只是朋友……”
按照总督察爱德华兹提供的指示,这两位警察接着在那棵枯萎的树不远处发现了紧急停车带,夏日茂盛的野草上有车停靠时碾压的痕迹。一条小道杂草丛生,沿着山坡蜿蜒而上,上面也有人最近上下经过的迹象。两位警官跟着痕迹到达了地平线上方浓密的树林。
“我相信大主教会明白的,可是对《每日邮报》就不确定了。”
巡逻车已经从多尔切斯特警察局派出。车上有两位年轻的警官,一个是刚拿到资格证的警员,一个是女见习生。他们首先到了“风云汇聚”。是的,琼斯先生到过那儿,还在登记册上签了他的名字。不过,巴特夫人承认听到那是他的真名时,有些吃惊。任何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一起入住,并让地板嘎嘎吱吱响了半夜,绝对会令人产生怀疑。而且,仿佛那样做还不够引起她的怀疑似的,他还在厕所里跟两个当地人发生冲突。那个琼斯先生,真是令人讨厌。
“如果我没有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教会,我会非常富有,我会受人尊敬,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什么男孩子。”
但是这个机会根本没有出现。堵塞的车流开始慢慢前进,他们的突发奇想也随之消逝。哈里不断看向车上的时钟,按照他父亲的手表检查上面的时间。他父亲的手表时间不准确,骗他说还有几分钟。这是命运吗?他正在前往他感觉是自己一生中意义最深刻的一次对峙的路上,然而却陷入无法穿过的交通堵塞中。该死的巧合。
男孩子。哈里注意到主教说了这个词,实际上等于承认了。“那就是你要我来见你的原因吗,主教?是要我来听你的忏悔吗?”
“那就一有机会,我就把他的猪头砍掉。”
“可以这么说,”他恢复了镇定,“我想谈谈你父亲。”
“不行,那个货车司机正探出窗外,想好好看看呢。”
杰玛在自责。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和哈里该死的父亲扯上任何关系,已经从这些事情中退出来,还差点离开哈里。尽管如此,她却发现约翰尼和艾玛姨妈团的问题已慢慢渗进了自己心里。起初只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黑白照片,但现在照片内所有的面孔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人,而且已经死了,除了主教。或许,那个神秘的女人也活着,她的脸很瘦,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不安与痛苦,像一只麻雀。在杰玛的心中,这样脆弱的小鸟可能是这些正在呈现真相的恶行的始作俑者,简直令人难以相信。然而,她参与了这个秘密,是毋庸置疑的。
“有可能吗?”
国会广场。车子经过高高耸立着钟塔的蜂蜜色宫殿时,再次在车流中被卡住了。她等待交通指示灯变绿的时候,注意力暂时全都转移到了一群游客身上。他们正在大本钟前面拍照,他们的相机闪烁着,每个人都轮流在镜头后照相,试图留住那一刻。在她和哈里下楼与艾比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巴特夫人的脸也像一张照片。她故意把鸡蛋煎老,将面包烤得像擦鞋垫一样硬,她还砰地放下盘子,表示自己的不满。杰玛在神游的时候,被一直跟在她后面绕过广场的黑色出租车带回了眼前的时刻,此刻它正急不可耐地按响了喇叭。她变换挡位,很快又一次开到了河岸旁,但她还是没有将那个问题抛开——照片中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你眼睛都不转了。”她说。
突然,她猛地打转方向盘,将车停在了路边,结果又招来黑色出租车按响喇叭以示抗议。出租车司机愤怒地向她摇动一根手指,同时骂了一句粗话,她却兴奋地向他抛去一个吻作为回报。他们太笨了,都被蒙住了双眼,错过了关键点。这个女人根本不重要,或者说没有那么重要。她和哈里都是一直盯着那些明显的,却忽略了这一点。出租车驶远之后,她瞥了一眼钟表。哈里肯定仍然和主教在一起。她不能打电话打扰他,但他需要知道。她给他发短信的时候,激动得拇指都在发抖。
哈里坚持开车,即使他的肩膀在痛,这是撞开锁着的门和差点扼死农场主之后不可避免的后果,而且肩膀上的肌肉状况不佳。他们刚开过车辆休息区,就看到前方是长长的车流,全都亮着刹车灯。在这个周五的晚上,这条灯河宛若加利福尼亚举办的摇滚音乐会现场。他们坐在车上,寻找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尽量保持耐心。杰玛穿着短裤,大腿几乎全都露在外面,十分诱人。哈里一直在研究它们。
[1]伦敦大火:the Great Fire,发生在1666年的伦敦大火,是伦敦历史上最严重的火灾。
哪怕只是几丝困惑,在返回伦敦的路上也足够令沃尔沃车内的人焦躁不安,发出了低声的咒骂。艾比没有和他们一起返回,她说想在她父亲热爱的海岸边再多待些时间——当然不是在小屋附近,不过对于爱流泪的女人来说,她已经表现得非常坚强。她已经知道父亲死了,她这样说过,因此应该为他得到的而庆祝,而不是为她失去的悲悼。然而,她和他们吻别时,又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