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巴特从那扇门走了过来。他和妻子一样矮胖,但他的脸较瘦,眼睛耷拉着,走路摇摇晃晃,和那些喝醉酒的人一样,稀疏的头发贴在脑袋上。
巴特夫人毫不动容。哈里拿出照片给她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认出了艾比的父亲。她再次仔细看了看他们,心中又产生了怀疑。然后,她走到通向吧台区域的门口,“巴特!”她喊了一声。
“这些人有问题要问。”他妻子恶声恶气地说。
“他失踪了。我非常担心他,”艾比补充道,“我真的希望你能帮帮我们。”
“非常感谢,”哈里说,“不过,或许我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说。没有喝的东西,好吃的肉馅饼就吃得不够舒服。一品脱,怎么样?你想喝什么,随意。”
“实际上,是艾比的父亲。是这样的,他过去经常定期来这一带。”
“我去拿酒。”妻子说完后,便穿门离开了。
“朋友?”
巴特拉过来一张椅子。两个女人夸张地奉承他,感谢他的善意。他不大习惯这样的赞美,用手背小心地擦了擦嘴巴。
哈里连忙抓住这个机会。“巴特夫人,我向你打听点事情,可以吗?”从刚才的对话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朋友。”
“这个人,艾比的父亲,”哈里说着,将iPhone推向他,“他叫芬德利,可能自称费恩。过去定期来这里,我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只在秋天来。”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小小的就餐区的桌子旁,热乎乎的食物已经送上来了。能吃上肉馅饼和鲜鱼已经很好了,酥皮水果甜点是自制的。虽然这些食物不是美味,可也让他们恢复了精神。即使这张餐桌连腿都没有安好,哈里不得不伸出一只脚垫着,以免盘子滑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艾比表扬房东时,对方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报以微笑。
“对的。”他知道的,他们好像也知道,没有必要否认。
“我要看看有什么东西。”这位矮胖的店主吸了吸鼻子,便下楼离开了。
“去年秋天呢?”艾比急切地问。
“有什么吃的?”
他妻子送来了哈里要的一品脱啤酒,给他丈夫拿来一杯价格较贵的威士忌加冰。
“浴室在另一端,上午七点到九点和晚上七点到九点供应热水。”女店主大声告诉他们。
“你知道他来这儿的时候是住在哪儿吗?”
“可以,”哈里说着,心却开始下沉,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住这间,你们两个住双人间会舒服一些。”艾比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差点让他一口气上不来。
男店主摇了摇头,“不过,应该不太远,看他喝酒的样子就知道了。他话不多,但他知道怎么喝酒。”
走廊尽头是另一扇房门。她打开时,没有介绍,也没有那个必要。这显然只是一间卧室,因为里面塞了一张床,挤得连门都无法全部打开。窗户极小,好像过去是被用作鸽房似的。艾比走进狭窄的门洞时,帽子被碰掉了。她坐到了床上,感觉它虽然不是一堆破砖,却是一团一团的。杰玛在心里暗自腹诽。
“他在某个地方租了房子,是吗?肯定是的。如果他买了房子,我们会知道的。”他妻子插话说。
店主领着她们走上倾斜的楼梯后,踏上一个地面不平整的走廊,然后推开一个房间的门。房间的顶棚是斜的,由屈曲梁支撑着。“双人间。”她大声说着,仿佛在揭示都林裹尸布的秘密。
“我猜他是跟老法利家租了一个地方——肯定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大多时候,他是步行到这儿,然后摇摇晃晃离开的,所以他租的地方一定是在附近。这一带的很多房产都是法利家的。老法利应该知道。”
“你人真好。”哈里试图和她套近乎,拉近关系。
“你可以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找到法利先生吗?我们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找他谈一谈。”哈里说。
她点了点头,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抛光布。
男店主听了哈哈大笑,“去找他?没有必要那样做。”他咯咯笑着说,“为什么呢?因为他现在就坐在隔壁酒吧里。”他喝下一大口威士忌,“不过你应该小心点。他对大部分人都不和气,尤其是女人。是个带刺的老家伙。”
“有吃的吗?”
阿尔伯特·巴特一面仍在咯咯笑着,一面拿起自己的酒走开了。
她又开始擦拭杯子,仿佛这个问题冒犯了她。
同一天的早些时候,一百二十多英里之外,爱德华兹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他从衣袋深处摸出手机,看到追踪软件不停地对着自己闪烁时,皱巴巴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推开培根面包和带着污渍的咖啡杯,在拥挤的桌子上腾出了一点空儿来,然后俯身看到亮点在沿着M3高速公路向西南方向移动。
“是套房吗?”
“噢,我的小美人!”他一边喊叫着,一边高兴地捶着桌子,周围的其他人全都好奇地扭头看向他。“继续!继续!一直走到胡伊叔叔的掌握中!”
“我们有一个双人间和一个单人间。房间条件都很好,干净。”
星期五晚上,九点钟。他们已经几年没有见过面了。距离会生根,增长,尤其是在一个亲密的组织分裂之后。那些留下来的人经常为自己还活着感到羞耻,感到内疚。不过,活下来的人也寥寥无几。因此,这两个人才选择了一个不可能流露情绪的地点,也是人们想不到他们会出现的地方,一个公共场所——皇家艺术学院。
“两个。”
皇家艺术学院是欧洲最受人推崇的艺廊和组织,从主教在奥尔巴尼的公寓沿着皮卡迪利大街向北只需要步行几分钟就能到达,但等到另一个人到达并进入的时候,发现维克汉姆已经在那儿了。他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研究着一尊奢华的圣塞巴斯蒂安铜像。那是一尊现代主义风格的铜像,黑色的金属结构上有许多扭曲的地方,似乎在模仿殉难者的痛苦。维克汉姆坐着的长椅将他衬托得非常矮小。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之后,他好像又萎缩了。此刻,他佝偻着身体,低头看着手中的展览目录。他们都在变老,而且老得已经不值得那些过去又回来缠着他们。这个人也在长椅上坐下来,眼睛看向铜像。
她一边继续擦拭玻璃杯子,一边打量着他们。看到艾比手腕上的红褐色文身后,她的眼底露出鄙视的神色,“几个房间?”听她问话时的语气,好像在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乱七八糟。
“他什么都知道了。”维克汉姆蠕动着湿润的嘴唇,嗓音粗哑地低声说着,但眼睛却没有看向对方,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
“你们提供住宿和早餐吗?”哈里问吧台后那个矮胖的女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
“风云汇聚”距离主道稍远,在一条小路旁,只能从路边摇摇摆摆竖着的一个旧招牌上发现它。一家当地居民开的酒吧,不是专门对游客的。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显得萧条破败。他们停车的地方旁边有一棵七叶树,它的叶片全都耷拉着,摇动时吱吱作响。破旧的墙壁已经变形,前门和它倾斜的侧柱非常不协调,但它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子至少有四百年了。哈里、杰玛和艾比走进酒吧时,里面六位正在交谈的客人全都停下来,看着他们,仿佛他们打断了一场盗墓者的会议。
“槌球俱乐部,重聚。几乎知道我们每一个人。当然,不知道你,但是知道克莉丝汀和阿里,还问费恩出了什么事。”
“再进一家酒吧,看他们那里是否提供住宿和早餐,”艾比建议道,“如果不……”
“都是一张老照片上的人。”
“好了,该做出决定了。我们要继续找下去,在这儿过一夜,还是掉头回伦敦,改天再试?”哈里问。
主教摇头表示反对,“他说他还要来,他正在想办法调查我。我不确定,我还能继续撑下去。”
于是,他们每看到一处酒吧,就进去拿出照片给他们看,询问问题。不过,多塞特郡的男男女女不像是希腊人,他们不会在初见陌生人的时候就敞开心扉,最多就是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这一天令人越来越沮丧,很快就到了八点钟。
“他知道你哪些事?”
“我们不要继续在这个野外盲目寻找了,干脆去酒吧。”
“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在我家里看到的太多了。”
“你想说什么?”
“你让他进去了?”另一个人厉声说着,语气中透出了轻蔑,“你够笨的,居然让他进屋?”
“这么说,他应该知道他住处附近的酒吧。那里的人应该也认识他。”
“我没有选择!”
“不,不是偶尔。我爸爸可是那种一夜会喝下四品脱的人。”
“你对他说了什么?”
“不,不是的,不过我想知道他是否喜欢偶尔喝上一品脱。”
“什么都没说!可是……”他喘了口气,“我觉得他产生了怀疑。”
“你是在暗示他是酒鬼吗?”
“怀疑什么?”
小鹿的死令他们丧失了继续寻找下去的心情。他们又坚持了几个小时,直到最乐观的人都会不得不宣布他们的任务无果。杂草丛生的小道太多了,而且很多小路荆棘丛生,也不可能彻底搜寻这条近二十英里通向与西湾相邻的布里德波特镇的道路。他们沉默下来,太阳隐藏在一团乌云后,带走了他们的希望。哈里开着车,手指在老旧的皮质方向盘上敲打着,然后他转向艾比,“你父亲喝酒吗?”
“我的收藏。”
两个女人沿着小径返回去,一直来到一棵老树的树荫下。艾比站在那儿,轻轻哭起来。杰玛再次伸出双臂抱住了她,以免她看见或者听到什么,可自己却始终回头看向哈里的方向。他正低头看着呜咽的小鹿。它太大了,不好掐死,他也没有信心能够用自己的左臂给小鹿力道和准头都足够的撞击,或者使用车子上的千斤顶,好让它立刻死去。他回到车上,取出他的夹克,然后走回小鹿身边,将它轻轻盖在小鹿的头上。无论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小鹿都不会知道。然后,他坐回驾驶座,再次倒车。在这样一个夏日里,斑驳的阳光穿过摇曳的树木,树枝上果实累累,树根周围全是气味芳香的野生大蒜和红石竹。他小心翼翼,尽量无声无息地倒车压过小鹿的颈部,然后快速地反复碾压,直到他确定它死了。当他返回拿起自己那件被碾坏的外套时,小鹿温柔的眼睛对着他,已经没有了生气。
“还有……?”
“你们不会愿意看到的。走吧。”
主教发出一声闷响,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他垂下了头。
“你要干什么?”
“该死的,你总是这么软弱,兰德尔。和过去一样,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哈里离开小鹿,走回两个女人身边。“带艾比往前走走,好吗?”他问杰玛。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那样做过了。”维克汉姆呜咽着抗议道。
艾比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杰玛伸出一条胳膊抱住她,安慰她,也是安慰她自己。小鹿抽搐着,既是因为痛苦,也是因为恐惧。哈里走上前,弯腰查看它的伤势。它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肿胀,眼底全是惊惶,它的睫毛和人的很像,黑边的鼻孔在它想将新鲜氧气吸进肺内的时候向外张大。一声干哑的咳嗽从它的喉间逸出,经过无力地伸在口外的舌头。它正处于生不如死的剧痛中,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那是当然。你太老了,尽管你这么多年穿着白法衣(教士的长袍)受人奉承,但岁月不会对你产生多少同情心。”
他们在树篱间看到了鹿用来穿越的缺口。五岁以下的小鹿绝不会想到会有汽车从这里经过。
主教握紧了拳头,指关节也跟着发白了。眼泪开始坠落,一颗接一颗,像酸雨一样落到了他的手上。
“我没有看见它,”杰玛喘息地说,“它突然就跳出……”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情解决掉,兰德尔。”
他们跳下车后看到了车子撞到的东西。它躺在路上,是一头年幼的公鹿,它的角还没有完全长开,栗黄色的侧腹上有些斑点,前腿的皮破了。
主教慢慢抬起了头,眼睛开始发亮,希望听到解决的办法。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杰玛正驾车行驶在一条小径上,两旁是陡峭的堤坝,堤坝上方长满了浓密的灌木丛,欧洲蕨和荆棘树的叶子伸在堤外,每前进一码,小径就越来越窄。不久,一些带刺的灌木不断触碰到车身两侧,人行道已经完全消失。看样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走过这里了。又是一个死胡同,没有地方可以掉头,杰玛只好将变速杆推到倒车挡,然后弯来弯去地倒车行驶。伸出来的灌木枝条慢慢变少,道路增宽后,她提高了速度。她是一个优秀的驾驶员,非常自信。她在座位上扭着身体,发动机呜呜响着。艾比低下头,好让杰玛能够看清楚后面的路。哈里闭着眼睛,肩膀因为开了一天车有些疲累。突然,沃尔沃车子的后部传来吓人的噼啪声。杰玛大喊一声,连忙踩下了刹车。他们撞到了什么东西,而且撞击的力量很大。
“你必须把这件事解决,兰德尔。”
因此,他们决定从位于韦茅斯西部的海岸公路上出发,那条路实际上连A级公路的标准都达不到。他们穿过小镇齐克雷尔,并没有停留,一直开到远处开阔的乡村地区。没过多久,他们就意识到没有计划的缺陷。艾比说她父亲可能会寻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这个想法很好,但侏罗纪海岸这一大片地方都符合这个条件。如果芬德利在寻找一个地方躲开探询的眼睛,他会纠结选择哪里。在层峦叠嶂的绿色小山与面向大海的峭壁悬崖之间,存在一些弯道和裂缝,那里可以隐藏几支军队。几百年来,这片海岸一直是渔夫、海盗、走私者、牧羊人的地盘,也是那些喜欢隐身的人喜欢来的地方。离开海岸公路之后,出现了无数条小径、农场小道、马道、人行小道、散步道以及蜿蜒的羊肠小道,这些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标记过,其中许多小道只能容纳一辆车子,而且因为现在是夏天而杂草丛生。他们依次试着开到每条道上,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几分钟后,他们心中升起了希望。他们此刻所在的小径上长着草,上面留有很久之前的车痕,但在小路尽头他们只找到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屋。屋顶在几十年前已经消失,空空的窗户与他们茫然地对视。他们继续前进,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我?”
“不,我不这样想,”她终于说道,“我非常肯定。他总是想要绝对的安静,以便与世隔离进行写作,而不是处在热闹的人群中。”
“这是你的问题,你的错。你向他撒了谎,他发现了。”对方的声音硬邦邦的,打破了主教的希望,令它们像破旧的船帆一样再次扬帆离去,“如果哈里说出去,你就完了。你的下场就会和那个该死的铜像一样。”
“艾比,你觉得你父亲会只待在韦茅斯吗?”哈里问坐在后排座位上戴着松软草帽的艾比。
他们面前的圣塞巴斯蒂安的四肢和内脏似乎永远在痛苦地蜷曲着。
他们全都没有睡着,相当焦虑。
“你会被烧死,无论地狱里等待你的是什么,兰德尔。只有在你曾经认为是朋友的那些正义之士都聚集在一起,朝你身上撒尿,你才能得到解脱。”
“我忘带我的桶了。”
“不!”维克汉姆大喊着,在椅子上动了动。只有公共环境才能令他控制正在撕裂他的痛苦。
“没有什么具体的,”哈里在回答杰玛的问题,“没有你说的计划,真的。只是在海边待一天。”
“那你必须去阻止他,兰德尔。”
“具体计划是怎样的?”杰玛坐在副驾驶座上丢开最后一张报纸问。这些报纸上都提到了哈里,虽然它们都比较谨慎,没有暗示他有罪,没有让他们的律师因为诽谤罪而大发脾气,但“丢脸”“侮辱”以及“羞耻”之类的字眼却不时出现在报道中,如同一条绳索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可是,我该怎么做?”
哈里、杰玛和艾比坐在同一辆车上早早就出发了。他们行驶在路上,朝东南方向开去,一直跑到高速公路尽头,然后剩下的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A级公路(主干道路)。他们开了三个多小时,而且有些不舒服——因为空调坏了。
他们缩着身体坐在长椅上,但彼此之间相距很远。他们一直谈到工作人员宣布艺廊马上要关门的时候。
芬德利·弗朗西斯乘坐火车到了韦茅斯,就在他挚爱的大海旁。他的明信片是在沿途的海岸公路上的一些地方买的。这条路从镇上绵延至西湾,如同一道懒洋洋的彩虹。因此,那里就是他们在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周五前去的地方。他们开着哈里那辆值得信赖的沃尔沃轿车。杰玛是从后门悄悄溜出来的,想摆脱那群嗷嗷叫的记者们。这当然正是爱德华兹希望发生的。行动,是兔子决定逃之夭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