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不存在的父亲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槌球俱乐部的成员们。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算不上朋友——”

“对不起,哈里,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一定要理解,有点同情心。等你到了我的这个年纪,你……”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眼睛中溢满了痛苦与愤怒。

哈里打断了他。他知道那些话全都是谎言,他希望让对方感受到压力,“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名叫理查兹的学生,你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那些小盒子上的胶带都还记得,但你却连好朋友都想不起来。”

“你的记忆力变得有所偏爱,怎么方便怎么来,就像你的解释一样,兰德尔主教。”

“可能是这样吧。不过,那些晚宴都是别人要求举行的。你可以想象我的生活是怎样的。我的责任非常重,我的行程全都排满了。只是因为我帮忙组织了宴会,可那并不意味着我会全部出席。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任何人都可能参加——”

“够了!”维克汉姆大吼一声,“我不会容许在自己家里受人侮辱。”

“可这不只是苏珊娜吧?其余的人也在那儿。我父亲,芬德利·弗朗西斯,勒克莱尔,阿尔-马斯里。”

“芬德利·弗朗西斯出了什么事?”

“我……我……”维克汉姆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视着他的客人,“有可能。我根据要求和学院一起安排接待一些老朋友。我根本没有出席过那些接待会。或许我没出席的时候,她参加了。”这些话有些挑衅,但他却突然一脸慈爱地咯咯笑起来,“哈里,拜托,我知道你为你父亲的事有些不安,但不要让我感到困扰。你应该明白,我老了,如今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

“我不知道。”

“你说,你不认识苏珊娜·拉尼拉格,”哈里接着说,“但你却在基督教会学院安排了有她参加的晚宴。”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认识他。”

维克汉姆没有说话,只是生气地看着他,然后才慌乱地动手抢救润湿的文件。

“我什么都没有承认。”主教一字一句地说。愤怒的红潮从他的脖颈蔓延到了他光亮的头顶上。

“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那就怪了,因为他出席了你们所有的聚会晚宴。即使你没有出席所有的晚宴,你也应该经常碰见他。”这只是一个假设——哈里从基督教会学院的档案里只获得了这位老成员的名字,他负责安排事宜——但主教的脸越来越红,说明哈里的假设是正确的。

“你说什么?”主教惊恐地厉声问着,他手中的茶水同时溅到了文件上。

“你为什么要迫害一个老人?”

“我不能确定自己可以。”

“我没有迫害你,兰德尔主教,我只是在给你一点提醒。”哈里的目光移向主教头后那幅裸体年轻人的素描,“那是奥古斯都·约翰的作品,对吗?”

“请原谅我。”主教说着,在桌后坐了下来,然后心虚地对哈里笑了笑。

“我告诉过你,是复制品,他的一位崇拜者画的。”

两个借口。哈里心想,一个借口都显得太多。

“复制得非常好。我看到他们还复制了他的签名。”

“很抱歉没有和你联系,哈里,我最近眼睛有点麻烦。你知道,年纪大了,整个脑系统开始出问题。我也是刚刚得到你的信息。”

“出去!”主教跳了起来,对于一个声称自己各方面都非常虚弱的老人来说,这动作有些过于敏捷,“马上出去!”他的手指剧烈抖动着指向房门。

哈里的目光扫过整个书架,那么多全是赝品?主教这时已经急匆匆地又开口说话了。

“可是我还没有喝完茶呢。”

“如果你愿意相信。”

“那我只有按下这个电话上的键了,几秒钟之内就会有三个人上来把你扔出去!”

“你的意思是赝品。”

“紧急按钮?你应该按下来,你需要害怕。我会查清楚的,你知道。”

“确实如此,也该如此,所以这里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是复制品。做工很好,又美观,不过都不是真品。”

“滚!”大量唾液从他湿润的嘴唇上喷溅出来。

“我本来以为主教的薪水非常低。”

“我以为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这些是一辈子精心收集来的,”维克汉姆承认了,“没有孩子要养。”

主教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噢,你那个讨厌的样子,还真是他的儿子。”他的手伸向电话时仍在颤抖。

维克汉姆正在收拾一桌子的文件,腾出地方来放托盘。他移开一个古老的绿色玻璃葫芦,里面还有出土时带出来的泥土,哈里怀疑它是罗马时代的。

“不用麻烦,我马上走。”哈里终于慢慢站起身,脸上露出鄙视的神情,“他们有五个人都不见了,兰德尔主教。在我看来,你是唯一留下来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这一切,”哈里说着,抬起没有受伤的胳膊向四周摆了摆,“令人震撼。”

“什么?”主教差点叫起来。

和厨房入口相对的那面墙壁上悬挂着一面天鹅绒的帘子。他听了听,确定维克汉姆还在厨房里准备茶水后,拉开帘子,露出了一扇门。在门的另一边是餐厅,里面全是古董,他细看之下差点连呼吸都忘了。没有一样东西是维多利亚时代之后的——泛着光泽的餐桌是乔治王时代的,大窗户角落里的圆柱上两个古典的半身像磨损得非常厉害,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有一个角落全是东正教的圣像,还有一个着色的木祭坛三联雕刻,因为年代久远而被保存在玻璃后。尽管哈里已经尽最大努力想要接受正在看到的这些东西,然而他还是僵住了。厨房里的响动已经停止。他匆忙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刚好看到主教掀开帘子,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大杯子和一碗糖。大杯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主教并没有因为哈里的缘故而大费周折。

“我还会来的。”

接下来,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过整个房间。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画中有几个年轻人在一个深水潭上方的岩石上,正在英勇地接受死刑,很可能是美国人。壁炉上方挂着一个简单的镀金画框,里面镶着一幅很大的炭笔素描,画中的人物也是一个年轻人,四肢伸展,下巴高高抬起,坐在海滩上,享受着阳光的照耀。这个年轻人和其他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五官画得非常漂亮。他们也全都浑身赤裸。

哈里最后又看了一眼整个房间,举止极其高贵优雅,然后离开了。他关上门的时候,觉得好像听到了呜咽的哭声。

他看向书架,热切的眼神如同一个在濒临破产前曾经收集首版作品的人。他的视线被一个压印杂乱的书脊吸引,便随意地抽出了这本书,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划过古老的皮质表面。《公祷书》,17世纪50年代的第一版。上面一层的架子上陈列着装订漂亮的传记,包括普金、几位教皇、马丁·路德、格兰马、雷德利。在这一层的尽头却是一本希特勒著的《我的奋斗》,他对此感到相当意外。那本书装订粗糙,应该是战前的原版。

杰玛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与史蒂夫偷情的快感开始慢慢消退。她和他上床时无精打采,清醒地躺在那儿,感到他的身体上下起伏,心中却在担忧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她向一位女性朋友倾诉过,对方的建议很简单:“下定决心,小笨蛋。”然而,躺在史蒂夫身边时,她清楚这不是下定决心的问题,你不可能这样做的时候,还在信封背面潦草地列举出好处与坏处,尽管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已经那样试过几次。最后,她意识到这不是哈里或者史蒂夫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

哈里猜想维克汉姆并不愿意将他单独留下,但这个人同样需要时间稳定情绪。主教消失在深红色拷花丝绒帘子后的一扇门内。不一会儿,哈里就听到附近厨房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他时间不多,立刻察看起来。

史蒂夫已经开始越来越明显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感情,而且是在别人面前。头一天晚上,他还想再次拉她一起在体育馆的浴室里一起淋浴,但这次他们的朋友在外面窃窃私语,咯咯笑起来。这是在向大家表示所有权,这样的行为没有用。史蒂夫令她意识涣散,非常好,但是当他结束滚下来睡着之后,当钟声停止之后,她只能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时,她就开始整理自己混乱的理智。她还年轻,充满激情,喜欢献出自己的身体,但她也是苏格兰人,有点固执,坚持认为这是在借贷,要拿回所有权。对史蒂夫来说,那样已经不够了。他坚持要她做出决定,她的时间快要到了。

“呃,茶,你说过的。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拿茶过来。”

她早早离开了史蒂夫的公寓,找了一个借口,没有留下来吃早餐,她需要空间。她没有费力地去挤公交,而是步行从那些正在人行道上摆设摊位的店主们身旁经过,避开在晚上堆积起来的垃圾堆,躲开骑脚踏车的人。她低着头,试图消除心中的混乱。一段时间后,她仍然垂着头,当她转过进入她住的那条街道拐角时,差点撞上挤作一团的男女,他们聚集在通向她在顶楼公寓的公共门口外。他们拿着照相机、麦克风、笔记本,杰玛吓了一跳。记者们挤满了人行道,一位推着折叠式婴儿车的年轻母亲只好拐到交通繁忙的公路上,绕过他们。媒体已经到了,她非常肯定他们在找谁,在找哈里。

哈里走进一个天花板很高的门厅里。它与外面简单乏味的走廊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墙壁上贴着华丽而光滑的墙纸,一面墙壁旁摆着一个奢华的衣柜。在对面的墙壁上,镶在镀金框内的拉斐尔前派耶稣受难图俯视着他。一段楼梯通向凸起的一层,它两边的墙壁上还挂着其他画。哈里没有时间仔细看,因为他已经被带进一间形如子宫的内室。这个房间没有窗户,边上全是书架,墙上露出的部分全都是油画和水彩画。一张桌子对着门,桌后是一个白色的大理石壁炉,壁炉架上挤满了精致的物件和请柬,似乎在威胁着要将彼此从上面推下去。

她的第一直觉就是转身跑开,回到史蒂夫那儿,但是她突然之间恢复了理智。不,不能回到史蒂夫那儿,那不是她想要的。甚至在有了那样的认识的同时,她想起自己的祖先们曾经在卡洛登战斗过,从来没有想过转身逃开。就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她已经在用自己的肩膀推开人群走向她家的前门。他们全都整齐划一地转过身来,一盏闪光灯在她眼前闪耀,问题从四面八方扑向她。他们好像不知道她是谁,她和哈里·琼斯住在同一幢楼里就足够了。“你认识他吗?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你最近看到过他吗?你知道他因为与一起谋杀案件有关而被捕吗?”

这位牧师在生活中事事肯定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永久的性格,他没有什么当场编造借口的经历。“请进。”他不由自主地说。

杰玛在身前紧紧抓着钥匙,挤到她家的前门,将钥匙插进锁内,把门打开了几英寸,在这期间始终未说一句话。然后,她发现身旁一个年轻女人在拉她的袖子。“你和他有性关系吗?”这个年轻女人是一个“后援者”,某个电视公司的低级工作人员。她的老板们希望从谁那里获得某种反应,她就将一些影射的事件和指控的事件抛向谁。这些被采访的对象大多是政客。“你要辞职吗,部长先生?”“那些头条新闻刊登之后,你怎样面对你妻子?”“你雇用你的秘书真的是因为她整理档案的能力吗?”不过,现在是夏天,政客们全都消失了。

“钱包?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刚才在街上看见了你,就追过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只是想来和你打个招呼。我又得到一些你那些牛津朋友的消息了,不知道你是否有时间喝杯茶?”

杰玛慢慢转过身面向她,其余的人拥在周围。

房门的铰链好像生了锈,缓慢地又被打开了几英寸。

“你和他有性关系吗?”年轻女人再次追问,不过她直视杰玛眼睛的力度弱了一些。

“哈里,我亲爱的朋友,真是一个惊喜啊。你怎么会来这儿?”他的嘴唇翕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眼睛中却跳跃着警惕,“门房说钱包丢了?”

杰玛垂下眼睛,审视着这个年轻女人。记者们静下来,等候她的回答。

主教生活在奥尔巴尼的主区,也就是最古老的部分。哈里看到它的公共区域非常简单,几乎算得上单调时,感到有些惊讶。中间的楼梯井宽大却相当昏暗,周围的平台上开着几扇门。他知道哪一扇门是主教家的,因为哈里走近时,它已经被打开了。主教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家居服。哈里隔着几码远仍然能看到他脸上异常吃惊与担忧的表情。他瘦弱的手指扶在门上显得有些发白,湿润的粉色嘴唇动了动,然后又停住了。他似乎在纠结是该将门开得更大,还是当着哈里的面用力关上门。

“性关系?你想知道有关性的事情?”杰玛说话的时候,年轻女人满怀期待地逼近了她。“首先,我会换掉那个乳罩。它可帮不了你。”

没有等候对方回答,哈里就气势很强地走了过去,同时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早上不顾天热,穿了一件剪裁讲究的上衣。他能够感觉到守门人的犹豫,但他已经走上了台阶。当他爬完台阶时,听到那个守门人在对着内部电话低声说话。

杰玛在身后关上门的时候,听到那群记者还在嘲笑他们的同事,然而她却突然剧烈地发抖,几乎动不了了。钥匙在她的手中咔嗒作响,她靠在墙上,一点点滑到了地上。等她听到记者们从她门口离开后,她才任由眼泪落下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我应该亲自交给他。我知道他刚刚进去。你介意打个电话,告诉他我马上就到了吗?”

哈里淋浴之后走出来,身上仍然在冒汗。即使在河上,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炎热仍然坚持不懈地侵入室内。他用毛巾擦拭身体的时候,听到自己的手机在餐桌上振动。他没有来得及接电话,尽管他在木地板上留下一溜湿漉漉的脚印。他发现手机上有十七个未接电话,还有差不多数量的信息。相对他淋浴冲澡这么短的时间,这个结果不坏。

“谢谢你,先生,我一定会转交给他的。”守门人说着伸出了手。

记者们成群结队地追踪,如同嗜血的动物。有人告诉他们,他因为涉嫌谋杀而被捕。那个人是谁,哈里完全可以肯定。警方——或者某一个警察,爱德华兹。他查看信息的时候有些郁闷,因为它们全都差不多。他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她的被害对他的政治回归有影响吗?他肯定自己也想说说事件的真相吧?愿不愿意把他的故事卖出去?或者,有流言说他和蒂莉谢斯·霍普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是在医院的一张病床上,他对此有什么回应?

哈里从衣服的内袋里掏出钱包,对着守门人挥了挥,“我刚刚和兰德尔主教在吃午饭,”他解释道,“现在想追上他,他把钱包落下了。”

有一条信息是朋友的。“对不起,哈里,老朋友,我不愿意这样做,但我的编辑坚持要求这样。哦,你知道她是个多么恶毒的女人。我又陷入了泥沼,我很难过,真的。你知道我那些媒体的同行们会慢慢地将你变成众人唾弃的对象,但是——哈里,正视它,你知道他们不会对谋杀案件置之不理。那么,有没有时间碰个面?我报道的时候会尽量用词温和一些。或许一起喝杯酒?说个地方,我会在那儿等你,哈里。”接下来对方停顿了片刻,“还有,呃,可以拍照吗?”

“下午好,先生,”他说,“需要我帮忙吗?”

谢天谢地,他们不知道他在哪里,爱德华兹仍然以为他和杰玛在一起。噢,去死吧,胡伊,我会将你的舌头从你的屁眼里拔出来,因为你,她肯定不得不面对记者。他想打电话提醒她,希望这样做还不晚,但马上就听到了她的语音留言。

自此之后的两个世纪内,这里的居民的行为已经变得低调了一些,规定也有所放松,但是奥尔巴尼仍然是一个高级的社交区,隐藏在熙熙攘攘的皮卡迪利大街后,孩子、宠物与不受欢迎的访客全都禁止入内。由此,哈里就遇到了难题。他知道这里是兰德尔·维克汉姆居住的地方——在海伦的电脑上查询了三十秒钟后得到的——他也知道主教刚刚到家,因为他看着他下了出租车。不过,等到哈里从他进行监视所在的咖啡屋窗子旁的座位上起身时,主教已经进去消失不见了。柱状的入口处有两个身穿制服的守门人守卫,他们的职责就是维持这个地方的圣洁。哈里匆匆忙忙地大步走向台阶。一位守门人站在台阶上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赤身坐着,佝偻着腰,身上不断冒出的汗水滴落在擦亮的地板上,心中在为自己给她带来的伤害感到愧疚。这都是他的错。

奥尔巴尼是伦敦中部最负盛名但也最独特的地区之一,是第一代墨尔本子爵的住宅,在十八世纪晚期建成,后来改建成一系列公寓提供给身份显赫的单身男人居住。其中一个就是拜伦勋爵,是一个诗人兼政治家,他与墨尔本的儿媳卡罗琳·兰姆女爵行为不端。她嫁给了第二代墨尔本子爵,维多利亚女王最喜欢的内阁大臣之一。这个事实令她的婚外情显得更加不被接受。为谨慎起见,卡罗琳女爵需要伪装,于是她扮成随从被偷偷带进奥尔巴尼这个全是男性的禁区。

不过,他也许已经知道杰玛不止是卡洛登的子孙,也是班诺克本的子孙,明辨是非,内心骄傲,无论灾难还是胜利,她都能够勇敢面对。正如哈里猜想的那样,她没有将手机关机,而是正在对着手机讲话。她正在对史蒂夫讲话,想尽量让他不要太失望,而此时门铃声还在无情地对着她咝咝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