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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好像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飞行途中和旅馆里度过的。”

“你说他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外出。”

“他定期回英国吗?”

“我不知道。他似乎得了妄想症,把自己藏起来了。他不再使用信用卡,总是用现金,没有固定的电话号码。他出国的时间更多了,说他害怕他们还在找他,但是我始终没有弄清‘他们’是谁。我甚至不能确定他在英国的时候待在哪里——只知道是西南的某个地方。他会来伦敦看我,这就是我们见面的地方——滑铁卢车站。他的行为神神秘秘的,像间谍一样。”

她点了点头,“是的,每年都回来。他研究了要写的主题后,就回到这儿来动笔写完。不过,只有两个月左右。他说只要一个人待着,他可以每天写出三千字。”

“搬到哪儿了?”

“告诉我,艾比,他回国的时间固定吗?”

“不知道。他连提都不愿意提。他不介意为自己的艺术受苦,但不可能为此连命都不要了。他说过,没有哪本书有那么重要。他后来行踪十分隐秘,卖掉了布莱顿的公寓,然后搬走了。”

“固定,总是在秋天。”

“你知道那本书是写什么的吗?”

“十月份?”

“一直没有查出来。警方认为很可能是殴打同性恋失控造成的——但我爸爸根本不是那样的,我妈妈过去常说,他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兴趣。但那场殴打对他影响很大,他告诉我,那件事和他正在写的一本书有关,有人想阻止他写下去。对方的目的确实达到了,他一直没有完成那本书,而是着手写别的东西了。”

“对。九月到十月,然后在下雪之前离开。他以前常说,在他们又抓到他之前离开。”

“他们是谁?”

“这么说,你父亲在受到袭击后生活发生了改变?”

“不是,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要不是有两个警察听到了呼救声,情况可能会更糟糕。警察到场的时候,攻击者已经逃走了。”

“彻底变了。”

“你的意思是,他遭到了抢劫?”哈里问的时候,艾比喝了一口茶。

“你能想起那次袭击发生的准确时间吗?”

“他在布莱顿有一套公寓,对着大海,很多年了。他一直都非常喜欢海,说海能帮助他集中注意力。不过,他遇到过一次麻烦——噢,大约是在十年前,或许更久一点。一天晚上,他离开最喜欢喝酒的地方步行回家的时候,从小巷区穿过,那是一条小巷,距离海岸还有一点距离。就在那里,他受到了袭击。”

“我刚才说过了,大约十年前。不,好像更久一些。我那时还是二十几岁。”

“他在国内是住在哪里?”

“可能是2001年吗?”

艾比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他的朋友。”

“不,不是,不是那时候,是在第二年的秋天,2002年。我非常肯定,”她边说边咬着拇指,这是她专注时的习惯,“不过我们那时全都要得妄想症了,不是吗?‘9·11事件’之后,就在伊拉克战争之前。”

“你认识其他几张面孔吗?”哈里指着照片问。

“在那之后,你看到过他……”

她模糊不清地低声说了句话,然后静静地坐着,涂着厚厚一层无色指甲油的指尖滑过她父亲的脸。她显然有些激动,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哽咽,“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旧照片,他年轻时候的。”她从照片上抬起头时,眼中盛满了感激,还有信任。“我真的不太了解我爸爸,是的。我小时候,大概八岁的时候,他和我妈妈分开了。在那之后,他在我的生活中和访客差不多。他写作——当然,这个你已经知道了——因此一直在世界各地跑。我不能说我们的关系不错。”这显然是痛苦的一个原因。“不过,他确实和我保持着联系。你知道,我们没怎么通过话,只不过有明信片,无论他在哪里,每个月一定会给我邮寄一张。而且,他出了书,总会专门给我邮寄一本,有将近二十本,全都是关于石油大亨、影星、丢脸的政客以及皇室成员等内容。说实话,都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但每本书中他都特意为我写了一条赠语。他在努力,我明白的。他只是不太擅长表达自己。”

“一年一次。他会再给我邮寄一张明信片,安排见面的地方,有时在这儿,有时在附近的一家古巴餐厅。只有两个小时,从来没有更长过。不过,你知道,他看到我总是很激动,然后为此道歉。”

不等杰玛回答,哈里已经点好饮料回来了。很快,他们就喝上了各自的热饮。哈里拿出了自己手上的那张照片。“你父亲,我父亲。”他指着照片上的人说。

她慢慢陷入了回忆中,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杰玛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

“他们两个有没有兄弟?”

“最后一次呢,艾比?”哈里继续问道,“不好意思,可是我们必须知道。”

“好了,艾比,说说我们见面的规则。你和哈里相互说出自己的秘密,你也要为我保密。”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伸进包内,拿出一卷毛巾,扯出来一条,开始擦拭自己的鼻子。“就在角落里的那张餐桌旁。说他正在写一本新书,它会成为他写过的书中最重要的一本。”

艾比看着他离开,目光盯在他宽松的夏日衬衫下结实的身体和紧绷在臀部上的裤子。“他——和另一个?”她语气中带着敬畏,“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也年轻过,可绝没有那么有活力。”

“写的谁,什么内容?”

“那样不好吗?”他说完之后,就离开去点凉茶和浓咖啡。

“挺吓人的——他说那本书是写他自己,还说真相大白的时候到了。”

这个地方是艾比提议的,在她踏上电梯的时候,杰玛向哈里示意。艾比美好的身材掩藏在毫无形状的衣服下,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十分宽大,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体积巨大,可以容纳很多东西,估计等到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都用不完。她走近之后,他们看到她有一个复杂的红褐色文身,盖住了她的手腕与手背。杰玛挥了挥手,艾比亲了亲她,感谢她的到来。然后,她有些防备地与哈里打了招呼之后握了握手,一连串手镯随着她的手腕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她同他握手的时候好一会儿才放开,仿佛在趁机读懂他灵魂深处的想法,然后似乎找到了她认同的东西。“平和与爱,琼斯先生。”

“那是什么时候?”

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哈里明白,如果他继续一意孤行,就会再次揭开伤疤,也许还会造成永久的伤害。他将不可避免地面临更多的痛苦。

“去年十月三号。后来,他就失踪了。我知道他出事了,因为他没有再给我邮寄明信片。我等了几个星期,然后报了警,但他们好像不是很有兴趣,说没有证据表明他还在国内,他可能已经乘渡船之类的离开了。他确实经常那样做。”

“没有,但我们都知道只爱你永远不够。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够和你共同生活。”

“然后呢?”

“你不再爱我了吗,杰玛?”

“我当然紧追不舍,坚持要他们调查,但他没有登记地址,没有汽车,没有银行账户,在英国已经很多年没有交过税了。我试图解释,可是接待我的警察只是一直咬着手里的铅笔,来回推动文件袋。他说我爸爸和这个国家已经没有真正的联系了,所以我说:‘那我呢?’他说,一个一年只被看望一次的女儿会有多大的联系。我觉得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我觉得不自在,”她对哈里解释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她情绪激动,胸口开始发红,一直蔓延到脖子上。杰玛又捏了她的手几下。哈里无意识地来回拨弄着一个没有用过的糖袋。

滑铁卢火车站。这个地方处在人群聚集的场所,始终没有被定性为是酒吧还是咖啡店,加有厚软垫的扶手椅和小桌子。这里是杰玛和哈里自从分居后第一次面对面坐着的地方。她原本不想去那儿,不想成为其中的任何一部分,但艾比坚持这样,杰玛发现根本无法拒绝她。

“那么,你觉得你能够帮我吗,琼斯先生?”艾比说着,狠狠地擦了擦鼻子,像是挑衅。

但这些就足够了。

“我不知道。”

大汤姆钟敲响半点的钟声时,哈里敲响了海伦办公室的门,里面没有人应声。他走进房内,小心地将门在身后关上。办公室内和他那天早上看到的样子差不多,只不过她桌上的巧克力盒子已经打开,胡桃巧克力火炬和香槟巧克力都已经不见了。另外,在墙角放着的一个旧档案柜有一个抽屉开了一条缝。在那排档案中,有一个档案夹与其余的隔开了,上面标着“高桌:客人”。文件袋内的纸张陈旧杂乱,而且非常不完整,很多只不过是一些薄薄的复写纸。

她痛苦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三点半来我办公室,哈里,那是我的下午茶休息时间。不过,你可能会发现我在外面河岸旁一边散步,一边吃着巧克力。”

“不过,我会试试看。”

“海伦,我不想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她眼睛里的绝望开始慢慢变成希望。

“我不知道这个信息是否应该保密。我怀疑换了其他任何人,也和我一样。他们会不得不召集委员会议,查看尘封已久的先例文件,向学监提交申请书。学监们会考虑一段时间,然后征询副校长的看法以寻求支持。哈里,这件事可能会非常麻烦,要用上几个月。”她停下来,最后又想了想,“所以我最好还是不要去问。”

“反正这一切都与这张相片有关,”他说,“我认为他们每年都聚会,在十月份。他们是老朋友,共享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将他们连在了一起。他们都非常成功——一位国际商人,一位居住在百慕大富有的单身女人,一位在布鲁塞尔非常有影响力的官员,你父亲是著名的传记作家,我父亲是投机商,甚至还有一位主教。然后问题就来了。这个女人——他叩击着照片——克莉丝汀·勒克莱尔,死于飞机失事,那是在2000年。然后第二年,这个人,阿尔-马斯里,被杀害。我父亲死于心脏病。在那之后不久,你父亲被人殴打,也许本来目的也是想杀死他。几乎全都在相同的时间。然后,几个月前你父亲失踪,还有这个女人,苏珊娜·拉尼拉格,她也失踪了。”他直直地看着艾比,希望她能够挺住,“警方认为她可能已经被谋杀。”

“叫我哈里,拜托了,我们都快成犯罪同伙了。”

艾比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但她没有崩溃,“我父亲不是失踪,他死了,我知道。我认为你也知道。”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微风吹拂着他们头顶上方古老的树枝,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琼斯先生——”

“你怎么会如此肯定,艾比?”

“你完全看穿了我。”

“三十年的明信片,每个月从世界各个角落邮寄给我,甚至在他住院的那段时间,他还请护士帮忙写明信片。即使他被钉到了十字架上,他也会给我邮寄明信片的。我觉得他是因为内心非常愧疚才这样做的。”

她再次摇了摇头,“噢,琼斯先生,你真是太调皮了。”

“是太多的爱,艾比。”杰玛更正了她的表达。

“我发誓,我看到盒子里还有一些香槟巧克力糖。”

艾比感激地点了点头,“现在,却什么都没有。我不打算去找我父亲。我明白他已经死了。不过,我想找到真相。”艾比的想法已经发生了变化,她身上脆弱的表现已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热情与决心,“那个愚蠢的警察问我这件事为什么这么重要。他说‘你父亲十年里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一天。’可真是蠢货!他是我父亲呀!”

“一根胡桃巧克力火炬,你就想换回那么多?”

“我明白,艾比。”哈里说话时语气非常温和。

这次轮到他皱眉头了,“让我看一看吧,拜托了。”

他们之间有一种不用言传的共同感受,杰玛为此感到一丝嫉妒,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我们得想办法查出他住在哪里。”她说。

“你在写吗?”

“警方认为他肯定租了一个地方,用非正式的方式。嗯,他做什么事情都是用现金,不缴税,没有出现在任何选举名册上,很可能在需要车的时候用同样的方式租辆车。”

“我们可以说,我正在为我的论文作调查。”

“明信片。”

“即使那个信息可以发布——只是假设,你明白的——我也不知道它会记录在哪里。那个时候不是用电脑记录的,只不过是一些旧纸片。”

“怎么?”

“有问题?”

“你有没有保存?”

她摇了摇头。

“我全都保存下来了,”她说着,俯身将包拎到了膝盖上,“总共有三百五十七张。”她的手伸进包里,取出一个鞋盒,盒盖用一条皮带扎着。“我父亲的生活——就在这个愚蠢的鞋盒里。”她松开带子,揭下鞋盖后出现了许多卡片,用一条红色的毛线捆在一起,每年一捆儿,整齐地排列着。哈里在一旁看着,心里满怀期待——这次轮到他心生嫉妒了。他父亲邮寄给他的所有明信片和信,他都扔到垃圾堆里了,有些还没有看过。想法说出来,结果却被丢弃,记忆也跟着消失。如果他将它们保存下来,也许现在能够从其中看懂更多的东西。

“我们谈的是二十、三十或许还是四十年前的事,就是内阁的文件也不会保密那么长时间。”

“我们可以看看吗?”

“坦白说,我不确定。那是临时记录。”

“可以,请,”她说,“我想和相信的人分享它们。”

“海伦,这个对我非常重要。我只需要知道我父亲是否回来过,如果他回来了,是和谁一起回来的。这应该不属于保密范围吧?”

他和杰玛充满敬意地小心逐一解开毛线绳。哈里集中注意力在自艾比的父亲被打的那一年即2002年之后的年份,特别是芬德利在国内的月份。和他父亲的护照一样,这些明信片揭示了各自的故事。大部分明信片都是海岸线和海边城镇的风景——奇柔海滩、西湾化石崖壁等。有两张是埃伯茨伯利的图片,上面还有天鹅。一张是塞那阿巴斯巨人像,他巨大的阴茎是从白垩岩层上切下来的。还有三张来自多尔切斯特、韦茅斯和波顿-布拉德斯多克,也有其他地方的,不过很明显的存在一种规律。他将杯子全都推到一边腾出空间,然后选出来一些明信片摆放在小桌子上。两个女人围在两边,他能够感觉到杰玛的肩膀紧挨着他的,这是他们靠得最近的一次,自从——很久以来。他轻轻滑开自己的iPad,拉出一张海岸线的地图,永无止境的海滩上全是鹅卵石,汹涌的海浪冲刷掉了它们的棱角,也形成了一个礁湖,从波特兰-斯皮特延伸到西湾。弗朗西斯·德雷克[1]知道这个地方,将他的船在这里停靠过。现在,哈里开始默默地指着那些城镇和乡村的名字。它们全都在这儿,在明信片上,每一个都在。

“呵。”她叹了口气,皱起了鼻子。

“西多塞特郡。”这个地名说出来时,几乎像是在耳语,甚至在他说出来的时候,车站的扩音器突然出声播报,从滑铁卢到韦茅斯的直达列车十五分钟后从四站台出发。

“所以我想知道是否有记录。”

“这个范围还是很大。”艾比说着,心里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海伦点了点头。

“三十英里左右。”

“所以说,如果他们回基督教会学院的话,”哈里继续说,“他们很可能在高桌吃饭,也许还会在公共休息室里喝酒,在客房里过夜,就像我那样。”

“还有大海。我确定他会在大海边,他能够看到海的某个地方,不会在内陆。”

园丁已经修好草坪,正在用一根木槌棒固定槌球环。木头敲击在铁环上的声音从温暖的砂岩墙上回荡过来。

“这意味着……”哈里的手指滑过手机屏幕,放大了地图,“在这儿和海岸线之间。”他的手指沿着一条海岸附近的公路B3157移动。那条公路从韦茅斯向西延伸,穿过埃伯茨伯利和波顿-布拉德斯多克,有些路段靠近海岸,有些路段却远离海岸。

“老习惯。”

“有没有和你家有关系的地方?”哈里问。

“我们鼓励校友来访,带来他们的善意,也希望他们带钱来。”

“据我所知,没有。”

“对。你看啊,十月份是一学年开始的时候,也是米迦勒节期间,这里自然是一个聚会的好地方。”

“那么,我们最好去看看。”

她不但长得漂亮,人也非常敏锐。

“我会请一段时间的假。”艾比大声说。

“他们是否在这里见面?”

“不用,艾比。”

“你瞧,我父亲在2001年去世之前,无论他在世界哪一个地方,无论他在干什么,他都会回国一个星期左右,总是在十月份中间。非常虔诚,简直像朝圣。我觉得他在这里的时候,应该和他在牛津的其他朋友见了面,所以我在想……”

哈里反对她的想法,或许语气太强硬,艾比的态度突然冷淡下来。她知道不会有什么圆满的结局,但无论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她都不能逃避。“他是我父亲,哈里。”

“差不多五年了。”

哈里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点头表示接受她的意见,“当然。”他转向杰玛,“你也去吗?我不能一直开车,有这个不行。”他晃了晃胳膊上的石膏。

他们绕着花园走了一半路,然后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悬铃木树荫下一张柚木长椅上坐了下来。“我能不能问问,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海伦?”

“过几天就可以拆了,你说过的。”杰玛不愿意去。

“我确定记得这个名字。”

“他们还说过,它需要几个星期的物理治疗。”

“是的,我听说了,谢谢。”她似乎松了口气。“还有一些人,有一个名叫芬德利·弗朗西斯的人。我知道他是在这儿的基督教会学院上的学,是在维基上搜索他的信息时看到的。”

杰玛发现他们的眼睛都看着她。她还有什么可选的?该死,哈里!

“比如兰德尔主教。我确实把你的信转交了,你没有听说?”

“谢谢,杰玛,”艾比说着看了她一眼,表示理解和鼓励,“不过,告诉我,照片中其余两人是谁?”她将照片放在明信片顶上,倾身向前问道。

“我父亲,”他在脚下沙砾嘎吱的响声中说,“在许多方面都相当粗糙。他留下了很多没有处理完的事情,有些和他大学时代的老朋友有关。”

“好问题,”哈里在杰玛改变心意之前答道,“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完全是一个谜。找不到任何一个说他们记得她的人,但是你的食指压着的那个男人是波顿的前任主教。他名叫兰德尔·维克汉姆。”

他们穿过已磨损的古老回廊,很快进入了一个四面被围起来的花园。天气宜人,鸟声啾啾,微风轻轻吹过一大片百合花、向日葵以及簇拥在花园周边的玫瑰花。一名园丁正在修剪宽阔的草坪,拔出了挡路的槌球环。草坪后面紧邻着大教堂。哈里的鼻子里全是刚刚被碾压过的草香味。

“那他……?”

她有二十七八岁,拥有与年龄相称的智慧,已经习惯应对各种各样的人——从自命不凡的枢密院人员到稀里糊涂的日本游客。哈里请她帮忙,而不是提出要求,这样的话让她感到很舒服,尽管这个小小的贿赂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从她办公室厚实的墙壁外面传来敲响半点的钟声。“嗯,我刚好要去喝杯上午茶,休息一会儿。天气这么好,待在无聊的办公室里太可惜了。你愿意和我在大师花园一起走走吗?”她边问边站了起来。

“死了吗?没有。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失踪了。实际上,是藏起来了。突然之间,他不回复我任何信息了。”

“那我可以把这些送给你吗?”哈里说着,将盒子递了过去。他觉得可以与这位年轻的女士进行交易。

“那个重要吗?他也和这一切有关吗?”

看他这样厚脸皮,她不禁笑了,“我是一个守旧的人,琼斯先生。胡桃巧克力火炬可不会被人当成贿赂,而是礼物。”

“哦,对,我认为有关,就连他一尘不染的神袍领子也有关系。”哈里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拉扯着糖袋,用的力气过大,以致糖袋突然断裂,白色的糖粒飞溅在整个桌子上。

“贿赂。”

起初,霍普督察被谋杀的案件对胡伊·爱德华兹来说,似乎是一个好机会。当然,也是一个遗憾。爱德华兹自然不愿意那样的好事落在任何人身上,尤其是同行身上,但他从事这一行已经许多年了,经手过更多的谋杀案。公事公办,查出结果正是他需要的,他可以借此晋升到一直以来想要的警司职位,虽然有些迟了。他们称此为“为现金而冲刺”。他不愿意再失去一次机会,时间也快要用完了,而且他已经失败了两次。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因此,在唐宁街眼皮下的公园里出现了一具尸体,这对他来说真是个好运气。

“这些巧克力是……”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缓冲,谋杀案件都这样,因为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得到证实。到那个时候,它已经成为一具被解剖过的尸体,一具外国人的尸体。媒体的兴趣已经干涸,变成夏季干透的土壤,不会再有议论纷纷的记者,也不会再有令人兴奋的新闻发布会。胡伊·爱德华兹已经掌控了这个局面。然而,随着一天天过去,案子却没有任何进展,他的威信在逐渐下降。他的那些顶头上司开始提出了疑问。毕竟,这是谋杀案,受害人还是警察。这件案子进展到哪一步了,胡伊?填写了什么表格,勾了哪些选项?

“老实说,我不是经过。我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答案是他一无所获。起初看似是一个机会的案件,现在开始成为他的绊脚石,破坏他晋升的前途。因此,他像以前一样出去走了很长时间。

“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真是太好了。关于主教的具体信息,我非常抱歉,可是——”

胡伊·爱德华兹喜欢散步,是因为他是威尔士人,散步可以帮他消除两品脱的啤酒带来的醉意,他基本上算是孤僻的类型,在怨恨的陪伴下最自在。他走了一段路,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银僖人行桥。这座桥横跨于查令十字街警察局和南岸之间的泰晤士河水上。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步行的人还有很多,人们纷纷从节日大厅的艺术综合楼走出来。一场名为《愤怒回首》的表演刚刚在国家艺术馆演出结束,非常适合胡伊的心情。他经过时,几个年轻的妓女冲他笑着,是东欧人,新手,还不清楚在异国他乡的从业规矩。他没有理睬她们,相反,他站在桥中间,边吸烟边想着蒂莉谢斯·霍普的案子,那些郁闷的想法随着河水不断翻腾。

“我经过,给你带了这个,表示谢意。”

他知道凶手是哈里,一定是。四个星期过去了,根本没有其他嫌疑人的出现。这起谋杀案一定是策划好的,也就是说它和百慕大有联系。电子邮件和传真雪片般扑面而来,它们全都试图确定一个和英国有联系且可能有理由希望蒂莉谢斯·霍普死的百慕大人,但是单凭一个名字连最小的考验都无法承受。这样就只有哈里最有可能。他曾经是一名军人,受过特殊培训,生活曾经突然发生巨变,陷入等待失败的政客的泥坑里。那个遭遇肯定令他非常受伤,处于各种各样的情感纠结中——这些够那些传记作者写上好一阵子——但哈里却向大家证明他是一个精明的家伙,现在爱德华兹的上司们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爱德华兹没有得到上司对没有破解的案子的支持。他需要一个名字,他需要哈里。

她抬起头,视线离开了电脑。“噢,哈罗,琼斯先生,”她说,“什么风又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他长吸了一口烟,任由闷热的空气带走烟雾。他为自己是一个体面的警察感到自豪,他不会对哈里提出谋杀的指控。但是,正因为情况严重,因此得到一个结果也就尤为重要。根据爱德华兹的经验,阅读规则手册绝不会帮你脱离该死的图书馆。他们最终会在案件中柳暗花明——几乎一向如此——但最终对爱德华兹一点好处都没有。他最终会被厌弃,最后,他会离开警局,山穷水尽。这个案件——哈里——需要加把劲儿,将它推向正确的方向。

他没有预约,想出其不意,不过他还是采取了一些措施,带着一盒扎着蝴蝶结的巧克力去的。绿意绵延的汤姆方庭与哈里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气氛有些不同——这个学年已经圆满结束,大学生们已经离开了校园,神圣的回廊上只有付费的游客在徘徊,他们一车一车地被送达这里。不过,海伦仍旧还在自己的位置上,负责管理办公室。他在门上敲了敲,便走了进去。

他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看着闪烁的烟头翻滚着落入下方流动的黑暗中。他迅速向周围看了看,略微有些紧张,仿佛在担心有人看穿了他的想法,但是周围没有人,连渔船都已离开。不,他会没事的,选中哈里,将他绑起来,然后大卸八块,就像一头刚生出来的小绵羊,就有一枝迷迭香和烤盘在等着了。哈里要完蛋了,他愿意用自己微微有些不足的养老金来赌。

哈里没有接到主教的回复,维克汉姆似乎也消失了。尽管哈里通过邮件和教会委员会多次发出请求,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不过,在他同赛勒斯·哈里福尔德聊过之后,这样的情况也就没有那么意外了。因此,他再次追随父亲的脚步回到了基督教会学院,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1]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英国历史上著名探险家与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