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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他们就这么坐着聊起来,聊到了过去的时光和未来的时光,既是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哈里·琼斯。他们将比利的飞镖游戏完全抛在了九霄云外。

许多年前,爱德华兹刚刚踏入警界,还是一个小小的警官时,根据旧的嫌疑人条令逮捕了比利——他被人发现正在企图打开车门偷盗里面的东西或者车子本身。比利只在牢里住了短短几个月,可是不久之后被发现参与了一个高额高仿汽车商业诈骗案,面临一个时间更长的服刑期。他在这个案件中只是一个小角色,爱德华兹给了他一个人情。这名警官的目光盯在这条食物链上那些更大的人物身上,因此认为比利在外面要比在狱内更有用。自此之后的几年里,比利多次发现野心勃勃的警察们需要一些不用付钱的支援队。他也发现爱德华兹的记忆力惊人。

时间已经晚了,快要半夜了。坚持不懈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个时间的宁静,回响在这座古老的房子中布置优雅的房间内和铺着瓷砖的走廊上。

比利嘲讽地吸了吸鼻子,看着自己的杯子。

“喂?”一个愠怒的声音接起了电话,虽然背景音里传来一连串贝多芬钢琴曲的音符说明他还没有睡着。

“怀旧。”

“是我。”

比利吞了口唾沫,忍住了鄙视的话语,然后在人群中推搡着走向吧台,回来的时候端着一杯威士忌和一品脱贮藏啤酒,上面的盖子已经被取掉。“就像我刚才说的,再次看见你非常高兴,爱德华兹先生,”他大声说着,坐在了对面的长椅上,“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没有必要再进一步介绍,打来电话的人在喝醉时声音里总带着明显的咝咝声,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

“即便在漆黑的晚上,根据黑乎乎的牛粪味,我也能知道是你,小子。”

另一个人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想清醒自己的头脑,明确表达这个电话是不受欢迎的。“什么事?”他终于说道。

矮个子男人再次皱起了眉头,“在这些地方,只要是在黑乎乎的晚上,你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得到,总督察。比如说被人好好干一顿。你应该小心。”

“约翰尼的儿子。他写信了,想见面。”

“我的是威士忌。你想喝什么,自己点吧。”

“然后呢?”

“哈罗,爱德华兹先生。真是想不到啊!”对方带着特立尼达岛口音的声音一点都不热情。

“可是我不能。我该对他怎么说?”即便喝了很多酒,打电话来的人声音里还是透出了惊慌的语气。

“晚上好,比利。”

“不要告诉他任何事。你和约翰尼是大学时代的朋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你可以解决的,不是吗?”

伦敦北部托特纳姆的一条小巷。一个古老的维多利亚式酒吧,屋顶铺着黑色的瓦片,刷着黏糊糊的清漆,供应的馅饼味道浓郁,仿佛在告诉客人它们是百分之百的牛肉馅。这个酒吧对经过的路人没有吸引力。胡伊·爱德华兹坐在一个座位区内,面前有一大杯威士忌,他的指尖正在缓慢地转动着杯沿,认真地看着它,好像希望发现这个杯子比其他的杯子容纳了更多的酒。他一个人,始终盯着自己的酒杯,直到酒吧的门打开,四个男人晃进来。今天是飞镖之夜。爱德华兹抬眼点了点头,其中一个黑皮肤的男人个子矮小,眼睛里露出不安的神色,蜷曲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他板着脸和他的朋友们低语了几句,然后才走过来。

啜食的声音沿着电话线传了过来——他在喝大学时常喝的波尔图葡萄酒——他一直没有改掉这个习惯。“可是,如果他问问题的话怎么办?”

“你们究竟在掩藏什么秘密?”哈里一边大声吼着,一边生气地扔掉了护照。他痛苦地看向窗外,太阳在傍晚的空中依旧炽热,河面上的水被镀上一层火山般的赤红色。泰晤士河这样的河流就是有这个问题,他们将你生活中的所有垃圾冲向下游后,潮汐便马上回转,将它们径直全都抛回给你。

“他当然会问问题。他会提问是因为他不知道,继续让他不知道吧。”

无论苏珊娜·拉尼拉格在干什么,约翰尼也都在那里。

“可是——”

突然,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返身从上层甲板上沿着狭窄的阶梯走进去,匆忙之间差点踩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就开始在包中翻找,掏出了那个有关他父亲的破文件袋,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撒在了床上。护照就在那儿,里面密密麻麻地盖满了世界各地的边境检查站的印戳,记录了约翰尼最后十几年的旅程。世界贸易中心、全球最繁荣的发电站,还有许多以海龟汤闻名的沙岛和避税胜地。没有明确显示他何时回英国的印戳——对于持有英国护照的人来说,那是不必要的——不过,哈里记得在最后几年他和父亲偶尔有过联系,有时是一个临时电话,说他回到了国内;有时是一张写着潦草字体的明信片;有时是一封写在某个伦敦旅馆便笺上的信,这些全都被丢进了最近的垃圾桶内。他现在想起他和父亲之间的联系似乎都是在秋季阴沉沉的几个月里。在护照硬挺的封皮里,他找到了证据——来自其他国家的印戳,上面盖有他出入境的日期和地点。他的拇指急切地摸索着掏出了签证,上面标记着在伯利兹城、摩洛哥、美国、越南、新加坡、开曼群岛、挪威、塞浦路斯、巴拿马、马来西亚、加拿大、俄罗斯的出入境记录。约翰尼似乎从未定居在某个地方。当哈里打开记录页想理清上面的标记时,发现记录上的每一年中都有一段时间空白。这只能有一种解释:他回家了,在十月份。

“你必须和他见面。不然,他会生疑的。别那样做。哈里·琼斯是个猎人,他会像条狼一样追查出你的住所。”

他努力不让自己再去想杰玛。于是,他的思绪转到了蒂莉谢斯·霍普站着淋浴的情景,然而正当这个回忆令他体内发热时,苏珊娜·拉尼拉格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孔却出现了。她为什么每年都要回来?不是为了庆祝父母的生日——他们可能早就双双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不仅仅是为了度假,度假不会选在灰色的十月。哈里有些茫然。他坐回身,闭上眼睛,不愿意再想任何事,只是听听这条古老的河流漂流而下时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应付不了。”

该揭开第五瓶的盖子,还是第七瓶?

“你必须这样做,没得选择。还有一件事,你也必须去做。”

他的心情越来越差,啤酒已经喝光,一辆直升机在头顶上空飞过,发出刺耳的噪音,飞向上游的飞机场。就在另一边的几英里处,杰玛正在孤独地准备晚餐——她会吗?他们分开没有约法三章,只不过是基于杰玛需要空间和时间,“确保我们将要做的事情是对的。”这话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尤其是在她将他在沙发上弄得神魂颠倒之后。然而几天过去了,在他已经完全熟悉了船上特有的生活之后,他开始觉得更加孤独。还要多久?他在电话里问过。可是她回答不出来,也不愿意回答。他提议到他们最喜欢的酒吧里喝杯酒,她却拒绝了。她说,没用的。他们会简单地说声再见就结束晚上的会面,还是在某个公园的树丛后弥补失去的时间?“这是我在生活中跨出的最大一步,哈里,给我时间。”

“告诉我。”来电话的人祈求道。

当然,主教还在,这是他听说的。虽然哈里像一只穿梭在养兔场的白鼬一样已经开始调查这件事,却仍旧找不到他的踪迹。圣公会神职人员名册[1]上没有详细的联络方式,只提到他在两年前已经从主教的职位上退休。哈里利用谷歌和维基搜索过,但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还给波顿的主教之家打过电话,一位秘书耐心地向他解释,兰德尔主教的私人信息严禁泄露,不过哈里如果有信息需要转达的话,她愿意效劳。他甚至还和基督教会学院管理办公室的海伦联系过,对方只说无能为力。他努力的结果都差不多,能试的都试过了,哈里最后别无选择,在深深的挫败感中,写了一些信,希望它们能够送达主教手中。

“等你清醒的时候去做。我们都知道,你喝酒的时候会露出你更脆弱的一面。”这句话里暗指的意思,他们两人都明白,不过从来没有拿出来讨论过,这么多年来一次都没有。像他们这样的组织有个特点,不浪费时间讨论品德方面较为脆弱的地方。“不管怎么说,哈里给你提了醒,是在帮你的忙,说明他没有怀疑。”

警笛的呼啸声从左方向的巴特西大桥传来,将他的思绪从早上跟胡伊·爱德华兹的谈话中拉了回来。哈里看错了人,以为他是朋友,可是这个人已经变质,因此面目可憎。在那场谈话中,他落了下风,告诉了哈里许多苏珊娜·拉尼拉格的情况,比哈里能够告诉他的更多,她经常回英国来。她为什么经常回来?还有芬德利·弗朗西斯。加上他,照片中的七个人里已经有五个人或死或神秘失踪,未免太巧了。他沮丧地敲了一下胳膊上的石膏,然后伸出未受伤的那条胳膊又去拿啤酒。

“我只是不确定该说些什么。”

哈里非常想要杰玛,但他更需要的是和约翰尼作个了结。自从人类拿起棍子作为工具和武器后,他们就发现有必要弄清楚它们的来源,明白它们来自哪里,是什么令它们与众不同。哈里需要认识他父亲是为了认识他自己。只有到那时,他才能回到杰玛身边,如果她还在的话。他的一生中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女人,不能再放弃她,但正因为他失去了这么多女人,他才明白自己遭遇了一个巨大的危险。她也许不会等在原地。他对着太阳大吼一声,喝了一口啤酒,心里觉得很受伤。

“赞扬上帝,引用《圣经》中的一些话——你能做到的,难道不是吗?发发慈悲吧,在顾左右而言他方面,你有足够的经验。毕竟,就是因为这个,这些年来你才能战胜那些指控你的人。”他毫不掩饰地在语气中透出轻蔑。说完之后,他放下了电话。

火热的橘红色太阳已经接近天际,正在水面上跳跃,甚至隔着遮阳伞都令他觉得刺眼,所以他闭上眼睛,任由傍晚的温暖逐渐消除自己内心的疲倦。不过,他刚坐回椅子上,耳朵就开始叫嚣起来,疼痛异常,仿佛刚刚又被从头上割下来一般。它正在告诉他,他又有麻烦了。在地狱最远处的角落里,约翰尼会大笑的。

[1]圣公会神职人员名册:Crockford's Clerical Directory,圣公会,英国在宗教改革中建立的民族教会,也称英格兰圣公会或安立甘教会。

哈里坐在船屋的上层甲板上,开始喝第三瓶啤酒。他今天觉得异常郁闷,不由想起以前的日子。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一名军人,英国军队的一名军官,他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支援小组的一分子。在那之后,他从政,大家还轮番上阵说他重要、特别,不会丢开他不管。总统和总理大臣们竞相邀请他一起工作。但现在全世界都当他是一个露天的下水沟,要再喝上几瓶啤酒才能冲掉失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