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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夜宿(1870)

[2] 路德维希·德弗里恩特(Ludwig Devrient)(1784-1832),德国演员,以出演莎士比亚和席勒的戏剧闻名。在伦敦出演《哈姆雷特》时尤其获得好评如潮。

[1] Gerichtslaube,柏林的一处历史建筑,始建于十四世纪,是当时的市政大楼。

[3] 卡戎(Charon),希腊神话中冥河的摆渡者。

这位无家可归的人名叫俄里翁·尤里乌斯。他的作品并未收录在可以借阅的图书目录中。然而谁要是愿意诛求一试,去翻阅“直言不讳”和“合伙人的古老时代的文本,便会在那里——找到那位御林广场上灵车的夜间居住者。

[4] 全名Ernst Benjamin Salomo Raupach(1784-1852),德国戏剧作家。

那位无家可归的人是一位找不到出版商的诗人。在他所生活的时代,柏林的出版物都要受到审查。对于“纯文学”而言,节选印刷五百份小样已经是实在不可多得的机遇了。一首诗的酬金是一个塔勒,一行投机取巧之作可以换来十五个银币,当时叫做“格言警句”、“长诗”或者“流星”之类的。哦对,那些星辰造就了这位一半波兰血统的人。他学会了席勒和歌德的语言,吟唱酒神赞美歌、颂诗、吟游诗歌——都是以一种让人忆起品达的形式——由于他不可理解。然而在那个时代,读者已经变得轻浮了。人们更乐意阅读克劳伦[6]而不是克洛卜施托克[7]。受过教育的人只喜欢凡·德·威尔德。甚至连美学家们,即使他们讨论的是歌德,细细品味的却是——就像在“意大利人”的后台喝玫瑰露酒一样——霍夫曼的《魔鬼的迷魂汤》。那位被抛弃的梦者,他还和莪相[8]与让·保罗[9]站在一边!当他躺在黑暗的灵车中——我们哪里还能获得比在死者身边更真切的思想,更深刻的感悟!——那唯一在他永恒的清醒中闪耀的思想,他相信只有那样才能把这思想锤炼、点燃、用石头敲打,才能将它缩短再缩短,变得越来越像箴言,最后变成两行,如同拉罗什富科[10]和蒙田,一字一世界——但是——按照出版物按季度结算的算法,这一行仅值三到四个便士!

[5]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意外杀死朱丽叶的表哥后被流放至曼托瓦。二人计划服毒自杀。

那里也许能找到一块木头,一片木板——那种把棺材放到墓穴里时用的三桅船上必须的支撑载体——这位活死人便这样挪动了一下,好在伸懒腰的时候给他布满白色长发的脑袋找到了支撑。当他用那饱经风霜的帽子给硬木头增添一份柔软,支撑他皱纹密布的瘦削的脸颊的时候,或许也没太注意上面新鼓起来的地方。他想要休息,想要睡觉。急匆匆地从这辆黑色的车边走过的有从多罗廷施塔特地区的“达利畴”的舞会人群里出来的美女,有刚刚在一位“意大利人”——我们指的并不一定是当年的“塔隆舞厅”——的后台交了好运的演员,有在夜里被叫走的医生,他在午夜可不能松了疾驰马车的缰绳,迅速而羞怯地呼啸而过。只有一位守夜人在远方驻守,每一句招呼他开门的“护卫——”的喊声都必定会给他赚得一份小费,他叮当作响的铁钥匙圈上有紧锁的房门钥匙,他执勤的地方在教堂阴暗古怪的角落里——年轻的傅尼耶也许曾经在那里作为热忱的候选人用法语传教,而且做梦也想不到日后宗教法庭对于一位演员充满激情的动情力会做出多么恶毒的审判。

[6] 亨利·克劳伦(1771-1854),德国作家,原名Carl Gottlieb Samuel Heun。

这位羞怯地四下张望的人没有居所。他的名字来自星辰,他以之为姓的星座就在头顶上被闪电照亮的夜晚的天幕中。他的星辰在冬日格外耀眼,发出一种让其他星辰黯然失色的光芒。他自己的居所也在群星之中,既不在多罗廷施塔特也不在腓特烈施塔特。他小心地靠近那辆灵车……你今天又来了吗,老朋友——?卡戎今晚不需要从“塔楼”或“福格特兰地区”给你送一具尸体来解剖吗——?当他来到这里,为了在萨图尔努斯广阔平整的休耕地上把伸进棺材里面,这位“尸官”是为了来看护他的马吗——?……嘘——!这饱经风霜的身影,像那位由于普通的药房生意实在不景气而把毒药卖给罗密欧的那位曼托瓦的药剂师[5]一样蹲下身去,把灵车的窗帘撩起来,慢慢钻进当年那流浪汉的救济所。

[7] 克洛卜施托克:德国诗人。对歌德和狂飙突进运动影响甚巨。主要作品有《救世主》和抒情诗《颂歌》。其中《颂歌》对德国作曲影响深远。

傍晚,当暴雨咆哮,熄灭了的灯笼时或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来回摇晃,发出叹息声,体面人和富庶人家的马车沉闷地碾过尚是自然生成的石灰地,偶尔有手摇风琴的声音从地下室传出,如同远远传来的铃蟾叫声,手中拿着小木桶的人幽灵般在街上来回走着,带着一条直到耳朵,其实直到鼻子的骄傲的红领带,带有某种特定的威严端庄,精神上却是空虚的,挤着嗓子喊:“七鳃鳗!七鳃鳗——!”一个饱经风霜的瘦小身影哆哆嗦嗦地掠过城市广场,手放在破旧的、打了补丁的太短的裤子里,过度饥饿的身体上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燕尾服,头上戴着一顶摇摇欲坠的、里出外进的毡帽,当剧院观众在为劳帕赫[4]的新作叫过倒好,作鸟兽散之后,城市广场笼罩在荒凉的寂静之中。

[8] 莪相(Ossian)是传说中3世纪时爱尔兰英雄,吟游诗人。

而就在御林广场上,就在布莱斯特和葛尔普科先生的外汇交易所正对面的“法国塔楼”那边,在两个骄傲的“御林广场塔”的可怜的外延部分构成的角落里不仅生长着鲜丽的、青葱的绿草,其中间或点缀着毛莨,而且在当初那个缺少警卫看守,只有那种开着三桅船、衣领紫红、把人按在石头上打,“警官”号令的时代,甚至也有可能在某个这样的角落里停靠着一辆过度使用的老旧灵车,出于某种误解待在那里冬眠,或者是被从乔治街尸体运送公司的目录上划掉了。将我们拉向永恒安宁的马的缰绳还在,可是黑色的窗帘已经闪着完美的红光了。《哈姆雷特》里的掘墓人大可在此沉思一切凡俗之物的易逝。路德维希·德弗里恩特[2]刚从鲁特和魏格纳餐厅出来,思索着剧中的角色,他在晚上要出演一部著名的哑剧,可能也会悄悄地向这古老的卡戎之船[3]投上几瞥,他有时会失神,而片刻之后又再次到了塔楼拱起的穹顶下,燕子、乌鸦和老鹰在那里大大小小的石柱周围筑巢。这个如今诸事繁忙的柏林,本身即是坟墓的纪念碑,这个如今连墓地里的死者铜像都会被偷走的柏林,昔日却留着这老旧的灵车在那里安然无恙。

[9] 让·保罗(Jean Paul,1763- 1825),原名Johann Paul Friedrich Richter,德国作家,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

直到三月革命的时候,在国王的城堡里,就在帝王宅邸下方,在那自1848年起便不再允许公众通行的大门中,有一个古老破旧的盒状物,叫做轻便马车,它挂着绿色的丹加利布的窗户上有一些拼写错误的字:“若要使用这辆轻便马车,就到纳戈尔街报道。”后者如今变成了“市政厅大街”,毗邻新市政厅的东南面——一座引人注目的建筑,它宏大的格局炫目地展示着十九世纪有力的笔触,“法院大楼”[1]可以作为昔日古老残余写到记录年代志的石板上,现代人为了传统考虑,也不应在未来把它当作一个惹人厌烦的拼写错误而拆除。

[10] 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François VI, duc de La Rochefoucauld,1613 ─1680),法国箴言作家。

在那段尚属本世纪头三分之一的日子里,柏林周围还没有其他大城市,最近的大城市在二十里开外,当时诞生了一座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蓬勃发展起来的古怪城市,或者更确切来讲,我们应该说它像个小城市一样尚有不足之处,在某些方面展现了柏林普通市民属性的特征。当年在波茨坦后面将柏林“用木板封起来”的隔绝世界的路障几乎密不透风,因此也导致了时代精神进步缓慢,普鲁士的自由发展逐渐才做好准备追随欧洲其他地方,并且诚然伴随着极大的笨拙和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