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分寸。”女佣端着茶壶走出去的时候,艾米小姐嘴里咕哝着。
“那您得保证给我看您丈夫年轻英俊的样子。”何塞菲娜亲热地笑着说。
墨西哥女人犯错了,当艾米小姐再次见到阿希巴尔德的时候,高兴得近乎炫耀,那个崇拜偶像的女人犯了错误,就在她们关于基督和负伤的丈夫的谈话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她一如往常为艾米小姐端来早餐,把小桌板放到床上,摆在膝头,随后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而是为她放好靠枕,接着碰了碰她的头,她抚摸了艾米小姐的额头。
“改天拿给我吧。”艾米小姐冷笑着说。
“别碰我!”艾米小姐歇斯底里地大喊,“永远不要胆敢碰我!”她再次大喊大叫着掀翻了早餐桌,茶水弄湿了床单,牛角面包和果酱撒在被子上。
“当然有,我有圣心和耶稣圣婴像,很漂亮,您想看吗?”
“艾米伯母,您不要错怪她。何塞菲娜也有伤心事,和您一样。可能她想与您分享。”
“你有没有伤口、没流血、戴着荆棘王冠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吗?”
“伤心事?我?”艾米·邓巴小姐几乎把眉毛挑到了发际线。那天下午她刚刚打理过头发,好让自己看上去有种焕然一新的年轻气息,一个没留意到的白色问号落在她的额前。
“您没有他受伤前的照片吗,小姐?”
“您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本来可能是您的儿子,艾米伯母。成了您的侄子是一个意外。”
“你说谎,虚伪的人。你好好看看。他参加过诺曼底战役。看他横在脸上的那道伤疤,就像闪电把暴风雨的天空劈成了两半。”
“你没有这个权利,阿希巴尔德。”艾米小姐发出沉闷嘶哑的声音,仿佛在捂着手帕说话,“永远不要再说这话,否则我会禁止你踏进我的家门。”
“很英俊,小姐,很尊贵。”
“何塞菲娜也有伤心事,所以昨天早上她才会抚摸您。”
“你觉得我丈夫怎么样?”她把照片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问何塞菲娜。
阿希巴尔德达到目的了吗?艾米小姐察觉到了她的侄子马基雅维利式的企图,在英语俚语里,马基雅维利是魔鬼的代名词,正是传说中的老尼克本人。艾米小姐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年少时曾参演过马洛的《马耳他岛的犹太人》,首先登场的就是变成了魔鬼老尼克的尼科洛·马基雅维利。她开始看见侄子长着两个犄角和一条长尾巴。
“对了,阿梅莉亚伯母,您丈夫的照片在哪儿?”阿希巴尔德带着些许讥刺的口吻,然而艾米小姐佯装没有察觉,仿佛早已预见到不能告诉阿希巴尔德昨天女佣把相片放进抽屉的事,不过艾米小姐的确已经预见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她在朝花园敞开的窗边坐下。何塞菲娜端着茶走进来,但艾米小姐没有转过头去看她。时值初秋,正是湖畔最美的季节,不同于冗长的冬天里刺骨的冷风,转瞬即逝、蛮横娇媚的春天,还有树叶纹丝不动的夏天,空气潮湿得如温度计上亮起的红灯。
“对她们来说,我们空空如也、没有装饰的清教教堂才让人恶心。”阿希巴尔德边说边在心里回味起在比尔森同一个墨西哥女人上床时,她的某个举动给他带来的兴奋——她用一块手帕盖住圣母像,以防她看见他们做爱。不过她没有熄灭蜡烛,姑娘肉桂色的身体反射着烛光,显得格外诱人……要求艾米小姐包容完全是徒劳。
艾米小姐想,无论她有多熟悉她的花园,它仍是一个被遗忘的园子。一条雪松形成的林荫道通向大门和泛起涟漪的湖面。这便是秋日的美景,在邓巴小姐的眼中,它总是怀着乡愁混入春天枫树抽芽的时节。然而,她如今的花园是个失落的园子。这天下午,她并非故意提起,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深信自己总是这样说,自言自语,却说得清清楚楚,不是说给女佣听,她只不过是凑巧端着茶盘站在了身后,不,而是无论如何,即便她孤身一人也会这样说。她说,在新奥尔良,她的母亲会在节日里戴上所有的珠宝首饰现身在阳台上,好让全城的人在经过时都赞美她……
“你不觉得让人恶心吗?”
“在胡奇坦也一样……”
“没错,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点。”阿希巴尔德说,他试图传递一些容忍的态度给艾米小姐。
“胡奇什么?”
“偶像崇拜。亵渎神明的罗马天主教。”
“胡奇坦是我们的小镇,在特万特佩克。我母亲也会在节日的时候出来展示她的珠宝首饰。”
“和所有墨西哥女人一样,伯母。圣徒像、耶稣和圣母像,一个用于还愿感恩的破旧贡品,诸如此类的东西。”
“珠宝?你的母亲?”艾米小姐越听越糊涂,这个女佣在说什么?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有说谎癖还是怎么回事?
“她卧室里有什么?”第二天,她问侄子阿希巴尔德,“她怎么布置的?”
“对啊,首饰由母亲传给女儿,小姐,没人敢卖掉它们。是祖上传下来的。很神圣。”
“我把您丈夫的相片放在抽屉里了,照您喜欢的那样。”何塞菲娜说。艾米小姐惊得哑口无言,对丹·拉瑟关于宇宙现状的评论全无反应。
“你的意思是说你本来可以在你的胡奇镇生活得像个贵妇,却在这里给我洗马桶?”艾米小姐语气更粗暴了。
所以,她对任何事都有所准备,却唯独没料到何塞菲娜会自己发起反击,就在当天晚上用餐后,当艾米小姐正在看一个新闻节目,以便说服自己这个世界已经无药可救的时候。
“不是,我用这钱支付律师费。不过就像我跟您说的,胡奇坦每个家庭的珠宝都是神圣的,是节庆日用的,从母亲传给女儿。很美好。”
这个墨西哥女人永远都不会回嘴吗?永远不会对她生气?永远不会反击吗?她想用永远不生气的方式来让艾米小姐认输吗?
“那你们肯定一直都要用了。因为据我所知,你们一年到头都在过节,不是这个圣徒就是那个殉道者……为什么墨西哥有那么多圣徒?”
“随您吩咐,小姐。”
“为什么美国有那么多富翁?上帝自有安排,小姐。”
“不是,蠢货,因为他把我生成了白人,这就是上帝爱我的证明。”
“你说你需要付律师费?别告诉我是我那个蠢货侄子在帮你。”
“因为您人很好,小姐。”
“阿希巴尔德先生非常慷慨。”
“你知道为什么我确信耶稣爱我吗?”艾米小姐往上拉了拉毯子,一直拉到下巴,仿佛想要否认自己的身体,呈现出只有面孔和翅膀的天使模样。
“慷慨?用我的钱?除了我要留给他的遗产他身无分文。让他别慷他人之慨了。”
“金发白皮肤的人,小姐。就像这里也有很多黑人。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她尽量用质朴真诚的口吻总结道,避免听起来像顶嘴。
“不,他不给我们钱,小姐,不是这样的。他教我丈夫法律,这样我丈夫就能做律师,可以为自己辩护,也为他的同伴辩护。”
“很多什么?”
“你丈夫在哪?他要为自己辩护什么?”
“墨西哥有很多白佬。”何塞菲娜镇定自若地说,丝毫不回避她的目光。
“他在监狱里,小姐。他受到了不公正的指控……”
“你希望自己是白人,是不是?”艾米小姐生硬无礼地说。
“所有人都这么说。”艾米小姐一脸不屑。
艾米小姐想把何塞菲娜引到她自己的领地,客厅、餐厅、卧室,迫使她在这些地方露出马脚,犯下严重的过失。早餐后,在卧室里,艾米小姐突然间翻转装饰精美的手镜,让镜中映出何塞菲娜,而不是她自己,强迫何塞菲娜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不,千真万确。在监狱里,囚犯可以选择一件事情做。我丈夫决定学法律好为自己和朋友辩护。他不想让阿希巴尔德先生为他辩护。他想自己为自己辩护。这是他的骄傲,小姐。阿希巴尔德先生只给他上课。”
“既然他摸到我床上来想上我,那就让他整理去!”一个爱顶嘴的年轻黑人姑娘说完就不辞而别了。
“免费?”老太太下意识恶狠狠地挤了下眼睛。
“我侄子告诉我你从来不整理自己的床铺。”
“不是,我在这儿工作就是为这个。我用我的薪水付钱给他。”
当她没有水管工作借口的时候,就会借助侄子阿希巴尔德:
“也就是说,是我付钱给他。真是讽刺。”
何塞菲娜退了出去,留下一阵由厨房飘散而来的薄荷和香菜的气息,为了严肃对待雇主的抱怨:这里有股封闭的味道。而艾米小姐,犹豫着该如何攻击新雇员,有那么一刻想过一种有失身份的方式:暗中窥探。她从未对之前的用人这么做过,因为她深信这会授人以柄……她自认,这是她最难以抵御的诱惑,悄悄潜入用人的房间,察看她的物品,也许会发现秘密。她可能会暴露自己,会失去自身的权威,偏见、无根据、非理性的权威。只能由别人告诉她,房间像个猪圈,水管工来了,必须得通开被垃圾堵塞的马桶,对一个黑人或是一个墨西哥人还能指望些什么呢……
“您别生气,小姐。我恳求您,别发火。我不是很聪明,藏不住话。我对您有什么说什么。原谅我。”
“不会。我有花店的收据,小姐。”
她走了出去,艾米小姐待在那里猜想着女佣伤心的理由同她的有何相似之处,她的侄子几天前就那样口无遮拦地提起……墨西哥移民中间的一起罪案和一段失落的爱情、错过的机缘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你以为你是谁?你确定不是你偷来的吗?警察不会上门调查你从哪儿偷的花吧?”
“现在您觉得何塞菲娜怎么样?”又见面的时候,阿希巴尔德问道。
“是买给您的,给这所房子。”
“至少还算准时。”
“你用自己的薪水来买花?”
“您看,不是所有的刻板印象都奏效。”
“用我的薪水,小姐。”
“告诉我她的房间是不是被那些偶像和圣徒弄得乱七八糟。”
“告诉我,你用什么买的?”
“不乱,干净得一尘不染。”
“悉听尊便,小姐。”
那天下午,何塞菲娜端茶来的时候,艾米小姐微笑着问,很快就入秋了,天气就要转凉,她不想利用最后几个夏日办个聚会吗?
“现在有死人的味道!这开的是什么玩笑?!”艾米小姐气势汹汹地大吼大叫,想到了藏在抽屉里的丈夫的相片,弄乱了的玻璃球:是她做了那些事,而不是女佣们,她激怒自己以便冲女佣们发火,没有一个用人可以占到上风。“马上把你的花拿走。”
“你看看,何塞菲娜,前几天你跟我说你们国家有很多节日,最近没有什么你想庆祝的日子吗?”
“是的。”何塞菲娜露出微笑,“是为了给家里带来些生气。您说有股封闭发霉的味道。”
“我唯一可以庆祝的是他们宣布我丈夫无罪。”
“你买的?”艾米小姐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理屈词穷。
“可是那可能还要很久。不是这个。我想给你提议的是在花园最里面葡萄藤架那儿和你的朋友们办一次聚会……”
“我买的。”何塞菲娜言简意赅地说。
“要是您觉得合适的话……”
“你从哪儿弄来的?”艾米小姐咕哝着,“我敢打赌是你偷来的!这里的草坪不许碰!这里有一种叫做私人财产的东西!Capisci(5)?”
“合适,何塞菲娜,我跟你说过这房子有封闭的味道。我知道你们很开朗。请一小群朋友来。我会去和他们打个招呼,那是自然。”
“不,这是鲜花,是活的。”何塞菲娜只好这样说。
聚会这天,艾米小姐从二楼的更衣室窥视着他们。何塞菲娜经她允许,在葡萄藤架下摆上了一张长桌。屋子里充满了不寻常的味道,艾米小姐看见一个个大陶盘里盛满无法辨认的食物,统统混在一起,浸没在厚厚的酱汁里,一个个装了卷饼的小筐,一扎扎洋红、杏黄的液体……
“谁给我塞了一屋子给死人的花?”
客人陆续到来,她在暗处密切注视着他们。他们有的穿得和平日没什么两样,看得出来,还有的,特别是女人,找出了她们最华丽的盛装来出席这个特殊的场合。有夹克和T恤衫,也有衬衫和领带。有穿长裤的女人,还有穿绸缎礼服裙的。还有孩子。来了很多人。
因为这件事,何塞菲娜在客厅里摆上了一束夜来香,艾米小姐从来没有想到过用鲜花装饰客厅。当年迈的小姐用餐后进来看下午的电视节目时,像一只警觉到近旁有敌人的动物,先是嗅探起来,随后目光凝视着夜来香,终于,她大发雷霆:
是另外一种人。艾米小姐试图用她的聪明才智洞穿女佣的朋友——这些墨西哥人——的黑眼睛、深色皮肤和灿烂的微笑。然而他们密不透风。她感到眼前是一堵仙人掌墙,尖锐棘手,仿佛这些生物实际上每一个都是一头豪猪。他们刺痛艾米小姐的眼睛,似乎一旦她去碰触他们,手就会被刺伤。这些人切割她的皮肉,仿佛是个想象中纯粹由刮胡刀做成的球体。没有下手之处。他们是他者,异类,他们印证着艾米小姐的排斥和偏见……
“这房子一股陈旧味道。”一天晚上,艾米小姐在吃饭时叫嚷着说,“像贮藏室,缺氧和发霉的味儿。我想闻点儿好闻的。”她咄咄逼人地冲着何塞菲娜说,并在何塞菲娜摆放盘子和上蔬菜汤之际在她身上嗅寻厨房的味道,紧紧盯着她的腋下,试图找出难闻的气味,或是一个可以指摘的污迹,然而女佣干干净净。艾米小姐每天晚上都侧耳静听用人间里睡觉前准时沐浴的水流声,事实上,她很想责怪她浪费水,却怕何塞菲娜嘲笑她,把那大如内海的湖泊指给她看……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挂了一口锅在葡萄架上,把一根棍子交给一个孩子,蒙上他的眼睛,孩子蒙着眼挥舞棍子直到击中锅身,锅被击碎散落在地,孩子们扑上去捡糖果和花生(6)?有人竟然斗胆用便携唱片机播放起吵吵嚷嚷的音乐,吉他声、唢呐声还有狼嚎?他们要在她的花园里跳舞吗?他们要猥亵地搂搂抱抱,放肆大笑着动手动脚,抚腰摸背,眼看要大笑、大哭,或是做出更可怕的行为吗?
何塞菲娜方面决定了三件事。首先,对拥有一份工作心存感激,感恩到手的用于为丈夫路易斯·玛利亚辩护的每一美元;第二,原原本本地执行律师阿希巴尔德先生关于如何照料他伯母的指示;第三,冒险在这所临湖的大房子里经营自己的生活。这个决定是最危险的,但何塞菲娜承认,要想使在这儿的日子过得去,她不得不这么做。比如,鲜花。家里需要鲜花。在小小的用人房里,她不断更新着紫罗兰和三色堇。她的抽屉柜上总少不了这两种花,与蜡烛和圣像摆在一起。除了路易斯·玛利亚以外,圣像给予她的陪伴胜过任何一个人。何塞菲娜认为,圣像的生命与花的生命之间有着一种十分神秘但真实可信的联系。谁能否认,尽管不言不语,花儿有生命,会呼吸,有一天会凋谢,死去,而十字架上的耶稣、圣心和瓜达卢佩圣母像也像花一样,尽管沉默不语,也有生命,会呼吸,不同于花的是,它们永不凋谢。花的生命,圣像的生命,在何塞菲娜看来,二者密不可分,以信仰的名义,她赋予花儿可触、芬芳的感官生命,她多想也能赋予那些圣像同样的生命。
艾米小姐兑现了她的承诺,出现在了花园里。她手上拿着拐杖,径直走到第二个糖果罐前,猛地一拐杖将它打碎,接着又一拐杖打在唱片机上,向所有人大吼,滚出我家去!你们以为自己是谁?!这不是小酒馆,也不是妓院!带着你们刺耳的音乐和无法下咽的食物到别的地方去,别滥用我的好客,这是我的家,在这儿我们有不同的规矩,我们不在厨房里养猪……
她用眼角的余光监视着新来的墨西哥女佣。她要像对柔弱爱哭的拔示巴那样对她说同样的话吗?还是必须创造出新的骂人话手册来伤害何塞菲娜?对何塞菲娜,她还会把丈夫的相片藏进抽屉以便随后归咎于她吗?她还会继续弄乱她收藏的玻璃球好怪罪女佣吗?她监视着她,蠢蠢欲动,准备发起进攻。看看这个女人能坚持多久,这个胖而结实,但面容清秀、五官精致的女人,比起印第安人更像阿拉伯人,一个灰皮肤、眼珠乌黑清澈、眼白却泛黄的女人。
大家一齐望向何塞菲娜。何塞菲娜先是浑身颤抖,接下来恢复了镇静,身体近乎僵直。
何塞菲娜了解她的作息规律,阿希巴尔德详详细细地做了交代。早上八点钟拉开卧室的窗帘,用小桌板备好早餐,十二点钟回来整理床铺。老太太坚持要自己穿衣服,于是何塞菲娜去做饭,然后艾米小姐下楼吃一顿孤独、清苦的午餐,只有生菜、萝卜和乡村奶酪。下午,她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尽情发泄自己狠毒的能量,评论所看到的一切,讽刺、辱骂和鄙视黑人、犹太人、意大利人、墨西哥人,全都大声地说出来,也不在乎别人是否听见。在这些与电视画面同步的令人不快的评论中间穿插着突如其来出人意料的命令,如今是对何塞菲娜,过去是对拔示巴和其他女佣:脚垫!我盖膝盖用的苏格兰毯子!星期五的茶应该是立山小种,不是格雷伯爵,我得说多少……喂!谁让你挪动我的玻璃球了?!不是你还有谁?!愚蠢、无能、懒惰,和我见过的所有黑人一个样,我丈夫的照片哪去了?昨天晚上还在桌子上,谁把它塞抽屉里的?不是我放的,这里除了你没别人(人?)了,粗心大意,没用的东西!做点事好对得起你的薪水吧,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认真工作过一天吗?!我说什么来着,黑人从来就没做过任何事,除了靠白人的劳动生存……
“小姐说得没错。这是她的家。非常感谢你们的到来。谢谢你们为我丈夫祝愿。”
所有人都走了出去,有的愤怒地瞪着艾米小姐,有的鄙夷,还有的惧怕,所有人都带着替他人难为情的神色。
“不,伯母,”她的侄子想和她唱反调的时候说,“新奥尔良的建筑完全是西班牙式的,不是法式的。西班牙人在那里待了几乎一个世纪,是他们塑造了城市的面貌。法国的部分完全是为吸引游客而做的表面功夫。”
只有何塞菲娜站在原地,不动声色。
一开始,艾米小姐甚至都不正眼瞧何塞菲娜。初次见面就印证了她所有的猜测。她是个印第安人。艾米小姐不明白这些和易洛魁人(2)毫无分别的人为什么坚持自称为“拉丁人”或是“西班牙裔”。何塞菲娜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安静。她像幽灵一般出入老太太的卧室,仿佛没有脚。裙摆和围裙的窸窣声,与湖上的微风吹来时窗帘拂动的声音难以分辨。马上就要入秋了,艾米小姐很快就会关起窗户。她喜欢夏天,喜欢炎热,那是故乡的回忆,充满法国风情……
“谢谢您把花园借给我们,小姐。聚会很愉快。”
“最糟糕的事发生在家人之间,先生。”
“太过分了。”艾米小姐咬牙切齿,不知所措地说,“太多人,太多噪音,什么都太多了……”
“我还以为你们就像个大家庭。”
她挥起拐杖,将桌上的盘子横扫在地,由于用力过猛,她差点没喘过气来。
“先来的不喜欢后到的。有时候我们自己人之间都不公道,别人欺负我们还不够。”
“您说得对,小姐。夏天就要结束了,您别着凉了,进屋吧,让我照例给您沏壶茶吧。”
“我看看能做些什么吧。不管怎么说,我们会拼尽全力救你丈夫。与此同时,他在监狱里有权利学习和做事情。我负责他的学习。可是,为什么你们墨西哥人之间会互相诬告呢?”
“您是故意的。”阿希巴尔德神经质地摆弄着他的布克兄弟领带,怒不可遏地对她说,“您建议她办聚会就是为了当着她朋友的面羞辱她……”
“要的,我需要。路易斯·玛利亚进监狱是我的错。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应该在他身边的。我会说英语。”
“是他们太过分,失了分寸。”
“不必了。”
“您想怎么样,让她也走人,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您想让我强行把您送去养老院吗?”
“我需要一份工作来支付您给他上律师课的钱。”
“你会失去遗产的。”
“我可以给他上课,当然可以。那你呢,何塞菲娜?”
“但我不会失去理智。您有本事把任何人逼疯,艾米伯母。我父亲没有和您结婚真是万幸。”
“嗯。”何塞菲娜不置可否地答道,“但是,他最想学的是为自己辩护。他想学英语,也想做律师。您能让他成为律师吗?”
“你说什么?混蛋!”
“他可以在监狱里学英语。”阿希巴尔德建议说。
“我说您这么做是为了羞辱何塞菲娜,逼她走人。”
她叫何塞菲娜,他们刚刚完婚,是时候了,两个人都四十岁了。何塞菲娜会说英语,因为她的父亲——一位叫福尔图纳托·阿亚拉的钢铁工人——在有了她之后就把她丢在了芝加哥。然而事发时她在墨西哥,没能及时帮助她丈夫。
“不是,你还说了别的。不过何塞菲娜不会走。她需要钱好把她丈夫从监狱里弄出来。”
他们互相帮助,组织聚会,就像一个大家庭,同时,和所有的家庭一样,他们也会闹矛盾。一天晚上起了冲突,死了两个人。警察并没有多费周折。杀人犯有四个人,其中一个叫做佩雷斯,于是抓了四个佩雷斯,指控了他们。他们几乎不会说英语,没办法辩解,也不理解指控。阿希巴尔德到监狱去见了其中一个,他告诉阿希巴尔德指控是不公正的,建立在为保护真凶而作的伪证之上,为的是尽快把嫌疑人送进监狱然后结案,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护。阿希巴尔德接下了这个案子,就这样认识了他在监狱所探访的嫌疑人的妻子。
“已经不需要了。法院驳回了上诉,何塞菲娜的丈夫得继续待在监狱里。”
很多人到此从事包装工作,有的有合法身份,有的没有,但都因为在切割和包装肉类方面出色的手工技术受到高度赞赏。这位律师,艾米小姐的侄子,成了劳工组成的大家庭中一个女孩的男朋友。这些工人几乎全部来自格雷罗州,所有人都因为亲缘、感情、友爱和有时共同的名字而彼此联系在一起。
“她打算怎么办?”
侄子阿希巴尔德经常去芝加哥的墨西哥裔聚居区,因为他的律所办理大量涉及贸易、入籍、没有绿卡的人等与从边境以南来的移民和劳务相关的五花八门的业务。除此之外,他去那里也是因为他四十二岁了依然单身,并且坚信在结婚之前应当痛饮生命的酒杯,没有家庭、儿女和老婆的牵绊……由于芝加哥是一座汇集了诸多文化的城市,艾米小姐这位别具一格的侄子按照民族区域不断选择女友,已经穷尽了乌克兰区、波兰区、中国区、匈牙利区和立陶宛区。如今,工作与猎艳的美妙结合带他来到了比尔森区,以捷克语——波希米亚啤酒之城的名字——命名的墨西哥区。捷克人走后,墨西哥人逐渐占据了这块地方,用菜市场、小吃店、音乐、色彩和文化中心填满它,当然,还有同比尔森一样好的啤酒。
“您去问她吧。”
“看见了吧,你也有自己的成见。”艾米小姐笑了笑,整理着她白而苍老的头发,苍老得已经开始泛黄,就像被丢弃的长时间暴晒在阳光下的纸张。像一张报纸,阿希巴尔德心想,她整个人都已经变成一张古旧、泛黄、皱皱巴巴的报纸,写满了早已无人问津的消息……
“我不想和她说话。我也不想和你说话。你到我家来辱骂我,让我想起早就忘了的事。你这是在拿遗产开玩笑……”
“您试一下吧。他们是殷勤周到、习惯于服从的人。”
“听着,伯母,我放弃遗产。”
“墨西哥人都游手好闲。”
“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别犯傻了,阿希巴尔德。”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带着些许凄楚。
“不,我是说真的,我宁可放弃,也要让您听见我说的话,听见真相。”
“我禁止你干涉我的固有观念,侄子。它们是我成见的盾牌。成见,正如这个词本身所指出的那样,是形成见解所必需的。明智的见解,阿希巴尔德,明智的见解。我的信念很明确,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到了这个岁数谁都改变不了。”
“你父亲是个懦夫。他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及时向我求婚,他羞辱了我,让我等了太久。除了选择你伯父,我没有别的办法。”
“那不是事实。是一种刻板印象。”
“是您从来没有对我父亲表达过感情。”
“她们出了名的游手好闲。”
“他期待了吗?”
“我们找到一位愿意为您工作的墨西哥女士。”
“是的。他对我说过很多次。如果艾米对我表示出她爱我,我就会迈出那一步。”
阿希巴尔德表示赞同。
“为什么?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老太太的喉咙沙哑了,精神垮下来,“为什么他没有对我表明他爱我?”
“一向如此。”
“因为他深信您其实不爱任何人,所以,他需要您先给他一点爱的证明。”
“当然,伯母,您说得对。”
“你的意思是我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误会?”
“不,那个时代是年轻的时代,现在才是老时代,阿希巴尔德。而且走的不是用人,是家人。他们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不,没有误会。我父亲最终确信了没有向您求婚是个正确的决定,阿梅莉亚伯母。他告诉我时间证明他有道理。您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要像老时代那样照顾您,至少需要四个用人。”
那个下午,当何塞菲娜端上茶水时,艾米小姐没有看她的眼睛,只对她说,她为发生的事感到十分遗憾。何塞菲娜平静地接受了这从未有过的态度。
“可是所有人都走了。”
“没关系,小姐。您是房子的主人,应该的。”
“希望您能够尽力留住用人,伯母。这所房子太大了。”
“不,我不是指那件事。我是说你丈夫的事。”
她甚至已经咬牙切齿了。
“哦,我们得不到公正对待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艾米小姐差点就要对他恶言相向,却忍了回去。
“你怎么打算?”
“我不会坚持让您去养老院。”她的侄子向她解释说,“但是如果您要继续住在这所大房子里,就需要有人帮您料理家务。”他是个律师,执意用他想象中与这个高雅职业相称的一切服饰元素来装扮自己:白领蓝衬衫,红领带,“布克兄弟”牌西装,系带皮鞋,工作日决不穿莫卡辛鞋,God forbid!(1)
“什么,小姐?您不知道吗?”
“糟糕的是我已经习惯了活着,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性。”她边说边笑着露出母马般的牙齿,那种盎格鲁-撒克逊女人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向外突出的牙齿,尽管她只有一半盎格鲁-撒克逊血统,她的父亲是个美国商人,为了教懒散的南方人做生意而定居在路易斯安那,母亲是一位遥远的祖上来自法国的优雅贵妇,露西·内伊。艾米小姐常说,她和波拿巴元帅是亲戚。她的全名是阿梅莉亚·内伊·邓巴。艾米,艾米小姐,就像那座三角洲城市里所有尊贵的女士那样,被称为小姐,她们有权利享受两种称呼,对应已婚的成熟和两次童年,十五岁是小女孩儿,八十岁以后又成了小女孩儿……
“不知道。说吧,何塞菲娜。”
她并不生气,只一成不变地回答:
于是何塞菲娜抬起目光,直视着艾米·邓巴小姐黯然无神的眼睛,像两支蜡烛晃得她眼花缭乱。她对艾米小姐说她会继续斗争,当她选择路易斯·玛利亚时,就认定一辈子不离不弃,共同面对一切,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她知道这是布道文里的说教,但她的情况的确如此,年复一年,苦涩远多过欢乐,但正因为如此,爱情也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坚实,路易斯·玛利亚就算一辈子待在监狱里,也一刻都不用怀疑她爱着他,不只像生活在一起,像刚开始那样,而是比那爱得更多,并且与日俱增,小姐,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没有羞耻,没有恶意,没有毫无用处的游戏,没有骄傲,没有自大,他交付于我,我交付于他……
而绝逃不出她法眼的,是亲戚想象她死去时发出的哪怕最细微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艾米小姐,可以允许我向您坦白一件事吗?您不会生我的气吧?我丈夫的双手很强壮,很细腻,很好看。他天生就是切肉的好手。他的触觉棒极了,总能切得精准。他的手又黑又壮,离开那双手,我就没法活。”
“用不了多久了。”她对负责料理日常开支、法律事务和其他不入她法眼的大小事宜的侄子说。
那天晚上,艾米小姐要求何塞菲娜帮她脱衣服、换睡袍。秋天的凉意渐浓,她打算换上羊毛睡袍。女佣扶她在床上躺下,像对待小女孩一样为她掖紧被子,将枕头调整舒适,正要离开并道晚安的时候,阿梅莉亚·内伊·邓巴小姐两只紧绷而苍老的手抓住了何塞菲娜强壮饱满的手,拉到唇边,亲吻了这双手。于是何塞菲娜拥抱了艾米小姐几近透明的身体,一个即便不再重现,却持续至永恒的拥抱。【好-书-推-荐-v-x b-o-o-k-e-r-1-1-3】
艾米·邓巴小姐的侄子们知道老太太永远不会离开她这所位于芝加哥郊外的房子。当年离开新奥尔良的父母家,随丈夫来北方生活时,她说过,一生迁徙一次足矣。只有等她死了,才能把她从这座面朝密歇根湖、森林环绕的石头房子里抬出去。
(1)英文,意为“上帝不容!”或“万万不可!”
“就说我不在!就说我没兴趣见他们!”
(2)北美洲印第安人的一支。
事实并非如此。在艾米小姐看来,黑种人似乎全体协商一致,拒绝为她服务。最后一位女佣,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名叫拔示巴,她在邓巴小姐家的一个月是哭着度过的。每次她应声开门的时候,日益罕见的访客总是先看到以泪洗面的姑娘,然后无一例外地,都会听见她身后传来老妇人沙哑却又刺耳的声音。
(3)法语,意为“闭嘴”。
“总会有工作需求胜过自尊心的人。”
(4)北美洲印第安人的一支。
有一天,再也没有人登门拜访艾米·邓巴小姐。为这位老太太服务的用人总是难以持久,如今也不再出现。关于这位小姐性情刁钻、种族主义和粗暴无礼的传言不胫而走。
(5)被纳入美国俚语的意大利语词汇,意为“明白吗?”
就说我不在!就说我不想见他们!就说我不想见任何人!
(6)墨西哥习俗,节庆时将糖果等礼物盛于罐内,悬在天花板上,令蒙住眼的儿童用棒敲击,直到击破,糖果撒在地上,大家便一哄而上,抢拿糖果。
致我的妹妹贝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