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拥有一家只卖给一个有保障的采购商的本土企业这个主意不错。我们在美国没有这样的模式。”
“那么现在,泰德,”巴罗索继续说下去,“在这个问题上你是新手,但是你的美国合作伙伴一定已经告诉你真正的生意是什么了。”
巴罗索让默奇森往外看,往喝可乐的女工的更远处,往天边看,他说,美国企业家向来是有远见卓识的人,不像墨西哥都是乡巴佬守财奴,从这里看到的地平线多么广阔,对不对?得克萨斯有法国那么大,墨西哥和美国比起来显得那么小,却是西班牙的六倍大,多广阔的土地,多壮观的前景,多么令人振奋,巴罗索几乎慨叹着说。
“我的不要糖,比利亚雷亚尔。”莱昂纳多对侍者说。
“泰德,真正的生意不是出口加工厂,而是房地产交易。工厂所在的地方、城区、工业园。你见过我在坎帕萨斯的房子吗?人们笑话它,叫它迪士尼乐园。该笑的人是我。那片地我是以每平方米五分钱的价格买下来的,而现在每平方米值一千美元。生意在这里,我提醒你。参与进来吧。”
他们笑了一阵儿,这时,一个头发花白扎着马尾的男人进来为他们端上咖啡。
“愿闻其详,莱恩。”
“想要维持忠诚的工人群体的,可以照我这样做。我们给工人提供股份,好让他们留下来。但是岗位需求量很大,年轻女孩们会厌倦,她们上不去,就会平行流动,她们幻想跳个槽就会好起来。这会产生一些成本,泰德,你说得对,但也避免了其他的。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但是出口加工厂不是零和游戏,而是双赢。我们都会从中获利。”
“女工们需要坐两辆公共汽车,在路上花一个小时才能到这儿。我们可以在工厂正西边建另一个中心。我们可以买下贝亚维斯塔区的土地。那是一片穷乡僻壤,狗屎一样的破屋烂房,五年的时间,价值能翻上一千倍。”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莱恩。忠诚度的因素怎么办?”
泰德·默奇森同意把钱投到莱昂纳多·巴罗索名下,因为墨西哥宪法禁止美国人在边境一带拥有产业。他们谈论着信托、股票和股份的同时,比利亚雷亚尔为他们端上掺了水的咖啡,正如美国人喜欢的那样。
“我们所有人都会流动。”巴罗索兴高采烈地说,“你们自己,如果墨西哥设置环保规定,你们会走;如果我们严格实行联邦劳动法,你们会走;如果战争行业繁荣起来,你们也会走。您跟我谈流动?这是劳动规律。如果欧洲人优先生活质量而不是利润,那是他们的决定,让欧共体去补贴他们吧。”
“我家属想让我离开工厂,和他一起做生意,这样我们可以多见面,轮流照看孩子。这是他最勇敢的提议了,可是我知道,骨子里他和我一样胆小。工厂是有保障的,但是只要我在这工作,他就被拴在家里了。”
“在密歇根我们不这样做。工人流动性大,用水、住房和服务费用都会增加。荷兰人或许有道理。”
这话出自罗莎·卢佩之口,但她话语间的某种东西极大地震动了迪诺拉,她整个人都崩溃了,请求允许去厕所。监管员埃斯梅拉达为了避免再起冲突,没有反对。有时候,当姑娘们要求去厕所的时候,她会说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当然,所有人都想去给欧洲人打工,因为他们待遇更好,会解雇或者惩罚欺负工人的监管员,给她们丰盛的午餐,谁知道呢,还可能送她们去荷兰度假观赏郁金香……您试试这么做,利润会缩减的,泰德。”
“这位是怎么了?”坎德拉里亚脱口而出后马上就后悔了。她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去探查别人的内心。表面上的事,显而易见,也可以评论,特别是以调侃的态度。可是灵魂,那种歌曲里称之为灵魂的东西……
“缺乏忠诚度的问题,莱恩。我一直都很看重员工的忠诚度。我知道这里女工们只待六七个月,然后就跳到其他公司。”
坎德拉里亚哼唱起来,玛丽娜和罗莎·卢佩也加入进来。
“劳工问题吗?工会是不被允许的。”
“你的样子让我疯狂,你的自私和你的孤独,是夜晚的珍宝,而我的平庸……”
“叫我泰德吧。”
在她们欢笑又蓦然悲伤之际,玛丽娜想到了罗兰多,他在华雷斯和艾尔帕索的街头正做些什么呢,他是个一只脚在这边,另一只脚在那边的男人,用手机连接起华雷斯和艾尔帕索。
“请叫我莱恩,默奇森先生。”
“晚上不要往我家里打电话,最好往车里打,打我的手机。”罗兰多从一开始就对玛丽娜这么说,但是当她向他索要号码的时候,他却借口拒绝了。
“应该也存在问题,”一个比黄玉米芯还要干瘪的美国人说,“总会有问题的,巴罗索先生。”
“我的手机号被盯上了,”他解释说,“如果你打电话进来,可能会给你惹来麻烦。”
“可以用出口加工厂的发展来衡量这个国家的进步。”巴罗索先生志得意满地感叹道。
“那我们怎么见面呢?”
“我的天,就这么点儿回报就……”迪诺拉刚起头,就被坎德拉里亚用眼神制止了,其他几个人垂下了目光。她们想象不到,在经理室高高的瞭望台上,透过可以向外看而不被外面看见的不透明玻璃,公司的墨西哥老板莱昂纳多·巴罗索先生正观察着这群女工,同时对一众美国投资者吟诵着“你在女人中蒙受祝福”的赞美诗,因为出口加工厂雇佣的男女比例是一比八,女人们被从农场、从卖淫中解放出来,甚至也从大男子主义中解放出来——莱昂纳多先生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女工很快就变成了家里的收入来源,作为一家之主获得了尊严和力量,这把她们解放出来,使她们独立,成为现代新女性,这也是民主,得克萨斯的股东们不这么认为吗?除此之外——莱昂纳多惯于做这种周期性的动员讲话,以此安抚美国人的情绪,带给他们良心上的慰藉——这些女工,就像你们看到的坐在草坪边上喝饮料的那几个,参与到了蒸蒸日上的经济发展之中,而不是抑郁地生活在墨西哥的农业停滞中。一九六五年迪亚斯·奥尔达斯统治时期边境上没有出口加工厂,一个都没有,一九七二年埃切维里亚时期,一万个,一九八二年洛佩斯·波蒂略时期三万五千个,一九八八年德拉马德里时期,十二万个,如今一九九四年的萨利纳斯时期,十三万五千个,创造了二十万个相关工作岗位。
“你知道的,每周四晚上在那边的房间里……”
“我允许了他看着我换衣服,我想让你们知道。我这么做是出于感激,我宁愿自己来决定。他向我保证不会找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麻烦,还会保护我们不受埃斯梅拉达那个混蛋欺负。”
那周一、周二、周三呢?我们都工作,罗兰多说,生活不容易,必须得挣钱吃饭,一个爱的晚上,你意识到没有?有的人连这都没有……那周六周日呢?家庭,罗兰多说,周末是给家庭的。
“看上去像只吃了老鼠的猫。”埃米尼奥走后,坎德拉里亚说。
“我没有家庭,罗兰多,我就一个人。”
她们买了可乐,在工厂漂亮的草坪前坐了一会儿——KEEP OFF THE GRASS——等着罗莎·卢佩。她在埃米尼奥的陪同下出现了,这位监管员一脸满足,而女工已经换上了蓝制服。
“周五呢?”罗兰多迅速回应道,他反应敏捷,这一点没有人能否认,他知道他只要一提星期五,玛丽娜就理屈词穷了。
“你们自己就会沦陷的。”埃米尼奥淫荡地笑着。
“不行,星期五我和姑娘们出去玩,那是我们的闺蜜日。”
“你会要回报吗?”迪诺拉问。
罗兰多无需再多说什么,玛丽娜只好急切地盼望着星期四的到来,好跨过国际桥,出示证件,乘公车到距离小旅馆三个街口的地方,在饮料店停下来喝一杯只有美国这边会做的顶上点缀着樱桃的巧克力奶昔,然后就这样,身体更强壮,灵魂更麻痹地来到罗兰多的怀抱,她的罗兰多……
“行了,姑娘们,”埃米尼奥监管员微微一笑,他毛发少得像个红糖块,肤色也像,“我要把间休提前,去喝个饮料吧,想着我的好。”
“你的罗兰多?你的?所有女人的?”
“不,我只要搞死你。”
女孩儿们的冷嘲热讽在她耳边萦绕,与此同时,她编织着电视机里黑色、蓝色、黄色和红色的金属线,简直是一面内置国旗,宣示着每台电视机的国籍——“墨西哥制造”,多么骄傲。什么时候能够写上由玛丽娜,玛丽娜·阿尔瓦·马丁内斯,加工厂的玛丽娜制造?但是连这种工作上的自豪感,这种转瞬即逝的所做值得而非徒劳的感觉,也不能抹去罗兰多带给她的妒意。罗兰多和他的征服,所有人都在暗示,有时也会明言,罗兰多,所有女人的男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能分得这位风流美男的一小份爱也不错,这个魅力十足的男人,衣冠楚楚,飞机色的西装,在夜色里也闪闪发光,修剪整齐的头发,不像嬉皮士那样,没有鬓角,和梳理过的柔软的小胡子一样漆黑,均匀的橄榄色脸颊,梦幻的眼睛,贴在耳朵上的手机——所有人都看到过他在高档餐厅里,在大商场门外,在桥上,时时刻刻手机不离耳朵,洽谈着生意,连接、谈判、征服着世界。罗兰多,戴着爱马仕领带,穿着飞机色西装,料理着世界。他怎么可能给玛丽娜每星期多过一个晚上的时间?初来乍到的、最平凡、最卑微的那个?他,一个这么受欢迎的男人,最有本事的家伙?
“你要告我的状吗?”
他们第三次在小旅馆见面的时候,她哭了,因为吃醋大闹了一场。“过来,”他对她说,“来,坐在镜子前面。”
“别拿我开玩笑,埃米尼奥,你会付出代价的。”挨了打的埃斯梅拉达一手放在额前,一手捧着腹部,一边离开一边说,“别到我的地盘上来撒野。”
她只看见自己的眼泪聚拢在依然像小女孩儿般的粗睫毛上。
另一个男监管员走来将她们分开,恢复了秩序,并挖苦他的同事,别到处抢我的女朋友,埃斯梅拉达,他对头发蓬乱、意乱情迷像个炸番茄的女监管员说,把这些美人儿留给我,你去给自己找个男人吧。
“你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罗兰多站在身后,朝她的脸俯下身来,用戴满戒指的温柔的咖啡色双手抚摸着她裸露的肩膀说。
“让我来瞧瞧。”监管员一边说,一边抓住罗莎·卢佩的肩膀,把法衣扯了下来,粗暴地褪到腰间,任凭罗莎·卢佩漂亮的双乳袒露在外。玻璃球眼珠的女人毫不克制地闭上眼睛,豆荚般的嘴唇凑上她挺起的粉色乳头,圣衣会美人吃了一惊,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直到坎德拉里亚抓起监管员烫过的头发,咒骂着将她拉开,迪诺拉在这只母猪的屁股上踹了一脚,玛丽娜匆忙赶到罗莎·卢佩身边,用手为她遮挡,情绪激动地感觉到她的朋友心脏剧烈的跳动和乳头不由自主的挺起。
“我自己,我看到了自己,罗兰多。你怎么回事?”
“问题是我里面什么都没穿。”
“没错。看看你自己,玛丽娜。看看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浓密的睫毛,黑樱桃似的眼睛,看看那双美丽的嘴唇,完美的小鼻子,绝美的酒窝,看看这一切,玛丽娜,看看那个动人的姑娘,然后你再看看我,我问自己,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吃醋?怎么会认为罗兰多会喜欢别人,难道她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吗?难道她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美吗?我怎么会背叛她?玛丽娜太缺少自信了,罗兰多·罗萨斯需要教育她。”
“不,小姐,别让您的假虔诚打断工作,您就在原地给我换。”
于是,她的眼泪滚落下来,不过是羞愧和幸福的眼泪。她抱住罗兰多的脖子,请求他的原谅。
“好吧,我去厕所换。”
今天是星期五,但却是个不同寻常的星期五。当她们从组装车间往外走的时候,经理办公室的服务员比利亚雷亚尔对坎德拉里亚说了些什么,使她情绪激动,近乎失控,而她通常是那么冷静;罗莎·卢佩无论怎么假装恢复平静,内心却已深受扰乱,被羞辱了她的埃斯梅拉达和保护了她的埃米尼奥所玷污,走出门的时候试图弄明白他们两个谁更可恶,是那个畜生老女人还是那个淫荡的年轻男人;迪诺拉满怀心事,玛丽娜试着回想这一天的所有对话,好找出是什么东西搅得迪诺拉如此心绪不宁,她是个好女人,她的玩世不恭完全是表面姿态,用来抵抗她认为不公平也无意义的生活,她曾经这么说,如今也看得出来……玛丽娜见她们这么低落,这么心不在焉,决定做一件不寻常的事,一件禁忌的事,让所有人感到高兴、不一样或是自由自在,随便什么……
“这里没有什么誓愿能大过我的命令。”监管员说,“快去,把那个袍子脱了,换上蓝制服。”
她脱掉鞋跟如刀刃般的带系扣漆皮凉鞋,远远地扔出去,光着脚跑上草坪,在上面大笑着舞蹈,嘲弄着那块“禁止践踏草坪/keep off the grass”的警示牌,感受到一种奇妙的身体悸动,草皮是那么新鲜,那么潮湿,修剪整齐,蹭得她脚掌发痒,赤脚跑在上面就像在电影中的梦幻森林里洗澡,在那里,纯洁的少女被穿着盔甲的王子撞见,一切都那么耀眼,水、森林、剑,赤裸的双脚,身体的自由,还有另外一个,叫做灵魂的东西的自由,就像歌曲里唱的,自由的身体,自由的灵魂……
“我在履行誓愿,监管。”罗莎·卢佩郑重地说。
KEEP OFF THE GRASS
罗莎·卢佩正要说些什么,监管员过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大高个儿,长着玻璃球似的眼睛和豆荚般的嘴唇。她斥责起穿法衣的立体美人,说她违反了规定,觉得自己穿成奇迹圣母的样子可以来上班吗?不知道为了安全、卫生,应当穿蓝色制服吗?
大家都笑了,打趣,欢呼,警告她,别发疯了,玛丽娜,快下来,你会被罚款的,你会被赶走的……
“存钱罐是属于小猪的。”迪诺拉生气地说。
不,莱昂纳多·巴罗索在不透明玻璃窗后面笑了,泰德,你快看,他对那个像玉米芯一样干瘪的美国人说,你看,这些姑娘多快乐,多自由,工作完成后多么满足,你觉得怎么样?然而默奇森用含着一丝怀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好像在说:How many times have you staged this little act?(6)
“那是因为你没有对比。你不给自己机会储存过去美好的回忆。”
迪诺拉、罗莎·卢佩、玛丽娜和坎德拉里亚四人在她们惯常坐的桌子旁坐下,紧挨着迪厅的舞台。这里的人已经认识她们了,每周五都为她们预留这个位置。这归功于坎德拉里亚的影响力。她们都明白。星期五,在“马里布”找到一个位置极为困难,这一天是伟大的自由日,工作周的死亡,希望和它的伙伴——快乐——的重生。
“我可只见过不好的。”迪诺拉接着说。
“马里布?马其路!(7)”身着蓝色无尾礼服、荷叶边衬衫,戴荧光领带的主持人说。他面前是围绕舞台挤满整个大屋子的姑娘们,上千名女工拥挤在一起。扫兴的迪诺拉说,都是因为灯光,纯粹是灯光的效果,要是没有灯光,这地方就是个破烂的母牛圈,是灯光让一切看起来那么光鲜。玛丽娜感觉像在海滩上,简直是夜晚的海滩,美妙绝伦,在这里,蓝色、橙色、玫瑰色的光就像阳光爱抚着她,特别是白色和银色的光,仿佛月光在触摸她,晒着她的皮肤,将她通体变成银色,不是令人羡慕的日光浴(什么时候才能去海滩?),而是月光浴。
“可是是好的痛苦。”坎德拉里亚回答道。
没有人理会迪诺拉的风凉话,大家都起身去跳舞,没有男伴,只在她们之间跳。摇滚乐正应景,谁也不必搂着腰,贴着脸,各自随性起舞。摇滚乐纯洁得就像去教堂——星期日去弥撒,星期五去迪厅,灵魂和身体在这两座殿堂里得到净化。她们彼此之间是如此和谐融洽,冒出那么多新奇的花样,胳膊往这边一甩,腿脚朝那边一摆,膝盖弯曲,披散的头发和乳房跳动不已,臀部自由地摇摆,尤其是脸上的表情和神态,迷醉、嘲弄、诱惑、惊愕、威胁、嫉妒、温柔、激情、放纵、炫耀、出洋相、模仿明星,在“马里布”的舞池里,一切都被允许,所有丢失的情绪,禁忌的姿态,被遗忘的感受,都在这里得其所哉,名正言顺,纵情享乐——特别是享乐,这才是最好的。
“不对,”迪诺拉说,“回忆只会让人痛苦。”
她们大汗淋漓地回到座位上,坎德拉里亚一身多民族服装,玛丽娜有备而来地穿着迷你裙、箔片衫和细高跟,迪诺拉在一袭漂亮的红色缎面低领连衣裙下身段婀娜,罗莎·卢佩一如既往身着圣衣会法衣,履行着她的誓愿,不过在这里,奇思妙想是被允许的,甚至于看到像这样一身咖啡色、穿着圣母圣衣的人会令人感到慰藉。这时,从得克萨斯来的美国猛男秀脱衣舞男孩走上舞台,他们系着领结,却赤裸着上身,漆皮靴直到脚踝,丁字裤嵌在臀缝里,勉强支撑住下体的重量,勾勒出它的形状,挑逗着女孩儿们:用你的眼神点燃我。他们一模一样却又各不相同,每个人都托着他的“金袋子”,坎德拉里亚笑称说,但是这儿一个细节——耻骨处剃了毛,那儿又一个——肚脐上镶着钻,往上看,肩膀上有个纹身,两面国旗交叉在一起,星条旗和鹰蛇旗,再往下看,有一个男孩靴子上装了马刺,舞动着美妙、雄健而挑逗的节拍,女孩儿们不断将钞票塞进他们的丁字裤。罗莎·卢佩,他们全都是金发,但是皮肤古铜,涂了油以便更有光泽,脸上化了妆,都是美国人,诱人的美国小伙儿,惹人喜爱,给你的,给我的,女孩们互相推搡着,在我的床上,想象一下,在你的床上,带我走吧,我准备好了,偷走我吧,我“可供绑架”。一个脱衣舞男弯下腰,扯掉了罗莎·卢佩悔罪袍的带子,大家都笑起来。小伙子开始玩弄衣带,罗莎·卢佩说,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三次有人想要扒光我,真见鬼,她笑了,而那个古铜油亮、浓妆艳抹、腋下无毛的脱衣舞男,玩弄着衣带,仿佛那带子是一条蛇,而他是个魔法师,他举起衣带,将它绷直,其他姑娘用胳膊肘推搡着罗莎·卢佩,问她是不是早和这位美男准备好了这场表演,她笑出了眼泪,发誓说没有,这才是美妙之处,一切出乎意料。姑娘们起哄呼喊着要那小伙儿将衣带扔给她们。衣带!衣带!他将衣带穿过两腿之间,固定在肚脐的镶钻上,仿佛是一条脐带,姑娘们为之疯狂,大喊着要他把带子递给她们,用它拴住,有些人的儿子,有些人的情人,有些人的奴隶,有些人的主人,她们拴在他身上,他也拴在她们身上,直到脱衣舞男将衣带头松开,让它落到了坐在舞台边上的迪诺拉的膝头。迪诺拉猛地用力扯它,力气大到差点把那小伙拽个跟头,他大喊:嘿!然后她也喊叫起来,却没有词句,只是一声嚎叫,撇下带子,在众人的惊讶和议论声中跌跌撞撞推开人群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怎样更好。”坎德拉里亚随即说,“我对你们说过,我一身重负。我到边境来的时候,把孩子们带了过来,然后我的兄弟姐妹也来了,最后我的父母也来了。对于我的薪水来说,负担太重了。开我的玩笑可要当心,坏蛋迪诺拉。我们的男人给的东西是我们应得的。我父亲给我的是无价的,是回忆。只要我父亲在家里,我就不会忘记。你们不知道有所回忆是多么美好。”
她的朋友们面面相觑,惊讶万分,但出于对迪诺拉的维护,谁都不想表露出来。脱衣舞男在一片掌声之中退场,丁字裤里塞满了钞票,脸上相继褪去流水线生产的微笑。下台时,每个人都恢复了日常的表情,变成了冷漠的队伍,有的厌倦,有的无精打采,其中一个一脸满足,仿佛他做的一切都令人倾慕,配得上奥斯卡奖,还有一个用目光宰杀一圈墨西哥母牛,或许在怀念另外一个圈,墨西哥公牛圈。落空的野心、颓败、疲惫、残忍——丑陋的脸,玛丽娜不经意地自言自语,这些小伙子不会爱我,他们不像我的罗兰多,他的一切连同他的缺点……
“我到这来都是我爸爸主导的。”身着圣衣会法衣、长着鹰钩鼻的罗莎·卢佩说,“他说村里已经没有更多机会了。土地被一大堆兄弟姐妹越分越小,也越来越干。我一直都很活跃,非常活跃。在村里,我负责街道清洁,把墙壁粉刷成白色,我喜欢准备节庆用的彩纸屑,请乐队,组织孩子们合唱。我爸爸说,我太聪明了,不应该留在农村。我十五岁的时候,他亲自把我带到边境来,我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留在了村里。我父亲也不绕弯子,他说,我在这里一个月赚的钱将是我们全家在村子里赚的十倍。我积极肯干,不会太难受的。只要他还在这儿,我就都忍受了。他就像是我乡村生活的延续。我没有告诉他,我想念家乡,想念我的妈妈,我的弟弟妹妹们,还有那些宗教节日——坎德拉里亚圣母节的时候装扮圣婴;圣十字架节时那么喜庆但又那么让人害怕的烟花爆竹;圣灰星期三的时候,全村人的额头上都用炭灰涂着十字架;圣周里,犹太人戴着大白胡子、大鼻子,穿黑袍上街对基督教徒搞恶作剧——所有这些,安身节、三王节,我都想念。在这边,我会在日历上找这些日期,我得记着它们,在那边不用,在那边不需要记着,节日就会自然到来。你们明白吗?但是我爸爸把我带到华雷斯来,安置在贝亚维斯塔区的一所单间房里,对我说:‘努力工作,再找个男人。你是全家最聪明的一个了。’然后就走了。”
最精彩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嗨,从拉古那来。”
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响起,第一位女模特出现在舞台上,轻纱遮面,手捧勿忘我花束,头戴柑橘花环,身着女王般如云似雾的阔摆裙。所有的姑娘一齐发出感叹,更确切地说是一声欢呼,没有人怀疑,藏在面纱后的那张脸来自她们中间,有着深色的皮肤,是墨西哥女人,要是美国女人穿婚纱走上舞台,她们会感到被冒犯,小伙子必须是美国的,但新娘必须是墨西哥女人……有一次出来个金发碧眼的新娘,掀起了轩然大波,她们差点儿把迪厅给点了。现在他们就知道了,婚纱走秀是属于墨西哥女人,并献给墨西哥女人的。五位新娘相继出场,无比庄重,无比纯洁,接着是一个穿塔夫绸迷你裙的艳俗女人,最后是一位裸女,身上只有面纱、手捧花和高跟鞋,几乎要躺下来献身,大家笑着喊着,最后,一个穿教士服的小个子男人上场,为所有人祝福,使所有人心中充满感动、感恩之情和下周五再回来的愿望,好看看达成了多少心愿。
“嚯,从萨卡特卡斯州来的。”
在迪厅出口处,等待着莱昂纳多·巴罗索的服务员比利亚雷亚尔,还有坎德拉里亚的情人工会领袖贝纳尔·埃雷拉,那个冷静、黝黑、头发花白、眼神温柔的男人,此刻他镜片后面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温柔。他胡须湿润,挽起坎德拉里亚的胳膊,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坎德拉里亚用手捂住嘴巴,强压下去一声叫喊,或是哭声。不过她是个沉稳的女人,非常了不起,聪明、坚强而谨慎,她只是对玛丽娜和罗莎·卢佩说:
“不,不是农村,是一个比华雷斯小点儿的城市。”
“发生了件可怕的事。”
“就是奇瓦瓦州这边的,从内地来。”
“谁?在哪?”
“从贝努斯蒂亚诺·卡兰萨村来。”
“是迪诺拉,我们走吧,赶紧回家去。”
她们全都来自异乡,所以会以讲述奇闻轶事来消遣取乐,关于故乡,关于家庭构成,彼此的不同,有时候,也会惊讶地发现相互间竟有那么多共同之处:家庭、村庄和亲缘。但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分裂的:是把这一切抛在身后,擦去记忆,一心一意在边境开始新生活更好,还是有必要用回忆滋养灵魂,哼唱何塞·阿尔弗雷多·希门尼斯的歌曲,感受逝去的悲伤,认同冷漠意味着灵魂的死亡?有时候,她们默然对视,所有的朋友、同事——在加工厂工作最久的坎德拉里亚,同时到来的罗莎·卢佩和迪诺拉,最青涩的玛丽娜——心里都明白,不言而喻,她们所有人都需要爱,而不是回忆,然而回忆与温情无法分割,这是个难题。对每个人的背景最了如指掌的是坎德拉里亚,她的结论是大家都来自他乡,没有一个是边境人。她喜欢问她们从哪里来,她们不太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但唯独对坎德拉里亚似乎怀有信任,敢于把爱与记忆连接起来。坎德拉里亚想保持这一对儿的鲜活,她感到不让自己陷入遗忘或灵魂死亡的冷漠之中十分重要。她再次哼唱起“令人难忘的何塞·阿尔弗雷多的歌曲”——就像广播里说的那样。
他们匆忙上了埃雷拉的车,比利亚雷亚尔转述了他在莱昂纳多·巴罗索那听来的话,他们要把贝亚维斯塔区夷为平地,改建工厂,打算用几个子儿就买下地皮,然后以几百万的价格出售。工人们能做什么?他们有手段来阻止强占,利用这个机会,要求他们也从中获益吗?
“老人是多余的。”迪诺拉自顾自地说。
“可是房子都不是我们自己的呀。”坎德拉里亚说。
“为了回忆。”坎德拉里亚说。
“我们可以作为租客组织起来,阻挠他们出售。”贝纳尔·埃雷拉反驳道。
“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老父亲带过来?”
“连地皮也不是我们的,贝纳尔。”
方正敦实的坎德拉里亚给迪诺拉传过去一个电击,这是她早已谙熟的小招数。迪诺拉尖叫一声,骂她混蛋,坎德拉里亚只是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最好和睦相处,不是吗?在一起共度时光,而不是无聊至死,对不对?
“我们有权利。我们可以拒绝搬走,直到他们按照盈利的比例给我们补偿。”
“你的工会领袖不给你钱花吗,坎德拉里亚?”
“那他们会把我们所有人都从加工厂赶走。”
她们穿上蓝色制服,在电视机的骨架前各就各位,准备开始流水线工作。坎德拉里亚负责底板,迪诺拉焊接,玛丽娜刚刚开始练习修补焊缝,罗莎·卢佩一边检查问题——松动的金属丝,损坏的垫圈——一边对坎德拉里亚说,喂,您别再把我们当傻瓜对待了,行不行?别摆出那副圣女的表情,不停地教训我们,瞧不起我们。我?坎德拉里亚把眼睛瞪得老大,喂,迪诺拉,你说说这里还有谁比我坎德拉里亚更傻,一身负担,我从农村来,把孩子们都带来了,然后把兄弟姐妹也带来了,再后来是我的老父亲,这还不够好欺负吗?你觉得你能赶上我吗?
“他们休想再这样对待我们了。”罗莎·卢佩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么说只是为了不被动摇,去要求他们澄清玛丽娜眼睛里那个焦灼不安的问题:迪诺拉怎么了?
“没错,但是到处是食人怪物,专吃像你们这样天真的小公主。”坎德拉里亚嗤笑着说,她很清楚这些傻女人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但不管怎么说,她喜欢她们。
“感谢你的忠诚。”埃雷拉握了一下比利亚雷亚尔的肩膀说,他正开着车,马尾飘在空中,“希望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可不是,简直像迪士尼乐园一样。”迪诺拉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
“我又不是头一次给你透露消息了,贝纳尔。”服务员说。
“这地方可真漂亮。”玛丽娜一边感叹,一边小心避免高跟鞋踩到绿色的草坪,上面用双语标识警告:禁止践踏草坪/KEEP OFF THE GRASS。
“但是这次事关重大。我们将搞一次一劳永逸的罢工,传话出去吧。”
为了防止这姐俩争吵起来,玛丽娜说马上就进入风景最美的一段了,三个人望向道路两旁整齐成行的柏树,不再交谈,只等待着那绝美幻景的出现。尽管早已见惯,但她们仍然每天都为之惊叹——彩色电视机组装厂,一座熠熠闪光的玻璃与不锈钢的海市蜃楼,就像一个透明的气泡,恍若在纯洁、光亮、近乎梦幻的围绕之中工作。厂房是那么干净现代,经理们口中的工业园,美国人组装纺织品、玩具、发动机、家具、电脑和电视的出口加工厂,用产自美国的配件,在墨西哥以比美国低廉十倍的劳动力价格组装,再返销到边境那头的美国市场,只需缴纳一项增值税。对于这些,她们知之甚少,华雷斯市只不过是个有工作召唤的地方,在沙漠和山区的农村里不存在,在瓦哈卡州、恰帕斯州甚至是墨西哥联邦特区也不可能找到的工作,在这里却触手可及,尽管工资比美国低十倍,但与墨西哥其他地方相比,却还要高出十倍。坎德拉里亚已经厌倦了一遍遍解释这件事。她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与其说胖,不如说是方正敦实,从四面看去尺寸一模一样。她没有丢弃传统乡村服饰,尽管很难判断属于哪个地区。自信、严肃但面带笑容的坎德拉里亚,哪里的装束都捎带着一点儿:用惠乔尔族(4)毛线编织的秋千形双麻花辫,尤卡坦传统斗篷裙,特华纳刺绣连衣裙,索西族(5)腰带,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用百路驰轮胎橡胶做鞋底的粗皮凉鞋。作为反政府工会领袖的情人,她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没有索性被所有出口加工厂逐出门外实属奇迹,相反,她总能如愿以偿。她是跳槽女王,每六个月就跳一次槽,每当这时,老板就会松口气,因为煽动者走了。对于企业管理者来说,跳槽已经成了保持低甚至是零政治觉悟的同义词,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煽惑任何人。坎德拉里亚只笑得辫子直晃,每六个月换个地方,继续到处散播政治观念。她三十岁了,已经在出口加工厂工作了十五年,她不想损害健康,过去在一家涂料厂工作过,溶剂曾致使她生病。“想想看,九个月不停地装涂料桶,最后连身体里面都染上涂料了。”当时她这么说。正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贝纳尔·埃雷拉,一个中年男人,她因此而喜欢他,成熟却有着温柔的眼睛和健壮的双手,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留着小胡子,戴眼镜。贝纳尔对坎德拉里亚说,这里没有免费的午餐,需要什么都得卖力气去赚取,这里随意上报成本和利润,这里没有工伤保险、医疗保险和养老金,也没有结婚、生育和死亡津贴,他们在给与我们恩惠,如此而已,他们给我们工作,我们得千恩万谢然后闭嘴,但是亲爱的坎德拉里亚,你要时不时地丢出三个小词儿来,就像福克斯歌里唱的,“three little words”,联合罢工,联合罢工,联合罢工,像祈祷一样重复三次,我可爱的坎德,这下你就会看到他们怎么脸色煞白,向你保证加薪,提供额外补贴,尊重你的意见,鼓励你换工厂,就照这么做,亲爱的,我宁愿你一直跳槽,也不愿意看你困死在一个地方……
“女孩们很少闹事。”比利亚雷亚尔摇头说,“要是男人的话……”
“你去厂里问问。我们在那儿打工的女人半数都在养家。我们就是所谓的一家之主。不过我有家属,至少我不是单身母亲。”
“那我呢?”坎德拉里亚大声说,“别那么大男子主义,比利亚雷亚尔。”
“你养着他?”迪诺拉说,为报复罗莎·卢佩的含沙射影。
埃雷拉叹了口气,将坎德拉里亚揽在怀里,望着夜晚的风景,美国一侧灯火辉煌,而墨西哥一侧却连公共照明也没有。森林、纺织品、矿产、水果,他说,所有这一切都让步给了出口加工厂,奇瓦瓦州的所有财富都被遗忘了。
她告诉她们,她在加工厂工作四年了,而她丈夫——她的“家属”——还是没有动静。借口是孩子。“谁来照顾他们呢?”罗莎·卢佩并无恶意地瞟了一眼迪诺拉,“看起来我家属打算一直待在家里照看孩子直到他们长大。”
“那些东西带给我们的还不到现在工作赚的五分之一。”坎德拉里亚反驳他,“无所谓。”
“为我家属。”
“你觉得女孩们会抗议吗?”
“这是罗莎·卢佩。她搞起宗教那套的时候,你就认不出她来了。我向你保证她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要许愿?”
埃雷拉将他的一头白发靠在坎德拉里亚乌黑熨直的头发上。
“只是见过。”玛丽娜答道。
“会的,”坎德拉里亚也把头靠过去,说道,“这次一旦得知,她们就会抗议的。”
“你们认识吗?”迪诺拉问。
“家里永远都不干净。”迪诺拉坐在土坯屋里的一张硬长凳上说着,“我没有时间打扫。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哇!”迪诺拉讥讽地瞪大眼睛,但没再说什么,因为公车来了,她们上车去乘最后一段路到工厂。一个十分清瘦但模样俊俏的姑娘匆忙赶来,在她们对面坐下来。她长着鹰钩鼻子,有种这边不太常见的立体美,穿着圣衣会法衣和凉鞋。迪诺拉问她大冬天的就这样连袜子也不穿脚不冷吗?她擤了擤鼻子,说这是个誓愿,只有在风霜天里才见诚意,夏天就没意义了。
邻居已经聚集在屋门外,有的人进来安慰迪诺拉,最年长的女人说要给孩子布置漂亮的灵堂,摆上鲜花、白盒子,依照过去在乡间的习惯。坎德拉里亚带来几支蜡烛,却只找到两个可口可乐瓶子来充当烛台。
“一个手机。”
老人们也来了,整个街区都聚拢来。坎德拉里亚的父亲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究竟该不该来华雷斯工作,在这地方,一个女人不得不把她幼小的孩子一个人扔下,像个动物似的被拴在桌腿上,孩子那么天真无知,怎么能不伤到自己,怎么能呢?老人们都说这事在农村就不会发生,在那里家家都总有人照看孩子,不用把他们拴起来,绳子是用来拴猪狗的。
“这你已经说过了。他还有什么?”
“我父亲曾经对我说,”坎德拉里亚的父亲说,“咱们就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待在一个地方。他当时就像我这样站着,一半在屋外,一半在屋里,他说:‘出了这扇门儿,就是世界末日。’”
“罗兰多可不是。他很有男人味。”
他说,他很老了,已经不再想看任何东西了。
广场上已是十分热闹,各式店铺摊头林立。所有人口中都吞吐着寒冬的雾气。商贩们摆出商品,挂起广告:“走过路过,阿维利诺的玉米不容错过。”她们停下来买了两个新出锅的辣味玉米,还滴着热水和融化了的黄油,美味极了。两人取笑一则广告,“性能力不足的男士,请服用雄矿”。迪诺拉问玛丽娜有没有见过这种男人。玛丽娜说她没见过,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选一个自己爱的男人。自己爱的?嗨,至少是自己喜欢的吧。迪诺拉说,越是那方面不行的男人往往越爱虚张声势,就像厂里那些纠缠她们想占她们便宜的男人。
玛丽娜哭着,不知该如何安慰迪诺拉,她听了坎德拉里亚父亲的话,庆幸自己家中没有回忆,她孤身一人,宁愿继续孤单度日,也不愿遭受有孩子的人的痛苦,像可怜的迪诺拉那样,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憔悴,红色连衣裙一直抽缩至大腿,褶皱不堪,膝盖并在一起,双腿摆成畸形的模样,而她原本是一个那么讲究、那么爱美的人。
“我猜跟你原因一样。”迪诺拉笑了,两人相互搂着腰,一同笑起来。
看着这关于死亡、哭泣和回忆的可怕一幕,玛丽娜想到,不对,她不是一个人,她有罗兰多,即使是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罗兰多会帮忙带她去海边,随便什么地方,加利福尼亚的圣迭戈,得克萨斯的科珀斯克里斯蒂,哪怕是索诺拉州的瓜伊马斯也行。这是他欠她的,她别无所求,只求和罗兰多一起第一次看大海,在这之后,哪怕他甩了她,认为她要得太多,可是,只要他帮她这一个小忙……
“你也迟到了。”
从迪诺拉的破屋棚出来的时候,她听到坎德拉里亚的父亲说要为被绳子勒死的孩子办个聚会。大概是为了提振大家的情绪而让人去买酒来的时候,他说:“小口大肚瓶的好处是直到倒空之前都像是满的。”
她们得下车去换乘下一辆公车了。
玛丽娜从手包里翻出罗兰多的手机号。卷入麻烦又如何,这是生死大事。他必须知道她只有一件事倚赖他,那就是带她去看大海,以免像坎德拉里亚的父亲那样说出不再想看任何东西的话。她拨了号,然而传来的是忙音,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这让她觉得他听得见她,只是为了不连累她才不回话。她对他说,带我去海边吧,亲爱的,我不想像迪诺拉的孩子那样到死都没见过大海,帮我这个忙吧,就算从此以后你不再见我,就算我们分手。他会听到吗?然而电话那头的沉默让她越来越失望,同时也越来越激动。罗兰多不该玩弄她的感情,她越来越认真,为什么他不能也认真一点?她正在给他一个出路,无论彼此对对方有多少爱,都把它汇聚成一个海滩共度的周末,此后如果他不想的话,就再也不见面。但是有一件事,她再也不能忍受,玛丽娜开始听见内心深处一个陌生的声音,某种连她自己也不知其存在的东西,在沉默中不断形成,就像瓶底的沉淀物,一经摇晃便升起来直冲瓶塞。我无法再忍受的是,一个男人把我当作被人扔在街上只因为可怜才收留起来的东西,这我再也不能允许,罗兰多,你教会了我生活,我不知道你教了我那么多,直到这一刻,当迪诺拉的孩子死去,而坎德拉里亚的父亲还在那里,枯槁衰老,根露在外面,仿佛永远不会死去。我只想痛快地享受这一刻,在这我免于夭折也不想老去的时刻,我要你带我到你的高度,罗兰多,让我们一起提升,我给你这个机会,亲爱的,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和我在一起你会提升,你会把我带到最高最美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罗兰多,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们两个就都完了,你会使我们低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们会卑微到连自己也不再在乎自己……
玛丽娜问迪诺拉是否经常跳槽,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但是听说女孩们很快就会厌倦一个工作,跳到另一个地方去。迪诺拉告诉她,连续九个月做同样的活儿之后,你就会腰酸背痛。
然而罗兰多的手机始终没有回应。已是晚上十一点钟,玛丽娜做了决定。
“不用为我担心,美妞儿。”迪诺拉说,“我能应付厂里的动手动脚,要是有人以升职为由要求我跟他上床,那我就换个厂子,反正这儿没有人会往上走,我们只会横着挪动,跟螃蟹一样。”
这次她没有在饮料店停下来喝奶昔。她跨过大桥,乘了公车,然后走过四个街口到达小旅馆。那里的人认识她,但很惊讶她星期五来,而不是星期四。
“我有罗兰多。”玛丽娜说,迪诺拉差点笑死,所有女人都有罗兰多,罗兰多拥有所有女人,你以为呢?蠢女人。玛丽娜放声大哭,眼泪没有顺着脸颊淌下来,而是统统聚拢在睫毛上。迪诺拉心生歉疚,从包里取出一张面巾纸,拥抱了玛丽娜,并为她擦去眼泪。
“我们难道没有改变计划的自由吗,啊?”
玛丽娜对她说,家里有个男人能更好地防御厂里的性骚扰。男人们经常欺负迪诺拉,就是因为看她无依无靠,没人替她撑腰。这话触怒了迪诺拉,她对玛丽娜说,她真的很想和她融洽相处,既然上帝给她们派了同一辆公车,但是如果她继续提些不请自来的建议,她们就干脆不要再说话了,还让她别装出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
“我想是有的。”前台用混杂着顺从和嘲讽的语气说着,把钥匙交给了玛丽娜。
“图什么?这里男人都不工作。养一个还不够,你想让我养两个吗?”
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走廊里,楼梯上,甚至是放冰块和冷饮的机器,都散发着某种可以杀虫、清洗厕所和熏蒸床垫之物的味道。她在每个星期四与罗兰多过夜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犹豫着是用指节敲门还是用钥匙开门进去。她心急如焚,于是把钥匙插进去,打开门,走了进去,随即听到了罗兰多垂死般的声音和一个美国女人尖细的高音。玛丽娜打开灯,站在那儿盯着床上两个赤身裸体的人。
玛丽娜不会再劝说迪诺拉结婚,因为她唯一一次那么做的时候,迪诺拉粗鲁地回应道,你先结吧,给我做个榜样,三八婆。她也不会再强调虽然她们两个都单身,但是她自己没有孩子。一个儿子——这就是区别所在。孩子不需要一个父亲吗?
“你已经看见了,快滚吧。”那位浪荡子说。
“这里什么都不够,小丫头。”
“对不起。我一直在打你的手机,出什么问题了吗……”
“幼儿园。”
她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那个设备,用手指着它。美国女人看了看他们两个,放声大笑起来。
“什么太少?”
“罗兰多,你骗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吗?”她哈哈大笑着拿起手机,“起码对你的情人们你可以说实话吧。进银行和政府办公室的时候把你那手机贴在耳朵上没问题,在餐厅里用它打电话唬半个屋子的人也行,可是为什么要骗你的女朋友们呢?看看你造成的误会吧,亲爱的。”美国女人边说边站起身,开始穿衣服。
“太少了。”玛丽娜说。
“宝贝,别停啊……我们刚才那么好……这个丫头什么都不是……”
她们像往常一样寒暄,孩子怎么样,留给谁照看了。从前,玛丽娜的问题会惹恼迪诺拉,她故意装聋作哑,忙着从包里取口香糖或者是整理她那带着橙黄色短发卷的头发。后来,她发现人生中的每一个早上都会在公车上碰见玛丽娜,便迅速作答了:邻居会送他去幼儿园。
“你连一次机会都不肯放过,是不是?”美国女人穿好连裤袜,说道,“别担心,我会回来的。没那么重要,我不至于为这事和你分手。”
玛丽娜坐到她的朋友迪诺拉身边。迪诺拉穿着红毛衣、牛仔裤和平底鞋。玛丽娜将背包抱在怀中,却跷起二郎腿,好让迪诺拉和其他乘客看见她脚踝带系扣的精致的高跟鞋。
“宝贝”拾起手机,打开后盖,拿给玛丽娜看。
柏树被抛在身后,玛丽娜眼前只剩下混凝土,一道又一道的混凝土墙,一条嵌在混凝土中间的无比悠长的马路。汽车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一下——几个穿短裤的小伙子正在那儿踢足球暖身子——接着颤颤巍巍地穿过这片荒地,到达了下一个车站。
“你看,没有电池,从来就没有过,只不过是装装样子,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打手机给我,我看起来像个人物,它让我有个性,尽管没有电池,用来炫耀……’”
不如将目光锁定在一株孤零零的柏树上,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把手机扔在床上,大笑着走出门去。
最后,她的视线总会落在不断向河面塌落的岩壁上,它们用重力法则吸引着她的目光,仿佛在灵魂深处,所有的东西都总在不断坍塌。从这个时辰起,华雷斯的峡谷就已经如同蚂蚁窝一般了。最贫穷的街区大清早便开始忙碌营生,从简陋屋棚涌出顺山坡而下的人群汇入其中,又逐渐散开到狭窄的河岸边,准备过河。她于是扭过脸去,说不清眼前的景象是让她感到厌烦、羞耻,令她心生怜悯,还是使她渴望效仿那些到对岸去的人。
玛丽娜跨过国际桥回华雷斯市去。她感到双脚疲惫不堪,于是脱掉了细高跟鞋。水泥地面还留存着白日里冰冷的颤抖。然而脚下的触感同她在莱昂纳多·巴罗索的出口加工厂里禁止踩踏的草坪上自由起舞时已大不相同。
她在卡德米奥街赶上了第一辆公共汽车,一如往常的每个早晨,她尽量朝棚户区更远处张望,棚户区那些简陋不堪的屋棚就像是从土地里冒出来的。每天,无一例外,她都会极目眺望宽广无垠的天际线。她觉得天空和太阳是她的守护者,是世间至美,天空和太阳属于所有人,是无价之宝,凡人怎么可能创造出如此美妙之物,令其余的一切都相形见绌。太阳,天空……还有人们说的——大海!
“这座城市是建在混乱之上的一团乱麻。”与玛丽娜擦肩而过时,巴罗索对他的儿媳米切琳娜说。她在返回华雷斯的途中,而他们正去往艾尔帕索的酒店。米切琳娜笑了,然后亲吻了巴罗索的耳朵。
出门之前,她照了照镜子,像个睡美人,还长着小女孩似的粗睫毛。她叹了口气,穿上蓝色羽绒服,和她的超短裙完全不搭,因为羽绒服一直垂到膝盖,而超短裙却只到大腿。她把工作穿的运动鞋装进背包,挎在肩膀上。她穿细高跟鞋去上班,即便有时候鞋跟会陷进泥里或者被石头折断。与穿帆布鞋走路上班,到办公室才换上高跟鞋的美国女人相反,玛丽娜无论如何不会牺牲她优雅的鞋子,谁也别想看到她脚踩平底拖像个阿帕奇印第安人的样子。
(1)马林钦(Malintzin,约1501—1527),又叫马林切(La Malinche)、玛丽娜丽(Malinalli)、堂娜玛丽娜(Doña Marina),是一位来自墨西哥湾沿岸的纳瓦人女性,在西班牙征服阿兹特克帝国中扮演重要角色,担任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的翻译、顾问和中间人,并为科尔特斯生下长子马丁,此人被认为是第一位梅斯蒂索人。
罗兰多躺在床上,一条手臂搭在后脖梗上,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贴在耳朵上,带着疲倦的满足望着玛丽娜。她见他那么舒服,那么稚气,蜷缩成一团,同时又那么开放,那么潮湿而温热,便没有要他送她回去。特别是,她见他已经准备好开始工作,一大早就用手机打着电话。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做边境生意的墨西哥人更是如此。
(2)玛丽娜(Marina)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大海的”。
现在是清晨五点,她必须在七点钟到达工厂。她有些迟了。因为昨晚和罗兰多的温存耽搁久了。她随他到河对面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市去,很晚才回来,独自一人,打着寒颤走过国际桥,回到她位于华雷斯市贝亚维斯塔区带马桶的单间房去。
(3)位于北美南部的河流,在墨西哥被称为布拉沃河,由艾尔帕索至墨西哥湾段为美墨界河。
此时此刻,一月间冰凉的太阳升上来,玛丽娜只看见格兰德河(3)枯瘦的河面,太阳感到四下一片寒冷,恨不能钻回到它从中探出头来的褐色沙漠被子里去。
(4)惠乔尔族(huichol)是居住在墨西哥哈利斯科州和纳亚里特州的中美印第安人。
玛丽娜的名字取自看海的愿望(2)。为她洗礼时,她的父母说,瞧瞧看这个姑娘能不能有机会见到大海。在北方沙漠的村落里,年轻人和老人聚在一起,老人们说,当他们年轻的时候,长辈就对他们说过,大海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中间从来没有人见过大海。
(5)索西族(Tzotzil)是居住于墨西哥恰帕斯州中央高地的玛雅人。
一
(6)原文为英文,意为“这小把戏你导演了多少次?”
致恩里克·科塔萨尔、
佩德罗·加拉伊和卡洛斯·萨拉斯-波拉斯
(7)“马其路”(Maquilú)是由“出口加工厂”(maquila)一词演变而来,与迪厅的名字“马里布”取谐音,表明迪厅顾客大部分是来自加工厂的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