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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却之线

(4)英文,意为“你将会死去”。

(3)西班牙语俗语,指有一定经验、不再轻信的人。

(5)波丘(pocho)是墨西哥对出生在美国的墨西哥裔人的称呼。

(2)以上均为西班牙语中对死亡的委婉表达。

(6)一种细小无刺的仙人掌。含有精神生物碱,会使人产生幻觉。

(1)英文,意为“他已经死了”。

(7)此处为双关,巴罗索这一姓氏对应的西班牙语单词“barroso”意为“泥泞的”。

我坐着。在露天的地方。动弹不得。说不出话。但听得见。只是现在听不到任何声音。大概因为是晚上。世界在沉睡。只有我在守夜。我看得见。我看见夜晚。我望着黑暗。我企图弄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是谁把我带到这儿的?我感觉像是从一个漫长而虚构的梦中醒来。我极力想弄清自己身在何处。想知道我是谁。我没法问因为说不出话来。我是残疾人。是个哑巴。我坐在轮椅上。感觉到它微微晃动。我用指尖去碰橡胶轮子。有时候好像前进了一丁点,有时候又好像在后退。我最害怕的是翻倒。向右。向左。我开始重新找到方向。我有点头晕。向左。我笑了笑。向左。那就是我的不幸。那就是我的毁灭。向左边去。他们指责我。谁?所有人。这真让我觉得可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任何理由笑。我想我的情况很可怕。糟透了。我不记得自己是谁。我得使劲回忆我的脸。一个荒唐的想法冒出来。我从未见过自己的脸。我得编造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脸。自己的后颈。但这比回忆更困难,于是我把希望寄托于记忆,而不是想象。回忆比创造更容易吗?对我来说我想是的。但我刚才说过我害怕翻倒。我不那么害怕滚动,但是向后的确让我害怕。我看不见去路。我的后颈上没长眼睛。向前我至少幻想能有所掌控。就算是滚向深渊,下坠时我也可以看见它。我会看见虚空。这时我意识到我不会坠入深渊。我已身在其中。这令我宽心。也令我恐惧。可是既然我不会跌得更低,那么我是在平地上吗?目光是我所拥有的最灵活的东西。我努力往前看,然后再往两边看。先往右,再往左。我只看见黑暗。我费力地仰起我那又老又硬的可怜的脖子朝上看。我在安全的地方吗?没有星星。星星都落下去了。反而是一片肮脏污浊的光泽笼罩天空。比黑暗还要黑暗。哪里有光?我朝脚下望去,膝上盖了一张毯子。多么善意的细节。是谁即便如此终究还会对我抱有同情呢?我磨损不堪的鞋子从毯子的流苏边底下露出来。于是我看见了应当看见的。我看见脚下有一条线。一条涂了磷的发光的线。一个线条。一个分界。一条画出来的线。在夜晚闪闪发亮。这是唯一发光的东西。它是什么?它把什么隔开?把什么分开?除了那条线,我没有更多可供指引的标记。然而,我却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这个晚上一切都不言不语。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而世界也变得像我一样。哑然静止。至少我可以看。有人在看着我吗?没有什么能揭示我的身份。或许等天亮了,我就能发觉我在哪里。走运的话,我还可以发现我是谁。我想象着一种情况,如果有人在这儿找到我,被人抛弃在这黑黢黢只有地上一个人工线条发着光的空地旷野,我要怎么向他说明我的身份?我看向自己身上视线所及之处。最容易看到的是怀间。只需低下头。我看到膝盖上的毯子。是灰色的。上面有个洞。恰好在我右膝盖上。我努力挪动双手想盖上它,遮住它。我的手僵硬地放在橡胶轮上。如果使劲伸长瘫痪的手指,我会意识到轮子确实是轮子。然而,我同时也意识到,我刚才肤浅地称地上的线条是人工的,我怎么知道呢?它也可能是天然的,比如断崖、峡谷。也许我自己反而是一个人造之物,一个想象的存在。我拼命呼求记忆回来,把我从这破坏性的想象中解救出来。在毯子流苏边的末端,我看到了我的鞋。我已经说过,那是双旧鞋,磨痕累累,松松垮垮。就像矿工的鞋子。我紧紧抓住这个关联。我是在想象,还是在回忆?矿工。挖掘。隧道。黄金?白银?不。是淤泥。只有淤泥。淤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到“淤泥”的时候很想哭。当我说到“淤泥”,想到“淤泥”的时候,有种可怕的东西在胃里翻腾。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爱我的旧鞋子。它们虽然很硬但很舒服。鞋带绑到很高。类似短靴。鞋帮到脚踝上面一点,让我感到安全。即便不能走路,我的鞋子也使我保持平稳。没有它们我就会跌倒。脸朝下,摔得不省人事。我会倒向一边。左边,还是右边?那是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我已经身处深渊之中了。害怕的是倒向一侧。谁会扶我起来?我会满身泥土。我的鼻子将会闻到那条线。也或许那条线会吞掉我的鼻子。我的鞋子稳稳地安放在轮椅的搁脚板上。轮椅安放在地面上,尽管不那么稳。我没办法走路。但是轮椅可以滚动也可以翻倒。我会摔到地上。这我已经说过了。但现在我要添加一个新情况。我会拥抱大地。这是我的命运吗?那荧光线条嘲笑我。它妨碍大地成为大地。大地没有分界。那线条说有。那线条声称大地分裂开了。那线条将大地变成别的东西。什么东西?我是那么孤独。那么冷。我感到那么无助。是的,我想跌向大地。落到大地上。坠入大地深处,它真正的黑暗里。它的梦中。它的呢喃声中。它的起源里。它的尽头里。重新开始。即刻结束。一切同时发生。坠入我的母体里,是的。坠入我存在之前的回忆里。当我被爱着的时候。当我被渴望着的时候。我知道我曾被渴望过。我需要相信它。我知道我在这世上是因为我曾被这世界爱过。被我的母亲爱过。被我的父亲爱过。被我的家庭爱过。被那些将会成为我的朋友的人爱过。被我将有的孩子们爱过。说到这里,我惊恐地停下来。我说出了禁忌的东西。我回避、躲藏在自己的思想里。我无法忍受刚刚说出的话。我的孩子们。我不接受。这个想法让我惊惧,让我憎恶。于是,我又去看地上的线条,重拾起我可怜的安慰。我无法与大地相会,因为那条线阻止了我。那条线告诉我大地是分裂的。那条线是与大地相异的另一种东西。大地不再是大地。变成了世界。世界是那曾爱过我并把我从大地中带来的东西,此前我在大地之中沉睡,与大地浑然一体,也与我自己浑然一体。我被从大地中带来放到这世界上。世界曾召唤我。世界曾爱过我。现在却拒绝我。抛弃我。忘记我。把我重又扔回大地。然而大地也不爱我。她并未敞开护佑的深渊,而是将我放在了一条线上。至少深渊会拥抱我。我会进入真正的黑暗中,彻底的黑暗,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此刻我望向大地,一条不体面的线将她分割。那条线拥有自己的光。画上去的、下流的光。对我的存在全然无动于衷。我是个人。我不比一条线更有价值吗?为什么那条线嘲笑我?为什么它对我吐舌头?我想我是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也将再次跌回噩梦中去。最低下的物件,最卑鄙的东西,将会比我活得更久。我终将逝去。但那条线将长存。这是个陷阱,为了阻止大地成为大地,阻止它迎接我。这是个陷阱,为了使世界不爱我却把我留住。为什么世界不再爱我了呢?为什么大地还不接受我?假使我明白这两件事,就会明白一切。但是我什么都不明白。也许我应该耐心点儿。应该等到天亮。那时毫无疑问会发生两件事。会有人来到我身边,认出我来。你好,X,他会对我说。你在这儿做什么?别告诉我你在这儿过了一夜?一个人。露宿街头。你没有家吗?你的孩子呢?他们在哪儿?为什么他们不照料你?我想到这儿。说到这儿。就嚎叫起来。像个动物。我大吼大叫仿佛自己是被困在一只易碎的玻璃杯里,而吼叫声能够将它打破。天空是我的杯子。我像狼一般嚎叫是为了驱赶区区一个词汇。孩子。我更愿意赶快往下想去考虑第二种可能。天亮后,我会认出我所在之处。这将会使我松一口气。也许,会给我力量辨明方向,将轮子抓在手里,朝一个熟悉而确切的地方去。去哪儿?我没有半点想法。谁在等我?谁会保护我?这些问题也会引来相反的问题。谁讨厌我?谁半夜把我丢在这里?我压住嚎叫声。没有人。没有人会认出我。没有人在等我。没有人抛弃我。是世界。世界把我从手中丢下。我不再嚎叫。没有人爱我吗?这些问题是纯粹的可能性。我一定没有死。我在想象各种可能。这意味着我还没有死。死亡会消除所有的可能性吗?我想象自己认出周遭,也被人认出来。我想知道我在哪儿。我想知道我是谁。我想知道是谁把我放在这儿的。谁把我丢弃在这条线上,丢弃在黑夜里。既然我还在不断自问这一切,那便意味着我没有死。我没有死因为我没有放弃可能。然而想到这里我便又想到死去的样子有很多种。也许我只想象出了几种,而不是所有的,这或许也是其中一种。我口哑身残,坐着轮椅,深更半夜在一个陌生的地界。但我认为自己没有死。这会是痴心妄想吗?我们会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吗?真正的死亡会是这样吗?我想不是。如果我真的死了,我会知道死亡是什么。这让我感到安慰。既然我不知道,就应该还活着。如果说我活着,那是因为我在以各种方式想象死亡。不过,我应该离它很近了,因为我感到我的可能性正在逐渐消失。我先对自己说我正在经过。我不敢提及我的死亡。我害怕。我是个过客,我友善地说,以免吓到别人。很多人来到面前对我说是的,你只是在经过。有一天,你终将过去。你终将死去。他们一边这样说一边在黑暗中微笑。人们。这令他们感到解脱。如果说我不会死因为我只是过去了,那么他们也不会死。他们将会过去,如此而已。我讨厌这个想法。我拒绝它。我寻找某种可以否定它的东西。某种可以否定它可怕的虚伪的东西。希望没有人这样说起我,“X过去了”。(X是我。)我更喜欢自己内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它说:“X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我更喜欢这样。如果我真的已经死了,当我真的死去的时候,我希望别人这样说起我。仿佛我一直在等待死亡,而这一天终于来临。但又仿佛是死亡自始至终都在等我,敞开着它的怀抱。他已经死了。他是为此而生的。我们为此创造了他,爱他,抚养他,教会他走路。为了让他死去。不是为了让他就那么无足轻重地过去。不。我们抚养他是为了让他死去。就是如此,一字不差。这时,我冒出个惊人的念头,似乎思考这两件事——只是过去,已经死去——相当于思考了一切。一个声音从那条线的一侧传来,对我说:“你正在过去。”另外一个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对我说:“你已经死了。”第一个声音,不是来自我这侧,而是来自身后,说的是英文。“He passed away(1).”它说。另一个声音,迎面而来,来自我这一侧,用西班牙语说:“他已经死了。”他卷铺盖走了。他蹬腿儿了。他收起了运动鞋。他去帮菊花助长了。(2)“他已经死了。”谁?这一点没有人告诉我。没有人把我的名字还给我。我痛苦地抬起头。我说过,我的脖子很僵硬。它很老了。是个不会一开锅就煮烂的公鸡脖子(3)。突然间,仿佛是应了我的念头的召唤,星星在夜空中闪烁起来。于是,我做了一件完全意外而神秘的事。我抬起了一只胳膊。用手掌遮住眼睛。然后任它径直落到膝盖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当我睁开眼睛望向天空时,我找到了北极星。我感到巨大的宽慰。看见那颗星星,认出它来,在一瞬间再次确定了我仍在世上。北极星。它的存在和它的名字向我显现。清晰分明。它们在那儿,星星和北极。不动不移。永恒地宣告着世界的起点。我头顶的后方是北方。然而星星的声音非但没有如我所愿地宣告起点,反而对我说:你将会过去。You are going to pass away.(4)我终将过去。我终将成为尘土,终将归于尘土。我是尘土先生。满身尘土的先生。我是淤泥,也终将归于淤泥。我将是淤泥先生……先生。这一次我没有叫喊。我双手握紧轮椅的轮子。发狂又茫然地抓挠着。我眼看就要知道了。我不想知道。一种可怕的直觉告诉我我是知道的。我会遭受痛苦。我不再望向北极星。最好望向南方的幽暗。往下看,看我的脚下。“你就要死了。”暗影对我说。它用西班牙语说。我回答它。我说出了声。我说了些话。一句很早以前就学会的祈祷词。用西班牙语。万福,光明,及圣真十字,及真理之父,及圣三位一体。这使我感到极大的安慰。但也让我想撒尿。我在一闪念间想起小时候每次祈祷都会想上厕所。就像很多人听到水声会撒尿,而我一祈祷,膀胱就活跃起来。说到做到。圣三位一体。我尿了出来。这令我羞愧。我的裤子会被弄脏。我往腿上看去,等待敞开的前襟周围出现潮湿的痕迹。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毫无疑问我刚刚撒尿了。我再次艰难地移动右手,伸进前襟。我没有摸到内裤,也没有摸到内裤开口,使我可以触摸可耻地变白了的阴毛、褶皱的老二、胀大得仿若大象的似的睾丸。完全没有这些。我摸到了纸尿裤。那质地不容混淆。缎面防水,厚实带衬垫。他们给我穿了个纸尿裤。我感到放松也感到耻辱。放松因为我知道我可以随意撒尿或是拉屎,不必担心。耻辱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们像对待婴儿一样对待我。他们认为我是个没用的孩子。给我穿上纸尿裤,把我丢弃在一个轮椅上,放在地上画的一条线上。如果我拉屎,会有人闻见臭味吗?那么会有人过来帮我吗?那会让我感到羞辱。我情愿继续认为他们抛弃了我,不会再来找我了。没有人会给我换纸尿裤。他们抛弃了我。纸尿裤迫使我反复这么想。我是个被抛弃的孩子,是个弃婴,是个孤儿。谁的?哪些人的?我感到想要挪动轮椅的欲望。我已经解释过我为什么不这么做。我害怕滚动。摔倒。脸朝下,向着南方。背朝下,向着北方。向右不行。向左更好。但是这个词令我不安,我说过。我尽量避免它。就像我避免关于淤泥的想法,关于孩子的观念和说英语的需要。但是这个词让我无法抗拒。左。如果我接受了它,也将接受其他的一切。名字。淤泥。孩子。死亡。语言。我又把它们念了一遍,奇迹般地,我还停留在原地。只是站了起来。现在站立着。现在成了个年轻人。只是身边有人。我在那条线上。面对一群武装人员。他们是警察。穿着卡其色短袖衬衫。衬衫下还穿了汗衫。尽管如此,胸前和腋下的汗水还是浸湿了制服。他们是美国人。在线条的一侧。在我身后,有一群手无寸铁的人。穿着连体工作服。和我一样的靴子。戴着草帽。一脸疲惫。像是在不毛之地跋涉了很久。睫毛上、嘴里、胡须上都布满尘土。仿佛是被活埋了的人。又复活过来。这足以使一个名字带着和北极星一样的力量归来。拉萨罗。我以他的名义发声。辩护。捍卫。枪声响起。满身尘土的人倒下了。围在我身边的是我本应认识和爱着的人。他们围绕着我以保护我不被子弹所伤。他们保护我,却责备我。麻烦制造者。谁让你那么做了。别瞎掺和。你连累了我们。这样不行。回家去吧。回到秩序里去。你会连累我们所有人。你的妻子。你的孩子。特别是你的兄弟。我的兄弟?为什么会连累我的兄弟?难道我不是正在这里捍卫我的兄弟吗?你看看他。几乎不能呼吸了。他周身覆盖着尘土。刚刚走出坟墓。他叫拉萨罗。这才是我的兄弟。我在这里为他而战,在这条线上。拉萨罗。所有人都笑我。你在你那条线上就像只公鸡。一只败下阵来的公鸡,苟延残喘。真正的公鸡是你的兄弟。他才是那条线的主人,你不是。你不要连累他。我们所有人会一起数落你直到你投降。我们要向你证明你的勇气一无用处。我们要把你从那条线上挪走,年轻的小公鸡。我们要让你精疲力竭,老公鸡。无论你做什么,世界都不会改变的。那些你称之为兄弟的人还会继续来。当需要他们的双手时,他们可以跨过这条线,没有人会阻止。所有人都会视而不见。但当他们多余的时候,就会被拒绝,被殴打,在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杀死,被驱赶。世界不会改变的。你改变不了它。你是利益海洋里的一滴水,有你没你,它都会翻涌巨浪。你的兄弟才真能搅动世界。他是整条线的主人,从一个大洋到另一个大洋。他创造财富。他从岩石里取出水来。他使得沙漠开花。他将砂砾变成面包。他才是那个改变世界的人。不是你这个可怜鬼。不是你这个穿着纸尿裤坐在那条线上的轮椅里的老蠢货。很久以前,在同一条线上,你曾是个勇敢的年轻人。一个左翼分子。一个勇敢的左翼年轻人。一个目光炯炯的勇敢的左翼年轻人。那不是你。你没有名字。你大喊。你又一次嚎叫起来。你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大喊。你这么做是因为你发现它会给你力量,使你能够动一动你那瘫痪的胳膊。你是谁?黑夜的合唱声攻击我,辱骂我,我想知道我是谁好回答他们:我不是无名氏,我是某个人。我的牙齿磕出欢快的声响。我知道了。我外套上的标签。那里标着我是谁。那里有我的名字。我的妻子总会为我把名字写在外套的标签上。她说,你去那些集会,脱掉外套穿着短袖讲话。过后谁也不知道哪件外套是谁的。然后你穿着短袖回来。就会感冒。最重要的是你没有钱去再买一件外套。让我把你的名字写在里面贴着胸口的标签上吧。我的名字。我的心肝。她。我记得她。我首先记起我真正的兄弟们。立刻忘掉了我的假兄弟。但二者都只是支离破碎朦朦胧胧地记起。而她,我应该记得她完整的原原本本的样子,温柔而忠诚。我摊上个多美的女人啊。多么坚强和善良,像一块岩石,像一个面包房。闻起来是面包的气息。尝起来是生菜的味道。她坚韧、圣洁、新鲜。她曾经保护我。拥抱我。鼓励我。她为我把名字写在外套的标签上,贴着心口。“贴在心上,这样你就不会给我弄丢了。”于是我把那只伤痛的手,空着的手,我被一分两半的身体上的那只好手伸过去。什么都没找到。没有补丁。没有名字。没有心。没有标签。他们把它撕掉了,我向着内心深处呐喊。他们扯去了我的名字。他们夺走了我的心。他们把我抛弃在夜晚的线上,无名无姓。我恨他们。我必须恨他们。但我更愿意去爱她。她也下落不明,和我一样。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相遇?两个人都下落不明,我们理应相遇。我渴望她,渴望她的陪伴、她的性爱、她的声音、她的青春和她的暮年。为什么你不和我在一起,卡梅利娅?我停下来。望向星辰。望向黑夜。我惊讶不已。世界又回到了我这里。大地在颤抖,它在召唤我。我说出了爱人的名字。这足以使世界恢复生机。我说出了孤寂中的第一个名字,那是个女人的名字,是我挚爱的名字。我说到、想到这一切,脑海里打开了如水般的记忆的大门。那是给我周遭干旱的一个回应。我闻见干涸的大地。乱石滩。牧豆树。仙人球。荆棘。干渴。我闻见水的匮乏,暴风雨的遥远。卡梅利娅的名字是唯一落下的雨。卡梅利娅。雨落在我头顶。是花,是水滴,是金子。我用眼睛轻抚那个名字。任它顺着我紧闭的眼睑滑落。在双唇间捕获它。品味它。吞下它。卡梅利娅。她的名字。我赞美它。也诅咒它。为什么别的人不似她这般?为什么别的人忘恩负义、贪婪而残忍?我讨厌卡梅利娅这个名字,因为它为我不愿记起的其他名字打开大门。这么想让我感到羞愧。我不能拒绝卡梅利娅的名字。那就像杀死她同时也自杀。这时我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名字强加给我一种牺牲。它将我从自身剥离。直到说出“卡梅利娅”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我只谈论着自己。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也无需知道。如果自言自语我就不需要名字。我的名字是给别人用的。我和我说话,不需要叫我的名字。其余的人是其余的人。我不是“胡里奥”、“埃克多”、“豪尔赫”,也不是“卡洛斯”。我和自我的对话是内在的,完整的,没有分隔的。在那个我也就是我自己同我说话的两个声音中间连最薄的手术刀也插不进去。其余的人是其余的人。是多出来的。是多余的。但是当我说“卡梅利娅”时,卡梅利娅会回答我。我就不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你在同我说话。如果你同我说话,那么我也必须同其余的人说话。我要称呼其余的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为多余的人而战,而是为其余的人而战。现在我必须称呼所有人的名字才能称呼她的名字。她对我说:为了称呼我的名字,称呼所有人的名字吧。我称呼她的名字:卡梅利娅。我记起她:我的妻子。于是我必须记起他们:我的孩子们。我对这样做的抗拒无比巨大,无比强烈。我不想说出他们的名字。我想我们单独待在一起,卡梅利娅和我。我们为什么要生下他们?为什么要为他们取名,认可他们,称赞他们,亲吻他们,含辛茹苦地养育他们?就为了有一天他们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像你的弟弟我们的叔叔那样?为什么你非要贫困潦倒?为什么你要为注定失败的事业斗争而毁了自己?你怎么指望我们尊敬你?为什么你非要贫困潦倒?你们这些波丘(5),我说他们,真是背宗忘祖。不要站在敌人一边。他们嘲笑我。既然墨西哥那边更糟糕,那么那边才是敌人的地方。墨西哥有更多的不公正,更多腐败,更多谎言,更多贫困。谢天谢地我们是美国人。我那冷酷尖酸的儿子这么说。而我的女儿,她尽量温和一些。爸爸,你随便往哪儿看,不管是边境这头还是那头,都存在不公正,你改变不了。你也不要逼我们走你的老路。倔老头。傻老头。怪不得这边的美国学校里说每分钟都有一个傻子出生。我们可没用枪指着你的脑袋逼你生下我们、教育我们。我们什么都不欠你的。你是个累赘。哪怕你至少政治正确也好。你让我们丢脸。一个共产主义者。一个墨西哥人。一个煽动者。你什么都没给我们。那是你的义务。父母就是用来付出的。而你反而剥夺了我们很多东西。你使我们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否认你,肯定与你相反的一切才能成为我们自己。成为像样的人。成为另一边的人。你别嚷嚷。别摆出那副表情。既然在边境上长大,你就必须得选择:这边还是那边。我们选择了北边。我们不像你那么傻。我们会适应。你宁愿让我们像你一样毁了自己吗?你毁了我们的妈妈,别想把我们也毁了。愤怒的老头。暴躁的老头。你已经忘记自己的暴力了吗?你异乎寻常的愤怒,你非同一般的勇气。你竟然就那么渐渐熄灭,在年轻这个单纯的事实面前丢盔卸甲。只要年轻,就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年轻,就要向他们谄媚。只要年轻,就总是有道理。我感到被一个崇拜年轻人的世界包围着,北边和南边,两边都一样。我的眼前掠过广告、图像、邀请、诱惑、橱窗、杂志、电视,一切都在宣扬年轻人,诱惑年轻人,延长着青春,蔑视着衰老,排斥着老人,以至于年龄成了一种罪过,一种疾病,一种让你不配为人的不幸。在这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盲目的、五颜六色的、支离破碎的、椭圆形的、游离不定的灯光的雪崩之中,我迅速建起一道护墙。我闭上了眼睛。让黑夜更黑。到处充满鬼怪幽灵。我摸索着回到大地上。大地就像我失明的眼睛。它是黑色的。这一次,被我们称作大地的世界的阴暗面迎接了我。它充满了另一种光。光里有位老人。他打着赤脚。身着农民的衣服。但外面还套了件马甲。马甲上有个怀表链闪闪发光。我靠近他。跪下来。亲吻他的手。他抚摸我的头。说起话来。我认真而恭敬地聆听。他讲述着最古老的故事。讲述一切如何开始。他说从来都有两个创世的上帝。一个说话,另一个不说话。不说话的上帝创造了大地上所有无声的东西。说话的上帝创造了人类。我们不像第一个上帝。我们不理解他。他是我们之外的一切,这位老人——我的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上帝只是我们之外的东西。我们膜拜他,我们知道他是什么,只不过因为他不是你我的样子。我想告诉你,他只让我们知道了他不是什么。但是第二个上帝,他敢于和我们一样。他给了我们语言。给了我们名字。他冒险去说话去倾听。我们可以回答他。我们不那么膜拜他,但却更爱他。称呼吧,说话吧,儿子,你也应该说话,应该称呼。去膜拜造物的上帝,但和救赎的上帝说话吧。不要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完美不是孤独。群体不完美,但也是可能达到的完美。那个老人、我的父亲给了我一些苦涩的乌羽玉(6)让我咀嚼,并向我提了一个要求。去说话、去称呼、去冒险吧。像给了我们语言的上帝那样。不要像那个使我们缄默的上帝。缄默,正如那一刻的我,父亲,我试图回答他。但是父亲已经离开了,微笑着,举起一只手,说再见。他走得很远了。他属于另一个时代,与我的时代毫不相干。一个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的时代。一个炉灶和饼铛的时代。炊烟、早起和守夜的时代。面具、丧钟和鬼魂的时代。巫师的时代。生命与仙人掌和牧豆树无异的时代。与我所处的时代是多么地不同,学习读写、服用药物、获得土地、用柏油路取代仙人球、在橱窗玻璃上照镜子、买报纸、知道谁是总统、把宪法的条款塞进脑袋里。而与我的孩子们的时代又是多么地不同,冰箱和电视机,远离自然的白天,灯火通明的夜晚,无需用双手烹饪的食物,对他人财产的嫉妒,想要相信些什么而遍寻不着,渴望知晓一切却最终一无所知,他们深信自己无所不知,却警惕着一个赤脚的愚昧的人可能知道的东西。难怪他们会那么不一样。然而我爱我的父亲,我尊敬他,无论如何,我曾竭力寻找他的救赎的、健谈的、出言不逊的上帝。但如今,我的状况恰如那个缄默的上帝。和他一样被抛弃,孤苦伶仃,无名无姓,父亲。我亲吻你的双手,一次又一次。永远不想停下来。我想要爱。想要膜拜。我不想说话。不想回忆。我想他们把我扔在了这里,无依无靠,无名无姓,挑战我促使我回忆起自己是谁。如果我不知道,别人又怎么会知道?父亲要求我:回忆吧,称呼吧。我没法出声怎么可能说话?我失去了语言。那次袭击让我变成了哑巴、残废。我连动一只手、一条胳膊都很困难。好吧,我不能说话但可以回忆,我拼命想用记忆去弥补语言。父亲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他怎么会要求我:说话、称呼、交流?蠢老头。他瞎了眼看不见我一塌糊涂吗,比他死去的时候还要年老?我咬牙忍住。我是个恭敬的人。我相信尊敬长者的价值。不像我的子女们。难道瞧不起父母——即使只是暗地里——是人生的规律吗?老不中用的,你听见他们说。木乃伊。破烂儿。老不死的。没用的老东西,负担,没留给我们任何东西,让我们不得不艰难谋生,这还不够还想让我们继续养着他。谁有时间或耐心给他洗澡,为他穿衣服、脱衣服,扶他躺下、站起来,把他放在电视机前一整天看看他或许能消遣一下、学点东西,结果他总是看向别处,用眼神跟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电视,鲜活的,近在眼前的,无法忍受的?为什么他不像他的弟弟、我们的叔叔那样?他的弟弟小他二十岁,却明白所有咱们的父亲不懂或不屑的。贫穷没法分配。首先得创造财富。可是财富要像水滴一样一点一点往下走。这是肯定的。有点耐心。但是平等就是个梦。总会有蠢货和聪明人。总会有强者和弱者。谁会吃掉谁?正当得来的财富没有理由分配给游手好闲之徒。穷人都是自找的。不存在统治阶级,只有更优秀的个人。现在轮到我暗地里嘲笑我的孩子们了。当他们去找我弟弟请求帮助的时候,他对他们说了他们对世界和对我所说的同样的话。我的财富是凭自己的努力赚来的。我没有理由养活一家子好吃懒做的无能之辈。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可真是我哥哥的好孩子。想靠别人的施舍生活。我这么说是为你们好,自食其力去吧。什么都不要指望我。从一个大洋到另一个大洋。从太平洋到墨西哥湾。从蒂华纳到马塔莫罗斯。我死去的部分头脑如我父亲所愿地回来了,装满了名字。沿着边境线,我听到我有权有势的弟弟的名字。但他真正的名字是交易。他的名字是走私。他的名字是股票交易所。公路。加工厂。妓院。酒吧。报纸。电视。毒品美元。以及和一个穷兄弟力量悬殊的战斗。兄弟之间的斗争,为了我们共同的兄弟的命运。无名兄弟们。我叫什么?我的弟弟叫什么?当我还不知道所有人叫什么,我的每一个无名兄弟叫什么的时候,我无法回答。他们为什么越过边境?对于一切我们都有不同的看法。他:美国人有权捍卫他们的边境。我:不能嘴上说着自由市场,却对应招去就业的劳工封锁边境。他:他们是犯罪分子。我:他们是劳动者。他:他们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就应该尊重它。我:他们是回到自己的土地上,我们以前曾生活在这里。他们不是罪犯。是劳动者。听着,潘丘,我想让你为我工作。到这儿来吧。我需要你。听着,潘丘,我不再需要你了。滚开吧。我刚刚向移民局举报了你。我从来没雇佣你。当我需要你的时候我就雇佣你,潘丘,当你多余的时候我就举报你,潘丘。我会揍你。我像狩猎兔子一样狩猎你。我给你涂上颜料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非法的。我的手下会带成群的白色食人族去杀死你,没有身份的墨西哥人萨尔瓦多人危地马拉人。不,我大喊着说不,不能满口正义,却做着这些勾当。所以我斗争了一辈子。和我的弟弟作对。为我的兄弟们。也和我们作对——我的孩子们指责我。和我们的福利,我们向进步、向机会、向北方的靠近作对。和没有保护我们的亲叔叔作对。是你碍了事儿。你绝了自己的路也绝了我们的路。我们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感谢你?我们可怜的母亲是个圣徒。她忍受了你的一切。我们没必要忍受你。除了痛苦你什么也没给过我们。我们用同样的东西回报你。残废。偏瘫。你要和谁一起生活?现在你又要毁了谁折磨谁?谁会扶你起床、躺下、洗漱、穿衣服、脱衣服,喂你吃东西,推你的轮椅出去散步,把你弄到阳光下以免你活活枯朽?谁给你抹鼻涕,给你刷假牙,闻你放的屁,给你剪指甲,给你擦屁股,给你掏耳屎,给你刮胡子,给你梳头,给你抹止汗剂,给你戴上吃饭的围嘴儿,给你擦去口水,谁?谁有时间有意愿有钱帮你?我,每天大清早就得穿过边境到那头去做沃尔沃斯售货员的你的儿子吗?我,在这边找到个加工厂监管员差事的你的女儿吗?连记都不记得你,在美国的墨西哥餐馆做卷饼的你的孙子吗?同样在加工厂做工的你的孙女吗?你以为他们不会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弟弟说话、做事、旅行,身边相伴的都是有钱的男人和性感的女人?还是我们的子女你的孙子孙女们?他们在美国这边费了很大力气才上到高中,就只想享受音乐、衣服、汽车,你遗留给他们的普遍的嫉妒,因为你的无能,你对所有人的慷慨,除了对你自己的亲人。这些话在我的脑海中响起,就像一条湍急而污浊的河流里碎石的轰鸣。我渴望河流入海的时候能够归于平静。然而,它在自身废弃物形成的沙洲上撞击着。堆积着沉渣、垃圾、淤泥。你是淤泥,也终将化为淤泥。淤泥。巴罗索。(7)我满身淤泥的弟弟莱昂纳多。莱昂纳多·巴罗索。我的名字。我自己。我没有名字。他们扯去了我的名字。他们甚至不能把我送进一家医院。养老院也不行。我的名字上了黑名单。无论在这边还是那边。我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煽动者。共产主义者。禁止通过。连慈善都轮不到这个麻烦制造者。让他自己的亲人去照顾他吧。他们撕掉了我的标签。给我穿上纸尿裤。把我放在轮椅里。把我抛弃在这条线上。这忘却之线。这个我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地方。这个我在也不在的地方。中间的、模糊不定的区域,在我的生与死之间。很抱歉,我们这里不能接受他。这里也不行。请你们理解。他被调查过。他无法被信任。他被记录在案了。他的政治履历糟糕透了。他不忠诚。不管是对这边还是对那边。他是个赤色分子。那么,让人民去照顾他吧。让俄国人去照顾他吧。别让他牵连我们的工人。不管是这边的还是那边的。墨西哥劳工联合会。美国劳工联合会暨产业工会联合会。自由可以。共产主义不行。民主走着瞧吧。他们恨不得杀死我。他们那么做倒更好。胆小鬼。他们把我丢给命运。丢给风霜雪雨。丢给无名。我听到他们说:如果我们把他无名无姓地丢出去,人们会收留他,同情他。他的名字是被诅咒的。我们所有人都被沾染了。他是我们的扫把星,我们受难苦路上的十字架。我们帮他个忙。要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就会同情他,收留他,给予他我们不能也不想给的照顾。让别人去处理他吧。伪善之徒。婊子养的。不,不能这么说。他们是卡梅利娅的孩子。她是个圣女。可是,圣女的孩子也可能是混账。混账孩子,可以这样说。对一位老人他们的父亲做出这等事的人脑子里会想些什么?这世界出了什么问题?什么东西崩坏了?什么都没有,我想。一切如常。忘恩负义和恼怒忿恨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抛弃的方式有许多种。弃婴有很多。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孩童甚至是死者。我想问问卡梅利娅,看看她记不记得。我们对子女做了什么以至于他们要这样对待我?一定有什么忘记了的事。连他们自己也不记得的事。一些深埋在血液里的东西,无论是他们还是我自己都已经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种恐惧。也许医院、养老院或者工会都不会将我拒之门外。也许纯粹是我的儿女的意愿。他们在找借口。他们就是想要这么做。这使他们感到满足。使他们发笑。他们在报复,最坏的恶念在他们心里发痒。因为不用付出代价,这轻而易举的恶念饶有兴致地在我们腹中作祟。我是又一个弃婴。恶的弃婴。我自己儿女的弃婴,他们也许只是贪图安逸而不是狠毒,冷漠而不完全是残忍。我已经无能为力。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也几乎看不见了。然而天色开始破晓。夜晚比白天要更慷慨。它让人注视。晨曦令我目眩。我想到弃婴。年轻的和年老的。孩童甚至是死者。我听见了他们。他们的声响传来。脚步声。有的赤着脚。有的沉重,穿着靴子,踢踏作响。也有的指甲摩擦着地面。还有一些被橡胶鞋底消去了声音。另外一些则融入大地之中。粗皮凉鞋的脚步。没穿粗皮凉鞋的脚步。唉,奇瓦瓦州,多少阿帕奇(8)人,多少没有粗皮凉鞋穿的印第安人。我父亲曾说,不穿粗皮凉鞋就不要迈步。我听见脚步声,感到害怕。我要再次祈祷,就算会尿裤子。万福,灵魂和赐予我们灵魂的上帝。万福,白天和为我们送来白天的上帝。天亮起来了。周围景物的轮廓随之呈现,我在轮椅上注视着它们。电线杆和电线。铁丝网。柏油路。垃圾堆。铁皮屋顶。悬在半山腰的纸板房子。划破峡谷上空的电视天线网。垃圾堆。无尽的垃圾堆。垃圾的庄园。狗。但愿它们不要靠近我。还有脚步声。疾驰而来。穿越边境。将大地抛在身后。寻找着世界。大地和世界,历来如此。我们没有别的家园。而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被丢弃在这忘却之线上。我属于哪个国家?哪些记忆?哪支血脉?我听到周围的脚步声。我想象最终他们看着我,看着我的时候他们会创造我。我已经无能为力。我依赖他们,那些从一个边境到下一个边境的人。那些我毕生捍卫过的人。有成功。有失败。密不可分。他们现在应该看着我,用他们的目光创造我。如果他们不再看我,我就会隐没无形。除了他们我一无所有。但是他们也对我说,我没有看着他们,因为我没有称呼他们的名字。我已经告诉他们。我无法知道数百万男男女女的名字。逃亡者疾驰而过的时候,他们回答我:说出最后一个男人的名字。用爱呼唤最后一个女人。那个将会是所有人的名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也是所有的男人和所有的女人。白日重生。它带来的许诺之中会有我自己的名字吗?我自言自语了一整晚。这是真理和理解最完美的状态吗?自说自话的孤独者?黑夜使我相信了这一点,以此来安慰我。白天里,我祈求另一个人到来,对我说些什么。随便什么。愿他帮助我。愿他咒骂我但称呼我的名字。淤泥的名字。淤泥的灵魂。巴罗索。卡梅利娅我的妻子。莱昂纳多我的弟弟。我忘记了我的儿孙的名字。我不知道那个为所有男人命名的最后一个男人的名字。我不知道那个以所有女人之名爱着的最后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在这最后一个男人的最后一个名字和最后一个女人的最后一丝温柔之中,蕴藏着万物的奥秘。不是最后一个名字。不是最后一个男人。不是最后一个女人和她的温暖。而只是最后一个越过边境的人,在先他一步的人之后,在紧随其后的人之前。太阳出来了,我望着边境的动静。所有人都在跨越我正停留其上的这条线。他们奔跑着,有的战战兢兢,有的欢欣雀跃。然而没有开始,也永不结束。他们的身体前赴后继。他们的话语亦然。含混不明,难以辨识。这是他们想对我说的吗?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他们不看我不同我说话也不理睬我是在告诉我这个吗?别担心?什么都并非刚刚开始,什么都不会结束?这是他们在对我说的吗?我们没看清楚你,没有注意到你,也没有对你说话,便认出了你?你坐在那里,身残口哑,没有可以指明身份的标签,穿着纸尿裤,前襟敞开,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吗?其实你和我们一样。我们请你加入我们。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们永不枯竭的源头。我们永无终止的命运。这是自由的话语吗?这是什么样的自由?他们感谢我吗?他们承认是我帮他们得到这自由的吗?这是哪一种自由?为自由而战的自由吗?即使永远得不到?即使失败?这是借着第一缕阳光跨越忘却之线的男男女女的教训吗?他们忘却了什么?记住了什么?在这条线的另一侧,什么样崭新的忘却与记忆的交织在等待着他们?我在大地与世界之间吗?我活着的时候,更多地属于哪一个?死去之后,又属于哪一个?我的生命。我的战斗。我的信念。我的妻子。我的儿女。我的兄弟。我的那些就算被杀死就算受屈辱也要跨越边境的兄弟姐妹们。给那个曾想给予你们名字的人一个名字吧。对那个曾为捍卫你们而发声的人说句话吧。你们不要也把我抛弃。不要躲避我。无论如何,我仍是不可避免的。在这点上,我很像死亡。无可避免。在这点上,我也像生命。正因为我会死去,才可能存在。假如我终有一死(9),就不可能存在。我的死亡是我生命的保证,它的天际线,它的可能性,死亡已成为我的祖国。哪个国家?哪些记忆?哪支血脉?黑暗的大地与黎明的世界在我的灵魂中交融,来提出这些问题,将它们混合杂糅,熔铸成我最本质的存在。成为我的模样,我父母曾有的模样,和我的儿女未来的模样。无数双脚奔跑着越过边境。不必害怕它们的声音。他们会带去什么?带来什么?我不知道。重要的是他们会带去些什么也会带来些什么。融合吧。改变吧。让世界的运转永不停歇。说这话的是一个动弹不了的哑巴老头。但他不是瞎子。融合吧。改变吧。这是我所捍卫过的。改变的权利,以及这样一种荣光:明白自己有生命,有智慧,有活力,是施与者也是接受者,以人性承载着语言、血脉、记忆、歌谣、忘却、有时可以避免有时无法避免的东西、宿命的恩怨、重生的希望、需要改变的不公、应获报偿的工作、该当守护的尊严、这边和那边黑暗的大地——不是别人而正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个世界,这边还是那边?我不想仇恨。但我想要斗争。就算是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也没有身份。我想存在。上帝啊,我想存在。我会是谁?他们的名字就像涓涓细流,流入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我的舌头,越过世界上所有的边界,冲破那阻隔着他们的玻璃。从太阳和月亮上来,从夜晚和白天中来。我费力地仰起脸,好迎向太阳。落在我额头上的是一滴水。接着又是一滴。愈渐猛烈。大雨倾盆。这个从不下雨的地方降下一场暴雨。脚步更疾了。声音更响了。我期待的晴日变得浑浊。男人女人都在奔跑,用报纸、披巾、毛衣和外套遮住头顶。雨水像鼓槌敲打在铁皮屋顶上。雨水使垃圾膨胀成山。雨水从山丘上滚落,洗刷着山丘,也从峡谷间滑过,冲蚀着峡谷,席卷着所遇之物,轮胎、大门、瓶瓶罐罐、塑料袋、旧袜子、瞬间形成的泥潭、纸片房子和电视天线。世界被大水席卷了,淹没了,没有了伴侣,与大地分离开来……我想我们将要被淹没。我想是洪水又来了。不停歇的雨水擦去了我停留其上的那条线。疾奔的脚步在柏油路上留下如同在沙滩上一般的脚印。他们靠近了。我听见汽笛的鸣响。我听见人们高声言语,在雨中,惊慌失措。湿淋淋急匆匆的脚步。搜查我身体的手。救护车的信号灯,焦急、模糊、旋转、徘徊、寻觅、探查着……一个老人,他们说。一个不能动弹的老人。一个不会说话的老人。一个前襟敞开的老人。一个穿着尿湿了的纸尿裤的老人。一个衣衫褴褛全身湿透的老人。一个踩着沉重鞋子的老人——那种可以在人行道上留下脚印,仿佛柏油马路是沙滩一般的鞋子。一个衣服标签被撕掉了的老人。一个没有钱包的老人。一个没有证件的老人:护照、信用卡、选举证、社会保险、新年日历、边境绿卡全无。一个没有塑料雨披的老人。一个脖梗僵硬的老人。一个眼睛睁开向着天空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老人。一个耳朵竖直、耳垂滴着雨水的老人。一个被遗弃了的老人。会是谁这样对他?他没有子女、亲人吗?简直就是些混蛋。我们把他送到哪儿去?他会得肺炎的。快把他抬到救护车里去。是个老头儿。看看我们能不能调查出他是谁。那些混账都是谁。一个好老头儿。一个不肯死去的老头儿。一个叫做埃米利亚诺·巴罗索的老头儿。真可惜,我再也不能说出它了。真好啊,我终于记了起来。是我。

(8)阿帕奇族是数个文化上有关连的北美原住民部族的总称,分散在现今美国亚利桑那州的中东部及东南部、科罗拉多州东南部、新墨西哥州西南部及东部、得克萨斯州西部以及墨西哥奇瓦瓦州及索诺拉州北部。

致豪尔赫·卡斯塔涅达

(9)此处对应的原文为mortal(终有一死),但逻辑上似乎说不通,或为inmortal(不朽的)的误写。——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