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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夺

“因为性对我来说唯一的意义是事后要抹去性伴侣所有的痕迹。这一切很累人。”

“为什么?”

狄奥尼西奥伸手去触碰那女人的手。她嫌弃地抽回手,发出一阵舞女般的笑声。

她打了个哈欠,说他们得推迟性邀约。

“私下里你是什么样的?当没人看见你的时候?”狄奥尼西奥问,她敛容正色,喝了一勺巧克力便消失了。

“或者狂热的,”女人思忖着,“我受不了爱情里的狂热,那会偷走所有的真诚。但我也受不了真诚。我只能忍受对我撒谎的男人。谎言,是爱情唯一的奥秘。”

那盘鸡尾冷虾也随之消失了。在那一瞬间,狄奥尼西奥自问,他是否已经把它吃掉了,在和那个纽约厌食症患者说话的同时(她一定是纽约人,要是加利福尼亚人就太注定、庸常、可以预见了,至少在纽约,讽刺、厌烦和疲倦有着文学基础,而不是气候的产物)。也可能,他以为自己吃了一盘鸡尾冷虾,实际上吃掉的是那个美国女人,她那么刻意避免与他对视,难道是为了不被发现,甚至也不被猜到?他按捺不住地好奇,想知道他是在和她们一起吃饭,把她们吃掉,还是这一切可能结束在——他快乐地颤抖起来——相互作为美食的牺牲中。

“是的,”狄奥尼西奥说,“没有冷淡的女人,只有无能的男人。”

骑士的枪声响起,服务员将法式奶油土豆浓汤摆在他面前,对面出现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吃着同样的食物。很明显,她狂热地怀恋着自己的童年,除了劳拉·阿什利牌印花连衣裙,头顶秀兰·邓波儿式的发鬈上还系了个红色蝴蝶结。这些古怪的装饰物没有让狄奥尼西奥分心,他注意到这个年老版的秀兰·邓波儿言语间丰富的面部表情和喝汤时口中发出的巨大声响,在一口口吸吮和一个个鬼脸的间隙里,她只表达出了激动和震惊,和他坐在一起吃饭多么激动,能够结识一个这么浪漫、这么高雅、这么这么这么异国风情的人多么令人震惊,只有外国人会让她兴奋,难以置信一个外国人会看上她,她只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幻想着不可能的、使人震惊的、激动人心的浪漫故事,一辈子梦想着自己在罗纳德·考尔曼、克拉克·盖博、鲁道夫·瓦伦蒂诺的怀抱之中……

“我是个糟糕的情人。”她近乎骄傲地说,“我提醒你。但是我不接受任何指责。有错的永远是男人。”

“你从来不幻想梅尔·吉布森吗?”

小骑士走了个哈拉贝舞步,朝天开了一枪,随即消失了。与此同时,取代他出现的是端着鸡尾冷虾的服务员和一个瘦削的女人,瘦得简直像遭了饥荒,深色的头发直垂而下,额前留着刘海,瘦得像大力水手的女朋友或是莫迪里安尼画中的模特,迥异于狄奥尼西奥变态地幻想着的胖女人。她手里捧着一杯无糖可口可乐,一边用勺子喝着,一边打量狄奥尼西奥,眼神里同时包含着厌倦、嘲讽和疲惫。她用同样无比厌烦的眼神环顾四周,问自己——那声音比密西西比河还要悠长——她在那儿干什么?和谁在一起?他告诉她,他向瓶中的精灵求了一个女人,这并没有令她吃惊。强压住一个哈欠,这个患了厌食症的美国女人回答他说,她也求了同样的东西。没有和别人共享运气更差的运气了。她求了一个男人,她笑了,带着深深的疲倦和无尽的饥饿,把一切交给运气,因为她自己选择的时候总是选错,那么就让别人替她选吧,她总是有空,随叫随到。

“谁?”

“这就由你决定吧。”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作为菜,伴着菜(22)……”这位国际化的墨西哥人,我们现在、曾经和未来的主人公——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已经习惯了不寻常的事(一贯如此)。

“汤姆·克鲁斯呢?”

“主人,是随菜一起上呢,还是取而代之?”

“他是谁?”

“不,”狄奥尼西奥解释说,“我点了几道菜就来几个。”

不,她对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她继续摆出一连串夸张的表情,眼睛圆睁,发鬈摇得像个豪华的拖把,眉毛几乎挑到蝴蝶结的高度,脑袋晃得像个陶瓷娃娃,但同时她又像蛇一样发出哨声,像母鸡一样咯咯叫,像母狼一样呼嚎,然后向他吐露,她睡觉的时候会吟唱摇篮曲和鹅妈妈的童谣,但她的头脑中(一切都令人震惊、激动人心、前所未闻)会掠过可怕的灾祸,空难、海啸、公路上的屠杀、恐怖主义袭击、残碎的尸体,她唱着摇篮曲和优美的童谣来驱散这些灾难。他会理解她吗?一位显然来自异国的令人激动的高雅绅士、wonderful、wonderful、wonderful……

“几个?”小骑士问道,看样子,如果需要的话,他随时准备为他安置一群妻妾。

说着“妙极了”这个词,这个漫游仙境的爱丽丝消散在一片金黄和玫瑰色之中。汤也随之消失了。狄奥尼西奥落寞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汤碗。小骑士的枪声再次响起,服务员端上牛排,同时出现了一个极美的女人,美丽而优雅,身着黑色低领西装,颈上挂着珍珠,腕上戴着手镯,梳妆整齐,沉默地望着他。

“一个女人。不,几个。”

狄奥尼西奥没有说话,切下牛肉,把带血的肉块(他要求半熟)送到嘴边,这时,就在这精准的一刻,她开始说话。是的,但不是对他说。她在对着手机说话,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似乎在触摸双乳之间的分界处,那手势就像女人出门赴晚宴之前在那处欢乐的乐谱上洒香水的样子。

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在一瞬间想起了那个笑话,一个遭遇海难的人,在荒岛上度过了十年,有一天释放出一个瓶中精灵,当精灵让他要求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时,这个人求了一个很棒的女人,结果出现的是特蕾莎修女。他决定信任瓶子里的小骑士,况且,他和阿贝尔·盖萨达(21)漫画里马蒂亚斯骑士的形象一模一样。

“我今天很难得在坐着吃饭,你明白吗?我从来没有时间坐下来,我站着吃饭,现在的情况我觉得不正常……”

“老板,”他一边说一边脱帽,露出毛发粗硬的头顶,“你把我从一年的禁闭中解救了出来。没有一个美国人打开我。谢谢你!对我下命令吧,你的意愿将得到满足。”小骑士说完,抚摸着别在腰间套子里的手枪。

“但是,有什么……”狄奥尼西奥打断她,这才发现女人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对着手机说。

只不过从辣椒酱瓶子里出来的不是辣椒酱,而是一个小人儿,身形微小,但是通过他的骑士服装、马里阿契(19)帽子和萨帕塔(20)式胡须清晰可辨。

“想你?你觉得我想你?”

没有一种吸引不包含一丝厌恶,当我们任自己陶醉在美杜莎的眼睛里时,我们会责备自己。但是在这对好争辩的老头儿身上——干瘪、秃顶、大鼻子、关节炎患者、雄性象征般地举着未点燃的香烟(禁止吸烟)——厌恶最终驱散了吸引,狄奥尼西奥开始不耐烦地鼓弄着一瓶酱料,随着乔治和内森翻来覆去的辩论无休止地延续,他越来越焦躁地摩挲着瓶身。对这两个老人来说,这谈话内容让他们彻夜难眠、不吐不快,而对狄奥尼西奥来说则不堪忍受。为了从乔治和内森中解脱出来,墨西哥美食家开始一边摩挲瓶子,一边想女人,与此同时,他认出了这瓶酱的标志,墨西哥哈拉贝纽辣椒酱,突然间,瓶盖魔法般地从里面打开,就像火山冲破山口的古老结痂,随着这个以酒神巴克斯之名为昵称的人的摩擦,又重新开始喷吐熔岩。

“不,我从来没说……”狄奥尼西奥决定将错就错,真混乱……

那个叫乔治的人不小心发出一声沙哑、剧烈的抽噎,与他无动于衷的面容毫不相干。

“听着,”穿低领西装的美女继续说着,交叉西装上衣下乳房若隐若现,“我通过一个号码收传真。我没有地址也没有名字。我不需要秘书。我走到哪儿都带着电脑。我没有地点。不,我也没有时间。我在向你证明,蠢货。荷兰现在是晚上十点跟我有什么关系,加利福尼亚是下午三点,我们这里在工作……”

“我跟你说过那个生意一定会黄,你破产了,乔治。”

“在做爱,我是说,在吃饭(23)……”狄奥尼西奥更正道,美女没有理他,轻抚耳后,又一次像在洒香水,仿佛她的手指是一小瓶香奈儿……

“事实、事实。”

“你看,我现在连医生也不需要。你看到这个手环了吗?这不是什么轻浮的珠宝,是我的随身医院。可以测心电图,量血压,甚至测量胆固醇,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也不用耽误时间……”

“赌。月亮上有重力吗?”

狄奥尼西奥琢磨着这个貌美的女人是否其实是个乔装的护士,那样的话,医院一定会奖励她的高效,然而这位天仙般的丽人在意的不是效率,而是急迫,她开始对着手机说(狄奥尼西奥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和一个身在荷兰的人通话,更不可能是和狄奥尼西奥说话,难道是自言自语?):

“打赌。”

“听着,没有时间,没有地址,没有名字,没有地点,没有办公室,没有假期,没有厨房,我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在一起吃饭……”

她的声音颤抖了,哽咽欲泣。狄奥尼西奥惊慌起来。他很想拥抱她,至少抚摸一下她的手。有那么一会儿,她变得歇斯底里,她第一次望向他,对他说,萨莉·布斯,三十六岁,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人,高中时被一致认为是最注定会有所成就的人,三个丈夫,三次离婚,没有孩子,有非正式的情人,越来越疏远,电话爱人,远程高潮,安全的爱情,没有问题,没有体液,健康无碍,我不会去医院,我将会死在家里……

“你什么都不懂。”

她的情绪涌动和即时自传都戛然而止,她攥紧狄奥尼西奥的手说:“钱是用来做什么的?用来收买人。我们所有人都需要同谋。”说着这句话,和前面的人一样,她消失了,狄奥尼西奥盯着空盘子,上面只剩那块带血牛排(尽管他明确表示要半熟的)残存的汁液痕迹。

“拿出证据来。”

“你本可以多一些残酷,少一些美。”狄奥尼西奥为他的不幸,尽管也为他间或的享乐而装在心里的法国象征主义诗人说。

“你在听我说话吗?”

而这一次,他的随身波德莱尔(24)也没能走出箱子。小骑士的手枪发出轰响,出人意料地,金发的服务员把一份柠檬冰沙放在他面前,狄奥尼西奥认出这是法式大餐里的trou normand(25)——用来除去口中主盘留下的味道,准备好迎接新口味的“诺曼底之洞”。他惊异于圣迭戈郊外一家商场里的美式烧烤竟然懂得讲究这样的细节,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当他抬起目光,看到了一个并不美貌却光彩照人的女人,他马上就看出了这一点。她没化妆的脸需要也不需要装扮,这不重要。她素净的脸上一切都富有意义:眉毛呈浅金色,就像大海与沙滩的交汇处;嘴唇薄得正好,纹理恰到好处而不加掩饰地暗示着即将到来的衰老;熨直的头发束成发髻,毫不在意新生出的白发,就像闲云飘浮在流着蜜的田野上;眼睛,眼睛是深灰色的,优质羊绒和朝雨的灰色,灰得像黑板和粉笔的聪明、愉快的相会,宣告着她的独特,那是一双会在雨中变换颜色的眼睛。她的目光掠过狄奥尼西奥的肩膀,望着电视屏幕。

“你想打赌吗?”

“我要是能做一个棒球队接球手就好了。”她微笑着。而此时,“巴科”正陶醉在他新的女人的目光里,任凭柠檬冰沙融化。“从下方接球,需要一种特殊的技巧。”

“柠檬蛋白派。就这些吧。”

“就像威利·梅斯。”狄奥尼西奥打断她,“他确实很擅长从下方接球。”

“不,我是香肠生产商,这你知道,内森。你在听我说话吗?”

“你怎么知道?”她无比惊讶又和蔼可亲地说。

“你什么时候变成图书出版商了?”

“我不喜欢美国菜,但是我确实很欣赏美国人的文化、体育、电影和文学。”

“你从哪看到的?是为了羞辱我吗?”

“威利·梅斯。”素颜的女人说,眼珠转到天上,“奇怪的是事情做得好的人从来不是只为自己做这些事,好像是为所有人做的。”

“你知不知道美国出版业年收入总额和香肠工业年收入总额相当?你知道吗?”

“你想到谁?”狄奥尼西奥问,越来越为他的“诺曼底之洞”女士着迷。

“拿出事实来,内森。”

“福克纳,我想到威廉·福克纳,想到一个文学天才竟可以拯救一整个文化。”

“你在听我说吗,乔治?”

“一个作家什么也拯救不了,你错了。”

“在美国我们先吃沙拉,这是正常的习惯。”

“不,错的是你。福克纳向我们南方人证明南方可以不只是暴力、种族主义、三K党、偏见、红脖子(26)……”

“是的,我是个古怪极了的外国人,有古怪极了的癖好,诸如把沙拉放到最后吃。”

“你看着电视脑子里想到了这些?”

“您是外国人吗?”

“我非常好奇。我们看电视因为电视里发生着事情,还是事情发生是为了在电视里看到它们?”

“是的,小伙子,沙拉最后吃。”

“为什么墨西哥穷?”他接上她的游戏,“因为经济不发达?还是因为穷所以经济不发达?”

“最后?”

现在轮到她笑了。

“一盘生菜沙拉。”

“你看,以前人们看威利·梅斯打球,第二天读报纸好确认他的确打了球。现在可以同时看到报道和球赛。已经不用去证实任何东西。这令人担忧。”

“我不知道你我为什么还要继续聊下去。”

“你提到了墨西哥?”她垂下目光,迟疑了片刻,用询问的语气说,“你是墨西哥人吗?”

“我在听,耐心地听。”

狄奥尼西奥点头表示肯定。

“你在听我说吗?”

“我喜欢也不喜欢你的国家。”灰色眼睛、蜂蜜色头发上顶着白云的女人说,“我收养了一个墨西哥女孩。把她交给我的墨西哥医生没有告诉我她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在这边,我带她做了常规检查,医生警告我如果不马上手术,她可能活不过两个星期。为什么在墨西哥他们不告诉我?”

“事实,事实,内森。”

“可能是为了让你不打退堂鼓,而是收养她。”

“我什么都不懂,但我是个有教养的人。”

“可是她可能会死,可能会……啊,墨西哥的残忍、滥权、对穷人的漠视,他们真遭罪,你的国家太可怕了……”

“我懂什么时候生意不好,会失败,内森,你不能否认,这一点我确实懂。”

“我打赌那个女孩很漂亮。”

“乔治,你什么都懂一点,但是什么重要的都不懂。”

“非常漂亮。我非常爱她。她会活下去的。”在消失之前,她带着变了形的眼睛说,“她会活下去的……”

“好吧。”

狄奥尼西奥只看了眼化掉的冰激凌,却没来得及吃。精灵小骑士急不可耐地想完成任务然后消失,又一次开了枪,一个外表姣好的女人,头发卷曲,鼻子扁平,不安分的眼睛里含着笑,脸带酒窝,牙齿上套了牙冠,对他露出大大的微笑,就像在飞机上、学校或是酒店里向他表示欢迎。没办法看出来,外表会骗人,她的容貌是那么地不偏不倚,一切都有可能,甚至可能是妓院的老鸨。她身上穿着慢跑服、粉蓝色外套和宽松长运动裤。她不停地说话,好像狄奥尼西奥的在场丝毫不影响她冲动的演讲,没头也没尾,对着一大厅理想的听众,无限耐心、无限独立的人。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收您钱的。这盘总共二十二块九,不管有没有土豆。”

沙拉出现了,伴着服务员轻蔑的手势和咕咕哝哝的批评:

“好吧,那就放旁边吧。”

“沙拉应该在开头吃。”

“要是不放土豆我会被解雇的。这是规定。”

“你觉得我应该纹身吗?我有两件事从来没做过:纹身和拥有情人。给自己纹个身和找个情人。你觉得对于做这些来说我还不算太老吗?”

“收吧,但是别给我放在牛排里。”

“不,你看起来在三十岁到……”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收您钱的。”

“在青春期的时候,纹身确实有意义。但是现在,你想象一下我脚腕上有个纹身。脚腕上带着纹身我怎么去出席自己女儿的婚礼?更糟糕的是,脚腕上带着纹身将来我怎么去参加我孙女的婚礼?算了吧。最好纹在一边的屁股上,这样只有我的情人在私下里看得到。现在我要离婚了,我很幸运地认识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你猜他的地盘儿在哪儿?”

“不,小伙子,我不喜欢烤土豆,不管有没有酸奶油。”

“我不知道,你是说他的家还是他的办公室?”

“我赌,内森。”

“不是,傻瓜。我是说他职业覆盖多大范围。你猜!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全世界。他采购没有专利的配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所有不交专利费的机械、家用电器和电视机的配件。你觉得怎么样?真是个天才!但我怀疑他是同性恋。不知道他能不能教育好我的孩子。我训练他们从小上厕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有的朋友那么晚才训练她们的孩子,要不就从不训练……”

“随便你怎么赌。”

狄奥尼西奥急急忙忙地吃完沙拉以便摆脱这位离婚的女士,而她也随着他吃下的最后一口消散无踪。我吃了她?还是她吃了我?这位美食评论家自问,一种愈渐强烈的难以名状的焦虑占据了他。所有这一切,是个玩笑吗?是一片迷雾(27)

“哈,多深刻的智慧。谁都骗不了你。”

甜点的到来也没能将这迷雾驱散,“巴科”害怕揭晓柠檬蛋白派所对应的女人,尤其是在这次冒险之初,他曾看着胖女人走来走去,幻想过她们。果不其然,小骑士的枪声未落,一个身形庞大的女人就坐在了他对面。如果说她有一公斤重,那么她就还有三百二十六公斤。粉色的运动衫宣示了她的传教热忱:FLM, fat liberation movement(28)。她米其林广告式的胳膊没能在胸前交叉起来,巨大的乳房在运动衫下面晃动不已,像肉的尼亚加拉瀑布般垂在肚子上,桶一样的肚子构成了观赏那双海绵腿的唯一障碍,大腿以下裸露着,毫不在意短裤不得体的褶皱。潮湿的双手像果冻一样透明,令人作呕地放在狄奥尼西奥的手上。评论家感到一阵战栗,想抽回双手,却没有做到。胖女人在那里向他传播教义,而他,顺从地对自己说,我会是个好教徒。

“没有,重力为零。”

“你知道美国有多少过度肥胖的人吗?”

“那你说说,海边有重力吗?”

“是的,我知道。”

“不,不要蔬菜,只要牛肉。”

“你猜都猜不到,小伙子。四千万被轻蔑地称作‘胖子’的人。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可以因为他的外貌缺陷被歧视。我走在街上对自己说:‘我漂亮又聪明。’我先小声说,然后大喊出来:‘我漂亮又聪明!不要逼我变态!’这会引来他们的注意。这时我就会要求必需的。肥胖是美的。倡议减肥的运动应该被宣布违法。电影院和航空公司应该为我这样的人设置专门座位。为了坐得舒服必须买两张飞机票的情况该到此为止了。”

“是一种磁力。”

她歇斯底里地提高了音调:

“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谁都别想看我的笑话!我漂亮又聪明。不要逼我变态。我原来是在圣迭戈注册的一艘船上的厨师。我们从夏威夷来,是一艘货船。有一天我吃着冰激凌在甲板上散步,一个水手站起来,从我手里夺走冰激凌,扔进了大海。‘别再胖下去了。’他哈哈大笑着说,‘你胖得让我们所有人恶心。你真可笑。’那天晚上,在厨房,我往汤里放了一把泻药。然后,在船员的抱怨声中,我在船舱间边走边喊:‘我漂亮又聪明。不要惹我。不要逼我变态。’我丢了工作。希望你会选我。我到这儿来是因为他们告诉我你在到处找女朋友。是真的吗?我就在这儿呢……喂……你怎么了?”

“你知道什么是重力吗?”

狄奥尼西奥抽回被胖女人困住的手,狼吞虎咽地吃起蛋糕来,好让这个女人消失,然而她察觉到他看不上她,大喊起来:

“五分熟。”

“你被骗了,蠢货!我叫鲁比,我和智利小说家何塞·多诺索(29)订婚了!我只会属于他!”

“当然。打赌我总能赢你,你是个无知的人,乔治。”

狄奥尼西奥惊魂落魄地起身,在桌子上扔下一张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百美元钞票,从美式烧烤狂奔出去,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可怕的焦虑,渐渐转化成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似乎应该做些什么,但又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你想打赌吗?”

他在一家美国运通的橱窗前停下奔跑的脚步。一个扮成典型墨西哥人形象的模特正倚着一株仙人掌睡午觉,遮着一顶宽檐大帽,穿着雇工的衣服和粗皮凉鞋。这一刻板形象惹恼了狄奥尼西奥,他粗暴地走进旅行社,去扯那个模特,然而那个模特不是木头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他叫喊起来:“啊呀,连睡个觉都不让了。”

“然后来个牛排。”

雇员们叫喊着,抗议着,别打扰那个雇工,让他做他的工作,我们在宣传墨西哥。但是狄奥尼西奥把他拖到旅行社外面,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他,问他是谁,在那儿做什么。墨西哥模特(或者说做模特的墨西哥人)恭敬地摘掉帽子说:

“拿出证据来。你顺口瞎编的。”

“您不必知道,不过我已经迷失在这里十个年头了……”

“我什么都不懂?你知不知道二战时候的商船一半都失踪了?”

“你说什么?十个什么?什么什么?”

“我跟你说你什么都不懂。”

“十个年头,我的老板。有一天我进来,就在这曲里拐弯的地方迷了路,再也没出去,既然他们雇我在这橱窗里睡午觉,要是没什么活儿,我还可以偷偷混进去,在垫子或者沙滩床上舒舒服服地睡,有的是食物,他们不要了,扔掉,您要是看到……”

“法式奶油土豆浓汤。”

“来,跟我来。”狄奥尼西奥说着,拽起雇工的袖子,被“食物”这个词击中,他清醒、警惕地留意着自己的感情——灰眼睛的女人,那个收养了墨西哥女孩的女人,那个读福克纳的女人,他应该选择她的,天意已经作了安排,其他所有的女人他都不在乎,只有她,那个敏感、坚强、聪慧的美国女人,她是属于他的,应该属于他,他五十一岁,而她,四十岁,正好相配,这个变态的游戏是怎么回事?那个精灵小骑士,他粗俗、混账、卑劣、怪诞、助纣为虐的另一个自我,与那个象征主义的、法国的、波德莱尔式的自我大相径庭,他也是他的同类、他的兄弟,但却是墨西哥人,他戏弄他,寻他的开心,他偷梁换柱,贬低他的生活、爱情和欲望,他不告诉狄奥尼西奥,当他吃掉一块牛排、一盘鸡尾冷虾或是一个柠檬蛋白派的同时,也会吃掉每道菜所化身的女人。狄奥尼西奥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在加利福尼亚一个商场的走廊中间拉扯着一个可怜的饿死鬼,直到来到一家叫做美式烧烤的亮堂堂的餐厅,他深信一切都是真的,他吃掉了所有的菜,除了柠檬冰沙,他任它融化掉了,这个他没有吃,她还活着,她没有被他的另一个阿兹特克自我吞噬,他的袖珍维齐洛波奇特利(30),他的民族迷你蒙特祖玛(31)……

“我远远地就看见他走过来,内森,我提醒你来着。”

“对不起,”那个招待他的服务员说,“我们把剩菜扔掉了。您化掉的冰激凌早就进了下水道。”

“你什么都不懂。”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愉快,反复舔着他那覆着一层黄色绒毛的嘴唇……而狄奥尼西奥则悲伤得想哭,猛地发出一声吼叫,手里还一直拖曳着那个雇工,把他带到停车场,那个迷失在消费迷宫里的墨西哥人惊慌失措,说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这正是我迷路的地方,我已经困在这里十年了!狄奥尼西奥没有理会他,把他推上租来的福特野马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纵横交错的公路网如同在沉睡中受了惊的水泥怪兽的脊柱,在雇工吓得浑身直冒冷汗之际,他们来到了城北的储藏室。

“今天的汤是什么?”

狄奥尼西奥在那里停下车。

“我早跟你说过,我早跟你说过,我现在跟你说,你就没别的话说?”

“过来,我需要你帮忙。”

“我提醒过你你会破产的。”

“我们去哪,老板?别带我离开这里。你难道没意识到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进到这美国乐园里来吗?我不想回到格雷罗州去!”

“不,不要酱汁,只要柠檬。”

“你要明白一件事。我没有偏见。”

“我不知道我干吗还继续跟你争论,乔治。”

“可是我喜欢这一切,我生活的那个商场、电视机、富足、高楼大厦……”

“你从那笔生意里什么都没捞到。”

“我知道了。”

“来一个鸡尾冷虾。”

“什么?老板,你知道什么了?”

“没这个必要。你知道不是事实。”他的同伴说。

“如果美国人没有从我们手里抢走这些土地,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存在。在墨西哥人的手里,这儿会是一片大荒地……”

“拿出证据来。”两个坏脾气老头中的一个说。

“在墨西哥人手里……”

“我看一下,第一道……”狄奥尼西奥看着菜单。

“一片大沙漠,这里会是一片大沙漠,从加利福尼亚到得克萨斯。我对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不要以为我不公正。”

他坐下来,一个衣着像上世纪末服务员的英俊的金发年轻人为他递上菜单。狄奥尼西奥本来选了个僻静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溜冰场,但是没一会儿,旁边的桌子就坐下来两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儿,但他们精力充沛,气势汹汹,骂骂咧咧,头戴泡泡纱面料的帽子,身穿白开衫蓝裤子。他们吵吵嚷嚷地坐下来,拖拉着耐克运动鞋。

“好的,老板。”

他来到圣迭戈北部的一个商场里,在索引牌上找一个在他看来相对不太差的餐馆。在“我的太阳”,他无疑可以吃到番茄酱维苏威火山掩盖下的一星期前就煮好的意大利面;“蒙马特之家”确保了糟糕的食物和高傲的服务员;“乡村万岁”将判处他只能吃最不屑一顾的带小胡子标志的美式墨西哥餐。他选了一家美式烧烤,那里至少能调出上乘的“血腥玛丽”鸡尾酒,而且从外面看起来很干净,在桌上的铅条、座椅的皮子、镀镍的吧台和镜子的变幻作用下简直闪闪发亮,一座水银的迷宫——事实上,是为了让每一位食客如果愿意,不必停止望向同伴,就可以欣赏自己在镜子里的投影,或者是一直自我欣赏,以弥补食物的乏味。

几乎没有人看到他们。他们把野马汽车扔在科罗拉多沙漠中,死亡谷的南边。在商场里迷失了十年的雇工还没有丢掉把东西扛在背上的古老习惯。作为挑夫的后裔,在他的家族谱系里有石头、玉米、甘蔗、矿物、鲜花、椅子和鸟类的搬运工……而现在,狄奥尼西奥的贮藏物形成的金字塔却把他彻底压垮了——家用电器、减肥机、霍奇·卡迈克尔绝版CD光盘、卡西·李·克罗斯比的训练录像、猫王逝世纪念盘,还有易拉罐,一打打的易拉罐,罐装的世界,金属的饮食。与此同时,狄奥尼西奥用双臂收拢着样品册、订阅刊物、报纸、专业杂志、购物券。两个人,“巴科”和他的侍从,美食的堂吉诃德和在商场里沉睡了丢失的十年的墨西哥版瑞普·凡·温克尔(32),向南前进,朝着边境的方向,朝着墨西哥的方向,沿着美国的沙漠,那曾经属于墨西哥的土地,一路撒下吸尘器、洗衣机、汉堡和胡椒博士汽水、淡而无味的啤酒、掺了水的咖啡、油腻的披萨、热狗冰激凌、杂志、购物券、CD光盘和电子邮件的五彩纸屑,全都撒在了沙漠上,朝着墨西哥的方向,不要任何美国的东西,狄奥尼西奥大喊着,把所有囤积的物品抛向空气中,抛向大地,抛向灼烧着的太阳,直到野马汽车在远处爆炸,留下一阵肉蘑菇般血红的烟云。狄奥尼西奥对他的同伴说,所有,扔掉所有的东西,扔掉你的衣服,就像我这样,把所有的东西都撒在沙漠上,我们要回到墨西哥去了,我们连一件美国的东西都不带走,一件都不,我的兄弟,我的同类,我们光着身子回我们的祖国去,已经可以远远地望见边境了,睁大眼睛,你看到了吗?感觉到了吗?闻到了吗?品尝到了吗?

胖女人的队列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罕见的新鲜效果。他开始想象自己在一个这样硕大的女人怀中,迷失在可以与肉质蕨类植物丛林相比拟的繁茂之中,探寻着隐秘的珍宝,胖女人们的钻石般的突起、暗藏的天鹅绒、珍珠般的光滑和看不见的潮湿。然而身为狄奥尼西奥(一位谨慎、优雅、知名的墨西哥绅士),狄奥尼西奥不敢即刻将其幻想与肉欲的冲动付诸实施,也就是去和那个肥胖的欲望对象搭讪,冒着挨个巴掌或是走运被接受的危险。挨巴掌,不管有多重,对他来说,反而相对不那么痛苦,不是与拒绝相比,而是与被应允一个爱的下午相比: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胖女人,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该对她说什么,不说什么,总而言之,和过度肥胖的女人性爱的礼仪是什么。比如,他该怎样邀请她们吃东西,而不冒犯她们?她们期待什么样的恭维而不会觉得被贬低或被嘲笑(来吧,我的小丫头,你的小眼睛多漂亮——冒犯人的指小词;你的大眼睛那么大,你巨大的乳房——禁忌的指大词)。狄奥尼西奥担心变得完全不自然,于是也就失去所有的效果。他不得不放弃染指任何一个从肯德基走出来的胖女人,但是,头一次让他产生欲望的这种女人的数量之充裕本身,由于不难理解的联系,使他想到食物,想用饮食的可能来弥补情欲的不可能,去吃掉上不到的东西……

一阵浓郁的墨西哥饭菜的香味从边境扑鼻而来,无可阻挡。

这一直觉深深地扰乱了孑然一身居无定所的美食家。是的,在墨西哥不乏五十岁甚至是四十岁的尊贵女士愿意与他在贝林豪森共进午餐,在埃斯托利尔共进晚餐,一起听一场弗兰西斯卡·萨尔迪瓦组织的历史中心文化节音乐会,或者是“小教授讲堂”的两位老伙计——与他同时代的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和卡洛斯·蒙西瓦伊斯——的讲座。的确,这些女士中有一些也会很乐意接受偶尔和他上个床,但是,对于了解她们的癖好,或是把他的癖好教给她们来说,也已经太晚了。她们不必知道没有比被女人的手抚摸后颈更让他兴奋的了,他也不必知道她们中间谁喜欢被吸吮乳头,而谁不喜欢,因为会很疼:哎呀!他的朋友厄瓜多尔小说家马塞洛·奇里波加(17)是与胖女人做爱的专家,他的死亡剥夺了他同这位智慧的、被忽略的、耽于肉欲的作家分享心得的快乐,如今,在上帝身侧,他大概也会重复那句被塞巴斯蒂安·德贝拉尔卡萨尔(18)攻陷的印加古都居民人所共知的名言:“地上有基多,天上有个洞,只为看基多。”此刻,狄奥尼西奥只想要一个小洞,以便能看到一个胖姑娘的小洞。

“是普埃布拉骨髓饼!”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欢呼起来,“五百克骨髓!两个宽辣椒!你闻!香菜!是香菜的味道!我们回墨西哥去,我们朝边境去,走啊,我的兄弟,就像你出生时那样赤身裸体地回去,从拥有一切的土地一丝不挂地回到一无所有的土地上去!”

然而,变态而不可思议地,当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看着这些胖女人成群走过,竟开始感到蠢蠢欲动的性冲动,堪比十三岁时甜蜜愉悦、出乎意料、令人惊慌而难以解释的第一次性兴奋。不,不是第一次自慰,那已经是出于意志的理性行为了,而是性的最初萌芽,非同寻常,在发生之前不可想象……年轻人淌出的第一滴精液,在那一刻,他永远是第一个男人,亚当,游泳(16),在精液中游泳。

普埃布拉骨髓饼,是由五百克骨髓、一杯水、两个宽辣椒、七百克面团、三小勺面粉和油烹制而成。

不过,他更多地将眼前的游行队伍同费尔南多·博特罗(15)联系起来,同他画中那些鲁本斯未及想象到的浑身脂肪、身形硕大的妓女,超重的神父,肿胀的儿童,眼看要爆裂的将军……四千万美国胖子!仅仅是不良饮食的结果吗?为什么只发生在美国,而不是西班牙、墨西哥或者意大利,尽管这些国家吃着香肠、粽子和面条?看着每一个经过的大腹便便者的肚子,狄奥尼西奥猜想着数百万塑料袋在鼓胀之前的虚空里,勤恳地收容着不计其数的炸薯条、爆米花、覆盖着核桃和巧克力的棉花糖、发出声响的谷物、浇着花生和热糖浆的三色冰激凌山,像鞋底一样又硬又薄的狗肉汉堡和一堆堆寡淡、虚软的厚面包,糊满番茄酱(这是我的血)、满载卡路里(这是我的身体)的美国民族圣饼……海绵般的臀部,果冻般潮湿透明的手,阻滞着包含脓、血和鳞片的肉团的粉红皮肤……他看到她们经过。

(1)“巴科”是大名“狄奥尼西奥”的昵称,二者分别是罗马神话和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名字“巴克斯”和“狄奥尼索斯”的西班牙语变体。

也许是这些奇妙的感受将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引向他在加利福尼亚的最新消遣方式。他连续几周坐在那些考验他耐心与好品味的地方对面——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还有深恶痛绝中最深恶痛绝的塔可钟,目的是计算从这些劣质饮食之殿堂进进出出的胖子数量。而后他满载数据而归:美国有四千万过度肥胖的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多。胖子,是真的胖:粉色的肉团,迷失在一圈又一圈肥肉里的灵魂,甚至掩盖了他们的其他特征,比如眼睛、鼻子、嘴和性别本身。狄奥尼西奥看着一个三百五十磅的胖女人经过,疑惑她快感的脉络会在哪里,怎么样通过层层叠叠的大腿和臀部到达她力比多的圣洞?男人敢不敢要求:亲爱的,放个屁给我指个路?狄奥尼西奥不禁嘲笑起自己的粗俗,而这粗俗被赞美也被原谅,因为所有西班牙语世界的贵族都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这个语言最杰出的诗人克维多的污秽言辞。克维多把我们的灵魂和排泄物联系起来:我们终为尘土,然则是爱恋着的尘土。这给了我们理由去享受存在之中的极尽凡俗之物,并且像十七世纪的克维多,和二十世纪的昆德拉(期间再无其他人)那样,歌颂屁眼的幸与不幸。

(2)劳拉·埃斯基韦尔(Laura Esquivel,1950—),墨西哥作家,代表作《恰似水之于巧克力》于1989年出版后畅销全球,被评论界誉为“美食小说”的典范、“美食版《百年孤独》”。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巧克力情人》亦享誉国际。

这一切都不能慰藉他五旬之年日感冗长的烦恹时光,当课程完成,讲座结束,姑娘们离开,他只能独自回到酒店、汽车旅馆、教师俱乐部……

(3)豪尔赫·卡斯塔涅达(Jorge Castañeda, 1953—),墨西哥前外交官、学者,于2002年至2003年期间担任墨西哥外交部长。

地道的墨西哥人,愿意承认美国人的一切实力,除了贵族文化的:墨西哥拥有贵族文化。当然,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深不可测、或许不可逾越的不平等与不公正的鸿沟。但同时,墨西哥拥有礼仪、教养、品味和细节,这些构成了贵族文化——一个传统的岛屿,被暴风雨拍打着,时而被淹没,每况愈下,这暴风雨来自粗鄙文化和比美国普遍情况更糟糕的营销方式,因为大量的劣质品、廉价货和没品味的东西的存在。但是在墨西哥,就连歹徒都讲礼貌,就连不识字的人也有文化,就连孩子都会说早上好,就连用人走路的姿态都妩媚动人,就连政客举止都像贵妇,就连贵妇行为都像政客,就连瘫痪的人都会走钢丝,就连革命者都有着信仰瓜达卢佩圣母的好品味。

(4)吉尔伯特·罗兰(Gilbert Roland, 1905—1994),墨西哥裔美国电影演员。

在美利坚的墙壁间徐徐穿行,狄奥尼西奥很乐意把整个大洲的称谓赋予一个单独的国家,很乐意牺牲掉那个不算名字的名字,那个模糊不清的定位,而选择那些带有血统、地位和历史的名字:墨西哥、阿根廷、巴西、秘鲁、尼加拉瓜……“美利坚的合众国”,他的朋友历史学家丹尼尔·科西奥·比列加斯说,这就像是说“角落里的醉鬼”,或者,狄奥尼西奥本人想,可以缩小成一个单纯的指示,比如,“三楼的右手边”。

(5)均为墨西哥谚语。第一句对应的西语为“A ver si como roncas duermes.”字面意思是“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睡得像你打鼾那样好。”意为看看你是不是有真本事,用来批评人光说不做。第二句对应的西语为“Limosnero y con garrote.”字面意思是“乞丐还拿着大棒。”形容受人恩惠,还挑三拣四或态度强硬。第三句对应的西语为“No tienes padre, ni madre, ni perrito que te ladre.”字面意思是“你没有爸爸、妈妈甚至是一只小狗对你叫。”形容一个人十分孤单。

美国人的奇异之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满意地发现,在关于这个社会整齐划一、机械单调、毫无饮食个性(信条)的老生常谈背后,骚动着一个多样、另类、在腐蚀强加的秩序方面类中世纪的世界,从前秩序的强加者是罗马和教会,如今则是华盛顿和国会大厦。一个国家充满着宗教疯子,固执地相信信仰而不是手术刀足以治疗肺肿瘤,怎么可能变得有序?同样是这个国家,到处是害怕走在街上与他人眼神交错的人,担心对方是理念不同就有权杀死我们的山达基教(14)教徒、从精神病院和超负荷的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杀人犯、携带艾滋病毒针管报复社会的同性恋、随时想把所有深色皮肤的人都斩首的光头新纳粹分子、准备好炸弹想要炸飞公共机构消灭政府的绝对自由派民兵,或是比警察还要全副武装,以便行使宪法赋予的权利——持有巴祖卡火箭筒和炸飞随便哪个邻居儿子的头——的青少年团伙,怎么可能变得有序?

(6)对过去的北美印第安人的称呼,含贬义。

因此,狄奥尼西奥在美国大学和电视演播厅巡回之际,不得不度过很多独自一人的时光,在无谓的思索中化解他的忧郁。加利福尼亚是他逃不开的活动区域,有一季,在洛杉矶,他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观望着这座没头脑的城市高速路上的车流,想象自己是在观看一场现代版的中世纪比武,每个司机都是无懈可击的骑士,每辆车都是披了铠甲的战马。然而他聚精会神的观察最终引起了怀疑,被警察以在高速路附近游荡为由逮捕:“会不会是个恐怖分子?”

(7)《瘪四与大头蛋》(Beavis and Butt-head)是1993年到1997年间美国知名卡通影片系列,充满暴力与色情话题。两个主角瘪四(Beavis)与大头蛋(Butt-head)之间低俗而无厘头的对话掀起一波狂热,被许多年轻人争相模仿。

“Unhandel me, sire.”(13)

(8)1992年上映的美国喜剧音乐电影。

只不过,女孩儿们已经不再自发地靠近迟暮的风流绅士了;只不过,他的风格与当代年轻人过于格格不入;只不过,看着镜中的自己(巴巴索剃须膏满满,好点子寥寥),他必须接受到了“一定年龄”之后,风流绅士必须要庄重、优雅、平和,以免沦为老唐璜那样的最大笑柄,就像电影《维莉蒂安娜》(12)中费尔南多·雷依饰演的角色,想要占有处女,只能先下蒙汗药,然后为她们弹奏一曲亨德尔的弥赛亚。

(9)拉丁文,意为“神奇的存在”。

银发老狐狸,有味道的男人,成熟的风流绅士,在五十一岁的年纪上,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有点像后期的(在这个词的所有意义上)阿图罗·德科尔多瓦(10)在墨西哥电影里塑造的典型人物的翻版(以大理石台阶和塑料马蹄莲为背景,上演着同十五岁天真女孩们和四十岁报复心重的母亲们之间神经质的爱情故事,她们的形象都被那位迟暮的风流绅士令人难忘的经典台词压缩到恰好的尺寸:“一点儿都不重要。”)。尽管狄奥尼西奥在每天早上刮胡子的时候(巴巴索剃须膏,好点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最大的自我宽容精神对自己说,他丝毫不必羡慕维托里奥·德西卡(11),这个演员从法西斯统治下的意大利的充斥着白色电话和缎子床单的电影里走出来,变成了新写实主义最重要的导演,描写擦鞋子的儿童、被偷盗的自行车和唯有一只狗可以相依为命的孤寡老人。可是,他多帅啊!多么风度翩翩!身边总是围绕着无数的吉娜、索菲亚和克劳迪娅们!光鲜外表遮盖下的所有经历的这一总和,是我们的同胞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一边在加利福尼亚的边境城市圣迭戈地下储藏室囤积着各类美国商品,一边渴望着的。

(10)阿图罗·德科尔多瓦(Arturo de Córdova, 1907—1973),墨西哥男演员,“墨西哥电影黄金时代”最著名的演员之一。

再说,还需要打发时间……

(11)维托里奥·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 1901—1974),意大利著名导演、演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新写实主义复兴中的重要导演。

事实上,比起通过赢得自动洗衣机、吸尘器——mirabile visu!(9)——和去阿卡普尔科的旅行来奖励自己的成就,兰赫尔参加这些滑稽表演更多是为了被更广泛的大众熟识。

(12)墨西哥影片,于1961年5月在法国戛纳电影节上映,讲述了一位贵族妄图奸污其作为修女的侄女,最终不忍心下手,悔恨自杀身亡的故事。

暗地里,他明白这贪婪购买欲的缘由。其一是他相信,如果他开放而慷慨地接受美国给予他的一切——瘦身法、洗衣粉、五十年代的歌曲,美国也终将接受他所提供的——做好一道美味蔬菜酱汁煨大虾所需要的耐心和品味。其二,是为了报复他再一次被动囤积起来的参加电视大赛所获得的奖品。他无比渊博的烹饪知识帮助他登上知识问答类节目,不仅在美食领域胜出,也在其他所有领域中胜出。美食与性爱是两种不可或缺的享乐,而前者更甚于后者,人可以有食而无色,却不能有色而无食,懂美食品味的人,懂得一切:围绕一个吻,或是一碗香辣蟹肉汤,可以形成一整套历史的、科学的甚至是政治的学问。鸡尾酒起源于哪里?起源于坎佩切的英国水手中间,他们在酒里掺上了一种叫做“鸡尾”的当地调料。是谁使巧克力变成了被社会认可的饮品?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此前两个世纪,这种阿兹特克汤药一直被认为是苦涩的毒药。苏联时期土豆为什么被东正教会禁止?因为《圣经》里没有提及,所以,它应该是恶魔的发明。在这个问题上,教皇不无道理:土豆正是魔鬼般的伏特加酒的原料。

(13)此处为文字游戏,可理解为“放开我,先生。”或“不要再给我弹亨德尔了,先生。”

这纸山崩塌的排山倒海之势,又随着电子邮件系统的来临成千上万倍地增长,各种邀请、虚假的诱惑,面对这一切,狄奥尼西奥决定抛弃被动接受者的角色,而选择另一个,非常主动的出击者。与其做山崩的受害者,不如买下整座山。也就是说,他决意买下所有电视广告所推销的东西,瘦身用的麦芽牛奶、分类文件夹、帕特·布恩和罗丝玛丽·克鲁尼歌曲精选集绝版CD、第二次世界大战绘图史、用来紧实和增强肌肉的极为复杂的各类器具、猫王逝世以及查尔斯与戴安娜婚礼的纪念盘、独立二百周年纪念杯、假冒的威治伍德陶瓷茶具、所有航空公司的常旅客优惠券、林肯和华盛顿诞辰促销品遗物、低劣的戒指胸针项链商铺出售的假珠宝、卡西·李·克罗斯比的训练录像、各种想象得到的信用卡,一切,他认定这一切统统无法抗拒,都是属于他的,可据为己有的,甚至包括能洗净一切的神奇洗衣粉,它连标志性的普埃布拉莫雷酱污迹都能去除。

(14)山达基教(Scientology),又称科学神教和科学教派等,新兴宗教之一,是由美国科幻小说作家L.罗恩·贺伯特(L. Ron Hubbard)在1952年创立的信仰系统。

他坚持认为:不是他的错。即使每年只来美国两个月,所到之处,不管是酒店、汽车旅馆、套房、教师俱乐部、单身公寓还是极偶尔的房车,睁眼闭眼之间,到处都是邮件、购物券、形形色色的促销、保证你赢得了加勒比游轮船票的虚假奖品、不受欢迎的订阅、堆积如山的纸张、报纸、专业杂志、里昂比恩、西尔斯和尼曼百货的样品册,怎么可能避开这些?

(15)费尔南多·博特罗(Fernando Botero, 1932—),哥伦比亚著名雕塑家、画家。

富足。富足的社会。狄奥尼西奥·兰赫尔想坦白地对各位承认,他既不是苦行僧,也不是道德家。一个如此纵情享受莫雷酱炖肉加萝卜汁带来的口腹之乐的骄奢淫逸之徒怎么可能是苦行僧或道德家?他的美食趣味,如此精致,却也有着粗俗、占有的另一面,对此,这位可怜的美食评论家并不感到罪过,他请大家理解,他也不过是美国消费社会的被动受害者。

(16)此处为颠倒字母顺序的文字游戏,西班牙语中“亚当”写作“Adán”,“游泳”为“nada”。

“巴科”的学生望着他,像围观一个疯子,为了反驳他,他们有时会在课后邀请他去吃麦当劳,那架势就像是保护一个精神失常者或是救济一个乞丐。他们怎么能理解,在墨西哥,就连一个农民,即便吃得少,也吃得好。富足——这是他的美国学生所称道的,他们在这个古怪的(“weird”)墨西哥演讲者面前炫耀着,腮帮子里填满肠肚四溢的汉堡,肚子里装满大如车轮的披萨,手里抓着漫画人物洛伦索(戴格伍德)那种广为人知的高耸的多层三明治,摇摇欲坠就像比萨斜塔。(在漫画领域也存在着一种帝国主义。拉丁美洲引进美国的漫画,但他们从不出版我们的。玛法达、巴特卢祖、超级智者和布隆一家从来不自南向北旅行。我们一点小小的报复就是为一系列美国卡通人物安上西班牙语名字:吉格斯和玛吉变成了潘乔和拉莫娜;马特和杰夫变成了贝尼丁和埃内亚斯;高飞变成了特里比林;米老鼠变成了米米鼠;唐老鸭变成了帕斯夸尔鸭;戴格伍德和布朗蒂变成了洛伦索和佩皮塔。但是很快,我们就会连这种自由都不剩了,乔·帕鲁卡将永远是乔·帕鲁卡,而不是被我们篡改了的潘乔·特洛内拉。)

(17)马塞洛·奇里波加(Marcelo Chiriboga,1933—1990或1996),智利作家何塞·多诺索和卡洛斯·富恩特斯共同创造的虚拟人物,并称之为“厄瓜多尔文学的神话人物”,作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中厄瓜多尔的代表,曾出现在两人的多部作品中。

《阿甘正传》的追随者怎么能明白,是一代又一代修女、老奶奶、奶妈和老处女们必不可少的努力,使得仅仅普埃布拉这一座墨西哥城市就贡献了八百多种甜品食谱——耐心、传统、爱与智慧的成果。他们怎么可能明白?他们至高的精致在于相信生活是一盒巧克力,一种花样繁多的制成品——伪装成自由意志的新教宿命论。瘪四与大头蛋那对儿蠢材会把蛋糕丢向普埃布拉的修女,将老奶奶关进牢房里让她们饥渴而死,把奶妈们强奸,对剩女们更是不会手下留情。

(18)塞巴斯蒂安·德贝拉尔卡萨尔(Sebastián de Belalcázar,约1480—1551),西班牙军人、探险家。1534年,德贝拉尔卡萨尔攻占了基多,并重建了该城。

可是,当红皮人(6)进攻的时候,一边等着骑兵营救,一边在大篷车里面煎上几个鸡蛋的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哇嗬!)。狄奥尼西奥说给几十个《瘪四与大头蛋》(7)的效仿者、《反斗智多星》(8)的继承人听,这帮年轻人深信做个蠢货是默默无闻(有的人)或是引人注目(还有的人)地混迹于世的最佳方式,但全都拥有着无政府的自由以及愚蠢、天然的智慧,幸而被他们胸无大志也不庸人自扰的无知所救赎。智慧即无知。这是电影《阿甘正传》里丧气的教导,永远听凭偶然……

(19)马里阿契(mariachi)是一种墨西哥式乐队,乐队成员通常身着华丽的墨西哥骑士服,头戴宽边墨西哥帽。乐队通常在婚礼、节日等正式场合表演。

耐心、时间,狄奥尼西奥在他的课上,面对一群嘴里嚼着口香糖、头上戴着棒球帽的令人费解的年轻人讲道:在法国,熟成野兔需要时间和耐心,让野兔肉腐烂至恰到好处,苦味最为鲜美可口之时(呃!);在墨西哥,做玉米蘑菇蛋奶酥需要爱和耐心,用的是玉米上的黑色病变菌瘤,这东西在其他不那么考究的地方都喂了猪(呸!)。

(20)指埃米利亚诺·萨帕塔·萨拉萨尔(Emiliano Zapata Salazar, 1879—1919),墨西哥革命领袖,墨西哥南方解放军领导人。

早晨沐浴之后,狄奥尼西奥笑眯眯地刮着胡子——他最好的点子都是在这个时间进行这项活动时冒出来的——将巴巴索剃须膏泡沫涂在脸上的同时,他猜想出一种历史成因。只有发端于民间,才能缔造了不起的民族美食。在墨西哥、意大利、法国或西班牙,人们可以放心地走进路边的第一家小客栈,最简陋的小酒馆,或是最繁忙的小吃店,确信无疑地知道那里会有好吃的东西。狄奥尼西奥对每个乐意倾听他的人都说:不是有钱人自上而下宣判饮食口味,而是人民——工人、农民、手工业者、货车司机,是他们从底层创造并奉献出了那些伟大菜系的佳肴,而他们这么做,是出于对入口之物发自内心的尊重。

(21)阿贝尔·盖萨达(Abel Quezada, 1920—1991),墨西哥漫画家、作家。

是吝啬吗?还是缺乏想象力?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决定变身为探究美国餐饮问题的福尔摩斯,在医院、疯人院和监狱里开展了一次秘密、简略而令人满意的调查。他发现那里都提供些什么呢?草莓酱拌沙拉、橡胶鸡、海绵蛋糕和半透明咖啡。于是我们的主人公得出结论,这是机制化、标准化的餐食,例外的情况即便算不上值得纪念,也是颇为罕见。教师、罪犯、疯子和病人宣判了美式菜单的基调,也或许,大学、疯人院、监狱和医院都是由同一家餐饮公司服务的。

(22)文字游戏,在西班牙语中“作为”为“como”,“伴着”为“con”,发音相似。

这一切是为了让诸位明白,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是怀着怎样矛盾的心情完成他每年两次的美国大学巡回演讲的。这里下午五点就坐下来吃晚餐,这时候墨西哥人也就刚刚从午餐桌上起身,然而这件事带给他的惊愕,与这时间端上学校餐桌的食物造成的惊骇相比根本不算什么。通常,大餐从沙拉开始,蔫头耷脑的生菜顶上撒着草莓酱——在密苏里州、俄亥俄州和马萨诸塞州,他无数次被告知,草莓酱的点缀是非常高级和考究的;接下来是经典的橡胶鸡,切不动也嚼不烂,配着硬邦邦的玉米和一份深深眷恋着它包装袋儿味道的土豆泥;餐后甜点是仿制草莓蛋糕,不过是洗浴海绵版的;最后是一杯掺了水的咖啡,一眼就可以望见杯底,欣赏一千份毒药在里面残留下的地质圈层。狄奥尼西奥安慰自己,最棒的是,他可以佯装饮用随时随地供应的冰茶,这茶虽寡淡无味,但至少里面有美味的柠檬片儿。他贪婪地吸吮着它们,以防在旅行途中感冒。

(23)原文中“在做爱”为“cogiendo”,“在吃饭”为“comiendo”,发音相近。

“You don't have a mom or a dad or even a little dog to bark at you.”(5)

(24)全名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821—1867),法国19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

“Beggars can't carry big sticks.”

(25)法语,意为诺曼底之洞。

“Let's see if like you snore you sleep.”

(26)“红脖子”是一个历史性词汇,指美国南方从事体力活受教育程度低的白人。

那么兰赫尔本人呢,他怎么和说英语的大学生听众交流?用从吉尔伯特·罗兰(4)(本名路易斯·阿隆索,出生在科阿韦拉州)那儿学来的口音,和大量从西班牙语直译过去的句子,使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27)此处为谐音文字游戏。西班牙语中“玩笑”是“broma”,“迷雾”是“bruma”。

狄奥尼西奥辩称他并不反美,无论是在这方面还是其他任何方面,尽管没有一个出生在墨西哥的孩子不知道,在十九世纪,美国抢走了我们一半的领土,加利福尼亚、犹他、内华达、科罗拉多、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得克萨斯。墨西哥的慷慨——狄奥尼西奥惯于这么说——在于它没有因为这令人发指的掠夺而心怀仇恨,但记忆是有的。相反,美国人甚至不记得那场战争,也不知道它不公平。狄奥尼西奥称他们为“遗忘症合众国”。有时,他不乏幽默地想着历史的讽刺,墨西哥在一八四八年因漠然弃置、荒无人烟而丢掉了这些领土。而如今(这位风度翩翩、衣冠楚楚、尊贵而富有的评论家狡黠地微笑着),得益于可以称之为“墨西哥染色体帝国主义”的东西,我们正在收复失去的国土。在美国,有数百万墨西哥劳工,三千万说西班牙语的人口。可是,有多少墨西哥人能够说一口像样的英语呢?狄奥尼西奥只认识两个,豪尔赫·卡斯塔涅达(3)和卡洛斯·富恩特斯,因此这两个家伙让他觉得可疑。更令他赞赏的,反而是安达卢西亚斗牛士卡甘丘的感叹:“说英语?没门儿!”事实是,既然美国人用他们的“昭昭天命”搞了我们,那么如今墨西哥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纯正的墨西哥语言、人种和美食的大炮重新征服他们。

(28)英文,意为“脂肪解放运动”。

很快,他就被邀请为国内外的报纸写文章,授课,做讲座,上电视,出版关于烹饪的书籍,到五十一岁的时候,狄奥尼西奥“巴科”·兰赫尔已是烹饪界的权威人物,声名卓著,身价不菲,特别是在他因其烹饪文化贫瘠而最看不上的国家。被带着往来奔波于美国境内(特别是在劳拉·埃斯基韦尔(2)的小说《恰似水之于巧克力》成功之后),狄奥尼西奥认定这是他生命中不得不背负的十字架:在一个无法理解和实践烹饪文化的国度里传播烹饪文化。是,没错,大城市里也有出色的餐馆,比如纽约、芝加哥和旧金山,新奥尔良还有着若非曾长期属于法国则无法解释的美食传统。然而狄奥尼西奥敢于让阿特利斯科市、普埃布拉州、埃斯孔迪多港或者瓦哈卡最普通的厨娘毫无惧色地深入到堪萨斯州、内布拉斯加州、威斯康星州、印第安纳州或是南北达科他州的美食荒漠中,却也找不到她想要的土荆芥、蒜蓉辣椒、玉米蘑菇或是洛神花茶……

(29)何塞·多诺索(José Donoso, 1924—1996),智利作家,参与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运动。“鲁比”是多诺索的长篇小说《大象葬身之地》中塑造的人物,一位神秘而肥胖的美国女人,将其作为美国的象征。

纯粹的口腹之欲上升为烹饪艺术,而烹饪艺术又上升为高薪的职业,这一切归功于他对墨西哥美食的热爱,和伴随而来的对其他乏善可陈之饮食的鄙夷,比如美利坚合众国的。在二十岁之前,狄奥尼西奥就已经决定,作为他的信条,世界上只有五大菜系:中国菜、法国菜、意大利菜、西班牙菜和墨西哥菜。别的民族也有些上等佳肴——巴西有黑豆饭,秘鲁有黄椒鸡,阿根廷有优质的牛肉,北非有古斯米,日本有照烧,但唯独墨西哥菜自成一个宇宙。从由牛至草、芝麻、大蒜和宽辣椒精心调味的锡纳罗阿州香辣猪肉碎,到配有鳄梨叶的瓦哈卡香叶鸡,再到米却肯州甜玉米粽,从西芹鲈鱼配科利马州大虾,到圣路易斯波托西州的辣椒馅儿大丸子,还有极品美味瓦哈卡黄色莫雷酱(两个宽辣椒,两个瓜希柳辣椒,一个红番茄,二百五十克小青番茄,两勺香菜,两片胡椒叶,两克胡椒),在狄奥尼西奥看来,墨西哥烹饪是一个独立的星座,以自己的轨迹在味觉的天穹中运行,拥有着自己的行星、卫星、彗星和流星,同宇宙本身一样,广阔无垠。

(30)阿兹特克人的战神、太阳神。

于是他发现:懂美食不仅可以是财富的源泉,也可以是美味盛宴的源泉,把生存的必需变为奢侈的享受。这一事实决定了狄奥尼西奥的职业生涯,但并未赋予他一个更高的目标。

(31)阿兹特克帝国最伟大的君主之一。

狄奥尼西奥“巴科”(1)·兰赫尔在很小的年纪就因为在广播节目“小教授讲堂”里干脆利落地答出普埃布拉骨髓饼的菜谱而一举成名。

(32)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短篇小说《瑞普·凡·温克尔》中的主人公,喝了仙酒后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时间已过了整整二十年。

致塞亚铁尔·阿拉特里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