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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常盘笑道。接着又说:

“你现在变得好神经质啊。不过你原来太大大咧咧了,所以现在稍微有点神经质就刚刚好。”

“那你后天把登山绳拿给我吧。我准备再次拜托八代先生检验一下。未必不会发现新的可能。”

“那断绳在一个叫吉川的朋友手上。我还没有碰过。我不想碰了之后被人各种误解。”

“那个人的话,不会发现的吧。”

“后天也可以。”

“不能带偏见哦。八代教之助可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学者哦。”

“后天不行吗?”

“这个我知道。但是我觉得他对我没有好感。”

别人要那么想就让他们那么想好了。——对了,你不是说你把系在遗体上的登山绳带回了吗,明天把那个借我一下吧。”

“为什么?”

“撒谎!小坂君老家的人的想法影响到你了吧?真傻。

382“没什么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的。”

“没有心情不好啊。”

“那是因为你对他没有好感啊。”

但是,有两三组后面来的客人离开了,老板也因为什么事情离开了厨房,于是常盘就把头转向了鱼津,说道:“怎么了?心情不好?打起精神来。”

“那不是的。不过,唔,不管怎样,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常盘吃东西的时候,真是让人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很开心。而且,不管什么食物只要进入到常盘体内,似乎都变成了精力。

鱼津说道。

“我再来一只吧。”

“你不能去。”

“好吃吧。”老板说道。

常盘突然说道。

“这螃蟹真好吃。”

“你最好不要去八代家。不要再去了。”

常盘和老板说着话,又不时地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就是吃菜的时候。

“好。”

鱼津觉得自己一个人喝酒挺好。他也没什么必须要跟常盘说的话。常盘就在自己身边,这一点不可思议地给了他的内心某种巨大的支持。

在常盘强烈的语气下,鱼津不由得说道。他想反问一下为什么这么说,但是又觉得问不出口。

鱼津听着常盘说的这些任性的话,一个人喝着酒。今夜围绕着鱼津让他觉得无法独处的孤独的时间,都被常盘的说话声填满了。

“好,这一点咱们可说好了。”

“那你就试试下次去看能乐的时候睡觉。这与路过奥入濑时睡觉又有不同,也会让人心情舒畅。远远地传来了谣曲的声音。一边听,一边昏昏欲睡。那是相当地奢侈哦。”

说完,常盘又朝厨房那边说“请结账”。

“没有特别喜欢,但是在学唱能乐的谣曲。”

“我来结账。”

“你喜欢能乐吗?”

但是常盘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一边说:“不,我来结。”

说到这里,常盘停了下来,似乎勾起了什么愉快的回忆似的,问老板:

*

然后又睡着了。”

教之助在七点钟醒来,感觉身体和平时不太一样,有一种微微的疲劳感。两只胳膊很软,两条腿也很软。他马上想了想导致身体疲劳的原因,但是没有想到。

于是,常盘就说:“不仅是到十和田湖,我这个人只要是到了景色好的地方,就会睡觉。总有人跟我说你一到了景色好的地方就睡觉,实在太可惜了。——大概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平时的睡眠实在是太少的缘故吧。感觉就像是工作劳累了一天之后,身体终于要报仇了似的。临睡的时候想工作的事情。半夜醒来又会想钱的问题、家里的各种纠纷。接着又跟野兽一样睡去。——唔,你下次再去奥入濑的话,坐公交车也好,坐出租车也好,一定要试试在路上睡觉。在车子的摇晃中,不时会醒来。可以看到车窗外到处都是山毛榉林。一片绿色的世界。然后又变得迷迷糊糊。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车子正从巨大的日本七叶树下开过。车顶在嫩叶的摩擦下唰唰作响。看对面,奥入濑的水流正溅着白色的水花。

前天晚上参加了一个宴会,他很罕见地喝多了酒,可能这种疲惫隔了一天到现在显现出来了吧。即使参加宴会,教之助也很少喝酒超过自己规定的量。前天晚上,因为是自己做东招待客人,为了招待好客人,他不知不觉间就主动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家店的老板的老家据说是青森县十和田湖附近的一个山村,于是两个人的聊天就围绕着十和田湖展开了。常盘说他去过十和田湖两次,两次都是在公交车的摇晃中睡着了,所以根本不记得路上经过的奥入濑溪谷是怎样的。老板就说那太可惜了,奥入濑溪谷比十和田湖更美,就这样睡着过去的话,等于是没去过十和田湖啊。

不仅是身体有些倦怠,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自己还微微有点发热。教之助想了想今天要做的事情,觉得今天没有必须要到公司处理的事情,于是久违地产生了今天不去上班的想法。不仅是今天,大概是从去年开始,教之助就对身体的疲劳有一种神经质般的紧张。只要稍稍感觉到疲劳,他就会尽可能地休养。

不由得侧目。常盘大作说话的时候有点旁若无人,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并不会让那些听他说话的人感到不快。

教之助走到楼下,在走廊上碰到了刚从厨房出来的美那子。

常盘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一喝了酒,就会变得比平时更爱说话。但是他只跟厨房里穿着白色厨师服的胖胖的老板说。这两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似乎一见面就很投缘,常常大声地说笑着,令同样坐在靠近厨房的位置上的其他客人

“我今天不去上班了。好像有点发烧。”

当鱼津面前已经放了三个酒壶时,常盘连第一壶酒都还没喝完,但是菜的话则是来一盘吃光一盘。他好像特别喜欢吃酒盗——一种用来下酒的腌制海鲜,面前已经放了三四个盛这种食物的小盘子了。

教之助说道。

说完,常盘两筷子吃完了放在小盘子上的酒盗,说道:“这个很好吃。再来一份。”

“啊!”

今天晚上我想对你提些意见。”

美那子说道,但是因为手上拿着报纸,于是她就先去了客厅。

“现在不是你在说嘛。不过,很快我就要滔滔不绝啦。

教之助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面时,美那子也很快回到了他身边。

“经理你一唠叨起来就好厉害啊。”

“真的发烧了吗?是感冒了吧。”

“什么好厉害?”

说着,美那子把手伸到丈夫的额头上。教之助感觉美那子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非常冷。

“好厉害啊。”

“有点发烧吧。”

“说话也没问题。不,不是没问题,我只要喝上一滴酒,就会变得很唠叨哦。”

“没有啊。我觉得应该没有发烧。虽然我刚碰过水,手很冷,所以也试不出来。”

鱼津笑道。

这时,教之助无意间朝镜子中自己的脸看去。看到美那子放在自己额头上的白皙的手正要默默地离开自己的额头。

“就是开口说话啊。我感觉你会跟我说不要说话,一起默默喝酒就好了。”

但,下一刻,那只白皙的手有没有完全离开额头,似乎犹豫了一下,说道:

“什么说话?”

“上面沾了点灰。”

“可以说话吗?”

一根白皙的手指碰了碰额头的发际。

鱼津从善如流地没有再给常盘倒酒,先给自己杯里满上了。

“不是灰吧。”

“好的。”

教之助说道。

“不用给我倒酒。大家都自己倒吧。这样更方便。”

“是灰。——我已经拿掉了。”

鱼津说道。酒壶送上来之后,鱼津拿起来,想给常盘斟酒。

美那子很快收回了手,做出一副真的拿掉了上面的灰的样子,并且很快把话题转了回去:

“那就要清酒吧。”

“没事,应该没有发烧。如果不去公司也没关系的话,那今天就休息吧。”

“这个,都可以。你点你喜欢的。不管是啤酒还是清酒,我一瓶就差不多了。”

比起公司的事,教之助更在意妻子明显是故意转换了话题的额头的灰。这个灰不可能被拿掉。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灰。而是教之助自己也在四五天前才无意间发现的皮肤上的

“喝啤酒,还是喝清酒?”

老年斑。

鱼津虽然不时就会过来一趟,但是顶多就点一两个菜。今天因为是带常盘过来的,鱼津当然也不会再跟平时一样,但即使如此,把菜单上的菜从头点到尾的话,那也是不得了的。

教之助洗完脸之后,拿着报纸就走到了走廊上。他坐到藤椅上,但是没有看报纸,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

鱼津叫道。他心想要是再不打断的话,退职金的几分之一就要飞走了。这里的菜确实好吃,不过价格也很不一般。

爱情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忽然浮上了教之助的心头。

“经理。”

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什么这个问题,应该好多年之前就在自己心里解决了,但是这个问题还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心头,只能说明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吧。

是挺可怜巴巴的吧。是大棚里出来的吗?大棚里出来的松茸是个什么味道,倒是也可以吃吃看。这种松茸只能做成陶壶炖菜吧。再来份鸭里脊。在这之前,先给我来一份清炖鲷鱼吧。”

美那子在盥洗室发现了丈夫脸上的老人斑。刚开始她以为那是沾了灰,但是很快她就应该意识到了这不是灰,而是丈夫脸上长出的老年斑的表现之一。

“要的。当然要。——还有松茸吧。这个时节的松茸也

但是,年轻的妻子没有指出来。不指出来明显是很不自然的,不可否认的是,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妻子肯定是不想让年龄比自己大很多的丈夫感到自卑。这算是年轻的妻子对于年老的丈夫的体贴吧。

年轻的厨师在厨房中问道。

但是,这种体贴不仅仅是在今天早上。对于丈夫那已经很明显的、闪着银光的白发,她也从来没有提及过。白发这个词就像是两人之间的禁句一样,她总是尽量避免提到。

“虾和螃蟹还要吗?”

美那子对自己的这种体贴,究竟是一种怎样性质的情感呢。既可以认为是有关爱情的,也可以认为是完全与之相反的。但是,不管怎样,这肯定是出于妻子不想令丈夫感到不快的考虑,这么想的话,似乎也可以称之为爱情。相反,如386果将妻子的这种体贴视为一种外人般的冷淡的话,那就与爱情大不相同了,毋宁说是一种相反的情感。

“盐渍鲑鱼子啊、生海胆啊、酒盗啊,看起来都很好吃嘛。都要上吧。还有生鱼片,我要鲷鱼的。螃蟹也可以。烤大虾看起来也不错。有香鱼吧?反正量也不会很大吧。趁着还没有其他客人,先每人要两条吧。”

但是,教之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大概也可以称之为爱情吧。只是其中多少有一点刻意的气息。

鱼津把常盘带到了西银座的浜岸。二楼有包厢,但是常盘说“这里不挺好的嘛”,于是两人就在大堂最靠近厨房的地方并排坐了下来。时间还早,没有其他客人。常盘拿起黑底白字写着菜名的菜单:

“您在那里喝茶吗?”

鱼津听清水这么说着,走出了事务所。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常盘两个人一起喝酒,但是此刻,他知道除了常盘的唠叨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可以支撑自己的内心。

客厅中传来美那子的声音。

“好难得啊。他不是都喜欢请人吃饭,不喜欢被别人请的嘛。”

“在这里喝。”

“是我请他吃饭。”

于是美那子把茶送到了走廊上。刚才没有注意到,教之助发现美那子的耳朵上戴着一个小小的蓝色物体。是耳环。

“是经理要请你吃饭吗?”

教之助还是第一次看到美那子戴耳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耳垂上戴了蓝色物体,美那子的脸看起来更紧致了些,似乎比平时更年轻了。

鱼津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很快地收拾了一下,跟坐在前面的清水说了声:“我先走了。”

教之助原本就不大喜欢耳环这种东西。在电车上看到两个耳垂上挂着小小的装饰品的年轻女孩,虽说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不可爱的地方,但是总是感觉肉体上增加了多余的东西。

他总是那么心急。

而且,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还罢了。在耳朵上挂上这些,会让人感觉到与年龄相符合的稚气,就像看着小孩子的恶作剧似的,别有一种有趣之处。如果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再戴耳环的话,即使出于客气,教之助也说不出一句好。虽然不关己事,但是他总有一种冲动,想从对方的耳垂上取下那多余

常盘说着,穿上上衣,把办公桌上凌乱放置的东西收拾了一下,说了声“我去外面等你”,就先出去了。

的东西,把耳垂解放出来。

“还是尽量吃得简便些吧。不然到结账的时候就麻烦啰。”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桌上,似乎意识到教之助正看着自己的耳垂,她用手指头稍稍碰了碰耳环,说道:“这是别人送的。”

“今天倒不是因为进不去。”

“谁送的?”

“明白。高级的地方,想去也进不去啊。”

教之助说着,端起了茶碗。接着他的目光转到了庭院中种植的植物上。

鱼津先给他打了针预防针:“不去那些高级的地方哦。”

“是吉松先生的夫人。”

常盘似乎想了一下,不一会儿就说:“行,我陪你。”

吉松是大平证券的社长,教之助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新闻,说是他刚从国外旅行回来。或许是吉松夫人送给美那子的外国礼物吧。美那子有点在意似的把脸转向丈夫,问道:“很奇怪吗?”

“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戴着耳环,她的唇膏也涂得比平时更红。如果再穿上稍微华丽点的衣服,说是才二十多岁也有人信。

“所以,钱就有剩了,想请经理您吃个饭。”

“很奇怪吗?”

常盘听了鱼津的话,嘴里呻吟似的“唔”了一声,异常缓慢地拿出了和平牌香烟盒,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接着他看着鱼津,仿佛在等他接着往下说。

美那子再次问道。

“好像他们家亲戚中有人怀疑是我割断了登山绳。所以我想着还是不要亲自送骨灰回去比较好。去还是要去的,不过想着最好还是过一段时间去。”

“挺好的呀。”

常盘瞪大了眼睛。

教之助说道。教之助之所以这么说,也有几分对美那子刚才装作没有注意到自己变老的回礼的意思。

“为什么?”

“耳朵不痛吗?”

“我不去酒田了。”

“不,一点都不痛。——只是轻轻摁进去罢了。”

“三万?!有那么多吗!可是,去趟酒田的话,要不少花费吧。别一副钱用不完的样子。”

“那会很容易掉下来吧?”

“是三万八千二百日元。”

“不会。——你看。”

“才拿了两万六千日元,就财大气粗了啊。”

美那子用拇指和食指抓住耳环,轻轻地拉了拉,向教之助展示耳环并不会从耳朵上掉下来。既不会痛,又不会从耳朵上掉下来,这种小小的装饰品戴在耳朵上的方法似乎非常巧妙。

“嗯。”

“戴这种耳环的话,就算穿和服也不会觉得奇怪吧。跟那种长长垂下来的不一样——”

“陪你?!你要请我吃饭?”

“嗯。”

“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我也有那种长长垂下来的耳环。可以在穿西式服装时戴。”

常盘回答道,他看着鱼津,仿佛在问“有什么事啊”。

教之助心想还是请不要戴了吧。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事啊。”

对于教之助来说,沉默,就是他对妻子的爱。但是,教之助自己也感到这其中带着几分刻意。

“今天晚上有空吗?”

教之助吃过早餐,就直接去了在二层的书房。有十几本外国新出版的书籍想要看一下。今天不去公司,就想躺回到床上,随意地翻看这些书。

傍晚,快要下班的时候,鱼津朝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常盘大作走了过去,问道:

教之助刚从书架上把这些书抽出来,美那子就走了进来。

和阿薰告了别,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之前被暂时糊弄过去的沮丧的情绪又开始抬头了。啊,好讨厌,还是想想别的事情吧,鱼津心说。于是,鱼津的心头浮现出了昨天在新宿车站迎接骨灰的人群中瞥到的八代美那子的身影。

“啊,您又要看书?”

鱼津走出蛋糕店,就想跟阿薰告别,但是等到了告别的时候,才发现该问的问题还一个都没有问。鱼津跟阿薰确认了送骨灰回去的具体日期和时间,并约定好到时候去上野车站送行,此外,他还特意向阿薰确认了路费等方面是否有问题。

“没什么别的事嘛。”

“那就走吧。”

“可是,您不是因为累了才不去公司的嘛。”

但是,鱼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喝了剩下的咖啡,说道: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责难。又说道:“三村先生来电话了。”

鱼津此时方才意识到阿薰想要说的是什么。阿薰说的肯定是她在德泽休息点亲口说的结婚问题。

“——我去公司吧。”

结果,阿薰“啊”地一声轻呼,很快脸上红得快要滴血似的,只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没什么。”也没说到底是什么事情没什么。

教之助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差,说道。

鱼津反问道。

“不过,他应该是给公司那边打过电话,听说您今天不上班,所以才往家里打电话的吧。”

“什么决定?”

“你已经替我跟公司请假了?”

“到时候,应该已经有决定了吧?”

“嗯。”

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道:

“说我生病了——?”

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也很让我们公司的课长不满。因为我这段时间也老是不去上班。——不过,等到时候,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跟您一起去。我也坐晚上的火车去,坐晚上的火车回。”

“没这么说。说是生病的话,秘书科就要来人了。”

“那,到时候,我跟您一起去。”

“要是没生病,就待在家里的话,电话都会打到这里来的。”

“当然。现在这样做,我也会觉得对不起令兄啊。不能送他的骨灰回故乡,好歹要去给他扫扫墓的。”

教之助的话里有责怪美那子处置不当的意思。

“真的吗?”

“不管怎样,你跟人家说,我身体不舒服,已经睡了。——你下次再上来的时候,帮我泡个茶过来。”

“等过个一两个月,我会去扫墓。”

“好的。”

“下次再去,是什么时候去呢?”

美那子很快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端着茶上来了。

鱼津说道。可是阿薰反而因为鱼津的这番话陷入到了沮丧当中似的。

说道:

“不管怎样,这次就请您把骨灰带回家吧。我等过段时间再去。”

“这次是公司的三木先生来的电话。怎么办呢?”

因为阿薰的话,鱼津一时间情绪极为消沉,但是很快,他又这么想着,恢复了精神。

“就说我身体不舒服。”

鱼津之所以取消酒田之行,并不是害怕那些对自己怀有不好看法的人们。而是觉得在小坂的魂魄返回在故乡的母亲身边时,周围不可有任何纠葛。如果因为自己送小坂的骨灰回去而在迎接骨灰的一方中产生什么不太好的氛围的话,那才对不住小坂,也对不住小坂的母亲。

“可是,那是三木先生啊。”

鱼津的脸色一片苍白。

“管他是谁,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不过,这次还是作罢吧。如果去的话,等以后再去吧。”

美那子很快又出去了。教之助冲着美那子的背影说道:“再给我泡杯浓点的茶过来。”

说完,他又接着道:

美那子又端了茶上来。但是这次也还是说又有人打电话来找。

“看来我真是比自己想象的更不争气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已经说了您已经睡了呀。”

接着他自嘲似的说道:

“是谁?”

鱼津像做体操似的机械地摇了两三次头,说道:“不用了。”

“吉塚先生。”

阿薰说道。

“我不认识什么吉塚先生。”

“鱼津先生,我还是想请您跟我一起回去。我想妈妈和我原来的想法是不对的。”

“他说是您让他今天去公司的。”

鱼津跟在阿薰身后上了楼梯,两人在窗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后,鱼津感觉自己已经累到想要就这样躺下来了。连和阿薰这样面对面坐着,都让他觉得疲惫不堪。

“啊,是那个吉塚啊。”

两人拐过日比谷的十字路口,走进了最先看到的一家蛋糕店。那家店的二层有可以坐下来喝东西的地方。

这么一说,还真有这回事。

“我们先找家店进去休息一下吧。”

“就说我睡着了。”

阿薰似乎意识到了鱼津内心所受到的打击,她突然很不安地说道。

教之助说道。

“对不起,说了让您不快的话。”

“喝着茶睡着了。”

但是,小坂故乡的人,尤其是小坂的亲戚里面,竟然也有人有这样的想法,这令他深感震惊,如同被大棒当头一击。

美那子说道。这话在教之助听来带着几分嘲讽。

鱼津说道。他有种冲动,想突然就这么蹲下来。在此之前,他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打击。虽然之前登山绳的撞击反应实验之后他的心情也很低落,但是此刻的他更是情绪低落到了无可救药。虽然他知道因为此次事件,很多人都会对自己的有各种臆测、看法,但是鱼津从未在意过。他心里总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想法,想着随便你们怎么想。

“我今天休息。不要接电话过来。”

“这样啊。”

教之助有些生气地说道。

“妈妈绝没有这种想法。就算天地逆转,妈妈也不会有那样的想法的。因为是在乡下,所以亲戚中有很多不明事理的人。我想应该是那些人在妈妈那里说了些荒唐的话。”

电话铃声时不时地传到二层。每次电话铃响,美那子似乎都会接起电话,但是她并没有再上二楼来跟教之助说有人找。

阿薰抬头看着鱼津,拼命地摇着头。

教之助不时地走出书房,站在楼梯口上拍拍手。“来啦——”美那子说道,接着她出现在楼梯下,扬起戴着耳环的脸。

“没有。”

“给我泡点茶上来。”

“不会您妈妈也是这么想的吧?”

“好的。”

阿薰一脸歉疚地低声说道。

美那子很快走到厨房。这样的情形在上午重复出现了好多次。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站在楼梯下的妻子对站在楼梯口的丈夫说:

“妈妈的信上没有明确这么写。”

“您想要茶的时候,能不能摁铃呢?那样不是更方便吗?”

鱼津说道。

“摁铃吗?”

“是有人认为是我惜命,所以割断了登山绳,是吧?”

“您一摁铃,我就知道是要茶水了,就把茶水给您端上去。”

鱼津的视野中刚刚还在明亮的光线下熠熠生辉的一切,一瞬间都失去了色彩。

确实,多的时候,教之助一小时会要两三次茶,这样的话用摁铃来作为要茶水的信号,确实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这样教之助就不用一次次走出书房在楼梯口拍手了,美那子也可以省去走到楼梯下问丈夫要什么的麻烦。

“好像说是有人对鱼津先生您有很奇怪的看法。——妈妈为此很担心,怕鱼津先生您特地去了,却惹了一肚子的气——”

但是,教之助没有摁铃,而是特意走出书房,走到楼梯口,就是为了美那子能够省去上楼走到书房的麻烦。说起来,这也是出于他对妻子的体贴之情。教之助感觉美那子的话中有一种不满,完全没有体会到之前自己对她的体贴之意。他觉得她的提议完全是为了省去自己走到楼梯下的麻烦。

“不太了解情况?!”

“你说铃声一响,就知道是要茶水了。”

“听了我下面的话,希望您不要感到不开心。其实是我妈妈写信来了,说亲戚里面有几个不太了解情况的人。”

教之助带着几分刁难地重复道。

话说到一半,阿薰抬起头,紧盯着鱼津的眼睛。

“是的。”

370“鱼津先生您的心情我很明白,我也想您一起去。您去的话,我想哥哥也会很开心的。——可是……”

“可是除了要茶水,还有其他事情啊。”

阿薰停下了脚步。

“话虽如此,”站在楼梯口也能看到美那子的表情暗了下来,带着些许悲伤似的。“可是,也没有太多其他事情吧。

我还是得去。”

基本上都是要茶水。”

“不行。令兄会生我气的,会骂我太薄情寡义了。——

“好吧。那就摁铃吧。如果想要浓一点的茶水的时候,我就摁时间长点。”

“不是。不过只是把骨灰送回去,我想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噗。”

“为什么?我也一起去。你是担心我刚才说的话吗?”

美那子似乎不由得笑出声来,但是在教之助听来,这笑声却令他感到不快。他心想,刻意的爱情脆弱的一面这么快就露出来了。

“要不还是我一个人回酒田吧?”

这时,女佣春枝走了过来。

此时,鱼津感到今天的阿薰跟昨天不大一样,似乎很没有精神。

“有一位叫做常盘的人打电话来了,说想来拜访——”

“确实是这样。”

“我去接吧。”

阿薰和鱼津并排走着,说道:

美那子马上跟在春枝身后走了过去。她是想要拒绝常盘的来访吧。

鱼津笑着说道。他想起常盘大作说这话时候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鱼津打算就坐晚上的火车去,再坐晚上的火车回。不过他这么做的话,估计常盘又会说“你这家伙真傻,就算我说了让你坐晚上的火车去,坐晚上的火车回,住一晚又没关系的”。

教之助一听到常盘的名字时,忽然很想见见常盘大作。

“因为休息时间太长了,所以经理有些不满。虽然他很少说为难人的话,但是这次他提出要我坐晚上的火车去,再坐晚上的火车回——”

他感觉,与其在书房中坐着读读书,不时地摁个铃要个茶,还不如跟常盘大作聊聊天来得更开心。

“……”

教之助走到楼下,听到美那子在讲电话:“——没有发烧,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就是身体觉得不大舒服。”

“什么时候去酒田呢?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必须坐晚上的火车去,再坐晚上的火车回。”

教之助朝正在这么说着的美那子走了过去,说道:“我来接吧。”

两人并排朝日比谷的十字路口走去。

“啊,——请稍等。”

“那就去吧。”

美那子用手捂住听筒,转头低声跟教之助说:“我都说了您在睡觉。”

“只一个小时的话,没问题的。”

“没关系。”

“你时间没问题吗?”

“什么没关系。”

“要不要去银座喝个茶?”

美那子的眉间带着一种坚持。

中午刚过,阿薰来了,于是鱼津就离开了办公桌。他和等在走廊上的阿薰一起坐上电梯,来到一层,来到了马路上。马路上仿佛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副夏日的模样,洒满了强烈的光线。

“说了您在睡觉,结果您又来接电话了,这样多奇怪啊。

不管怎样,因为有了去酒田的钱,鱼津还是觉得放心了不少。上山之前准备的钱已经几乎全都用光了,正好送小坂的骨灰回酒田的费用不够,幸亏有这笔退职金,这个问题才得以解决。虽然退职金比想象的要少,这样一来就没有了,这令鱼津多少有些感慨,但是在此刻他还是不得不感激有这样一笔钱。

我最讨厌这样了。”

常盘说道。

说完,她又马上问道:

“说什么傻话,给你拿什么慰问金啊。——因为你形式上是从公司辞职了,所以有一笔退职金。去掉你从公司借的钱,还剩这些。”

“那可以让他过来吗?”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慰问金吗?”

“嗯。”

“不用客气。”

美那子稍微想了想,又拿起了听筒:

鱼津吃惊地说道。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样可以吗?”

接着她先发出了一阵充满年轻气息的笑声,说道:“没关系,您请过来吧。——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的人愿意见,有的人不想见。——就是这样。真的是非常任性啊。——好的,那就恭候您的到来。再见。”

“拿去吧。这不是公司借你的钱,是给你的。”

接着,她放下听筒:

常盘马上让会计部的人拿了三万八千两百日元过来,把这些钱递给了鱼津。

“常盘先生说您这是得了任性病。他知道您这是在装病。

鱼津似乎很在意钱的事情,他一脸终于放心的神情说道。看着这样的鱼津,常盘觉得自己讨厌不起来。

我感觉好丢脸哦。”

只要能借我钱。”

但是,美那子的表情中看不出一丝丢脸的样子。

“明白了。——我坐晚上的火车去,坐晚上的火车回。

“他是一个人来吧?”

“好的,钱的话,可以借你,不过你去酒田,就坐晚上的火车去,再坐晚上的火车回来吧。”

教之助说道。

跟不上班这件事不同,在金钱上,常盘非常干脆。

“这个……”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是想从公司这里再借点。”

“什么这个那个,应该不会有别人跟着他一起来吧。”

“嗯。”

“应该是吧。”

“我手头有点紧。”

她的回答听起来很没自信。

常盘心想不会又是要借钱吧,果然鱼津说的就是这件事。

“他没说是一个人?”

“什么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

但是,鱼津没有丝毫体会到常盘的这种心情,他说道:“经理,还有件事,我不大好意思说。”

“那就是一个人啰?”

而且,还说接下来要去趟酒田。常盘很想跟他说你稍微也跟我讲点客气啊。

“——应该是吧。”

常盘想说的是,你再不静下心来好好工作,我这边会很麻烦啊。因为还要考虑到其他员工的想法,虽说是遇难事件,但是就这么无休无止地拖下去也不是个事。从正月开始,鱼津就几乎没有安安稳稳地上过班。正月初,因为发生了那个事件,工作被丢下了好几天,接着因为去酒田,又休息了好几天。再接下来,这次为了去寻找遗体,又有十天没来上班。然后,按他自己的话,下个月还要再去一次山上。

“什么应该是吧,他什么也没说的话,就应该是他一个人吧。”

“这么做,你内心当然是会好受些,不过……”

说着,教之助看着美那子。明明很自然地就应该认为是只有常盘一个人来的,但是美那子却没有这么认为,这让他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教之助想见见常盘,但是却不想见有客人随着常盘一起来的年轻人鱼津。他对鱼津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就是不想见他。

这样我内心才好受些。”

美那子走进客厅,还是一脸不悦。年轻的妻子似乎很在意常盘究竟是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来。

“我觉得必须得去。我想亲手把小坂的骨灰交给他妈妈。

“你把耳环摘了吧。被客人看到了,多难看。”

“唔,还要再去酒田啊。不去不行吧。”

教之助说道。此时,他已经放弃了年老的丈夫对年轻的妻子的体贴。美那子慢吞吞地摘下了两边的耳环。

“还没决定,应该就在这两三天吧。今天,小坂的妹妹会来这里和我商量。”

又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教之助在二层也听到了常盘大作在玄关处大声地说“这房子真不错”。他让春枝把和服拿上楼,换了衣服。

“什么时候?”

来到楼下的客厅时,教之助看到身穿西装的常盘大作略带局促地坐在那里。他一看到教之助,就说:“不好意思,在您累的时候还来打扰您。”

“嗯,”鱼津说道,又马上接着道,“还要再去一趟小坂的故乡酒田,把他的骨灰送回去。”

“没事没事,原本就没什么大事。不说生病了,就没法休息啊。”

常盘没有继续问登山绳的问题,他接着问道:“不管怎样,接下来就安心工作吧。这么一来,事情就算都落定了吧?”

“是吧。您可是大忙人啊。——我也会不时装个病。不过,还是会有很多电话追过来啊。”

只有这个时候,常盘的眼睛才亮了起来。他想着如果把这截断绳给八代教之助看的话,或许能够从中发现什么新的事实。

“是吧。”

“哦,你还带了这东西回来啊。”

“我的朋友当中有一个人经常装病,结果后来真的生病死了。”

从断裂处应该也可以得出什么科学结论吧。”

“哦!”

“还有,我这次把绑在小坂身上的那根断绳带回来了。

“他去世那天早上他们家人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有人过世了。不过对方虽然这么说,我却以为是撒谎,不肯相信——不过,这是真事。”

“……”

美那子端了茶过来,但是很快又端着茶盘向右转,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从厨房传来了她跟春枝的笑声。

“把握倒是没有,但是我想接下来做一次更为准确的重现现场的实验。这次因为积雪还很深,没有能够前往出事现场去拓下岩角的形状。我准备下个月再去一次。所以重现现场的实验还得再等等。”

美那子再次出现,把茶碗放在两人面前时,常盘才开始说此次过来的目的。

“不能光想着棘手啊。对于即将落在你身上的这些怀疑,你心里有什么解决的把握吗?”

“关于那个事件,我带了绑在遇难者身上的登山绳过来,能不能麻烦您看下?”

“所以很棘手啊。”

“你想让我怎么看呢?”

“可能真的有错吧。毕竟你都这么说了。——可是,你这边如果拿不出决定性的证据的话,世上的人还是会更支持实验结果哦。”

“这是我一个外行人的想法,想请您看看登山绳的断裂处,想着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但是,那个实验是错的。”

“应该不会有吧。”

“虽然你觉得那样的实验不怎么样,但是整个社会还是很相信这个实验的。”

教之助神情有些僵硬地说道。

鱼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常盘把话抢了过去。

“不能根据断裂处的情况来判断它是怎么断的吗?”

“那样的实验——”

“判断不出来啊。”

“但是,在八代先生的实验中,虽然那个实验的条件并不理想,但是总归最后出来的结果是登山绳没有在撞击反应中断裂。”

“是吗?”说着,常盘打开带进客厅的包,在其中翻找了一下,不一会儿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尼龙袋。

鱼津用力地说道。

“就是这个。”

“是的。原因就是其中之一。”

“哦。”

鱼津没有回答。于是常盘自问自答似的说道:“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麻烦啊。站在第三方来看,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登山绳是因为其自身的缺陷断裂的,还是被你割断的。”

教之助也被吊起了胃口似的,朝尼龙袋看去。

“嗯,那就好。”常盘接着说道,“好是好,先不说登山绳还好好地绑在他身上这一点,就说小坂君没有自杀的想法,这么一来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得多,但是你的处境究竟会变得怎样呢?”

“我打开吧。”

“而且,登山绳也还好好地绑在他身上。有些人怀疑是不是我故意隐瞒了他解开自己身上登山绳的事实,但是现在可以一扫这些怀疑了。”

“既然是您特意带过来的,那就让我也看看吧。”

“嗯。”

这时,教之助突然朝美那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发现,美那子脸上血色全无。整张脸难看地扭曲着。

“没有。没发现遗书,倒是发现了一本写着一月六号为止的备忘的口袋记事本。我这次还去了奥又白的池边,把那里的帐篷收了回来,也同样没有发现什么。他应该丝毫没有自杀的想法。”

“还是不要打开了,就算看了也是一样。”

“唔,不管怎样,能找到小坂君的遗体总是好的。要不然还得再多去几次山上。——对了,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吗?”

教之助说道。据说是绑在遗体上的登山绳的断绳,几乎给年轻的妻子带来了强烈的刺激。

接着又对常盘昨天去迎接小坂的骨灰一事表示了感谢。

“您不看了?”

“不好意思这次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

常盘吃惊地说道。

常盘朝鱼津说道,一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鱼津跟了过去,对常盘说:

“还是不看了。就算看了也没用的。还是就那么放着吧。”

“现在来上班没问题?”

教之助说道。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命令的口气,可是如果语气不是这么强烈的话,常盘是不肯收起来的。

第二天,常盘大作到公司的时候,鱼津已经在了。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自己不在的这几天积累下来的文件。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

美那子夹在拥挤的乘客中上了车,常盘大作再次深深地吐口了气。本来想要想办法用一句话治住她的,却被她跑掉了。

常盘似乎非常遗憾地把装了断绳的尼龙袋放回到了包里,接着他以一种非常干脆的口气说道:“啊,真是不好意思了。外行人总是做些滑稽的事,还以为只要在显微镜下看一下,就马上会有什么重大发现。”

“好的。”

教之助也笑着说道:

“不不,我才是失礼了。请代问您先生好。”

“当然有很多方法可以对登山绳的断裂处进行检查。可以检查上面的附着物,可以检查登山绳断裂处的断裂情况等等,还有很多别的方法。这么做的话,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弄清楚这个断裂处的来由。当然,在这里是没办法的,需要花上两三天,带到实验室去做。——可是,就算这么做了,对于解开关键的登山绳事件,并不会有多大用处。和之前的实验一样,只不过是提供一种判断的材料罢了。仔细想想的话,虽然一般认为用于判断的材料是越多越好,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材料越多的话,就很容易有那些导致误判的错误的材料夹杂其中。”

美那子说道。

“是吧。——可是,这么想的话,就得放弃作为科学家的立场了吧。”

“那回见。刚刚失礼了。”

“不,虽说如此,我们也并不是完全不相信科学。在举证出材料这项工作上,我们能够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不过能够充分使用我们所提供的材料的,是其他人。”

这时,美那子乘坐的电车开进了站台。

“是谁?”

的话能够治住对方呢。

“天才吧。天才能够从许许多多的材料中抓取到真相。”

常盘不由得大大地叹了口气,重新看了眼这个虽然美丽,却多少有点不讲道理的雌豹。接着,他点了根烟,觉得相信自己的直觉应该不会错,心里想着不管怎样有没有合适

“凭着直觉吗?”

“呼——”

“最终来说是靠直觉吧。但是,如果由那些不是天才的

听美那子这么说,常盘觉得有点吃惊。因为美那子的话语,让他感到了一种人在面对敌人保护自己所喜欢的人时才会有的那种任性和混乱。

人来判断的话,那就麻烦了。他们会不断地揉搓材料,进行随意的揣测,得出荒唐的结论。我不想犯这样的错误,所以我只相信材料自身所说的话。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直觉这种能力。——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检查登山绳的断裂处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来提供材料。也可以说明这些材料的意义。但是如果有人从中得出随意的结论,那就麻烦了。”

知道委托者是常盘之后,美那子的责怪不知不觉间都集中到了丈夫教之助身上。

“老公,”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美那子抬起了头,“我不太懂这些复杂的事情,但是如果实验是这样的话,之前那个实验你不要接手不就好了吗?因为那个实验,现在很多人都认为登山绳是被人故意割断的。”

如果不应承下来,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我丈夫这人一方面是不好伺候,另一方面却总是应承一些奇怪的事情。”

美那子说道。

“可是,不管对方怎么拜托,不应承下来不就好了吗。

“那样的话,我一句也没说过。但是总是有人会随意得出那样的结论,我也觉得很困扰。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可不应该因此就责备您先生。我拜托别人事情,还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就算是很过分的事情,一般也都会答应我。”

美那子好似没有听到教之助的话似的,还是说:“你要是没接手就好了。”

“怎么会这样呢。——即使如此,对于鱼津先生来说,我丈夫的实验还是给他带去了很多麻烦吧。真正最不该的还是我丈夫。——就算是常盘先生您拜托的,不应承不就好了吗。可偏偏——”

“不,是我硬要八代先生接手的。”

“我当然是以为做实验对鱼津君有好处啊。可出来的是相反的结果。——那样的结果,真叫人束手无策啊。可是,当然,我对于您先生所做的实验没有丝毫怀疑。”

常盘说道,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对夫妻之间若有似无的对立,又接着说道:

“您为什么会拜托我丈夫做这个实验呢?”

“今天就到这里,我这就告辞了。难得的休息一天,不好意思打扰了。”

“当然是真的。”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常盘瞪大了眼睛,从正面看着美那子。美那子有点慌乱,说道:“真的吗?”

“没关系,再坐会儿吧。上次的话还没说完呢。”

“拜托八代先生做实验的,就是我呀。”

“啊,您说的是把钱装进罐子里埋到院子里的事吗?”

美那子说道。

“是啊,我最近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心境。”

“是啊。最不该的就是那个拜托我丈夫做实验的人。”

教之助说道。

常盘说道。

“你们说的是什么?”

“毕竟实验结果已经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美那子插嘴问道。

常盘也觉得如果没有发现类似遗言或遗书之类的东西,确实鱼津恭太的处境会变得更为艰难。

常盘没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了一下,说着“那就再见了”,就站了起来。

“那倒没有。”

把常盘送出玄关之后,教之助和美那子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客厅,坐在自己刚刚坐过的位置上。

“报纸上有没有写遗言的事情?”

“我很同情常盘先生呢,特地过来的。”

美那子带着几分担忧地说道。

“没什么好同情的,他应该还会去拜托别人的。他只是来找我商量罢了。”

“这么一来的话,鱼津先生的处境不就更难了吗?”

教之助说道。他没说自己其实是因为看到美那子苍白的脸色,为了不让她进一步受刺激,才没让常盘打开装着登山绳的袋子的。

“哦。”

美那子沉默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

“是的,不过是在体育报纸上报道的。”

“登山绳到底为什么会断掉呢?”

“报纸上已经报道了吗?”

“从之前的实验来看,登山绳是不会因为其自身的缺陷断掉的。这次对登山绳的断裂处进行实验的话,也未必不能得出不同的结论。”

“报纸上说登山绳还好好地系在遗体上。”

“那你帮人家做这个断裂处的实验就好了嘛。”

“啊?!我还什么都没有听说。”

“为谁做?”

常盘刚开始说,就被美那子打断了:“看来登山绳真的是断掉了。”

教之助感到自己的眼神和美那子的眼神撞到了一起。而且两人的眼神执拗地交织在了一起,这种执拗令教之助自己都感到奇怪。

“对了,刚刚说的狼的事情——”

因为鱼津的事情不由得与丈夫对立之后,美那子一个人静下来时,一种厌倦的、无力的情绪袭上了她的心头。她坐在客厅里,什么都不想干。

两人并排下了楼梯,又走上了山手线的站台。

去了二楼书房的教之助,不知道是不是也在避着妻子,很少见地隔很久才会摁一次铃。当铃声响起的时候,春枝会把茶水端上去。

“那我们是同一个站台。不过方向正好相反。”

每个月大概会有一到两次,美那子会像这样偶尔陷入到什么都不想干的空虚中去,但是这种空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严重过。因为有鱼津夹在中间,她罕见地跟丈夫产生了口角,但是因为问题既无法解释,又无从解决,所以似乎总也走不出这种不可救药的情绪。

“我坐山手线去涩谷。”

她心想,或许去外面走走,在初夏的阳光下的街头散散步,心情能够好一点吧。于是,美那子就开始想有什么需要上街的事,突然想起来有一条连衣裙在银座的一家小裁缝店里试了试样子就放在那里没去拿。因为也不值什么钱,想着让人家特意上门送一趟似乎也不大好,就想着什么时候去银座的时候再去拿,结果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您往哪边走?”

美那子想以此为理由出门一趟。一有了这个想法,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呼吸外面的空气。美那子走到二楼,说道:

两人又重新互相低头致意。

“我可以去趟银座吗?大概要两个小时。想去拿件衣服。”

“是的。不好意思没有向您问好。”

教之助正仰面朝上躺在床上看书。美那子心想,他看那么多书,也不会厌啊。

“我之前没注意,您是八代先生的夫人吧。”

“去吧。”

结果,美那子也说:“我也准备走了。”

教之助说道。教之助的眼睛离开了书,他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事情,神情很是平静。虽然脾气很倔,还很挑剔,但是很快就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情,这是教之助的优点。但是今天,在美那子眼中,这样的丈夫似乎带着一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得意。

“我这就准备告辞了。”常盘说道。

“我傍晚前回来。”

这时,前来迎接的人围着鱼津和阿薰朝站台楼梯方向走去了。

“好的。”

在常盘看来,这样的美那子身上处处透着古怪。

此时,丈夫的眼神又回到了书上。

“嗯。”美那子含混地答了一声,“没关系,我已经在这里迎接了。”

美那子穿上和服,又戴上了之前被丈夫命令摘下来的耳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心说我还年轻,当然还有戴耳环的权利。美那子盯着镜中挂在自己耳垂上的耳环,看了一会儿。早上之前还没感觉,现在她觉得这就像是某个小小的反抗标志。

常盘退出人群,朝还站在人群后面的美那子走去,跟她说:“您请过去吧。”

美那子又想了想,把耳环摘了下来。但是,当她站起身的时候,又把它戴在了耳朵上。

常盘平时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样子,此时却被惊得目瞪口呆。

“我傍晚之前会回来。不用再给二楼送煎煮的茶水了,送点泡的茶就可以了。”

“是吗,这可真让人吃惊。原来如此啊,是八代夫人啊。”

美那子对春枝这么说着,走出了玄关。

“是啊。”

美那子先乘坐电车来到了目黑,接着乘坐国营电车来到了新桥,然后慢慢地朝银座方向走去。路上的人们似乎一下了就换上了轻松的夏装。稍稍走一会儿,就会出汗。

“就是那个美女吗?”

美那子走在从新桥到西银座的裁缝店的路上,忽然想去鱼津的公司拜访一下他。因为鱼津而跟丈夫发生争执之后的那种绝望的情绪,或许可以通过跟鱼津见面一扫而空吧。

“就是八代教之助先生的夫人。”

美那子突然想起丈夫说过自己对鱼津有某种特殊的情感。她甚至还想起了丈夫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和语气。

“你说的八代先生是?!”

美那子走过土桥,走到林荫道上,稍稍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年轻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都不约而同地露着两条胳膊,向四周挥洒着他们洋溢的青春。还有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们。虽然年纪差不多,但是她感觉自己跟她们似乎连呼吸都不一样。她们的服装是鲜亮的,她们的走路姿态是充满朝气的。再过两三年,眼角就要出现小皱纹了吧。她们如此地生机勃勃,充满朝气,或许是要抓住这最后的青春尾巴,充分地享受吧。

这时,鱼津好像看到了美那子,说道:“八代先生的夫人也来了呢。”

美那子盯着自己映照在路边光洁如镜的橱窗中的脸。立马看到了蓝色的耳环。两只耳朵上戴着平时没戴惯的东西,总有一种不服帖的感觉。只有耳环彰显着年轻,而服装和神情却都是偏老气的。

“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处理吧。再歇个两三天也没什么啦。”

难看死了,拿下来吧。——丈夫是这么说的。虽然他这么说,但是我其实还很年轻的。自己戴上耳环之所以不太搭,是因为自己为了迎合丈夫,服装也好,神情也好,总是刻意低调再低调。

“有一点。”鱼津老实地承认道,“我明天就去上班。”

自从和教之助结婚之后,美那子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之前,每次一想到自己还年轻时,她都会马上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但是,现在她不想压抑这个念头了。她不想再顾虑别人,想尽情地承认自己的年轻。

“很累吧?”

美那子盯着橱窗中的自己时,旁边黑压压地走过来三四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那种几乎让人窒息的体臭,飘散在美那子四周。美那子离开那里之后,想着要去鱼津公司拜访他。但其实内心并没有真正想好去不去。

接着他来到鱼津旁边,慰问道:

美那子最后来到了银座,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裁缝店前,站在了那里。她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如果进店的话,肯定得拿装了衣服的包裹。拿着装了衣服的包裹去鱼津公司拜访他的话,感觉有点傻。如果要去见鱼津的话,还是不要进裁缝店比较好。

常盘催了一下美那子,自己大步朝围绕着骨灰的人墙走去。他扒拉开两三个人,来到了前面。然后他先用眼神朝鱼津表示辛苦了,接着朝鱼津捧在胸口的用白布包着的装有骨灰的盒子郑重地低下了头。

美那子站在裁缝店前的马路上,犹豫着要不要进店。忽然,她察觉到自己右边站了一个年轻女人。她看着像是在等什么人,目光不时地朝四周张望着。

“我们也在这里低头致个意吧。等出了检票口,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坐车。”

不一会,那个女人走了。她穿着一条据说是今年流行的紧紧掐着腰身的裙子,走起路来似乎不那么方便,但是却让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显得格外年轻。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高个子男人走到她面前,女人抬头看着男人,似乎说了一两句话,然后两人就一起朝对面走去了。那个年轻女人似乎是被男人强行拉走的。但是这种似乎是被不情愿地拉着走的样子,是那么耀眼,让美那子产生了一种近乎嫉妒的感觉。

在大部分旅客都下车之后,鱼津和阿薰也下了车。鱼津把装着骨灰的箱子像捧着似的托在了胸口的位置。站台上因为下车的乘客一片混乱,鱼津站在站台边上,等着人群安静下来。很快,前来迎接的人围到了他身边。

年轻女人消失在人群中时,美那子也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开始往那边走之后,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随着列车开进站台,前来迎接的人们都动了起来,常盘和美那子也一起跟在了最后。

美那子回到新桥,朝田村町方向走去。美那子走得格外着急。仿佛有什么急事似的,不停地超过走在前面的人,穿梭在人群中。

人们前去寻找遇难者的遗体,结果遇难者没找到,找到了狼的尸体。据说雪中很少会出现动物的尸体,所以这件事一度引起了学界的广泛热议。都在讨论这些狼究竟是遇难而死的,还是突然死亡的。——啊,列车进站了。”

到了南方大楼前,美那子直接走进正面的大门,坐上电梯来到了三层。推开了新东亚商事的大门。接着美那子向坐在办公室入口处附近的桌子后面的女员工说了鱼津的名字。

“说太好了可能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总归要找到的,还是早点找到比较好。不然在找到之前,不知道要搜寻多少次呢。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应该是发生在欧洲的事。

“鱼津今天去横滨了。”

“是啊。”

听了这话,美那子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兴冲冲地过来了,却吃了一记轻轻的闭门羹。但是,她心想,这样也好。

“太好了,终于找到遗体了。”

走出南方大楼,来到马路上时,美那子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预想到了鱼津会不在,所以才过来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自己也不会过来找鱼津吧。接下来,美那子格外慢慢吞吞地走到新桥,买了到目黑的车票。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银座。

“啊。”美那子抬起头,问候道:“不好意思,上次打扰您了。”

在回家的电车上,美那子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在目黑下车之后,她特地出了站,在车站附近的蛋糕店买了一盒泡芙,然后坐着郊外电车回了家。

常盘朝美那子的方向走了过去,招呼道:“啊呀,这不是之前见过的……”

回到家时,教之助正在庭院中散步。

358列车即将到达的时候,常盘无意间朝左手边看去,发现八代美那子一个人远离人群站在那里。她虽然没有穿丧服,却也穿着一身偏黑色的和服。之前她来公司的时候,常盘就觉得她是个美女,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也还是非常地耐看。

“我买了点心。吃吗?”

站台上已经有一群人在了,很明显是来迎接小坂的骨灰的。其中有两三个年轻女性,看起来应该是小坂工作的公司的女员工。在列车进站前五分钟,前来迎接的人数达到了三十多人。

美那子说道。

常盘自己承担起了这一任务。列车应当在八点三十多分到达新宿,离列车到达还有二十多分钟,常盘就穿着西装式的晨礼服出现在了中央线的到达站台上。

“算了吧。马上就要吃晚饭了。”

虽然常盘与小坂素不相识,但是因为与自己公司的鱼津有关系,所以他觉得还是到新宿站去迎接一下会比较好。小坂的遗属、登高出版社的人当然会去迎接,但是新东亚商事也应当有人出面一下。

教之助说着,微微弯着腰朝另一边走去。

这一天,常盘大作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简短的报道,上面说小坂的遗体被找到了,并且就地火化,将由鱼津和阿薰把骨灰带回东京。于是他给小坂生前工作的登高出版社打了电话,问了鱼津他们到达新宿的日期以及具体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