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把听筒从耳边拿开,大声叫道:“鱼津君。”
很长时间,常盘都把听筒放在耳边,嘴里还不时地说着“是的”“这样啊”之类的话,接着,就听他说道:“那我现在让他本人来接电话。给您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感谢。什么时候跟你见面了,一定要当面道谢,真的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还帮了这个大忙。”
鱼津马上站起来,接过听筒。耳边传来的是出人意料地安静的、近乎神经质的细细的声音。
听着常盘拿起听筒接电话的语气,鱼津意识到这就是那个电话。
“关于实验结果,刚刚已经跟常盘先生汇报过了,我这里再跟您重复一遍。”
下午四点左右,进行登山绳断裂处实验的一位名叫佐佐的年轻工程师给常盘打了电话。
对方直接省略了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鱼津眼前浮现出一个身体瘦弱、目光冷静的年轻工程师的样子。
听着常盘夸赞八代夫人的语气,鱼津仿佛觉得他是在跟自己说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你插足的余地。
“虽然直接见面说会比较好,但是因为我今天晚上就必须坐火车去大阪,在去之前还有两个会,所以就只好打电话跟您说了。我要到大概十天之后才能跟您见面,所以我刚刚已经把报告书给您寄过去了。这份报告有些专业——不仅仅是关于此次登山绳的实验——总之,仅供您参考。因为您必须要了解报告的内容,所以我先在这里说几条结果。”
接着,常盘看到鱼津还是一脸无法接受的神情,说道:“还是请八代先生认识的人来做实验会更好些。教之助先生并不是那种心思狭隘的人,不会因为说之前的实验是自己做的就故意为难。从目前来看,结果似乎并没有对你不利。我觉得八代夫人这个女人是真不错。她很了解教之助先生。能够看到教之助先生的长处。也很相信自己丈夫的为人。当然啦,妻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对方似乎想一口气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完。刚才常盘一直在说“是的”“这样啊”,现在鱼津也只能采取同样的反应。
“好像是八代先生认识的某个公司的年轻工程师。虽然我没跟你说过,其实大概十天之前,夫人就来找我商量说想要拜托八代教之助先生推荐一个做实验的人。我马上就跟她说可以,然后把那根断了的登山绳交给她带走了。”
“一般来说,尼龙登山绳是用锋利的刀具割断的,还是被扯断的,其断裂处纤维的断裂面是有明显不同的。当然,这些只能在显微镜下看到。——详细内容还请您看报告书。
“实验是谁做的?”
就您给的登山绳来说,纤维的断裂面已经变色,被拉得像糖稀一样薄。这是由于撞击而断裂的特点。”
常盘以一种极其平常的口气说道。于是鱼津就猜想刚刚那个电话是不是八代夫人打来的。
“这样啊。”鱼津说道。
“是八代夫人哦。”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登山绳不是被刀割断的,也不是被冰爪磨断的,是吗?”
鱼津不由得脱口而出问道。
“这是无疑的。登山绳很明显是由于撞击才断裂的。”
“夫人?!”
“那能说是登山绳本身有缺陷才断裂的吗?”
“夫人说了,不管怎样,至少可以消除人们对你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误解。”
“不能这么说。不管是多强韧的登山绳,在受到足够大的外力撞击时,也都会断的。而且,跟支点也有关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我会仔细阅读您寄过来的报告书。——对了,小心起见,我还想跟您确认一下,报告书中的一部分内容可以公开发表在报纸上吗?”
常盘是什么时候拜托谁做了实验,鱼津完全没有听说过。但是,眼下他只能把这个问题押后,先问了最在意的问题:
“没问题是没问题,但是报社应该不会刊登吧。是很专业的内容。”
“之前拜托人做了登山绳断裂处的实验,现在结果好像已经出来了。做实验的人说今天会给你打电话。”
“那我可以把您刚才所说的结论告诉报社记者吗?”
接着,他放下听筒,说道:
“我说了很多,但是关于实验结果,我能说的只有刚刚跟您说的这么多。”
于是常盘再次拿起听筒:“他今天一天都会在公司。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他都可以。太谢谢了。我想他本人也会很高兴的。”
“好的,谢谢。”
“嗯。”
道完谢之后,鱼津就挂了电话。常盘大作马上就说:“这不是挺好的嘛!至少这个结果可以把那些对于是不是你割断了登山绳的怀疑一扫而空啊。”
“一直待到傍晚?”
“是的,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了。但是最根本的问题依然存在。”
“在的。”
“什么问题?”
鱼津确认了一下自己今天并没有必须要出门去做的事,就回答道:
“登山绳断裂的原因,究竟是其本身性能的问题,还是我们在技术上出现了操作失误——”
鱼津朝常盘的办公桌走去,常盘问道:“你今天一天都会在公司吗?”
鱼津的话说到一半,常盘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了。
六月末一个周六的下午。鱼津正坐在公司对着办公桌工作,忽然听到常盘大作的叫声:“喂,鱼津君。”常盘之前正拿着听筒,好像是在跟谁说话,此时他从耳边拿开听筒,朝鱼津喊了一声。
“确实,这对于你来说才是根本性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估计是无法解决的吧。”
美那子说道。
常盘说道。
“我们走吧。”
“我不是科学家,所以也不大了解具体情况,但是要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除非这件事是非常简单的,否则应该是很难的,你觉得呢?比如昨天我在餐馆吃了鳗鱼。但是今天早上我拉肚子了。我肠胃很好,很少拉肚子。所以我就想为什么会拉肚子呢。昨天吃的东西当中,要说有什么跟平时不一样的,就只有鳗鱼。所以我就认为拉肚子是因为吃了鳗鱼。于是我就去找那家餐馆。餐馆说自家用的鳗鱼都是仔细挑选的,从不用来历不明的鳗鱼。拉肚子的原因可能并不在鳗鱼,大概是吃了不宜同吃的东西,或者是肠胃功能变弱了——”
她最后的表情又令美那子感到一阵嫉妒。
“等一下。”
美那子看到痛苦忧郁的神色在阿薰脸上隐现。这种痛苦的神色很快像是要哭出来了似的,但是很快又恢复正常了。
鱼津打断了常盘的话。
“是的,就在刚刚。”
“登山绳的问题跟这个不一样。鳗鱼有好的,也有快要变质的。但是登山绳不一样。”
“您二位今天见面了?”
“为什么?”
美那子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说出这话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亮出了底牌的感觉。果然,阿薰“啊”地一声,问道:
每到了这种时候,常盘都会瞪大了眼睛,盯着鱼津。
“我刚刚才跟鱼津先生分开呢。”
“登山绳是由精密的机器制造出来的,虽说未必完全一
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如同羚羊一般的年轻女孩,想要做什么就会去做,她很明显爱着鱼津。现在轮到美那子对她产生了一种敌意。
样,但是其基本性能都是相同的。而且还会经过仔细检查,不合格的产品都会被剔除出去。”
美那子想起刚才鱼津跟自己说在这个世上他有想要带着去看冬天大山的冰壁的人,那个人就是自己,但是现在看来,鱼津的这些话是如此的遥远,如此的无力。
“鳗鱼也是一样啊。都是在一个池子里养大的。在做成菜的时候,有经验的厨师会好好挑选。他们两者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物体,而另一个是活物。”
阿薰说她要跟鱼津商量之后再决定,她应该会像自己说的那样,去见鱼津,跟他商量,然后决定找谁来做登山绳断裂处的实验吧。
“你这个说法太粗暴了。”
她的衣服也很朴素。她现在穿的衣服的颜色,跟她的肤色,应该说是不大相衬的。但即使如此,这种不大衬她的灰色还是充分烘托出了阿薰的年轻与清纯。美那子感觉这个姑娘的美丽是自己望尘莫及的。
“我这个说法或许粗暴,但是我只是想说这两件事的性质是一样的。你曾经说过要重现现场来做登山绳的实验。不仅是你,八代教之助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我听到这话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重现现场这件事本身就是做不到的。如果可以重现现场来做实验的话,当然那样做比较好。确实,如果重现现场来做实验的话,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接近现实吧。但是,我们还是无法从中获取绝对的真实。就算世界上有科学家这么做了,我也不相信他们的实验结果。我觉得重现这个词本身就是很傲慢的,你说呢?要彻底弄清楚登山绳的问题,或许只能通过重现现场的实验,但是这种重现实验是无法令所有人都信服的。就算进行重现现场的实验,我们也不知道登山绳会不会断。如果登山绳没有断的话,那你的处境就没法看了。那时候你就会对重现现场这件事产生怀疑吧。相反,如果登山绳断了,那么你觉得你就赢了吗?无法想象不管做多少次实验登山绳都会断。只是进行实验的某个产品会断吧。——不管怎样,严格来说,我们无法做到重现现场,所以你再想着这件事也是毫无意义的。”
美那子重新打量着阿薰。虽然肤色很黑,但是或许正因为肤色黑,衬得她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五官长得极其地端正。她几乎没有化妆,如果化上妆的话,就会跟换了个人一样,非常引人注目吧。她的身材很纤细,却蕴藏着某种敏捷的力量。
“那这个事件不就解决不了吗?”
此时,美那子忽然从这个坐在自己眼前还带着稚气和倔强的年轻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安。她不知道这种不安究竟是什么,但是却在她心中迅速地扩散开来了。
“严格来说是解决不了的。究竟是登山绳本身存在缺陷,还是你们的操作上出现了失误,我觉得这个问题是弄不清楚的。”
她言下之意是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常盘大作接着说道:
“那我就不跟八代先生见面了吧。我会跟鱼津先生再商量一下,再去拜托别的人。”
“能够令世人不再怀疑是你割断了登山绳,这样难道不好吗?事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如果能够查明自然再好不过了,但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弄清楚的。如果是当事双方是活人的话,还能自己说。但现在一方是登山绳,另一方已经死了。而且还是在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的高山绝壁上发生的事。”
面对美那子半拒绝式的回答,阿薰神情有些僵硬,但是很快她干脆地说道:
“神明在看着。”
美那子说道。她知道阿薰说的没错,但是她既没有勇气再次跟教之助说登山绳断裂处,也不认为教之助会接受做这个实验。
鱼津说道。
“可是,我老公他,会愿意么?”
“神明在看着,这样啊。”
也由八代先生来做,然后由八代先生亲口来公布实验结果,我想这么做对鱼津先生更好。虽然我并不太懂,但是据说只要看看登山绳的断裂处,就能够很快知道究竟是人为割断的,还是自然断裂的。就算做实验也只是个很简单的实验。——我是听一个在大学当讲师的朋友说的。对于鱼津先生来说,由八代先生而不是别人来宣布登山绳并不是他割断的,这样肯定更好。再加上还有之前的事情在,从人们的信任程度来说,由八代先生来做还是由别人来做,也是大不相同的。”
常盘把两只胳膊上的衬衫袖子卷了起来,看起来似乎是要开始决斗的样子,但是他并没有开始决斗,而是跟勤杂工说:
“这也可以。——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这次
“帮我买两杯咖啡过来。”
美那子说道。
说完,又让鱼津坐下来:“嗯,你先坐下来吧。”
“我想那个时候他可能是没想到自己做的实验的结果会对鱼津先生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他未经考虑就接手了这个实验,现在应该后悔不迭了吧。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非常自私的——要不然,让我丈夫指定一个人来做这个实验吧?我丈夫的公司里有很多年轻人。”
鱼津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但是常盘自己却没有坐下来,他走到鱼津面前。
“可是他之前做了那个实验啊。”
“——神明在看着!多么幼稚的话!”
“唔。——我想我丈夫是一个很不愿意参与到自己专业之外的事情中去的人。他不仅仅是针对这次的事情,他的性格就是那样。”
常盘下定论似的大声说道。他并不是在生气。这是猎物踏入自己所设的陷阱时发出的胜利的吼声。“神明在看着!
阿薰抬起头说道。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多么像没出息的啃老族才会说的话。——不要动不动就把神明拉扯进来。说得好像神明是你家亲戚似的。就算神明在看着,也要说神明并没有看。神明在看着这样的话,是男人在死前才会说的话。神啊,我没有说谎!——这是男人的临终遗言。”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做呢?”
常盘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和平牌的烟盒,一看是空的,就默默地朝鱼津伸出了手。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把你引见给我丈夫。但是,我丈夫性格特别倔,一旦说了不愿做,我想他是很难答应下来的。”
鱼津把和平牌烟盒和火柴一起递给常盘。常盘叼着和平牌香烟,点上火,这次说话声音降了下来。
当然,如果阿薰知道小坂和自己的关系的话,不可能对自己有什么好感。但是,美那子觉得,自己和小坂之间的奇特关系,只要自己不说,这个年轻的姑娘是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理解的。
“你先去趟报社,把刚才那个谁……”
阿薰说道,她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不变。她的口齿很清晰,语气也很平稳,但是美那子还是觉得阿薰的神情非常地冷漠。
“是佐佐先生吧?”
“我今天去了鱼津先生的公司,见到了经理常盘先生,知道了常盘先生昨天去了您家里,您先生拒绝做这个实验。——但是,我还是想再见一次八代先生,再请求他一次。”
“对,去拜托报社刊登佐佐先生说的话。这是你眼下最应该做的事情。”
此时,美那子才发觉对方对自己抱有敌意。
“好的。”
阿薰抬起头。她看了一眼美那子,又很快转开了目光,眼神再次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鱼津不想放过这个逃离的好时机,站起身来。
“我知道。”
“咖啡来了哦。”
“这件事昨天常盘先生已经到我家里来说过了。”
“你喝吧。我今天有点喝多了。”
“我想拜托他帮鱼津先生做登山绳断裂处的实验。”
鱼津趁着常盘还没有改变想法的时候赶紧离开了他,但是他并没有被常盘的话说服,也没有被他的话打败。用鱼津自己的话来说,他现在想单独跟神明说说话。
美那子问道。
从常盘的唠叨中逃离出来,走到马路上,鱼津朝有乐町方向走去,准备去拜访K报社。
“这个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帮您引见。——您有什么事吗?”
那个叫佐佐的工程师说登山绳不是被锋利的刀具割断的,也不是被冰爪磨断的,虽然从这些话中鱼津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是至少这样的结论一出来,鱼津就可以摆脱之前的困境了。这样的话,至少可以消除世人对自己的怀疑了。
阿薰没有碰服务员送上来的果汁,她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直低着头。她虽然低着头,却并没有给人柔弱的感觉,倒不如说让人感觉她似乎是在抗议什么。
这些且不说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登山绳是怎么断的。
“是的。”
究竟是由于登山绳本身性能的问题必然地断裂的,还是由于技术操作不到位,才使得原本不会断的登山绳断了呢?——
“八代先生,您说的是我丈夫吗?”
原因就在这两者之中。
阿薰说道。她一副很难张口的样子。
如果是后者的话,有很多种可能的情况。必须要考虑和紫外线的关系、和热量的关系。但是,在搬运登山绳的时候,已经充分考虑到了这些问题,应该可保无虞的。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挂登山绳的岩石。支点是一个还是两个,这在力学上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力的作用。但是,作为一名登山家,小坂在那片布满冰雪的绝壁上瞬间对登山绳进行的操作,并没有可被指责的地方。小坂没有亲手去触摸岩石的状态,也没有事先查看一下,但是能够因此就去指责他吗?
能见一见八代先生?”
常盘大作否定了再现现场的实验。他说是不可能再现现场的。确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那或许是不可能的。但能够因此就说再现现场的实验是没有价值的吗?登山绳的性能中不为人所知的一面,或许就可以通过这样的实验为人们知晓。
“那个,我这个请求听来可能有些奇怪,不知道我能不
常盘说了“就算你赢了”这样的话。赢是什么呢?在这个事件中,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赢或是输。也没有想过要把过错推到别人头上。
阿薰说道。于是美那子给阿薰点了果汁,给自己点了冰淇淋。
如果登山绳的性能中确实存在着之前不为人知的新的发现的话,那么就必须重新考虑怎么去用它。为此,必须要充分发挥小坂之死的价值。
“我已经吃过饭了。我可以喝点果汁什么的。”
鱼津在途中停下了脚步。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在匆匆忙忙地往前走,于是就停下了脚步。自己可能是有些兴奋吧。车道对面,日比谷公园内的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
美那子问道。美那子还没有吃晚饭,她想着如果阿薰也还没有吃的话就一起吃。平时,对于美那子来说,阿薰给她的感觉并不太好,但是今天晚上的美那子却不一样。不管对方是谁,她都希望能够给予对方温暖,不管是对谁,她都能够温柔以对。
鱼津走到位于有乐町的报社,请前台帮忙把他认识的一个运动部的记者上山叫出来。对于鱼津来说,上山是他大学时代的学弟,也是登山运动的后辈。
“您吃过饭了吗?”
小个子的记者从编辑部下来,带着一贯的热情,说道:“好久不见了,鱼津先生。”
两人走进最近刚刚开业的餐厅的二楼。
“今天有事想要拜托你。”鱼津用一种学长的口气说道,接着又跟年轻的记者说:“一起去喝个茶吧?”其实比起去咖啡店,鱼津更想先把事情说了。“就还是那个问题。”
美那子说着,很快用眼睛在四周寻找适合两人去的咖啡店。
“什么问题?”
“没问题。”
“请一位工程师做了登山绳断裂处的实验,结果已经出来了。”
“您现在方便吗?能不能给我五分钟时间?”
“啊,是那个问题啊。”
阿薰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想请你帮忙写成报道。”
美那子说道。阿薰纤细又结实的身躯上裹了一件灰色的连衣裙。虽然衣服非常朴素,却非常适合年轻的阿薰。
“是什么样的结果?”
“您老家那边大家都很难过吧。”
年轻的记者点了根烟,看着鱼津,眼神一下子变得职业起来。鱼津从佐佐说的内容中挑了一些说了。
“好久不见。”阿薰走过来说道,“之前谢谢您前去新宿站。我看到您了,却没有来得及向您道谢。”
“如果能够跟佐佐这个人见个面,通过跟他谈话来写报道,那就更好了。比起其他报社,我想还是来找你们报社比较好,你们之前也一直在报道。”
美那子正准备朝新桥站转弯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自己。她回过头一看,竟然是小坂薰。
鱼津确实是出于这个想法才过来的。
美那子一个人拐过田村町的十字路口,准备回家。美那子平生第一次处于一种必须要思考的状态。此时的美那子与傍晚离开家时的美那子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傍晚离开家时,她也被鱼津吸引着,但是那种吸引与此刻鱼津对她的吸引已经不一样了。与鱼津不同,此刻美那子感觉自己已经一脚踏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这样啊。”
美那子内心激荡,她站在那里,看着年轻人离开自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细细想来,鱼津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就潇洒地转身走了,这种自私的态度,多少令美那子有点生气。但是,这种生气,很快在美那子心中变成了别的东西。
对方似乎想了想,又说道:
说完,鱼津就离开了。
“如果要报道的话,得发在社会版面,但是应该很难报道吧。”
“请代我向八代先生问好。”
“为什么?”
接着,他又说道:
“因为新闻性比较弱。”
“告辞了。”
“新闻性比较弱?!”
美那子刚开口,鱼津似乎察觉到了她要说什么,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鱼津对上山的话感到意外。
“我——”
“可是之前你们不是还大量报道了登山绳事件吗?”
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那时候是用很大力度报道了,但是现在,这个新闻就有点过时了。”
美那子沉默着。她心想,这人是真的不准备再跟我见面了吗?美那子想要说些什么。一瞬间,美那子感到自己很想
“过时?!”
对我来说,这些话我如果不说出来的话,就无法把这种情感压抑下去。——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不会再去拜访您,也不会再打电话打扰您。”
“说过时,不如说新闻性比较弱来得更恰当。社会上的人已经逐渐忘记了鱼津先生的事件了。如果从登山绳的断裂处能够得出明确的结果的话,那另当别论,但是现在结论仅仅是可以断定不是用刀割断的。现在没有人会认为登山绳是鱼津先生用刀割断的。”
“那我们就此告别吧。今天晚上任性地把您叫出来,又说了些任性的话,真是对不起了。希望不要令您感到不快。
“是吗?”
美那子感到一直以来自己对鱼津的情感现在终于静静地落在了自己心头。自己一直以来都对鱼津这个人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现在这种情感终于以爱情的形式,沉淀在自己胸口了。
“是这样的。那时确实可能有人那样怀疑鱼津先生,但是我想现在这种怀疑已经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如果还要特意做成新闻,让这种怀疑卷土重来的话,对于鱼津先生您来说自然不是好事,而且这也做不成新闻。虽然也可以不在社会版面上,而是在运动栏目中进行报道,但即使这样——”
往回走的路上,两人几乎没有怎么说话。美那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恋着一个人的滋味。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鱼津吐露自己的情感。可是,就算要说,美那子也想不出合适的语言来表达此刻自己的心情。
“这样子啊。”鱼津直接点了点头,“可能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大,但是作为新闻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
鱼津说完,两人开始往回走。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前方大楼广告牌上霓虹灯亮晶晶的文字在暗沉的夜空中有些歇斯底里地闪烁着。
小坂乙彦死于布满冰雪的绝壁上这一事件,仅仅半年就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就已经过时了。或许是这样吧。于是,作为该事件的后续问题,从登山绳的断裂处究竟得出了怎样的结果,那也仅仅是鱼津个人的问题,失去了向整个社会进行报道的价值。或许是这样吧。
“我们往回走吧。”
鱼津从对方递过来的香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慢慢地放在嘴上。
美那子有点不敢直视鱼津,说道。她感觉有一种强烈的诱惑在引诱自己告诉鱼津自己对他的情感。
鱼津走出K报社,又去了离得不远的Q报社。从早上开始刮风,这会儿风越来越大了。废纸在马路上飞舞着,走在路上的女人们不时地因为风太大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我明白。”
鱼津跟Q报社并不是很熟,但是他跟前台说想拜访之前见过几次的运动部长冈村。作为一名登山家,冈村算是鱼津的前辈。前台说让鱼津直接上楼去编辑部,于是鱼津就坐着电梯来到了三楼,朝着运动部的位置走去。运动部位于编辑部宽阔的房间中的一个角落。
为了不引起您的误会,我得事先跟您说清楚,我对您丈夫没有任何特别的情感。我只是无法接受他的实验结果。我之所以下决心不再见你,也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冈村在一堆人中,正叼着香烟,跟谁说这话。看到鱼津,说道:“啊呀。”就挪动着他庞大的身体朝鱼津走了过来。他体格魁梧,体重在一百五十斤以上。以前自然两说,现在的他应该登不了山了吧,看着也不再像个登山家。
“没事,拒绝也没事。我会再找合适的人来做这个实验。
鱼津在冈村的邀请下,在运动部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说了他之所以过来拜访的原因。冈村一边听着,也没有说话,只是一次次点着头。
“我丈夫还拒绝了登山绳断裂处的实验,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作为新闻来报道是不大可能。虽然不可能作为新闻来报道,不过如果您可以就此事写一篇简短的文章给我的话,我可以把它发在运动栏上。我们正好有一个栏目可以刊登这样的稿件。”
“但是,实验结果就是那样,也没办法的。至于我不承认实验结果,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由我来写吗?”
“可是,我丈夫的登山绳实验给您添了很多麻烦。”
鱼津觉得如果由自己来写的话,那就没意义了。如果由实验者来写,或是由实验者来说的话,会给人一种真实感,但是如果由自己写的话,那就是相反的效果了。
“小坂从没想过自杀,他只是想去登山。我现在很理解小坂的这种心情。我自己现在就很想去登山。只是想去登山。”
“我来写的话,感觉很怪呀。”
“我现在不那么想了。在遗体发现之前,我是这么想过的。”
“没关系的,您写吧。”
两人直直地朝前走去。过了一会儿,鱼津开口说道:“您不是说过小坂是自杀的嘛。”
虽然冈村这么说,但是鱼津不能这么做。过了一会儿,鱼津说道:
出门之前的种种担心此刻反而变得有些可笑。
“我还是算了吧。”
美那子语气冷静地说道。她一点都不在乎家里会怎样。
对方似乎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副那这件事就这样吧的神情,问道:
“不用担心我家里。出门前我就说了会晚点回去。”
“怎么样?那之后还去吗?”
“那我们再这样走会儿吧。您家里没问题吧?”
“去登山吗?事件发生之后没有去过。”
“嗯,有一点儿。——不过,没关系。
“我前段时间时隔数年去了穗高。太让人惊讶了,身体完全动不了了。”
“饿了吗?”
“会这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美那子感觉自己的内心开始变得硬如铁石,一片平静。鱼津开口之前让她内心激动不已的兴奋之火已经完全消失了。
“最后我让年轻人帮我拿了冰镐。真是太吃惊了。”
这两种意思同时存在,所以美那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回应鱼津。
接着是一阵大笑。
面对鱼津突如其来的爱情告白,美那子感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她甚至都不敢抬头,就那么低着头往前走着。但是,鱼津的话很奇怪,既是爱情的告白,也是分手的宣言。
鱼津跟冈村说了大概五分钟的话就告辞了。附近还有一家P报社,但是他已经没有精神去了。
“我现在很理解小坂挣扎痛苦的内心。很理解。他的每一句话,现在都让我深有同感。小坂曾说过要带你去看冬天大山中的冰壁。他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我现在也有了想要带去看冬天大山中的冰壁的人,不好意思,这个人就是你。”
小坂之死已经完全被人们忘却了。鱼津觉得事件虽然被忘却了,但是问题依然存在。坐着电梯来到一楼,傍晚人潮拥挤的马路上,看上去充满生气。似乎是刮大风的缘故。
接着,鱼津像是要把说了一半的话全部倾吐出来似的,用略带着气愤的语气说道:
鱼津回了下公司,不见常盘的人影,所以他就收拾收拾准备回家,走出了公司。平时他都会去新桥坐电车,但是这天他一直走到了田町。因为想走走。
“一个是活着的人,一个是死去的人。当然,活着的人指的是八代夫人您,死去的那个人是指小坂。”
虽然心情并没有到那种无可救药的绝望的地步,但是却有一种深深地孤独。鱼津走在傍晚人潮汹涌的马路上,但是他没有看周围的任何一个人。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人走在穗高梓川边上的森林地带。
“两个人?”
每到十字路口,鱼津就会从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脱离出来,环顾一下四周。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站在刮风的街头,夹杂在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中。
为了两个人。”
鱼津感到即使是常盘大作对自己来说终归也是离得很远的人。K 报社的上山、Q 报社的冈村这些是离自己很远的人,这对鱼津来说还不算什么,可是连常盘都成了离自己很远的人,这不免令他感到悲哀。常盘说事件的真相最终可能是不可知的。常盘认为真相不可知就算了,这里有他自己的立场,但是不能认为真相不可知就算了的自己也有自己的立场。这是旁观者与当事人的区别。
“因为不可以啊。不可以的原因在于我这边,但总之事实就是不可以。我认为不可以的意思,就是从此不再去做。
既有麻质登山绳不会断,而尼龙登山绳会断的情况,相反的,也有尼龙登山绳不会断,而麻质登山绳会断的情况吧。自己只是想要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会这样。只有知道这些,小坂的死才算发挥出了价值。
美那子又脱口而出同样的话。
对于鱼津来说,比起没有报社愿意报道关于登山绳断裂处的报告,更让他受打击的是,他知道没有人在这一点上正确理解整个事件的性质。仅仅五个月时间,小坂之死就被人遗忘了,现在这一事件的意义也好,性质也好,都变得越来越不起眼,并且即将完全消失了。
“为什么呢?”
鱼津在田町车站前吃了份咖喱饭当晚饭,然后从那里坐上了国营电车。
“经理跟我说不要再去你家。我也跟他说好了会遵守这一点。其实不用经理说,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不能去拜访,那么当然也不能打电话打扰。所以我就想着今天最后再打一次,就打了。”
回到大森的公寓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当他站在自己位于二层的房间前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美那子抬起头。
“您回来啦。”
“为什么呢?”
伴随着这个声音出现的是阿薰的身影。
不知道走过第几个十字路口,鱼津忽然开口说道:“我刚刚给您打了电话,是抱着最后一次给您家里打电话的心情打的。”
“不好意思您不在家的时候还过来打扰。不过我到了也才五分钟左右。”
她很想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这么晕晕乎乎地往前走着,让她感觉心里很没底。她心想,不管鱼津去哪里,自己都会跟着去吗。她发觉不管鱼津让自己去哪里,此刻的自己都没有力量去拒绝。
阿薰辩解似的说道。
鱼津说道。再次往前走时,美那子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一样。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有这种晕乎乎的感觉。
“不,没关系。”
“如果累了,我们可以随时坐车。”
鱼津走进房间,站在打开着的窗户边上,看着大森街道上的灯光,脱了外套。
等到出租车从自己面前开走了,美那子才舒了口气。接着,她想看看四周,于是抬起头朝周围看去。夕照依旧笼罩着四方。人行道上,男男女女们依旧络绎不绝,车道上依旧有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飞驰而过。先说累了,又拒绝坐车,面对鱼津时,美那子有点为自己的这种态度感到不好意思。
“还是很累吗?”
她自己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非常难看。
背后传来阿薰的声音。
鱼津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时,美那子说道:“我想走走。”
“没有的事。”
听到鱼津说“拦辆车吧”,美那子内心感到一种强烈的悸动。她想起了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和小坂两人一起坐上了车,度过了圣诞夜。她发觉那一夜自己的心情和此刻的心情完全一样。
“但是我觉得你应该还是很累。额头上都冒出两根青筋了。”
“那我们拦辆车吧。”鱼津说道。
“青筋?!”
“有一点。”美那子回答道。
鱼津不由得朝窗户玻璃上看去。
鱼津似乎也察觉到了美那子的这种心情,问道:“累了吗?”
结果,又听到阿薰说:
美那子真觉得往回走也可以。或者说,她觉得往回走更好。再这么走下去,也不像会有适合两人进去的餐厅。对于美那子来说,再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并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啊,不好意思。我弄错了。是红色的筋。”
“往回走也可以啊。”
“红色的筋?!”
“嗯。”
鱼津回过头,正好与阿薰似乎带着些许愤怒的强烈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原路返回吗?”
鱼津知道阿薰看着自己的眼神与平时的全然不同。阿薰绷紧的鹅蛋脸上,两只眼睛正狂热地看着自己。不一会儿,他觉得阿薰脸上的肌肉动了。与此同时,她的表情也变得泫然欲泣。
“唔……”鱼津仿佛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往回走吧?”
“对不起,不是红色的筋,是黄色的筋。”
美那子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这是怎么了?不管是红色、青色,还是黄色,都没关系啊。”
没办法,美那子也只好跟在鱼津身后。半路上,鱼津停了下来,点了根烟。
鱼津说道。
可是,过了很久,鱼津也只是沉默着一个劲地往前走。
“可是我眼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啊。非常冷漠。——我不想看到鱼津先生这样的脸。”
美那子很希望鱼津能够赶紧带自己去某个整洁明亮的餐厅,期待能够在那里跟鱼津面对面坐下来,拿起刀叉慢慢吃东西。这样至少会比现在这样两个人一起走路,更能让人平静下来。
听了阿薰的话,鱼津才反应过来,确实,自己走进房间之后可能态度一直都很冷漠。虽然自己并不是有意这样,但是阿薰肯定觉得自己很冷漠吧。
美那子沉默着,跟鱼津并肩走着,她感觉那种慌乱不安的情绪再次占据了自己的内心。她想要审视一下自己的这种情绪,但是却不知道这种慌乱的心情从何而来。
于是,鱼津就开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一脸冷漠。他站在窗边,说起自己前往两家报社的事。此时,阿薰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同样站着听着,等到鱼津讲完之后,她说道:“如果有报社肯报道的话,肯定是报道了会比较好,不过如果他们不肯报道的话,也没什么关系吧?”
两人穿过田村町的十字路口,直接走上了通往芝公园的马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接着,她又说:
这么简短地聊着,美那子感觉自己已经踏入了某个不可踏入的禁地。走在自己右边的这个年轻人是如此的耀眼。
“可是,更让我觉得伤心的是,像今天这种时候,我却不能帮您做任何事情。我真的很伤心。我想要快点成熟到像八代夫人那个年龄。那样的话,我一定也能够倾听鱼津先生您的烦恼了吧。现在的我,既没有八代夫人那样沉稳,也没有她那么会说话。如果今天在这个房间里的是八代夫人,而不是我的话,鱼津先生您的态度肯定会不一样吧。我想您肯定不会直接走到窗边背对着人的。”
“如果这么说了,不知道会被误会成什么呢。”
鱼津听了阿薰的话,心说确实会这样吧。
“那就好。”
如果现在站在房间里的是八代美那子的话,自己只要站在她面前,眼下这种绝望的情绪就会被温柔地化解吧。
“没有,这种话我怎么会说呢?”
“您不这么觉得吗?”
不知道是不是很在意这一点,走了没多久,鱼津终于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
“或许是这样吧。”
“您跟经理说了是在等我吗?”
“……”
时间已经过了六点了,但是白花花的夕照还残留在马路上。
阿薰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一直盯着鱼津的脸,接着她后退了一两步。她的脸扭曲到近乎丑陋,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又变成了近乎痴呆的失神。
说着,两人不约而同地朝着与常盘相反的方向走去。
阿薰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鱼津,在门口蹲下身子,准备穿鞋子。
“没有说什么。”
鱼津看着这样的阿薰,问道:“你要回去吗?”
“我知道,我在那里看到了。”鱼津接着问道,“你们说什么了吗?”
他忽然自己也察觉到了似的,又说道:“我说话不好听。别生气了,进来吧。”
美那子说道。
“我没有生气。”
“我刚刚见到常盘先生了。”
阿薰猛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子,正对着鱼津站着。
这时鱼津出现了。鱼津也穿着白衬衣,左手拿着上衣外套。
“今天晚上本来是想就上次我在德泽所说的结婚的事来听听你的答复的。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让您久等了。”
她的语调出人意料的平稳。下一刻,鱼津看到泪水从阿薰的眼睛中溢出来,沿着脸颊滑了下来。眼泪仿佛决堤而出,不停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接着,她似乎觉得既然都已经哭了,那就索性放开了说似的,说道:“我曾经很喜欢鱼津先生。很想跟您结婚。都怪哥哥。
就在这个时候,常盘像是估算好了时机似的,朝美那子低头说道:“那请代我向您先生问好。”接着他就挺着穿了白衬衣的胸膛,混在拥挤的人群中朝日比谷方向走去。在拥挤的人流中,常盘的样子显得格外地与众不同。周围的人看着都是刚刚下了班,都急匆匆地朝电车或公交车站走去,只有常盘一个人走得慢慢悠悠的。
从我小时候开始,哥哥就在我耳边一个劲儿地夸鱼津先生。
说这话的时候,美那子也有点心不在焉的。她心想,要是这会儿鱼津走过来的话,那就尴尬了。
所以,等我长大之后,满心想的都是要嫁给鱼津先生。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不过,就算哥哥不那么说,我想我自己也还是会喜欢上鱼津先生的。从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沦陷了。之前,我给妈妈写了封信。妈妈说亲戚们是反对的,但是让我凭自己的心意做。”
“真的呢。”
接着,阿薰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似的,继续说道:“哥哥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所以,我想着我也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还是失败了啊。我现在哭,并不是因为必须要放弃对您的感情,太痛苦了所以哭,而是为自己不能像哥哥那样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感到悲哀。”
常盘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爽朗地说道:“好热啊。已经完全是夏天了啊。”
此时,鱼津觉得自己非常地冷静。就像突然有月光照进了大脑一般,想法都变得特别清晰。
“是吗?”
于是,鱼津想,自己应当和这个姑娘,和小坂的妹妹结婚。
“我在等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
美那子凭借瞬间的判断,犹豫着没有把鱼津的名字说出来。这时最自然的回答就是告诉常盘自己在等鱼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说。
“我们结婚吧。——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到了此刻才想清楚。”
“嗯。”
鱼津说道。接着他慢慢地朝阿薰走过去,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猛地捧起阿薰的脸,慢慢地凑近。用力地、冷静地吻上了阿薰的嘴唇。
“您在等人吗?”
阿薰从鱼津的手臂间挣脱开,有些踉跄地逃开了两三步,又背对着鱼津停了下来。
接着,常盘一脸“那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的表情,看了看美那子。
过了一小会儿。阿薰一脸尴尬地转过身对鱼津说道:“你不用勉强自己跟我结婚。”
“是吗,那就太好了。”
“人怎么可能勉强自己结婚呢,都是想要结婚才结婚的啊。”
“哪里哪里。托您的福,我先生今天已经没什么事了,去公司上班了。”
鱼津回答道。
常盘左手拿着脱下来的外套,白衬衫的袖子都卷了起来。在马路上面对面站着,在美那子看来,常盘大作的身体看起来格外地大。
“真的吗?”
“昨天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先生怎么样?”
阿薰盯着鱼津的眼睛,想要窥探他的内心似的说道。接着她又靠近鱼津,神情锐利地说道:
常盘大作一脸吃惊的表情,马上走了过来。
“可是鱼津先生您不是喜欢八代夫人吗?就算八代夫人只是在鱼津先生您的心里占据一点点地方,我也是不喜欢的。”
不知道第几次她朝入口处看去的时候,正好和从里面出来的常盘大作看了个正着。
“没问题。”
美那子不时地朝大楼的入口处看去,希望能看到鱼津。
“真的吗?”
美那子来到一层,准备在大楼的入口处等鱼津收拾东西下班。鱼津应该很快就能下来的,但是老也不下来。美那子站在离大楼入口处稍稍有些距离的马路的一角。正好是下班时间,上了一天班的男男女女们在马路上川流不息。
阿薰又一脸怀疑地问道。
美那子有点慌张。她觉得这么问自己的年轻人有点故意为难人。
“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的妻子。就算喜欢一个人,也是有的人可以喜欢,有的人不能喜欢的。我不会喜欢上不能喜欢的人。我不会再跟她说话,也不会再跟她见面。我可以发誓。”
“啊,那个啊。”
“向谁发誓?”
“不,我说的是您昨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向我自己。”
“没事了,已经办完了。”
“向自己?!”
鱼津问道。
面对阿薰的质疑,鱼津又说道:
“您说有事,是什么事?”
“如果向自己不行的话,那就向神明起誓。”
美那子静静地抬头看着令自己的身体不适消失不见的鱼津,如同看着久违不见的情人。她心想,之前身体那么不舒服,怎么一看到这个年轻人一下子就好了呢。美那子意识到自己是为了给这个孤立无援的年轻人打气,才特意来到这里的。肯定是这样,她对自己说道。
鱼津想起自己因为说到神明而被常盘大作教训的事。于是又说道:
美那子的难受一直持续到她来到新东亚商事,见到鱼津之前。把鱼津叫到走廊上,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胸口的憋闷也好,想吐的感觉也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其向神明起誓,不如向自己起誓来得更清楚些。我只要想起自己说过不会见她,就不会去见她。只要想起自己说过不会再跟她说话,就不会再跟她说话。”
在涉谷站的站台下了车,想着自己最终还是到街上了,美那子翻腾的内心更添了一分憋闷。她觉得嗓子发干,微微有点想吐。美那子就这样坐上了地铁。
他还想说至今为止不管有多艰苦,只要自己想要登上某座山,就一定能够登上,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坐上电车之后,这个花了半天时间帮丈夫打扫书房的贤惠的妻子内心开始翻腾起来,像发烧似的颤抖着。虽然她的身体其实并没有颤抖,但是美那子总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颤抖。她觉得去鱼津公司拜访他是一件令人讨厌的、吃亏的事情。昨天也去他公司找过他的,为什么今天还要自己过去呢。对于要求自己这么做的鱼津,她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不满。
“我说想要结婚,就会结婚。”
从家走到电车站的路上,每次有车开过时,美那子都会停下来,看看是不是教之助的车。来到车站前,她想起家里没有教之助饭后吃的水果了,就在水果店里买了点枇杷,请店里的人送到家里。
“你想要爱我,就会爱我,对吗?”
到了五点,教之助还没回来。如果丈夫回家的话,她准备跟他说一声自己要出去,然后再出门,但是过了五点,还没见到丈夫回来,美那子就跟春枝说了一声离开了家。
阿薰带着些微悲伤说道。接着,她又说:“算了,那就这样吧。”
了,上面积满了灰。她拿出每一层书架上的书,用掸子扫去上面的灰,再把它们放回原处。花了半天时间才干完。
她的口气中带着某种仿佛是一场交易的气息。鱼津想要给两人令人窒息的对话画上句号,再一次抱住了阿薰。这次,阿薰主动把头靠在鱼津胸口。
下午,美那子打扫了丈夫的书房。很久没有打扫书架
“我不在乎,因为我喜欢鱼津先生。可是请您不要打破你刚刚的誓言。”
和鱼津约好了六点见,那么五点之前就必须从家里出发了。
鱼津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吻了吻阿薰。他心里静静地想道,是了,为了阿薰我必须去登山。
不过,再回想一下自己和鱼津说的话,发现自己也没说什么特别轻浮或者特别不该说的话,美那子才稍稍松了口气,她双手蒙在自己脸颊上,站了一会儿。想到六点要去鱼津公司的话,心说这个时间点出去,必须得找个理由。美那子准备以学生时代的朋友从京都过来了为借口,从家里离开。
鱼津把阿薰送到了大森站。两人沿着公寓前的缓坡往下走,一直走到大路上,来到车站前。一路上,两人虽然并肩走着,却没有说一句话。
放下听筒之后,美那子感觉自己有点儿兴奋。她觉得自己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
到了车站前,阿薰才抬起头,跟鱼津说道:“再见。”
“好的,我过去。六点准时去拜访您。”
鱼津直接说了自己从走出公寓开始一直思考到这里的事情的结论。
“可以麻烦您来我公司吗?”
“要不要去登山?就我们两人。”
“那就六点见。”
“啊?!”
“可以,不过我五点之前都有事。”
阿薰抬起脸,表情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 什 么 时 候 好 呢 ?” 美 那 子 说 道 , 接 着 她 又 问 道 ,“今天?”
“你什么时候方便呢?”
鱼津说道。
“什么时候都方便。”
“您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到时候我们再见一面吧。”
“公司的工作呢?”
美那子想起了昨天没有取的衣服。
“公司算什么。”
“我倒是正好有件事必须要出去办。”
阿薰一副随它去的口吻。
“啊,”鱼津含混地回答了一下,又问道,“您什么时候会到我这边来吗?”
“去爬哪里的山?”
美那子突然脱口而出说道。
“穗高。”
“您要不要来我家?如果方便的话。”
“哇,太棒了!是想让哥哥看看我们俩吧。”
“嗯,还可以吧。我也想着要见您一面。”
“要让令兄在旁边看着吗?”
“也没什么事。”说完,美那子又问道,“您挺好的吧?”
鱼津说道。不知道阿薰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只见她的
“您找我有事吗?”
脸上瞬间红得快要滴血似的。
美那子语气有些拘谨地回答道,说完,她又想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呢。
“再见。”
“是的,说是您那会儿不在。”
她说完,半是落荒而逃似的,走进车站,通过了检票口。鱼津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阿薰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但是阿薰没有回头看鱼津。
“昨天,您到我公司来了?”
鱼津踏上回公寓的路,感觉自己已经朝着与之前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他在回去的路上再次想了想来的路上思考的事情。他想要自己一个人挑战一下位于与穗高的涸泽相反的飞驒一侧斜坡上的泷谷岩壁。当然,那边不可能让阿薰同行,所以只能让阿薰在德泽休息点等待。自己则一个人从高山方向进入,登上泷谷之后,再前往穗高休息点,接着往下走到涸泽,再走到阿薰等候的德泽。
她拿起听筒,冷不防地听到了鱼津连寒暄都没有寒暄一下的声音。
鱼津在思考着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严肃。等到了德泽休息点,跟阿薰见面的时候,自己应该已经是一个跟现在完全不同的人了。因为自己之所以要去攀登泷谷的大峭壁,就是为了改变自己,就是为了消除对八代美那子的执念,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目的,只是为此而已。
第二天,教之助上班去了之后,美那子正在整理二楼的书房时,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响了。她心想春枝会接的,就没有管,但是一直没听到春枝接电话,于是美那子只好赶紧走到楼下。
除此之外,鱼津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消除美那子留在自己心中的幻影。穗高另一侧的岩壁阴暗严峻的表情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仿佛在严厉地拒绝人类的靠近。鱼津像在那里攀爬似的,低着头,慢慢地沿着公寓前的缓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