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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换个说法也未尝不可。不过既然她能这么对待爱德华,也就不是个好女人了。当然,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假如她不从他身边跑掉,这个沉重的包袱他也就不得不一辈子背到底了,这样一来,他也就休想达到他现在的地位。不过事实还是事实,她的不忠谁不知道!从人们对她的议论中也可以看出,她实在是够乱的了。”

“我认为这个词用得非常不当,”我继续反驳。

“这个你不懂了,”我辩护道,“她只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她的本性天真健康。她只是想给人们带来点欢乐罢了。她喜欢爱。”

“天哪,我的阿显敦先生,你这可是有些言过其实了。得了,我们大家也别遮遮掩掩的了。她干脆就是个女色情狂。”

“你管这叫爱吗?”

罗依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德律菲尔太太也手捂着嘴,强压着笑。

“那就叫成爱的行为也行。她是个天生的情种。只要她喜欢上谁,和他过夜也是常事。她很少深思熟虑。所以这在她来说,也不是淫荡,只是她的天性罢了。这就跟太阳放热,花儿有香一样自然。这能给她带来快乐,她也把这快乐给了别人。这并不影响她的为人,她还是诚实的,不虚假,不造作。”

“她主要是不太在意这些事。但这并未妨碍她的美。岂止是美,她还善良。”

德律菲尔夫人听了这话简直就像喝了口蓖麻油似的,于是拼命吮吸起手里的柠檬来,以除去嘴里的怪味。

“那是个邋遢得要命的女人。她的房间什么时候也是堆得乱七八糟;椅子脏得叫人没法坐,屋角旮旯就更不能看了。她本人也是这样。一条裙子从来穿不利落,里面的衬裙一边能露出二英寸多长。”

“我是不理解的,”她说道,“不过我完全承认,我自始至终也不清楚爱德华到底瞧上了她哪点儿。”

“这你可能就错了,”我反驳道,“她正是个很善良的女人。我从来都没见她发过脾气。你只要跟她说你需要什么,她马上便会满足你的要求。我从来都没听见她讲过别人一句坏话。她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好心。”

“爱德华知道不知道她跟好些杂七杂八的人都有关系?”罗依补了一句。

“巴登·特莱福德太太过去没少跟我讲过她的情形。不是我心存刻薄,只是我实在没法把她说成是个很善的女人。”

“我敢肯定他不知道,”她一口封死。

德律菲尔太太笑了,然后和罗依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这可是把他想得过于蠢了,德律菲尔太太。我不这么认为。”我反驳道。

“怎么把她和混血黑鬼扯到一起?”我抗议道,“她纯洁得像黎明曙光,美艳得像青春女神。她简直就是一朵白玫瑰花。”

“那他为什么要将就她呢?”

这原来是巴登·特莱福德太太给她的爱称,但露西那厚厚的嘴唇和宽宽的鼻子,倒也使这个酷评带有几分令人恼火的真实。但是她的一头金发怎么金里泛银,那银白的皮肤又怎么银中焕金,他们就全都不知道了;她的一笑怎么那般令人神魂颠倒,他们更不知道。

“这我倒还可以给你说说。你知道,她并不是那种能够在人的心里激起爱情的人。只是好感罢了。所以,去嫉妒她是可笑的。她就像是树林里一潭清澈的深水,能跳进去一下当然是再妙不过,可它绝不会因为有哪个流浪汉、吉卜赛人或是猎场看守人跳进去过,就把它的清凉或晶亮全给毁了。”

“或是挤牛奶的那种女人,”德律菲尔太太应了一句。“我觉得她倒更像个混血黑鬼。”

罗依又放声大笑起来,这次德律菲尔太太也不加掩饰地轻轻笑了。

“她给人的印象完全是结实的村姑,”罗依说。

“看到你这么诗兴大发,也是够有趣的,”罗依讽刺道。

接着我又看到哈理·赖特弗得——也就是那个演员——给露西拍的几张照片,还有将里昂奈耳·希利尔为她做的肖像拍成的照片。我猛地又是心头一痛。这才是我记忆中的她。虽然说是一条旧式的长裙,可当时的她却是一个活人,满腔的炽情使得她浑身颤抖。她仿佛随时都在准备着迎接爱的袭击。

我强压下了一口气,没叹出来。我曾注意到,每当我特别严肃时,人们反而会嘲笑我,再有,每当我隔上一段时间,将自己那些发自肺腑的文章重读上一段时,我又会不由自主地嘲笑起自己来。很有可能,一段真情里面本身就包含着某种荒谬的东西,尽管为什么一定会是这样我想象不出;除非是,人类这种本属于一个平凡星球上的朝生暮死的家伙,尽管毕生奋斗不已、痛苦无穷,到头来也只不过是那个永恒的心灵的一个玩笑而已。

我们又看了看爱德华的其他一些照片。有刚刚成名的时候照的,有蓄起胡子的时候照的,还有他后来的好些照片,每张照片他的脸上都刮得精光。而且你很快就会发现,他越来越瘦,皱纹也越来越多。此时前期那股倔强平庸的神气早已被一副精力衰退的老成神态所代替,这些照片真实体现出岁月沧桑、功成名就等等带给他的种种变化。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他那张年轻时当水手的照片上。我感到他的脸上透着那么一种淡漠的神情,这在他后来的照片里表露得更加明显了。而这一点,多少年前我就已经隐隐约约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你所看到的这张面孔只是一副面具,而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动作也都全无意义。我对他这位先生本人的看法是,面具背后那个真正的人——一个始终让人莫名其究竟而又异常孤独的家伙,只不过是飘忽游离于那些书的作者和实际生活中的他之间的一个幽灵;只不过是被世人误以为是爱德华本人的两具木偶。我十分清楚,迄此为止,我笔下所刻画出的这个角色绝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站得起来,有血有肉,办事有行为有逻辑的人;我甚至也就没想这么去做。我完全乐得能把这件事留给阿罗依·基尔的那支生花妙笔。

看得出德律菲尔太太这时心里头有个问题想要问我,因而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是太平常,”德律菲尔太太哼了一声。

“依你看,假设说她今天还肯回心转意,那他还会再次要下她吗?”

“看上去她太平常了,”罗依评论道。

“你比我更了解他,我认为是不会的。我的看法是,当他已经把自己的感情耗尽以后,他是不会再对那曾经激发起这种感情的人发生丝毫的兴趣。在我看来,在这个人的身上,强烈的热情和极端的冷酷可以说两样都有。”

可怜的露西,在这张四十多年前由一个乡村摄影师给她拍摄的照片里,那副模样实在像个活鬼。但见她硬挺僵直地呆立在一幅绘有高堂华屋的布景前边,手持鲜花一束,身穿百褶长衫,腰间紧束,下用裙撑。额前刘海齐至眼睛,香橙花环高高别在一团发髻上,然后再由一方长长的面纱向后甩去。恐怕也只有我心里明白,她那时候实际上绝不难看。

“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罗依大声说道。“他是我见过的最慈祥的人了。”

“这就是那新娘了,”德律菲尔太太面无笑意地说。

德律菲尔太太一言不发地凝视了我一阵,然后耷拉下眼皮。

照片中的人蓄着胡子,下穿黑白格裤,驳领上佩着一朵白玫瑰,身旁桌子上放着一顶高高的礼帽。

“我很纳闷她去了美国以后混得怎么样?”罗依又问了一句。

“这里有一张他第一次结婚时的相片,”德律菲尔太太指给我们看。

“她肯定嫁给了那坎普,”德律菲尔太太答道。“听说他们后来换了名字。当然他们是绝不敢在这儿露面了。”

大纸夹里有不少旧日的照片,一张是小学生们的相片。里面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小家伙原来就是作家本人,我能认出他来也是夫人告诉我的。另一张是德律菲尔参加球队时的照片,这时他已经长大了一些。接着是一张穿着运动衫和对襟短衫的年轻水手,那是他逃到海上那段时期拍的。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止这些。他们还读过你的书呐。他们说他们最喜欢的是你作品里的那种雄健的气势。”

“大概十年以前。”

“那是因为我在美国做过不少演讲,”罗依谦虚地说。

“你是怎么听说的?”我问道。

“这个年轻人真是不错!”她赞叹道,“英国的青年要是也都这么喜爱文学就好了。我送给他们一张爱德华去世时的照片,他们又向我讨了一张我自己的,我也给他们签上了名。”然后转身宽厚地对罗依道:“你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好了。他们说这次见到你实在荣幸极了。”

“从他的儿子哈罗德·坎普那里;他这儿子现在就在梅德斯通镇上做点生意。这些事我从来没对爱德华说起过。这女人在他的心里早已死去多年了。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让她勾起这些往事。能够设身处地地为别人想想,对自己也会有好处的。我心里常想,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也会不愿意听人提起我年轻时候哪件不愉快的事情的。你说我这么做对吧?”

送走朝圣香客之后,德律菲尔夫人进来时腋下夹着一个大纸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