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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饭后我们去了客厅。从那里的一切,我再次发现德律菲尔太太布置安排的本领的确高超。不过从室内陈设来看,与其说是适合于一个普通家居过日子的妻子,倒不如说它更适合于一位文坛名士的遗孀。那些各式各色的印花布;一盒盒的百花香以及德累斯顿的陶瓷人——这一切都隐隐给人以一种凄凉哀惋之感,仿佛在忧郁地诉说着这里往日的光荣。我真希望这么阴凉的天气,壁炉里能生个火,然而英国这个民族如果不是太保守,那就是太能受罪了;他们往往不惜以别人的不舒适为代价来维护其原则。我很怀疑德律菲尔太太是否也曾想到过在十月一日之前可以生炉子。她问起我近来是否见到过曾经带我去她们家吃午餐的那位女士;从她略带尖酸的语气中不难想见,大概自她那有名的丈夫去世后,上流社会从此就对她再不关心了。我们刚刚坐下来谈论起死者,德律菲尔太太和罗依便以各种方式提出诸多问题,以便促使我把记忆里的东西全部和盘托出,而我也赶紧打起精神,以防把一些绝不想谈的事情泄漏出来。正在这当口,一个衣着整洁的客厅女用人突然用托盘送进来两张名片。

“我总是想尽我的可能来给罗依减轻些负担,”德律菲尔太太说,“我一直在亲自汇集一切有可能收集到的材料。当然,这件事十分艰苦,可也挺有意思。我找到了不少旧日的照片,很有必要拿给你们看看。”

“太太,有两位开车来的先生希望参观一下这所宅院。”

我们终于一起进入餐室吃饭了。这是一顿丰盛的英国式饭菜,吃的是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什么的,我们边吃边谈起罗依写传的事。

“真烦人!”德律菲尔太太大声道,不过语气却相当兴奋。“刚才我就想说那些想来参观的人够多滑稽,我是一会儿也甭想安生。”

其实我非常清楚,上次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我的那些书。于是仿佛并非故意似的,我顺手取出了一本,用手指轻轻在上头擦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尘土。真的没有。我又拿下一本夏洛蒂·勃朗特的书,一面假装和他们搭话,一面又做起试验来。同样也是没有。这里的每本书全都纤尘不染。试验的结果表明,德律菲尔太太确实不愧是一名杰出的管家,另外她的那个女用人也非同一般。

“那好办,说你抱歉无法接待不就行了?”罗依说。语气间不无狡猾味道。

“那真是太荣幸了,”我礼貌地回答。

“我不能那么做。爱德华会不同意我那么做的。”她瞅了瞅名片,“忘记戴眼镜了。”

“你知道爱德华是很爱你的这本书的。他常常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作品。”

她把名片递给我。一张写着“亨利·比尔德·麦克杜格,弗吉尼亚大学”;下面用铅笔写着“英国文学副教授”。另一张名片写着“吉恩·保罗·安德希尔”,下款是他在纽约的地址。

我们从一扇敞开着的落地窗户进去。书桌上装饰着一盒蔷薇,扶手椅旁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册伦敦的《旁观者周刊》。大师的烟斗依旧躺在烟灰盒里,墨水瓶里的墨水也依稀可见。一切都布置得十分完美。只是说不清为什么屋子里竟是死一般的沉寂;房间里散发出博物馆常有的那种霉臭气味。德律菲尔太太走到一排书架前,飞快地捋了一下好几本用蓝色封皮重订的书背,一边向我微笑道(其中既带玩笑,也有伤感):

“是美国人,”德律菲尔太太说,“去告诉他们,我非常欢迎。”

“我们就从爱德华的书房进去如何?”德律菲尔太太提议道,“那里一切如故,我完全按照他生前的样子布置的,一丝也没变动。你们恐怕想不到会有那么多人前来瞻仰他这故居,当然,人们首先想要看的就是他的这间工作室。”

说话间女用人已经把客人带了进来。两个人全都是体大肩宽、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全都是一副憨厚的神态,刮得精光的脸膛上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全都戴着角质架的眼镜;全都是浓密乌黑的大背头;他们全都是一身英国式服装,显然是刚刚买回来的,他们俩都显得有几分拘束。他们解释道,他们正做一次有关英国文学的考察。作为爱德华·德律菲尔的崇拜者,他们很想趁前往莱镇瞻仰亨利·詹姆斯故居的机会,顺路在这里作短暂停留,以期能获准参观一下这个充满着种种美丽联想的胜地。不过刚才他们提到去莱镇的话,德律菲尔太太听了可是不太舒服。

我们四处走着。罗依实在是知识渊博极了。园中的花草他没有一个叫不上来,那些拉丁名词更是脱口而出,就像制烟机里出香烟似的那么轻松。他还不断建议德律菲尔太太应该再从哪里弄些新品来,这些品种都是她的花坛不可缺少的;并告诉我们哪些花特别可爱,等等。

“那地方的高尔夫球场倒还不错,”德律菲尔太太这样回答他们。

“你们先去看看我那些各式各色的花坛吧,”德律菲尔太太道,“然后我们就该吃午饭了。”

她把两位美国客人给我和罗依做了介绍。罗依应付场面的本领实在令我钦佩不已。他好像就在这个弗吉尼亚大学做过演讲,并同这个大学的某位知名人物相处过一段时间。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经历。他简直说不清,是那些迷人的弗吉尼亚人对他的那番盛情的款待,还是他们对文学艺术所表现的浓厚兴趣给他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他一连串问起了许多人;他谈起当年的那些终生难忘的朋友;似乎他在那儿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极为聪明、极为良善。所以,没有多久,两个年轻的教授便告诉罗依,他们是多么喜爱读他的作品,而罗依则自谦地向他们宣布了他每本书各自的意图,但同时说明他的这些意图没有得到充分的贯彻,差距又是如何之大,等等。这期间德律菲尔太太一直带着一种富于同情的微笑在一旁听着,不过我察觉到,她那微笑变得越来越不自然了。罗依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突然把话题煞住了。

她看上去比我六年前见她时一点不显老。她身上的丧服也给人以素静高贵之感。衣领和袖口都是一色白绉绸镶边。罗依,我注意到,则是一身藏青西装配黑领带;想来也是意在对这位已故名人聊表敬意。

“我的这些东西恐怕早已经把你们给搞厌烦了,”他以他那特有的热热闹闹的方式高声讲道:“我到这里来,主要是应德律菲尔夫人之邀,将把为爱德华·德律菲尔修传这件光荣重大的任务接受下来。”

“我正让罗依看我的花呢,”德律菲尔太太边说边和我握手。接着又叹了口气:“现在我的财富就这些了。”

这话一出口,两位来访者的兴趣自然一下子被推入高潮。

抵达佛恩院时,德律菲尔太太正和罗依在花园散步。我一下车,他们便迎了上来。

“这的确是件不轻的活儿,不瞒你们说,”罗依拿出一副十足的美国人腔调。“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件事上我能得到德律菲尔太太的大力帮助。她不仅是一位贤惠的妻子,同时也是一名令人羡慕的书记和秘书;她向我提供的材料是那么丰富而又完整,令人惊讶。我只要充分利用她的勤奋,她的——她的深情和热心,这事也就会差不多了。”

“威利,今天你可得规矩些。脑袋不要转来转去,要端端正正坐在你的位子上。主的殿堂里是不允许懒懒散散的人进入的。你必须记着要给别的孩子做个榜样,他们可没有你这样的优越条件。”

德律菲尔太太谦虚娴静地低下了头,只顾望着脚下的地毯。两位美国人那又大又黑的眼睛马上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从目光中我们看到,全是一派同情、关注和敬佩。在他们又稍稍谈了一阵之后——既谈文学,当然免不了也要谈谈高尔夫球,因为来访者们也承认了他们想要到莱镇去打几场球的愿望。听到这话,罗依马上又来了精气神儿,不仅告诉他们在球场上应该当心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而且提出如果他们去了伦敦,一定能同他本人在日照谷球场打上几场——我再说一遍,也就是在又说了这一席话之后,德律菲尔太太这才站起身来,提出要带他们去参观一下爱德华的书房以及卧室,当然还有那花园。罗依马上站了起来,显然是想陪同他们前去参观,但德律菲尔太太却一笑止之;那笑是客气的,但是十分坚决。

应该去佛恩院看看,于是我先返回熊与钥匙。店主告诉过我,他有辆戴姆勒牌汽车可以租用,等我到旅店时,车已停在门口,那是一辆布鲁姆式旧车,看上去破旧不堪;汽车启动了好一阵子,才吱吱扭扭、咕咕隆隆地跑了起来,不时地把人猛孤丁地颠得左摇右晃,我实在担心它是否能把我送到目的地。但最奇怪的就是这车的气味竟和我伯父当年用的那辆老式四轮马车完全一样。那本是从马厩的腥臭味和铺在车底的烂草味发出来的;我实在想不明白,何以隔了这么多年,这辆车里也会出现这股气味。但是天下再没有什么比香味甚至臭味更能勾起往事的了,所以尽管眼前掠过的景物全非,我仿佛一刹间又重新回到了我幼时的马车前座上,一旁放着教堂的圣餐盘,对面坐的则是散发着科隆香水的淡淡清香,身着黑丝绒斗篷、头戴插着羽毛小女帽的伯母,以及一身长袍,宽阔的腰围上束着一条罗纹绸带,胸前悬着一副挂在颈项上的金十字架的伯父。

“不必劳你大驾了,罗依,”她说,“我带他们四处看看,你就留在这儿陪阿显敦先生好了。”

我漫无目的地到处走着。似乎这里的每条街都盖起了无数小黄砖房。谁也弄不清住在那里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因为四周根本见不到人。我又去了海港,那里也没有人。只有一个流浪汉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躺着。两三个水手坐在一家货栈门口,我走过时,他们盯着看了看我。采煤业已经垮掉,矿工再也不到黑斯太堡来了。

“噢,对对,当然可以。”

这话使我一惊。我心想,我面前这个人自他呱呱落地之后,又慢慢进入成年,然后便是结婚,便是生育孩子,孩子们又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如此等等;从他的外貌神情可以看出,他这一辈子没少操劳,但却始终难脱贫穷。他的言谈举止完全是一副乡村医生的样子,率直、热心而又圆滑。他的人生道路已经走到尽头。而我自己却仍然是满脑子的著书写戏计划,对未来充满着种种美妙的设想;仍然觉着我前面的道路上还有着数不清的活动和乐趣在等待着我;然而,我又想,在他人眼里,我恐怕也正像他在我眼里那样,早已是一个没有希望的老年人了。这种想法深深震动了我,一时竟没了心思去问询问询他的兄弟(那些曾是我儿时的伙伴)以及故旧的消息,只胡乱应付了几句便走开了。我继续向着牧师宅走去,那是一所宽敞但比较分散的住宅。对于今天这些比我伯父当年更加认真的现代牧师来说,这处住宅离交通沿线确实太远了一些,按今天的生活费用考虑,也有点大得住不起了。它外面是一个大花园,周围全是绿色田野。一块四方布告牌上写着这是一所为绅士子弟开办的预备学校,并附有校长的大名和学历。我隔着木栅向里望去,花园污秽不堪,过去我常去钓斜齿鳊的池塘也早已填平。整个地面已被划成一方方的建房用地。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蜿蜒着一排排小砖房。我穿入喜巷,这里也盖起了许多新房,大都为面海而建的平房;旧日的通行税收所这时也成了一利落的茶馆。

两位客人道别之后,罗依和我又坐到了包着印花布的扶手椅上。

“当了第三回啦,”他笑了。

“真是间不坏的房子,”罗依开始道。

“当爷爷了?”我问他。

“不坏。”

他的衣着破旧邋遢,但却有张英俊的面孔,这足以证明他年轻时一定是很漂亮的。奇怪的是我过去就没有注意到这点。

“艾米真是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把它弄成这样。你知道,老人是在他们结婚的两三年前买下这幢房子的。她劝过他把这房子卖掉,可他不肯。在有些方面他也是挺固执的。这幢房子的原主是一个叫沃尔夫的小姐,德律菲尔的父亲曾在小姐家当过管家。德律菲尔说过,他从小就梦想将来自己能拥有这所房子,后来既然弄到手里,就不能不保存下来。人们或许会认为,他大概是最不愿意住在一个人人都知道他底细的地方。一次艾米雇女用人时差点儿出了问题,因为她不清楚这用人就是爱德华的小辈亲戚。艾米初来这里的时候,整个宅院从顶楼到地窖,全都是一色的道登姆院路的那种装修方式;这你当然是懂得的,也就是土耳其地毯、红木餐柜、客厅里的长毛绒罩家具,还有现代镶嵌细工之类的东西。这就是他脑子里一名绅士之家应有的样子。艾米对这些当然大不赞成。可这老人一点也不许人改变他的意图。所以她也只能采取徐图之的办法了,她讲了她实在在这里住不下去了,而且下了决心非把这一切搞得妥当才成。所以她也就只能一件一件慢慢改换,他也就不注意了。她跟我说过,最让她难办的就是他的那张写字台。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他书房里的那张写字台。那是件相当不错的旧式家具;要换了我是绝不肯扔掉它的。可他原来用的是张要命的美国式的拉盖书桌。他使用了不少年头,又在那上面写下了十几本书,这样他就一点也和它离不开了。在这类事情上他是分不出好坏来的;只不过是用的时间长了,他也就慢慢对它有了感情。你一定要让艾米讲讲她最后是怎么处理那桌子的。那真是再妙不过了。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是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

“还好吧?”他开腔道,“我刚刚顺路去牧师宅看望我孙子。那里现在办了所预备学校。这学期一开学,我就把他送进去了。”

“我刚才已经领教过了,”我说。

我认出了他。这正是那医生的儿子,我过去的同学,我们共同度过了年复一年的学生时代,我已经知道他后来继承了父业。

不是罗依刚刚露出了点想陪来访者去转转的念头,艾米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打发掉了吗?听了我这句话,他马上疾扫了我一眼,会心地笑了。看来罗依也绝不傻。

“您是威利·阿显敦吧?”

“你对美国的了解赶不上我,”他说道。“他们总是宁要活鼠也不要死狮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喜爱美国的一个原因。”

第二天上午,天气又潮又冷,但没下雨。我沿着长街向牧师宅走去。我又看到了那些铺面招牌上的店家姓氏,好久以来早就刻记在那上面的纯肯特的姓氏——姓干的,姓坎普的,姓卡伯斯的,姓依格尔登的,等等——只是没有碰上一个我认得的人。这时我感到自己仿佛是这条街上的一个游魂孤鬼似的,以前这里的人我差不多全都认识,至少见了面都认识,即便并不说什么,彼此也都很眼熟。突然间一辆破旧的小车从我身边开过,随即停下,又倒了回来,只见车里的人正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接着一位高个笨重的老人下了汽车,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