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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我所在的那个客栈餐室阴冷而又凄凉。我在一张可供六人用饭的大桌上独自吃着。伺候我的还是那个邋遢的凯蒂。我问她能不能生个火炉子。

我又返回城去。所谓城里,也即是在熊与钥匙和肯特公爵之间的一带地方。尽管天气极不暖和,人们都三五成群地站在露天地。他们的眼睛全是淡蓝色的,高高的颧骨上泛着微红,同他们的父辈一模一样。奇怪的是一些身着蓝色紧身衣的水手耳朵上居然戴着小金耳环,不但老水手如此,就是一些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我沿街走了下去,不久又来到了堤岸边,那家文具店依然如此,过去我常在这里买些纸和蜡,以便和一位偶然相遇的名作家搞拓片;两三家电影院和它们耀眼的招贴仿佛给那古板的街道突然带来了一股放浪的味道,正像一位年纪大的规矩女人竟也不免贪起杯来。

“现在六月份了,不行了。”她说,“四月以后就禁止生火了。”

我了解英国客栈的情况,所以便只要了一份炸鳎鱼和烤肉排,吃罢便出去散步。我一直跑到海滩,发现那儿已经修起了一条滨海长堤;记忆中的那片荒凉空地此刻已是一排排有凉台的平房和别墅。但是这里的一切又都是污秽破旧不堪,因而我想,尽管多年过去,乔治勋爵要把黑斯太堡变成海滨胜地的想法并未实现。一名退役军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这时正在那低劣的柏油路面上慢慢踱着。这里给人的印象太凄凉了。冷风吹过,便觉丝丝雨意从海上吹拂过来。

“那我出钱如何?”我还坚持着。

“你想吃什么都行,”凯蒂答道,“我们这里东西不全,但需要什么我可以去买。”

“六月不行。得等到十月以后。目前无论如何不行。”

我表示满意,然后询问起吃饭问题。

饭后我走进酒吧,想喝杯葡萄酒。

这时我方才认识到,自己高傲地谢绝了德律菲尔太太的邀请,又没有接受罗依要我去住海上旅馆的建议,实在是有点欠考虑了。凯蒂又领我上楼,把我带进一个稍大点的房间,从那里可以俯瞰下面的长街。一张双人床便占去了大半个房间。窗户想必整整一个月都没开过了。

“这里好清静,”我和一个短发的女招待说。

“那就带他去五号房间,”她说。

“是的,是很清静,”她回答道。

我随她一起到了二楼。她敲了敲一间房子的门。门被打开时,我瞥见了一个肥胖女人,灰白的头上烫着考究的发式。她也正在看书。看来熊与钥匙这里人人都对文学感兴趣。凯蒂对她说我对七号房间不满意时,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我估计,一般到了星期五晚上,这里的人一定会大大增多吧。”

“我得去问问布伦福特太太。”

“不错,的确可以这么估计。”

“那就来间双人的。”

这时一个头发灰白,留着平头,脸色微红的胖子从后面走了进来。我猜他是这家旅店的老板。

“单人的没有。”

“是布伦福特先生吧?”

“再没有别的房间了吗?”

“嗯,是我。”

“跑买卖的一般都住这种房间,”语气中带着股不屑的味道。

“我和令尊认识。来杯葡萄酒吧?”

“能不能给找间更好些的?”我问道。

我向他通报了我的姓名,按说我这姓名,在黑斯太堡妇孺皆知,他小时候就对此很熟悉,但是使我懊丧的是,我的姓名并没有勾起他对往事的半点回忆。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我的葡萄酒。

不一会,出来了一个穿着邋遢印花布衣服,蓬头垢面,瘦削憔悴的老女人。她带我上了两段楼梯,把我领到一间又小又脏的房子里。

“到这儿出差?”他问道,“我们这儿总是有些客商光顾。我们也尽量为他们提供一些方便。”

“这里有位房客。”

我告诉他是来看德律菲尔太太的,至于来的目的就完全由他猜了。

“什么事?”

“过去我倒时常见着这老先生,”布伦福特继续道。“他一直特别垂青我们这里,喜欢进来喝杯苦啤酒。不过您别误会,我不是说他贪杯,他只是喜欢坐在这酒吧里和人聊天。他能一聊一个钟头,而且和谁都能聊到一块儿。德律菲尔太太是不大高兴他上这儿来的。他总是谁也不告诉,悄悄溜出家门,就晃晃悠悠地上这儿来了。你瞧,对他这岁数的人,这截路也不近了。当然,一发现他不在了,德律菲尔太太就知道他去哪儿哩,于是马上打来电话询问。接着她就开车过来,进门找我老婆。“布伦福特太太,请你进去把他给叫出来,”她总是这个说法;“我不想自己去酒吧间,尤其是当着那么多男人。”我女人只好就进去了,然后又是那句,“德律菲尔先生,您太太开车来接您了,赶紧把酒喝完,跟她一起回去吧。”每次德律菲尔太太打电话来问他,他总想让我女人说他不在,可我们当然不能那么做,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再加上其他因素,我们是担不起这责任的。你听说了吧,他就生在本教区。他那前妻是咱们黑斯太堡人。已经死了好些年了。不过我并不认识她。可老先生倒是挺有趣的。难得的是,没有架子。据人们讲,在伦敦他还是挺受人推崇的,所以死了以后,各个报上登的全是他的事情。可当时谁又能想到这点呢,不然也会有意找他谈谈。本来他也完全可能是个无名之辈,就像你我这样。当然我们总是尽量让他舒适一些,坐坐我们那些舒服座位,可是他偏不,非要坐在这里;他说他喜欢把脚放在这栏杆上。我相信他在这儿比在哪儿都快乐。他老是说他喜欢酒吧间。说在这儿他能接触生活,还说他一直热爱生活。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父亲来,只是那老人一辈子没念过书,天天都得有一瓶法国白兰地,最后活了七十八岁。他平生第一场病就要了他的命。德律菲尔死了以后,我挺想念他的。前几天我还跟老婆讲,什么时候我也想看看他的作品。人们说他好几本书写的都是咱这里。”

当我们,罗依和我,抵达黑斯太堡时,一辆既不过分豪华又不特别寒伧的汽车已在恭候着他。车夫递给我一张便条,是邀请我次日和德律菲尔太太共进午餐的。我钻进一辆出租车,去了熊与钥匙。我从罗依那里听说那地方新建起了一座海上旅馆,但我并不打算因为现代文明的享受而放弃我青年时代的故地。一下火车我就发现这里发生了变化,但是熊与钥匙却没有变样。它依旧以它那昔日的寒伧冷漠地迎接着我:门前空无一人,车夫放下我的行李便开车走了;我叫了一声,没人应答;我走进酒吧,看见一个剪着短发的年轻女子正在读一本康普顿·麦肯齐[1]的小说。我问她有没有空房。她略带怒容地望了望我,回答说可能还有,因她说完后便不再答理我,我只好又客气地问她是否有人能带我进去。她站了起来,开开一扇门,尖声叫道:“凯蒂。”

[1] 康普顿·麦肯齐,英国当代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