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桩意想不到的厄运突然降临了。德律菲尔染上了肺炎,病情十分严重;一度几有生命告危、良医束手之势。作为与他有着这等关系的一名女人,巴登·特莱福德太太确实可说尽了她的最大努力。她甚至提出要亲自去护理他。但她毕竟体力不支了,她此刻已年过六旬;因而这事便只能交给专职护士。后来当他终于拖过险期,医生要他去乡下疗养;考虑到身体仍很虚弱,大夫坚持由一名护士陪同前往。特莱福德太太有意安排他去邦莫斯市,因为这地方不远,她每个周末都能去看看他一切是否顺利。可德律菲尔却想去康沃那,医生也认为那儿比潘扎斯镇气候温和,适于养病。写到这里,人们或许会说,像伊莎贝尔·特莱福德这样一位敏锐过人的女人,此时她不会没有几分不祥的预感吧。但遗憾的是,她一点预感也没有,她放他去了。临行之前她向那护士殷殷做了嘱托,明确了她所承担的任务之重大,因为这时交付在她手里的,即使不是英国文学的前途与未来,至少也是它最杰出的现存代表的生命和幸福,因而确实够得上无价之宝。
这一段时期巴登·特莱福德太太过得相当称心如意,但她并没有因此而趾高气扬。事实上,对他的任何邀请如果缺少了她便将办不成;他会拒绝参加。每逢她、巴登和德律菲尔被邀请去赴宴,他们三人总是同来同去。她从不让他越出她自己的视线。也许那些女主人会对此气得发疯;她们当然完全可以不理她的这一套,但是一般来说她们还是接受了下来。如果说巴登·特莱福德太太也会偶尔有点脾气时,这点脾气也将是借着他而发作出来;所以尽管她此时仍然可以不失风度,爱德华·德律菲尔的态度却不免显得太生硬了。她非常清楚如何才能使他开心见肠地大谈特谈;而当周围尽是名流显贵时,她也知道怎样使他才华横溢,震惊四座。她对待他的一番态度确实堪称表率。她从不向他隐瞒,她从心底里坚信他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家;她不仅在每次谈到他时总是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师,而且当着他面也这么称呼,或者这里面也掺杂着些许玩笑意味,可听起来却是那么使人舒畅。总之,终其一生她都一直带着几分调皮神气。
三个星期之后,爱德华·德律菲尔竟然快书一封,向她告知他已获得特许[2],与那护士结婚了。
必须承认,他日后声名的鹊起在很大程度上都应当归功于她。他那巨大的声望虽然只是在他久已搁笔不写的最后几年中方才到来,但其基础却无疑是特莱福德太太的不懈努力所奠定的。她不仅鼓励巴登(难保其中她也亲自撰写了几段,因为她下笔也颇来得快)写出了终于刊登在《学术季刊》上的那篇文章,正是在这家刊物上,首次出现了德律菲尔应与英国小说界的巨匠齐名的提法,而且每逢他的新作问世,她都要举行庆祝宴会。她四处奔波,拜见所有的编辑,至于各个大报要刊的负责人,更是访问的重点;同时积极筹备文艺晚会,凡是稍有用处的人均在被请之列。她说服爱德华·德律菲尔前往一些大人物的府上进行朗诵义演。她还设法使一切附有插图的周刊登他的照片,并对他的每一次会见的记录都要进行审查。十多年来,她一直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宣传员。是她使他能够出现在公众面前。
我想巴登·特莱福德太太在这种场合下所呈现的一副面目实在最足以显示她灵魂的伟大了。她大骂犹大、犹大了吗?她一头栽倒在地上,打滚撒泼,又哭又闹,又揪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发作了吗?她斥责巴登,骂他是头号大傻瓜了吗?她疾言厉色地痛斥男人的不忠和女人的放荡了吗?或者,为了平息自己受伤害的感情,而提高嗓门喊出一连串据精神病专家说连最贞节的女子也都熟悉的淫话了吗?完全没有。相反地,她给德律菲尔去了一封感人的贺信,又写信对新娘说,一想到她从此将有了两位,而不是一位知心的朋友,她是多么高兴。她恳请二位回伦敦时一定要去看她,并和她住在一起。她逢人便讲这段佳姻使她感到如何欣慰,因为爱德华·德律菲尔已经慢慢上了年纪,确实需要有人照顾;在这事上又有谁能比医院的护士更合适呢?每当谈起德律菲尔的这位新夫人,她口中总是充满着赞誉之词。这新夫人的确谈不上是漂亮,她这样对人讲,但脸蛋儿还很不错吧?当然也不是什么贵妇人,不过太高贵了,爱德华也会吃不消的。所以这样一个老婆对他倒也正相般配。我觉得,公平地讲,巴登·特莱福德太太的所作所为早已全然超出了人之常情。但我仍认为,如若说人之常情中也有不乏尖酸刻薄的话,那么这里正好是最典型的一例。
一想到他的这番仁义举动终必得到其应有的乃至非所预期的回报时,我自然也甚感欣慰,因为巴登·特莱福德太太给他讲述过的许多爱德华·德律菲尔的情况,这对他目前正从事的这项爱的事业肯定会不无裨益的。巴登·特莱福德太太凭着她那软中有硬的手段,不仅在德律菲尔的妻子弃他而去之后(至于他那时的一副惨状,只能靠罗依用过的“无依无靠”一词加以形容),将他强迫拉入她的住处,而且使他一住就是将近一年。她使他真正感受到了情人般的关怀、无微不至的爱护以及聪明颖悟的理解,这一切都可谓集女性的机敏与男性的气魄于一身,既有着一副金子般的心肠,又有着那种能够抓住关键时机的准确眼力。正是在她的寓所里他完成了题为《凭借他们的果实》的创作。所以她将这部书看作她自己的作品,似乎也没什么不合理的。而德律菲尔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将它题献给她,正好是他不曾负恩的有力证明。如上所说,她带他游了意大利(当然是和巴登同行的,因为特莱福德太太对人心的险恶岂会不知,故绝不给那些好事之徒以把柄可抓),于是,凭着罗斯金[1]的一卷大著在手,她把那个名邦的种种永恒之美全都给爱德华·德律菲尔细细讲了。回来后,她又在伦敦的法学院附近替他觅了住处,并在那里不时举办小型午宴,公然以女主人的身份出现。以便他可以在此接待因他日益增大的名气所吸引来的客人。
[1] 罗斯金(1819—1900),英国文艺批评家,他的《威尼斯之石》体现了他对意大利建筑的精辟研究。
按那天的约定,阿罗依·基尔和我在星期五到维多利亚车站去搭五点十分开往黑斯太堡的列车。我们斜对着角、舒舒服服地坐在一个吸烟间里面。这时我才从他嘴里得知妻子出走后德律菲尔的大致情况。过了一段时间,罗依便和巴登·特莱福德太太打得火热。既深知他的为人,又没有忘记她的那些习惯,这事在我看来也就在所难免了。所以当他谈起他是如何同她和巴登一道游历了欧洲大陆,又是如何分享了他们对瓦格纳、对后期印象派绘画以及巴罗克建筑的一番狂热,我也就丝毫不以为怪。他时常奋不顾身地在切尔西的公寓里和他们共进午餐,而当后来,由于年岁和身体关系,特莱福德太太已经走不出客厅时,不论他的工作多忙,他还是每周定期要去看望她一次,和她聊聊。他的心肠确实是太好了。她死后,他还特别撰文去纪念她,文中他以异常可贵的热情对她的襟怀识力等伟大天赋着实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2] 结婚特许证为坎特伯雷大主教所签发,不必再经普通手续即可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