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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可怜的爱德华,”她说道,“当然,谁也不能否认这或许会因祸得福。可我担心他会为此忧伤过度。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有做出轻率举动。”说着她转过身来对我说:“纽顿先生一告诉我这件事,我就马上去了林帕斯路。爱德华不在,不过女仆说他刚刚出去;这就是说,他在离开奥古德以后,到今天早晨这段时间,他回过家。你大概很想知道请你来的原因吧。”

听到这消息,我感到震惊和沮丧;同时我还感到非常烦恼,因为我弄不清特莱福德太太为什么要把我请来。她既对我毫不了解,也不知道我对这事会有什么兴趣,总不会是专门把我请来听段新闻吧。

我没回答,我想等她自己解释。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我注意到他没有往河边跑,而是钻进了大街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当时我还想起,文学史上还从没有过哪位作家会在作品没有完成的时候,去自杀的先例。无论遇到多么大的不幸,他都不会给后代留下一部没有结尾的作品。”

“你是在黑斯太堡第一次结识德律菲尔夫妇的吧?你可以告诉我们这个乔治·坎普勋爵是个什么人。爱德华说他是黑斯太堡人。”

“你不该把他放走,”巴登·特莱福德太太说,“在那种情形下,他很可能会跳进泰晤士河去的。”

“是个中年人,已经有妻室和两个儿子,儿子们的年龄都和我这么大了。”

“‘这乔治·坎普勋爵是什么人?’‘是黑斯太堡人。’他回答说。我这时无暇考虑,便干脆实话对他讲了。‘这么说,也彻底甩掉她了。’‘奥古德!’他哭了起来。我停下脚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你必须明白她和你的那些朋友都在欺骗你。她的所作所为早已成了一桩公开的丑闻。亲爱的爱德华,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那妻子不过是个普通的烟花女子罢了。’听了这话他一下子便挣脱开我的手臂,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吼叫,就像婆罗洲森林里的猩猩被人夺走了嘴里的椰果似的。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甩开我,飞快跑掉了。我这时早给他惊呆了。除了耳朵里头灌满了他的哭声和脚步声,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一直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国和法国的名人录里都没查着他。”

我听了张口结舌,什么也讲不出来。特莱福德太太飞快地扫了我一眼。

我差点笑出声来。

“意识到在这种场合下人们最需要的是同情,我便对他说:‘亲爱的朋友,’但是他马上打断了我的话:‘我收到了最后一趟邮班送来的信,她跟乔治·坎普勋爵跑了。’”

“咳,他并不真是什么爵爷,他只是个当地煤炭商。黑斯太堡的人这么叫他主要是因为他平日喜欢摆谱。这只是个玩笑罢了。”

“不能再妙了,”她丈夫附和着。

“这些乡巴佬的幽默也未见得就十分好懂哩,”奥古德·纽顿评论道。

“讲得太好了,奥古德。”巴登·特莱福德太太恭维道。

“我们一定要尽我们的一切努力去帮助亲爱的爱德华,”巴登·特莱福德太太发话道,一边把沉思的目光对准了我。“如果坎普和露西私奔了,他一定把他妻子丢在了家里。”

奥古德·纽顿又停了下来,蓝眼睛闪闪发光。

“我想会是这样的,”我答道。

“我说明了来找他的目的,并提议回他家里去,在那儿他能够更方便地谈谈这个令我感到不安的问题。‘我心烦得很,不想回家,’他对我讲,‘我们走走吧。你可以一边走一边跟我谈。’我顺从了他的意思,于是转身和他并排走着。可他的步子实在过于快了,我不得不请他放慢一些。即使是约翰生博士那样健谈的人,如果在弗里特街上用特别快车的速度散步,他恐怕也没办法和别人边走边谈。看到爱德华的表情那么异常,态度那么激动,我觉得最好还是把他带到比较偏僻的街道去谈更为妥当。我向他谈了自己的文章。这时萦绕在我脑海里的题目比原来想象的更加丰富,所以我感到用一期的篇幅是否能把它谈得充分。我把这个问题详尽而又公允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并征求他的意见。‘露西走了,’他这样回答我。我一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随即意识到,他是在说那位身材丰满而又并非不迷人的女子,她偶尔也为我递递茶什么的。从他的语气中,我猜测到他这时渴望从我这里得到的是慰问而绝不是祝贺。”

“你愿意做一件好事吗?”

我心想,如果照这速度讲述下去,奥古德·纽顿的故事恐怕永远也讲不完了。但赫森太太却会因为我吃饭可能要迟到半个小时而对我发脾气的。

“尽力而为吧。”

‘哪儿也不去。’”

“你能不能亲自去一趟黑斯太堡,了解一下这件事的准确情况?我觉得我们应和他妻子取得联系。”

‘你准备去哪儿?’

我向来最怕干预别人的私事。

‘没想到是你呀。’他说道。

“我闹不清该怎么办。”

‘是什么复仇女神逼得你十万火急地奔驰于匹姆里柯[1]林木之间?’我问道。

“你不能去见见她吗?”

“看到爱德华匆匆向我跑来,我当时倒也没有估量到会是爆发了上述那种震撼世界式的灾难,可我马上意识到了某种不吉利的事情正在萌发。他没戴手套也没拿手杖。身上只穿着那件工作服——那件早有了些年代的黑羊驼毛的外套,头戴一顶阔边呢帽。他的神态看上去是一副疯狂样子,举止动作也是十足的颠倒错乱。因为我对他们夫妻间的那种时好时坏的关系早有耳闻,当然不免暗自思忖,是夫妻间的纠纷使他匆匆跑出家门,还是仅仅因为他急于去邮筒发上封信。他那奔跑的速度,完全是赫克托耳式的。那最尊贵的希腊勇士,他似乎并没看见我,于是也就使我顿生疑心,我向他大喝一声‘爱德华’,他听了猛地一惊。我敢发誓他那时完全弄不清我是谁。

“不行。”

说到这里奥古德·纽顿略作停顿,以观察一下这段轶事可能产生的效果。巴登·特莱福德太太向他投去了会心的一笑。

如果说巴登·特莱福德太太感觉到了我的回答过于生硬了些,她可并没有表露出来。她只是微微一笑。

“昨天晚上,我有事要找德律菲尔,是为了我给他们撰写的一篇文章。晚饭后,夜色很美,我步行去了他家。他正在等我,我知道,除非有市长宴请或学术界的聚餐这类十分重要的活动,他晚上一般从不出门。所以,你不难想象出当我走近他家,看见他的门开着,爱德华出现在门口时,我的那种惊讶,不,我那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你们当然都听说过康德就有每天在某个固定时间外出散步的习惯,而且总是准确得那么分秒不差,以至于柯尼斯堡的居民都据此去对他们的表。一次他提前了一小时散步,这一下周围的居民全吓坏了,以为一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他们猜对了:康德刚刚接到巴士底狱被攻占的消息。”

“这件事可以暂时放一放。最要紧的是先查清坎普的情况。今天晚上我就去看爱德华。一想到他还得一人待在那个要命的屋子里,我实在太难过了。巴登和我已经商量好让他搬到我们这儿来住。这里有空房间,只要稍加布置,他就能在这里写作。奥古德,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对他最好?”

批评家直起身来靠在椅子背上,先把两只手握在一起,然后津津有味地讲述起来。

“那太好了。”

“奥古德,这一切还是由你亲自讲给他听吧。”巴登太太说。

“其实就是长期住下来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至少先住上几个星期,然后就跟我们一起去消夏。我们打算去布列塔尼。我敢说他一定会喜欢那儿的。这样也可以使他彻底换换环境。”

我一下惊得完全讲不出话来。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务之急是,”巴登·特莱福德用眼睛瞟着我说,这时那目光已经快和他妻子的一样和蔼了。

“什么?”

“这位年轻的手术大夫是否肯去黑斯太堡搞点调查。我们一定要心中有数,这是最重要的。”

“那你可能还不知道德律菲尔太太已经和别人走了。”

巴登·特莱福德为了不突出他自己的考古学者身份,所以态度显得特别热情,说话也尽量滑稽通俗。

巴登·特莱福德又对我说:

“他不会不答应的,”他妻子说。温柔的目光中带着祈求的味道,“能答应吧?这件事太重要了,只有你能帮我们。”

“不必再搞那迂回委婉的做法了吧。伊莎贝尔,”纽顿用他稳当而又准确的口气说道,眼睛里还微微闪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她哪里知道,其实我和她一样急于弄清这件事情的真相,当然她也不清楚一腔妒火是怎样在刺伤着我的心。

巴登·特莱福德太太的目光从奥古德·纽顿身上转到丈夫身上,仿佛在默默地向他们求援。

“可是星期六以前我从医院走不开呀。”我对他们说。

“没有。”

“迟些也可以。那就太谢谢你了。爱德华的朋友们也都会感谢你的。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后来再没见着他们?”

“星期一一大早就得返回伦敦。”

“上星期六我还去过他们家。”

“那你下午就来和我们吃茶吧。你知道我们会急切地等待你的消息。感谢上帝,问题总算解决了。现在就得去稳住爱德华。”

“最近见到德律菲尔夫妇了吗?”她向我问道,口气仿佛是在闲谈。

我明白这是在送客了。不过奥古德·纽顿也起身告辞,和我一起走下楼来。

奥古德·纽顿和我握了握手后,极富同情心的巴登·特莱福德太太想让我放松一下,便拉着我的手,让我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茶点这时还在桌上,她拿起一块果酱三明治,十分优雅地细细品味着。

“我们的伊莎贝尔今天的举止雍容大度,实在小有阿拉贡的凯瑟琳[2]之遗风,”当我们掩门出来他便嘟囔道。“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我们深信我们的朋友不致错过这个机会。这真是有着一颗金子般心的迷人女性。”

我是见过他。他不常露面,但他的大名我早听到过,对他的长相也很熟悉。我的印象是,他常使我感到非常紧张,但不记得和他搭过话。虽然他现在早已完全被人遗忘,但在过去他却是英国最有名气的批评家。他身材高大肥胖,脸面白皙而略显发胖,只是那金发碧眼看上去已经变淡变灰。他常系一条淡蓝色领带,以充分衬托出他那双眼睛的湛碧。他对在德律菲尔家碰到的作家们向来十分亲切,当着他们他总会有几句漂亮和奉承的话好讲,可刚一转脸,他便又会对他们挖苦起来。他说话时,语调平板而低沉,但措辞极其巧妙;三言两语便能把个好朋友搞得名誉扫地。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在指什么,因为我给读者讲述的巴登·特莱福德太太的种种情况也都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但我意识到他的话里对她隐含攻击,甚至在开她的玩笑。于是我也报之一笑。

“你认识奥古德·纽顿吧?”巴登·特莱福德太太指着一位男子问道,当我进屋时他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这时已站起身来。“我想你在爱德华家也许见过他。”

“我想你这年岁还是喜欢乘坐我的好狄兹在不走运的时候称之为伦敦的贡多拉[3]的交通工具吧。”

我这时又渴又饿,我的午饭不过是一块黄油烤饼和一杯咖啡,可我不愿这么说。便谢绝了。

“我打算去坐公共汽车,”我的回答直截了当。

“可喝茶是不是太晚了些?”她温和地看看我,那柔和而又漂亮的眼睛里充满着善意:“你不想,喝杯茶吧?”

“是吗?要是你想坐辆双人马车,我倒有心思让你捎我一程,不过你如果要去乘坐那种我这老脑筋至今还喜欢管它叫昂尼巴斯[4]的平凡的运输工具,我这一团死肉就得改乘那四轮马车了。”

“我想他也许想喝杯茶吧。”他提议道。

说着他招手叫来一辆,然后把他松软无力的两个指头递过来让我握了一下。

她丈夫也在家。

“下星期一我还要来听听你出访的结果哩,亲爱的亨利[5]将会把它称之为一次异常微妙的出访。”

“我们想到了你可能是脱不开身。没关系。”

[1] 匹姆里柯,伦敦西南部地区名,位于惠斯敦斯与切尔西之间;伊丽莎白时期为旅游与射猎胜地。

我为他做助手的外科医生是个啰里啰嗦的人。所以直到五点多我才脱开身,又花了二十多分钟才赶到切尔西。巴登·特莱福德太太住在泰晤士河外滩的一所房子里。当我按过门铃,询问她是否在家时,这时已是将近六点。我被带进客厅,正想解释迟到原因,她打断了我的话说:

[2] 阿拉贡的凯瑟琳(1485—1536),英王亨利八世之后。

我想不出她会找我有何事情。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的确见过她十多次,但她却从来没有注意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去过她家。我知道平日下午喝茶的时候,一般总是很少有男士在场,遇到这种情形,当主妇的或许会觉得,能有个医学院的年轻人作陪总比没人要强。可电报的语气又分明不像是一般的聚会。

[3] 贡多拉,威尼斯的一种平底船。所谓“伦敦的贡多拉”这里显然指公共汽车。

伊莎贝尔·特莱福德

[4] 昂尼巴斯,英语公共马(汽)车的音译。

请务于今天下午五时来见我。非常紧急。

[5] 这里亨利可能指伊莎贝尔的丈夫。

六个月之后,围绕《人生之杯》一书的风波当然早已平息下来,德律菲尔也早已投入了他的小说创作之中,这部小说后来以《凭借他们的果实》为名发表,而我自己这时也已经是四年级生,兼一名住院部的外科手术助手。有一天轮到我值班,当我在医院正厅等候查房的外科医生时,我扫了一眼放信的架子。有时,人们不知道我在文森广场的住址,便把信写到这里。我惊奇地发现有我的一份电报。上面写着。